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by木秋池
木秋池  发于:2023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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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日有玄铁山的匪寇向吕光诚告密,说谢回川要潜往蜀州杀他,吕光诚听罢大?怒,点了一队兵来截捕谢回川,叫姜恒与他做个见证。
姜恒的话,吕光诚尚要顾忌几分。
他叫随从住手,朝身后喊了一声:“老秦!”
一个身材高大?、面有刀疤的壮年男人从队中走上前,朝吕光诚拱了拱手,“吕大?人有事吩咐?”
吕光诚朝白马观的方向一指,对老秦说:“谢回川的画像已经给你瞧过?,你先上去探探情况,看他在不在里头,带了多少人。给你点二十个人带着?,够不够?”
老秦摇头说:“人多反倒坏事,我自己去就行。”
他没有走山路,猫着?腰,身手利落地沿着?土坡往白马观的方向爬。
吕光诚望着?他渐远的身影,不住地满意点头,却是?姜恒心有犹疑,问道:“敢问吕司使,这位老秦是?什么来路?瞧着?颇有几分身手。”
吕光诚没有细说,只道:“底下伙计的亲戚,说是?熟悉川中行情,就带来了。”
这位“老秦”不是?别人,正是?受祁令瞻所托南下蜀州的秦疏怀。
为了调查蜀州茶马生意的内幕,他设法取得了吕光诚的信任,未料这信任过?了头,吕光诚竟然让他去道观里杀人放火。
“阿弥陀佛。”
小半个时辰后,秦疏怀喘息着?在白马观前站定,喃喃自语似的告罪道:“小僧业已还俗,此?行非为踢馆,实在事出?有因,请各位道宗神仙不要找我宗门的佛祖菩萨告状才好。”
说完便双手在墙头一撑,闪身跳进了白马观里。
他摸黑在进香殿前查探,只顾着?观察室内人的动静,未料被躲在白桦树后的杜思逐捕捉到了行踪。
杜思逐将?秦疏怀的身影指给容汀兰看,低声说:“此?人鬼鬼祟祟,我跟过?去看看,容姨放心,一切按咱们的计划来。”
容汀兰点点头。
杜思逐猫腰蹑步跟过?去,很快与秦疏怀的身影一齐消失在进香殿后面。容汀兰安静地蹲在白桦树后,摸了摸藏在怀中的匕首,清亮的双目紧紧盯着?那些精舍样?式的房屋,猜测容郁青可能在哪间房中。
万籁无声,唯有风过?树鸣,以及她的心跳,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
等了约有两刻钟的功夫,容汀兰手脚被寒露浸湿,冷得发麻,脖子上也被蚊子叮了许多口。
她正犹豫要不要起身缓一缓,忽见灌丛后的一间精舍的门被推开?,两个身影缓慢从屋里走出?来,前面的人怀里还抱着?一副铁枷。
这两人的身影便是?化成灰她也认得,走在前的是?她弟弟容郁青,走在后的是?她丈夫祁仲沂。
祁仲沂本来在屋里守着?容郁青,正闭眼休憩时,听见窗外的草虫声陡然寂静。他睁开?眼,发觉方才有人窥视而?过?。
他特?意选了一间视野极好的房间,此?时悄然走到后窗处,推开?一条窗缝往外看,见山下林中不断有麻雀扑棱棱惊飞,再眯眼仔细辨别了一刻钟,看见山下有火把的光一闪而?过?。
他常常在道观中打醮,熟悉山里的情形,夜鸟惊飞不敢栖,说明山下突然来了很多人。
是?冲谁而?来?他和容郁青,还是?谢回川?
祁仲沂思忖片刻,将?容郁青摇醒,低声正色对他说道:“若是?不想死,从现在开?始,听清我的每一句话。”
容郁青一下子就被吓支棱了。
“道观如今不安全?,我给你解开?铁枷,你抱在怀里,先随我藏到山中去。”
容郁青挑眉:“你不怕我跑了吗?”
