他往福宁宫中去请见?皇上,却在垂廊处遇见?内侍省押班张知。张知看见?他,朝后苑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太后娘娘在此处?”祁令瞻问。
张知点了点头。
“还有谁?”
张知的面色有些古怪,抬了抬自己脚尖,他穿了一双镶织薄纱乌金靴。
“薛序邻?”
张知又点了点头。
祁令瞻想起?来?,今日是薛序邻为皇上讲经筵的日子,他在此处也正常,只是经筵的时辰早已结束,看张知这挤眉弄眼的姿态,后苑想必是有什么古怪。
他心里生出几分焦躁。
刚听罢容氏的告诫,他要做个懂分寸的兄长,此时便应该转身离开。但他始终觉得?不甘心,他怕他今日走了,以后更没有与她相见?的勇气。
祁令瞻沉吟片刻后,突然抬腿往后苑的方?向走去,张知欲拦未果?,在心里替他捏了把汗。
大暑已过,立秋在望,正是草木葳蕤繁盛到极致的节气。
福宁宫后苑里绿树掩映丛花、修竹密隐歌鸟,更有御中新栽培的茉莉如雪,沿着假山石径隔步陈列,人缓步走在其中,袖角袍带皆是凉馥沁人的茉莉香气。
只是祁令瞻如今并没有赏花的心思,花香风流,反而更令他心中不安。他沿着小径绕过假山,却看见?湖边临水亭外立着许多内侍。
内侍绕亭而立,照微端坐在亭中,身着素白色的褙子,乌发?高髻里簪着同样雪白的茉莉与秋白菊,如墨纸剪出的一袭美人影。
薛序邻确实也在场,却没有她这般从容闲适。
亭外摆着一张长凳,薛序邻除了官服、摘了乌纱,正被两个内侍架着按在上面伏着,另有一人从旁挥鞭,一扬手,蛇皮鞭甩在薛序邻身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接着是第二鞭,第三鞭。
照微漠然地看着这一幕,拾起?桌边的酽茶漱口,见?薛序邻始终绷着脸一言不发?,心中既觉恼怒又觉无趣,抬目看向远处。
一偏头,看见?了负手站在竹丛旁的祁令瞻。
整整十鞭, 有照微亲自在旁盯着,掌刑的内侍不敢留情。
最后还是祁令瞻上前喝止,他夺过内侍手中的鞭子扔在地上, 转身对照微道:“他是翰林录事,素有清望,你在宫里对他施加私刑, 就不怕翰林院和御史台闹吗?”
“关翰林院和御史台什么事。”照微不?以为然,垂目看着薛序邻,“这虽然是私刑, 为的也是本宫与他之间的私事。”
祁令瞻道:“你堂堂太后,与一翰林能有何私,这话?你不?该说。”
照微冷笑, “此事又与参知大人何干?”
祁令瞻哑然。
她对行?刑的内侍说道:“谁准你们停了?给本宫往死里打, 打到?本宫消气为之。他既舍得这一身剐, 本宫何至于怕御史口舌!”
又对祁令瞻道:“参知若要观刑,就?请上座吧。”
祁令瞻目光复杂地看向薛序邻,见他虽疼得面色苍白,仍挺直着脊梁, 没有丝毫怨怼的神色。
他问薛序邻:“你这是哪里得罪她了?”
薛序邻咬着牙关轻轻摇头, 说:“是为钱塘的事……参知不?必插手,这是我应得的。”
“你与她说了什么?”
“事已至此,太?后有所问,臣不?敢隐瞒。”
他的身世, 还有他曾写信给永平侯的事,如今她已全部知晓。
永平侯已故, 容汀兰回京,这些事早晚也瞒不?住, 只是不?该从?薛序邻嘴里说出来。
祁令瞻走到?亭中,背对着内侍与受刑的薛序邻,问照微:“这些事,你为何不?来问我?”