祁仲沂说:“你在我手里,至少能保住性命,你是?生意人,自己掂量。”
容郁青考虑了一会儿,想起谢回川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点了点头。
于是?他俩一前一后精舍,打算从后门绕出?道观,容汀兰见了,忙起身跟上,然而?她的脚步声听在祁仲沂耳朵里实在太过?明显,她一只脚刚迈出?门,便被人扼颈嵌住,抵在了墙上。
是?个女人?掌中温润滑腻的触感令祁仲沂微愣。
此?时凉风拂过?天际,蔽月的薄云缓缓散开?,远月如银盘,洒下一层浅浅的银光。
借着?这点晦暗的月光,祁仲沂勉强看清了被他扼制得不能动弹的人的面容,手心仿佛被烙铁烫了一下,倏然松开?了她。
“阿容——”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祁仲沂脸上。
然而?他此?时却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浑身麻木僵硬不能动弹,心里却决堤似的涌起一潮又一潮的惶恐。
他不敢看容汀兰的眼睛,听见她颤抖的声音字字如针扎,穿透他耳际。她问他:“你是?要将?我也一起杀了吗?”
祁仲沂急声解释道:“我没想杀他……”
容汀兰却不听他说话,转身去扶容郁青,见他果?然真真切切地活在她面前,不由得落下泪来。
容郁青亦是?激动得红了眼眶,悄声问:“阿姐,你怎会在这里?”
“你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容汀兰无暇与他解释太多,拭去眼泪,转身拔出?匕首,指向祁仲沂。
厉声对他道:“看在夫妻十多年的份上,要么放我们走,要么将?我们一起杀了,落个干净。”
祁仲沂望着?她泪痕未干的面容和眼中绝不姑息的恨意,心中怅然,他半年来做梦都怕见到的一幕,任他百般辗转,千般周折,结果?还是?发生了面前。
他抬步走向容汀兰,将?心口抵在她刀尖上,锋利的刀尖刺破他身上薄薄的两层道袍,很快被鲜血染红。
这是?一个只要她发狠一推就能结束一切的位置。
容汀兰握着?匕首的手在颤抖,就连容郁青也试探着?要劝下这一幕:“姐姐……要不先别……”

虽是夏夜, 山里的凉风却吹得人后脊生寒。
唯有刀尖上的血尚有余热,沿着青光凌凌的锋刃,滴到了她手上。
容汀兰的手抖得厉害, 愈发握紧了匕首,祁仲沂却仿佛没有痛觉,只深深凝睇着她。
“此事既已被你知晓, 便再没有周折的余地?,我知你目不容尘,不会宽宥我, 但……”
他抬起手,想?拂开她脸侧垂落的发丝,望见她警惕又厌恶的眼神?, 心?口凝滞的疼痛蓦然涌上喉间?。
他不敢再有任何的表露, 缓声劝她:“但仍盼你有一二分仁慈, 不要让郁青就这样出现在世人?面前,不只是为我,是为照微与子望。”
容汀兰寒声道:“照微不需要这般自以为是为她好?,至于?子望……我还想?问问他, 是否也做了你的帮凶。”
祁仲沂说道:“郁青做的是朝廷的生意, 照微更是抚育天?子的太后,她的名声、德行皆要为天?下表率,姚党若是抓住她的错处,污蔑永平侯府通匪, 逼她撤帘还政,你让她在宫里怎么办?让子望在朝堂上如?何自处?”
“你与谢愈暗中来往时不怕被人?说通匪, 如?今却将?这句话扯来给自己做幌子,侯爷, 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容汀兰回头看了一眼形容狼狈的容郁青,哽声质问祁仲沂:“难道因为你心?虚怕人?察觉,我们一家人?就该被你蒙在鼓里,白白承受丧弟丧子丧舅之痛。郁青他做错了什么,余生要像畜生一样被你赶来喝去?你如?今对他尚有几分怜悯,若是哪天?厌烦了,是不是真?要一刀杀了他,你真?是好?深的算计,好?冷的心?肠!”
祁仲沂耳中针扎似的嗡嗡作响。
他以如?此不堪的方式与容汀兰相见,无论如?何解释,落在她耳中皆是狡辩。
两人?僵持不下时,身后白马观里又起动?静,杂乱的脚步声向后门靠近,容汀兰一惊,手中的匕首跌落在草丛中。
见她这副反应,祁仲沂皱眉问她:“难道埋伏在山下的不是你的人??”
容汀兰摇头,“我不知道山下有人?。”
祁仲沂心?中暗道不好?,切声叮嘱容汀兰:“你们待在这里别乱跑,我回去探探情况,你放心?,你若执意要让他走,我不会拦着……信我这一回。”
他在容汀兰胳膊上捏了一下,旋即闪身折返进后门,容汀兰如?今思?绪混乱难安,容郁青扶她找了个隐蔽处坐下,小心?翼翼问道:“姐姐,要听他的话吗?”
容汀兰望着面前黝黑无尽的山林,想?起杜思?逐如?今尚在观中,俯身将?落在地?上的匕首拾起,慢慢用袖子拭去刀刃上的血。
她说:“只等这一回。”
“那?姐姐与侯爷以后……”
“先平安离开这里,再说之后的事。”
容汀兰靠在粗粝的后墙上,阖目缓叹道:“无非和离,无非休妻,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与他的缘分也该尽了。”
祁仲沂折回观中,正碰见谢回川的人?一边押着杜思?逐,一边押着秦疏怀,张罗着在院子里烧炭,要拷问他们是哪儿来的奸细。
两人?见了祁仲沂,皆如?见了救星,异口同声喊道:“侯爷!救我!”
谢回川闻言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祁仲沂,“你的人??你不是说不带人?随行吗,偷偷摸摸这是要做什么?”
“现在来不及解释这个。”祁仲沂只觉得头疼,转身去看那?两人?,先问杜思?逐:“你是和夫人?一起来的?”
杜思?逐说是,忙问他:“容姨在哪儿?你把她怎么了?”
祁仲沂懒得理他,又问秦疏怀:“得一师父,有些日?子没见了,你又是谁的人?,为何到此地?来?”
“我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如?今被吕光诚的人?围山了,哎呀这事闹得……侯爷怎么会和山匪搅在一块?阿弥陀佛,都是孽缘啊。”
谢回川冷笑着要啐他,祁仲沂止住了他这不合时宜的脾气,问秦疏怀山下有多少人?。
“骑兵二百,又就近调了四百多人?,三面围山,已经将?能逃的路全部封死了,只剩西边断崖。碰上有人?告密,吕光诚这回铁了心?要抓谢老大,甚至还将?刑部左侍郎姜恒请来做个见证。”
一听这话,谢回川气得踹裂了脚边的凳子,骂道:“吕光诚这个龟儿子倒是会找王八壳缩起来,他想?跟爷硬碰硬,倒也省了爷跑去蜀州的力气。眼下既然跑不了,叫弟兄们都抄起家伙,咱们找条小路杀下山去!”
“等等!”祁仲沂拦住了他,“如?今我夫人?与妻弟都在山上,你杀下去倒是死得痛快,我永平侯府通匪的罪名就真?洗不掉了。”
谢回川冷哼,朝他一拱手,“除非侯爷另有妙计,否则真?要对不住侯爷了。”
祁仲沂略一思?忖,说:“你听我的,保证你能全身而退,且不带累我永平侯府的名声。”
他叫谢回川附耳过去,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谢回川听后惊讶地?扬起眉毛,问祁仲沂:“你真?不想?活了?”
祁仲沂道:“不然依眼下的情景,你觉得我能独活吗?”