照微抬目瞧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似笑似讽,“你刚从?钱塘回来时,我也问过你,难道你不?说,我就?得一辈子被蒙在鼓里么?”
“但你此番却连见我也不?肯。”
“我这是……”
自从?知晓了舅舅被绑架的真相,照微心里一直攒着火气,她有更伤人心的话?,只是望着祁令瞻这一身寡素的衰衣,和他眉心难散的郁色,那些话?终究未说出口。
话?音转了个弯,她说:“我这也是怕你为难。”
祁令瞻面上现出一瞬苦笑,又倏然散去?,“当初确实是为难,我怕我说了,你我连兄妹也做不?成,今日看来还是避不?开这个结局。”
照微并?不?信这话?:“难道你从?前欺瞒,竟是为了我?”
祁令瞻道:“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但是为了他的什么,祁令瞻没有说,照微也没有问,两人一时沉默,此间唯闻鞭子破风的尖啸声,一下接一下,落在薛序邻背上。
打完三十鞭,照微喊了停。
内侍将薛序邻从?刑凳上扶起,他接过适才脱下的官袍重?新穿好,整衣理冠后,缓缓挪步到?照微面前,跪地叩首谢恩。
照微对身边内侍说道:“去?御药院取两瓶御用的金创药送给薛录事,尚食局里近来新做了两种口味的点心,召白藕和西?川乳糖,也各取两盒,送给薛录事尝尝。”
她的语气重?又变得温和,转头对薛序邻说:“既然捱下了这三十鞭,此事就?算揭过去?了,以后你若再敢欺瞒本宫,可不?会?像今日这样轻易饶过你。”
薛序邻叩首道:“臣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起来吧,”照微指了两个内侍去?扶他,细致叮嘱道,“派人去?院里告个假,在家多休养些时日,等你伤好了,再入宫给陛下讲经筵。”
薛序邻谦声应道:“是。”
许多内侍护送他离开,一路互相提点着小心,像捧着一件得了太?后娘娘青眼的器物,生怕磕着碰着。
祁令瞻默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见他虽然满身鞭伤,但其?后捧着药膏与食盒的内侍却显得十分招摇。
他说:“太?后娘娘近来待人宽和了许多。”
照微说:“你也说这是滥用私刑,总不?能当场将人打死。何况,本宫以后还要用他。”
照微起身整衣,女官呈上帕子给她擦手,茉莉花的香气浓郁沁人,从?她湿润的指间悠悠散开。
祁令瞻的目光落在她削葱翠玉般的手上,想起今年?春时,她偏爱的尚是玫瑰露,如今却已换成了茉莉香。
离开之前,她问祁令瞻:“你到?福宁宫来,是有事要找本宫吗?”
祁令瞻说:“只是路过,看了场热闹。”
闻言,照微皮笑肉不?笑道:“原来还嫌自己的热闹不?够人看。”
说罢就?转身走了,留祁令瞻在身后行?礼恭送。
是夜,坤明宫中灯火通明。
照微与容氏待在一处,看她给为永平侯立衣冠冢用的襕衫上刺绣,绣的是道家经文《南华经》。
她倚在容氏身边静静看了许久,问道:“《南华经》有那么多字,丧礼就?在过几日,娘能绣完吗?”
容汀兰轻轻摇头,“我只是想找些事情,让自己心中安静一些。”
照微抬手环抱住她,“你现在是不?是很难过?”
容汀兰不?置可否,说道:“他铸下大错,险些害得郁青永远不?能与我们重?聚,你和郁青怨他、恨他都是应该,不?必因为顾及我而违心宽宥,否则我心中更难以自处。斯人已逝,如今是恨也好,难过也好,不?过只剩下心中一种感觉,又有什么所谓呢?”
照微说:“我不?太?能明白。”
容汀兰垂目一笑,“你还小。”
照微说:“我已经十九岁了。”
“与年?龄无关,有些事你未经历过。”
照微想了想,问她:“娘说的是……男女之间的感情?”