谢回川回身看了一眼院中的兄弟,这些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忠义之士,见他们如?今也是一脸凝重,谢回川点点头,对祁仲沂道:“好?,那?就听侯爷的安排。”
祁仲沂让人?放了杜思?逐,带他去白马观后门外寻容汀兰和容郁青。
祁仲沂向容汀兰起誓道:“你把郁青交给我,我保证让他全须全尾下山,此后能堂堂正正出现在世人?面前,若有违此誓,我愿在天?下人?面前请罪,甘受凌迟而死。”
容汀兰目光犹疑地?盯着他,许久后摇头说:“不行,我不能再和郁青分开,除非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祁仲沂说:“我不能告诉你,让杜思?逐护送你下山去。”
“我不能离开郁青……”
一言未毕,手刀劈在后颈上,容汀兰身体一软,倒在了祁仲沂怀里。
容郁青见状霍然起身,“混账东西!你放开我姐姐!你要对她做什么!”
祁仲沂将?容汀兰抱在怀里,冷冷瞥向他:“你若不想?也挨一下,就闭嘴跟过来,等会有事要交代你做——把那?套铁枷也带上。”
他抱着容汀兰回到观中,让相熟的观中道士打开密室,将?她放在密室的榻上,解下披风盖住她,默默看了她一会儿。
然后转身对杜思?逐说道:“我将?她暂交给你照看,此间?密室不怕水火,你们待在这里,等事情平息后再出去。她是永平侯夫人?,是太后的母亲,身份贵重,你务必要保全她,平安将?她带下山。”
杜思?逐抱拳道:“太后娘娘早有叮嘱,请侯爷放心?。”
杜思?逐留在密室里守着容汀兰,祁仲沂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将?容郁青、秦疏怀、谢回川等人?一齐喊到面前,开始细细交代接下来的计划。
深浓如?墨的夜色慢慢转淡,山下的人?逐渐等得不耐烦,马儿咬着嚼子不断撩蹄,吕光诚挠着脖子上被蚊子叮出的一片鼓包,耐心?全无地?骂道:“格老子的,不会是被人?给宰了吧,怎么还没动?静?”
姜恒淡淡道:“吕司使再耐心?些,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届时咱们带人?上山去看看。”
然而并未等到天?亮,山上就传来了动?静。
远远只见八九人?明火执炬、持刀持剑,呼喝着押着三人?在前,沿着山路迎面走来。那?三人?正是戴着枷的容郁青、被反缚着手的秦疏怀和永平侯祁仲沂。
吕光诚见了这几人?,见了鬼似的瞪大眼睛,姜恒面上也露出惊讶的表情,“永平侯怎么会在此处?戴着枷的那?个,难道是,难道是……”
前年年底,容郁青曾在永京中走动?,结识各路官员,姜恒见过他一面,对他的风姿印象颇为深刻,如?今却有些不太敢认。
不是说他被山匪害了吗,如?今怎么会……
“是永平侯的小舅子,容郁青,”吕光诚立在马上冷笑道,“这么久没见,原来是通了匪了。”
此话说得实?在是歹毒,姜恒没有接,静静望着那?伙匪寇走近。
走近了,两方兵戈相见,却是实?力悬殊。
谢回川将?秦疏怀往前一推,又抬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将?这骂他是草寇的假和尚踹到了吕光诚与姜恒面前,以示他的“诚意”。
秦疏怀故作慌里慌张说道:“那?谢老大说不杀我,叫我过来传话。”
姜恒问:“他说什么?”
秦疏怀按祁仲沂吩咐他的话答道:“谢老大说,他来白马观,不是为了找吕司使的晦气,而是因为之前绑架了永平侯的小叔子,如?今要与永平侯换票钱。如?今官府带人?围山,他怀疑是永平侯请来的援兵,所以如?今连永平侯也绑了,若官府要硬来,他说他就撕票,若官府肯放他们走,他就把人?都放了。”
“放人??我看是放屁!”
吕光诚肥头一晃,眯眼瞧着那?八九人?,慢悠悠说道:“他们说是绑架就是绑架了?叫我看,是容郁青早就通了匪,说不定祁侯爷也知情,如?今被咱们逮住了,逃不脱,才搬出这番借口来。这事儿里头也太蹊跷了,姜侍郎,你说是不是?”
姜恒说:“事关贵戚,不敢贸然定论,此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永平侯通匪,可以带回永京细细调查,倘他真?是来救人?的呢?咱们若是见死不救,回京如?何与陛下和太后娘娘交代?”
吕光诚斜眼看他:“意思?是放虎归山?”
姜恒道:“事有缓急轻重,自然是侯爷和容大人?的性?命要紧。”
他驭马向前走了几步,朝谢回川喊道:“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谢回川道:“先把我弟兄们都放了,待他们走远,我便将?这姓容的还给你们。再去给我找一匹脚程快的马,二百两银子,找到了,我便将?这姓祁的也换给你们!”
姜恒看向吕光诚,吕光诚此时也想?明白了,逮住通匪的永平侯回去孝敬姚丞相,确实?比拿住谢回川更有价值,且不必担人?命官司,遂点头说:“换。”
谢回川带来的兄弟们四散逃离,待他们逃得远了,谢回川便将?架在容郁青脖子上的刀收回,放他拖着枷踉踉跄跄跑到对面去。
姜恒指人?去扶他,又派人?去山下取钱,准备快马。
待马匹与银锭送来时,天?光已泛亮,闹腾了一夜的鸟雀成群飞出灌丛,往东方那?一线鱼白飞去。
姜恒将?二百两银子扔给谢回川,高声道:“你要的东西都找来了,放人?吧!”
谢回川冷笑:“在这儿放人?我会跑得脱?你们两个带着银子牵着马,随我上山去。”
被谢回川指到的吕光诚一激灵,“不行,我得多带几个侍卫!这不安全!”
谢回川嗤笑:“随便,量你这脑满肠肥的样子也追不上爷。”
姜恒、吕光诚带着五六人?随谢回川上山,几人?一口气走到了白马观西面的断崖边,此处地?势是天?险,沿着悬崖有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仅能容纳一骑通过,若是马术不纯熟,驭马走在上面都有坠崖的风险,遑论驭马追赶。
几人?静静对峙,谢回川面上表情挑衅不羁,攥着祁仲沂的手心?却满是冷汗。
他未启唇,只在齿间?漏声问祁仲沂:“澹之,你真?的想?好?了吗?”
祁仲沂冷声回道:“别磨蹭,按计划来。”
“好?……我谢愈承你的情,你放心?,你家的事,以后我必生死以赴。”
谢回川深深吸了口气,放声说道:“永平侯啊永平侯,你若是早些答应让太后娘娘给我们行方便,将?川陕卖马的生意交给我们做,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为了几个钱,将?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你说值得不值得?”
祁仲沂亦高声说:“尔等匪寇,销铁资敌,必将?不得好?死!”
姜恒闻言,脸色突然一变,“不好?!保护永平侯!”
说时迟那?时快,谢回川一把将?祁仲沂推下了悬崖,转身一脚踹飞了牵马的随从,翻身上马,勒着那?马扬了两个趔趄,将?吕光诚逼得向后滚了两滚,又趁众人?慌乱,驭马跃上了悬崖边的羊肠窄道,飞扬而去。
山中晨雾弥漫,羊肠小路消弭在数十尺外的浓雾中。
姜恒等人?下马跑到悬崖边查看,只见浓雾如?云,深不见底,一只野鹞自崖间?惊飞,尖叫着挥翅膀远去了。
永平侯竟然……坠崖了。
姜恒只觉心?头陡然生出一股凉意,怒眼瞪向尚未回神?的吕光诚,“吕司使口口声声说永平侯通匪,他若真?的通匪,会是这个下场吗?”