容汀兰手中的银针一顿,望着照微年?轻美丽的面容,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无论是基于前尘往事,还是基于照微如今的身份,这都不?是一个适合挑起的话?题。容汀兰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时辰不?早了,去?安寝吧。”
照微摇头说:“你不?能和兄长一样,仍当我是孩子,什么都不?与我说。我不?想猜你们的心事,猜又猜不?透,猜透了,你们更不?高兴。”
容氏转移话?题道:“听说你在福宁宫见过子望了?”
照微自觉事无不?可对人言,回忆着下午发生的事,一字一句告诉容汀兰。
她说:“我瞧得出来,侯爷去?世后,他愈发不?拿我当妹妹。从?前我未出嫁时,他虽时常与我生气,但总是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如今倒好,见了我,不?阴不?阳喊几声太?后娘娘,有什么高兴不?高兴,也都藏在心里,生怕我知晓。”
容汀兰沉吟许久,说道:“你许久不?肯见他,今日因为三十鞭便原谅了薛序邻,想必他也当你是在疏远他,心中不?好受。”
照微冷哼道:“我不?信他会?为这种事纠结,他巴不?得……巴不?得我不?去?找他的麻烦。”
“你们兄妹啊,从?前在府中,吵闹也不?伤感情,”容汀兰叹息说,“如今牵涉的多了,为家为国,互相总要留几分体面才是。”
何以保有彼此最后的体面?无非是从?此他视她为太?后,她称他作副相。他不?干涉她重?用谁、厚待谁,她也不?过问他的心事,究竟要站在谁的立场上。
史书上多得是拔刀相向的外戚。
曹丕要夺刘协的皇位时,他的妹妹曹皇后掷玉玺怒斥他,手足阋墙之事屡见不?鲜。如今在大事上,她与祁令瞻尚能同声相应,已属难得。
照微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只是她心中仍有一点怅然,望着菱花窗外浓沉无尽的夜色,想起曾经的一些场景。
窈宁姐姐去?世那天,他从?临华宫里护她离开时,劝她珍重?,对她说:如今我只剩你一个妹妹。
长宁帝去?世后的除夕夜,他带着母亲煮的汤圆入宫,与她在坤明宫内一起分食,没有嫌弃被她咬了一口的芝麻汤圆。
这些寻常人家的兄妹情分,当时只道是寻常,此后怕难再有了。
七月二十七日,永平侯丧礼,京中官员前往侯府祭拜,府邸人家皆在路旁设幡路祭。
照微与武炎帝李遂驾幸永平侯府,在灵堂前举了三炷香,又被侍从?簇拥着离开。她登上龙舆时,似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于攘攘人群中,一眼看见了立在拒霜花旁的祁令瞻。
因这突然的回望,祁令瞻岑寂的脸上竟现出了生动的神色,先是错愕,继而又缓缓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
他当然没有笑的心思,那笑意是勉强做出来给她看的,许是一种示好,照微见了,心中反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锦春低声问道:“是否要奴婢将参知大人请过来,听娘娘教谕?”
照微说不?必,登舆后坐定,垂目整理宽袖上皱如水纹的衣褶。
然而轿舆起驾时,她却又吩咐锦春:“你去?与他说,天将立秋,让他多保重?。”
锦春去?传话?,祁令瞻听罢,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
锦春问他:“礼尚往来,难道大人就?没有什么话?,让奴婢捎给娘娘?”
祁令瞻心道,他何以与她礼尚往来。
真话?不?敢说,假话?惹人伤心,客套的话?平白疏远,不?如不?说。
他沉吟片刻,问锦春:“你们娘娘,近来还练字吗?”