吕光诚哑然不能答,心?里也知道坏了事。

悬崖下是急流江, 官府派人打捞了三天三夜,只捞起一件碎成布条的袍子。
得?知此消息时,容汀兰已经身在钱塘。
容郁青与杜思逐皆神情担忧地望着她, 她想放下手里的纺锤,说些什么,恍惚间忽听一声脆响, 却是红釉纺锤跌落在地,碎成了数片。
容郁青忙上前扶她,听她怔神喃喃自语:“这必然又是他的谋划, 他这又是想做什么?”
“姐姐,姐夫他……”
“他是怕我与他和离,不敢回来?见?我, 是不是?”
容郁青默然不敢应答, 容汀兰失力地靠进?他怀里, 捂着胸口急烈喘息,脸色也一阵白似过一阵。容郁青见?状不好,忙高声喊着去传大夫。
炉香浥浥,青帐昏昏, 容汀兰再度醒来?时已是傍晚, 寂寥与伤怀似窗外的夜色,无边无际朝帐中压来?。
她听见?碧纱橱外,大夫正叮嘱容郁青,让她近日静心休养, 不要再动气伤肝。容郁青小声应了,恳请大夫再开两帖将养的补药。
“郁青, 你过来?。”
容汀兰坐起?身,撩开半面青帐, 缓声向容郁青吩咐道:“去简单收拾一番,明天咱们回永京,若是吕光诚再来?,就?着人将他打出去。”
第二天一早,他们出发?前往永京,到达时已是七月底,未赶得?及更衣,先奉召入宫见?明熹太后。
锦秋入内通禀,照微急急起?身相迎,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容郁青,一时又喜又悲,边笑边落泪,直到容郁青打趣她懂得?心疼舅舅了,这才抬手给了他一拳,接过锦春递来?的巾帕拭泪。
她说:“已经派人去青城传消息,舅母和小表妹过两日就?能入京,舅舅打发?我容易,我倒要看看届时你怎么打发?舅母。”
又转身握住容汀兰的手,叹息道:“当时的事,杜三哥哥已尽数与我说了,娘,父亲他——”
容汀兰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你已知晓便好,我回来?,正是为了处理?侯爷的身后事。”
照微执意留她住在宫里,又召来?礼部尚书与鸿胪寺的官员,命其协理?永平侯的丧仪。此事刚安排好,内侍通禀说祁参知已候在宫门外,请求面见?容夫人。
照微缓缓攥紧琵琶袖,指甲压着素衣,仍在掌心里烙下淤痕。
她霍然站起?身,面色如冷,对容汀兰说道:“他既是来?见?母亲的,本宫先出去避一避。”
想来?是钱塘的事让这对兄妹之间也生了龃龉,容汀兰点点头,“我单独去见?他。”
祁令瞻绯色的官服外罩着一层斩衰麻衣,孤零零站在朱墙下。
夏日的风袅弱无力,拂过他身时,粗重的衣袍岿然不动,远望如冷峭寒凛的冰雪之躯。
因太后前天便说了不许他来?,此时竟无人敢请他入朵殿候见?。祁令瞻在日头低下晒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照微避离坤明宫后,才有内侍传他入宫,在偏殿与容汀兰相见?。
走进?偏殿,看见?站在堂前的容汀兰,祁令瞻撩衣跪地,喊了一声母亲。
容汀兰扶他起?身,与他说道:“永平侯府到了今日,死的死散的散,如今你仍愿喊我一声母亲,这份情义,我心领了。”
祁令瞻说:“父亲虽不在了,十数载抚育之恩,令瞻不敢稍忘。”
容汀兰轻轻摇头,“养恩毕竟不及生恩,否则你年初在钱塘时,不该替你父亲隐瞒郁青的事。”
祁令瞻没有为自己辩驳,向容汀兰深深一揖,承认道:“此事是令瞻的罪过。”
“说不上罪过,事关你父亲,你为难也是人之常情。”
容汀兰语气微顿,叹了口气,又说道:“只是世上有太多人之常情,父子情、夫妻情,你若要处处维持,总要损伤与另一些人的关系,譬如我,譬如照微。”
祁令瞻闻言蹙眉,“我并无要疏远母亲与照微之意……”
容汀兰安抚他道:“我说了,子为父掩,算不得?错,你不必如此诚惶诚恐。”
祁令瞻说:“虽算不得?错,毕竟伤了照微的心。”
容汀兰点头,“是啊,那是因为照微曾待你比亲生哥哥还要亲密无间,凡事依赖你,信任你,愿意托付生死、共谋大事。所以她从未想过你会骗她,如今你为父掩罪,她尚伤心至此,将来?你若为妻子而算计她,你要她心里如何?受得?住?”