锦春说:“练的,每日睡前除了妆后,娘娘都会?写一页字。”
他让锦春随他去?书房,从?博古架上取给她一副字轴,与她说:“这是《多宝塔碑》的拓本,你带回宫,帮我交予她。钟繇的字确实不?适合她,颜氏风神洒脱,更与她相和。”
锦春小心接过,敛衽行?礼:“奴婢记下了。”
八月初二,容郁青的夫人与女儿?到?达永京,早有内廷的轿舆候在码头,张知亲往迎接,在东华门?处更换檐子,径往福宁宫拜见太?后与皇上。
容郁青的夫人张氏出身诗书人家,性情温婉,素有令名。容郁青被谢回川锁在山里时,最怕的就?是张氏改嫁,如今见了她,连连称幸,惹得众人啼笑皆非。
张氏被一众贵人笑红了脸,悄悄掐容郁青胳膊让他别瞎说,“这才几个月,我能改嫁给谁?你别惹人笑话?了。”
皇帝李遂对大人之间的事不?感兴趣,他的目光越过容郁青与张氏,落在张氏身后的小姑娘身上。
照微向他介绍道:“这是我舅舅的女儿?,我的表妹,叫容午盏。”
李遂问:“可是‘雪沫乳花浮午盏’之意?”
照微含笑点头。
午盏年?纪小,但并?不?怯生,李遂邀她同坐,她便松开张氏的手,颤颤迈着步子上前,与李遂并?坐在一起。
李遂从?桌上冰盘里取来一块西?川乳糖,逗午盏喊他哥哥,不?料午盏却说道:“我比你高一辈,你不?是我哥哥。”
张氏闻言,忙小声斥她:“阿盏,要懂礼貌,怎么能在陛下面前论辈分呢?”
午盏手里握着西?川乳糖,眨眨眼,说:“那我喊皇上好了。”
张氏无语。
所幸李遂不?以为忤,照微倒是喜欢午盏的机灵,将她抱进怀里,贴着她的脸,问容汀兰:“娘,你看阿盏与我小时候像不?像?”
容汀兰无奈含笑:“长相肖三分,脾气却是学了个十成十。”
李遂闻言惊讶道:“原来母后小时候这样可爱,能给朕也抱抱吗?”
他自己尚是个半大孩子,抱阿盏十分吃力,却不?肯松手,阿盏没了耐心,不?住地凌空踢腿。
福宁宫里一派和乐融融,谈笑声直传到?殿外。
祁令瞻在殿外听了有一会?儿?,并?未入内,只默默站在殿前台基上,直到?张知出来取东西?时才看见他。
张知上前道:“太?后与侯夫人都在里面,参知大人为何不?进去??”
祁令瞻淡声说:“我父亲的丧仪已毕,我是来上章谢恩,不?是什么急事,不?必进去?打搅。”
永平侯府的事,张知多少也听闻了一点风声,闻言没有多劝,只是点了点头,请他入朵殿暂坐,唤宫人去?传茶。
他说:“只是看里头的意思,是要留容家人用午膳,大人若要等,只怕得等到?午后了。”
祁令瞻说:“那便不?等了,这份章奏,劳烦闲时帮我递给陛下。”
张知双手接过章奏,恰逢内殿传他,张知便顺手将章奏转交给照微,说了祁令瞻来过的事。
照微浅浅翻了两眼,让掌文书的女官先收着,转头问张知:“他人走了吗?”
张知说:“刚走不?久,此刻不?过方出福宁宫,可要奴传他回来,一起用午膳?”
照微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除了一个半大孩子李遂外,都是容家人。从?前尚能勉强算作一家,如今永平侯一死,没有血缘相连,这关系便显出了几分微妙。
传他来,只怕他领受不?了这份好意,心下更加难过。
照微轻轻摇头,“不?必,你去?御膳房一趟,赐一席素宴到?永平侯府。”
张知应下,转身往御膳房去?了。
中秋节前, 明熹太后移宫,搬往福宁宫,与皇上同宫起居。
此事七月底下达中书门下时, 来回论驳了?三轮。
祁令瞻表面上避嫌不言,甚至有倾向姚党等反对?者的立场,但私下请张知往坤明宫里递了?好几?次条子, 使照微不仅提前知道?了?这些反对?者的言辞动向,还将如何驳斥他们、乃至他们私德不修的短板都揭给了?她。
一番连敲带打?,反对?者最终偃旗息鼓, 孝道之论压过了规矩旧例之论,钦天监连夜算了?个?宜迁居的好日子,请照微搬去了福宁宫的西配殿。
照微坐在西配殿里问张知:“此事兄长居功不小, 本宫还要谢谢他呢, 他这两日怎么不入宫了??”
张知说:“祁大人?的意思是, 此事不能太招摇,否则论孝道?,他该辞官闭府,为先侯爷守孝。”
“大不了?本宫让皇上颁一道?移孝作忠的圣旨, 谁还敢让他辞官?”照微轻哼, “他才不怕这个?,他是不想见本宫。”
张知讪笑,“哪能呢,他是娘娘的兄长, 自然爱护关心娘娘。”
照微冷眼瞥向他,说:“你可真是他的好奴才, 连他心里想什么都知道?。”
张知忙称不敢,心中不免苦笑, 明明是她让去传话的,参知大人?不肯入宫,这骂就落到了?他头上。
中秋节后是秋汛,钱塘附近的兰溪、建德一带堤坝决口,淹没了?周围十几?个?县城和村庄,漕运也因此阻塞难行。
此事事关国政,也牵涉容家?的生意,照微免不了?忧心难安。何况此事传入永京后,有台谏官员联合钦天监的人?,上奏表称此涝灾与前些日子太后移宫有关,联合上书,要求天子下?罪己诏,太后搬回坤明宫,并?严惩支持此事的大臣。
其言之凿凿又恬不知耻之状,气得照微嘴里生了?个?疮,一连四五天食不下?咽,肉眼可见地清减了?许多。
容汀兰入宫时见此不免心疼,照微靠在她怀里诉苦,更是让她十分心软。但?她最终仍于心不忍道?:“我今日是来与你告别,我和你舅舅后天打?算回钱塘,那?边的生意受秋涝影响,上千口人?等着吃饭,不能没有个?主事的人?。”
照微问:“你和舅舅都去,不能留下?一个?吗?”
容汀兰说:“他半年多未接触钱塘的生意,我怕他支应不过来。”
“那?……”
照微心下?怅然,母亲和舅舅一走,她又被孤零零抛在永京。
只是她也明白?,钱塘的生意耽误不得,年末她想给军中放饷,总不能指望姚鹤守给她钱,还是得往自家?人?伸手。
思及此,她说:“那?后天早晨,我悄悄去送一送你和舅舅。”
对?于容汀兰和容郁青要回钱塘打?理生意的事,有人?比照微更加心有不舍。
第二天,容郁青的夫人?张秉柔抱着女儿阿盏入宫,给照微请安时,见照微很喜欢阿盏,试探着向她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张秉柔伏跪在堂下?,慢慢说道?:“妾出身清儒人?家?,妾的父母、祖父教?导妾要贤惠持家?,夫君在外经商这一两年,妾一直待在青城打?理宅中事,青春枯老事小,只怕再遇上三长两短时,妾只能从旁人?那?里听得些许零星的消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妾不是故意要说不吉利的话,妾只是担心会再发?生之前的事,太后娘娘……”
照微怀里抱着阿盏,对?锦春道?:“先扶舅母平身,请她坐到我身边来。”
内侍搬来一张紫檀螺钿扶手椅,椅中铺了?丝面软垫,张秉柔正襟危坐其间,因不情之请而心生愧疚,并?不敢抬眼看照微。
却是小阿盏懂得心疼母亲,先将茶碗端给张秉柔,说“娘亲请饮茶”,又抓起一把?饴糖塞给她,说“娘亲吃糖”。
照微瞧着心生艳羡,问阿盏:“茶和糖都给了?你娘亲,那?你给表姐什么呢?”