祁令瞻截然道:“我绝不会为旁人而谋她,倘我有欺瞒她之处,也绝不是为了害她。”
容汀兰说:“这句话,如今照微未必肯信你。”
祁令瞻问她:“所以母亲也不信,是吗?”
容汀兰默然不答,用一种哀怜而无奈的目光望着他。
十数载抚育,她已视祁令瞻为己出,但在她心里,却永远无法越过照微。她能以母亲的心胸原谅他在钱塘时的欺瞒,却不能原谅他辜负了照微的信任。
思及此,她说道:“至锐易折,过信则伤,非止夫妻、兄妹,人人如此。倘照微以后不再视你为至亲至近,反有可?能会对你多加容忍,你要与相府交游也好,要娶姚家女儿也好,她不会怪罪你的。”
此话温和,却如一柄无形的利刃,正中他心中最柔软易伤的地方?。
明明酷暑未消,他身披厚重粗麻,仍感觉浑身冰凉。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慌,竟比听闻父亲坠崖时更令他无措。
祁令瞻缓过脑海中一阵嗡鸣后,慢慢出声问道:“母亲的意思,是不想再认我为子,也让照微不再认我为兄长,是吗?”
“不是这个话,子望,你不要钻牛角尖。”
见?他垂着眼,雅致的面容呈出冷漠的病态,容汀兰心中暗暗叹息,走到门边让人传来?一盏茶,亲手捧给他。
祁令瞻俯身接过后道一声谢,薄如宣纸的白瓷盏捧在鸦色手衣中,在容汀兰看不见?的地方?缓缓轻颤。
他抿过一口后,将瓷盏搁在一边。
容汀兰想着自己的心事,宽慰他道:“事父母以孝,待手足以仁,能做到如此,已是君子之德。世上做兄长的,无须做到你待照微这般,否则我怕你如今待她太好,将来?再有今朝欺瞒事,你们连面子上的兄妹也做不成了。”
她想让他做个寻常所见?的兄长,祁令瞻兀自在心中苦笑道,只怕如今已经晚了。
他心里隐隐有预感,将来?他与照微绝不会以温吞的关系收场,他们之间,或相厌如仇寇,或者……
或者怎样,他不敢想,容汀兰面前,他不敢以此妄念饮鸩止渴。
是以只好按下心中不甘与酸苦,应声道:“母亲的话,令瞻受教。”
容汀兰见?他心中有数,便将此事揭过,两人又商量为永平侯治丧的事。
永平侯坠崖的消息传回京后,天子追封其为太师,又命翰苑与三馆学士为其拟定谥号,曰“玄悫”,在其身后事上显尽恩遇。因此礼部与鸿胪寺皆不敢怠慢,永平侯夫人尚未回京时便开始筹备丧礼,如今只需请她过目各项流程。
做给外人看的事好说,难办的是永平侯府里的事。
祁令瞻也劝容汀兰不要回府,“太后既有安排,母亲安心住在宫里便是,侯府的事有我,我会向老夫人言明,等?到父亲出殡前一天,您再回府也不迟。”
容汀兰缓缓摇头,说:“哪有躲在小辈身后的道理?,侯爷虽然已去,孝道不能偏废,我明天便回侯府。”
她认定的事,同样也是劝不得?,祁令瞻离开坤明宫后,沿着朱墙夹道往福宁宫的方?向走,心中怅然地想到:至诚而不容瑕,这一点上,照微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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