张秉柔闻言忙要告罪,照微拦住了?她,只含笑望着阿盏。阿盏想了?想,揽着照微的脖子爬到她怀里,肉嘟嘟的嘴唇往照微侧脸上贴了?贴,留下?一个?浅浅的口水印。
“阿盏给表姐……喜欢。”
照微心中暗暗受用,却对?张秉柔说道?:“阿盏这机灵劲儿,长到十岁出头就会祸害人?了?,我看舅母未必能管束得住,不如趁她还小,放在宫里养两天,这里嬷嬷多,早点给她教?教?规矩。”
这正是张秉柔犹豫着难以开口的请求,照微主动提出,反更令她惭颜。
张秉柔说:“妾只怕阿盏给娘娘添麻烦。”
照微安慰她道?:“哪里有麻烦?你随舅舅去钱塘,正好将阿盏留下?与我作伴。”
张秉柔面色微赧,仿佛被戳穿了?心事:“妾的确是打?算与夫君同往钱塘……本来他前几?年也提过让我跟着,但?那?时我正怀孕,家?中父母不许,去年阿盏太小,也丢不开手,如今,如今……”
照微含笑道?:“如今舍不得舅舅,便?想同他一起去。”
张秉柔这样温柔害羞的性子,照微以为她会否认,然而她却点了?点头,声音低浅而坚定,说:“妾确实不舍与他分开。”
照微好奇地问道?:“舅舅那?样惹人?嫌的性子,竟也能讨你喜欢吗?”
“他很好。”张秉柔摇头否认,“我没嫁到容家?时,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只当他是个?纨绔,难过时恨不得一死了?之,嫁过来才知道?,夫君他除了?不爱读书之外,处处都很好。”
照微更好奇了?:“具体哪里好了??”
“他……”
张秉柔比照微年长六七岁,然而自幼养在闺中,偶尔也有小姑娘的心性,想与人?分享自己的婚姻。
她娓娓说道?:“不纳二色,这是容家?的家?风,但?他自己也懂得心疼人?。因我喜欢收集字画,他便?处处帮我留心,有一回被人?骗了?,他怕我伤心,撒谎说是赌钱输了?三千两,为此挨了?公公的打?,愣是一句口风也没透。”
照微说:“幸好我不在家?,不然他该说这钱是我输的了?。”
张秉柔忍俊不禁,又说:“我在闺中时,家?里管束严厉,从不允我出门,到了?容家?,反而自在许多。夫君他带我出门巡铺子,教?我看货、管账,端午划船、上元赏灯,长了?许多见识。”
照微问:“还有吗?”
还有就是闺房之乐,张秉柔自然不肯提,手持纨扇半遮面,轻轻摇了?摇头。
照微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难道?男女之情就是全心全意待一个?人?好么?那?此情与亲情、友情等又有何分别?
她问张秉柔:“诗歌中说,男女之情是‘见之不忘、思之如狂’,难道?这是骗人?的?”
“也不算是骗人?。”张秉柔稍稍压低了?声音,犹豫着说道?,“见不到时,心里总是惦记着他何时到来,见到了?,他若不体贴殷勤,又觉得委屈、忐忑。诗经里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大概就是这种心情。”
不相见时思念,见到时又爱多想,想多了?便?要吵闹。
“还有就是……你有高兴事、伤心事,会想与他倾诉。你遇到难处,第一个?想到他,他遇到难处时,你也盼着他来找你。”
照微道?:“这岂不是自找麻烦?”
“这样说也没错,”张秉柔道?,“只是男女之情并?非趋利避害的考量,若非得遇良人?,甚至往往是件伤人?的事。娘娘可曾听过孔雀东南飞、抑或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有些男女之情,是让人?甘愿为之赴死的,何况自找麻烦。”
真是越说越玄妙,越让人?感觉云雾不清了?。
见照微蹙眉沉思,张秉柔自觉失言,“我说得多了?,有失礼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照微倒并?未觉得她失礼,她只是有些想不通。
张秉柔所说的情形,倒是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祁令瞻。
惦念他的安危,盼着他好,又气他时远时近、忽冷忽热。
难道?这是喜欢?
这简直荒唐,荒唐且滑稽。
她与祁令瞻秉性不和,若非母亲嫁到祁家?的缘故,他们连兄妹都做不成,遑论那?些要千万中挑一、千万年修成的玄妙情愫。
照微心中嗤然,却又无来由?地觉出一丝慌张,怔神间,不小心将茶水洒到了?身上。
阿盏乐得咯咯笑,张秉柔忙蹲下?身,拾起帕子为照微擦拭衣上的茶水。
照微止住了?她的手,“不必劳烦,我去另换一身。”
她站起身,张秉柔见她脸色不太好看,也极有眼色地说道?:“听说娘娘一早就垂帘视朝,怪我忘了?时辰,打?搅娘娘休息。娘娘若没有吩咐,我与阿盏就先告退了?。”
照微点头,让锦春送她们母女出宫,“明天我去送你们时,再将阿盏一起接来。”
阿盏高兴地朝照微挥手,“表姐明天见!”
张秉柔走后,照微并?未休息,只独自坐在窗边怔神。
庭中木芙蓉拒霜而开,粉白?舒展,两只白?雀绕树扑飞,不知是在垒巢还是玩乐,时而比翼、时而相啄,叽叽喳喳十分热闹。
内侍举着捕鸟网缓步走近,忽然猛得一扣,捕到了?一只,兴奋地回头低喊:“快瞧!我抓到了?!”
另一内侍站在廊下?说道?:“快别喊,小心吵着娘娘,赶紧把?另一只也抓了?。”
举网的内侍说:“不妨事,这种鸟又叫野鸳鸯,总是成对?出现,抓了?一只,另一只也会绝食而死,过两天就消停了?。”
照微静静听着,心头忽然涌上陌生的伤感。她抬起手,缓缓揉按额侧乱跳的太阳穴。
锦秋低声道?:“奴婢叫他们走远一些。”
照微说:“叫他们把?那?雀儿放了?吧,别造杀孽。”
锦春出去传话,片刻后,木芙蓉枝头又响起了?两只白?雀的啼叫,照微撑额靠在窗边,看见那?两只鸟儿隐在密叶底下?,正相互安抚,彼此梳理着羽毛。
真是好一对?快活的野鸳鸯。
照微想起张氏所讲的孔雀东南飞、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心道?,人?的情爱,有时竟不如一对?雀儿自在。
第二天一早,江逾白?驭车,锦春随行,与照微一同前往城外送别容汀兰与容郁青夫妇。
阿盏今早刚哭过,此时羞于见人?,拽着张秉柔的衣角,将脸埋在她怀里不说话,张秉柔哄了?她好一会儿,她才抹了?抹眼睛,松开了?她。
锦春伸手要将阿盏接过去,照微却道?:“我来吧。”
她亲自抱着阿盏,给她擦眼泪,两人?站在送客亭中,目送容氏等人?的马车迢迢远去,直至被绿阴湮没,不见人?影。
照微柔声对?阿盏说道?:“好了?,咱们也回去吧,锦秋姐姐一早就给你做了?桂花酥酪,专等着你去尝尝。”
阿盏闷闷点头,偎进照微怀里。
她转身欲登车,目光瞥见道?边柳树下?停着另一辆马车,不知停了?多久,枣骝马已将草皮啃秃了?一片。
锦春也瞧见了?,端详半天后说:“好像是咱们侯府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