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是祁令瞻先?泄了?气,低声说道:“你若真非他不可,此事也不是万不可行,只是要从长计议。否则你贸然将他推到?极高处,虽是出?于爱重之心,却容易登高跌重,落入姚党的攻讦。只是你……真的非他不可么?”
照微仰面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因?隐秘的情?愫而?显出?难得的温柔。
“哥哥。”
她偏头靠在他胳膊上,侧脸贴着他的手背,凤钗垂落的流苏拂过他,刮起一层密密的痒。
她的目光越过绣屏,望向飞檐上的琉璃鸱吻,内心却全神贯注于此刻难得的亲密,如澄清泥沙的溪水,渐渐变得明澈。
她说:“我并非一定要推薛序邻做太傅,但你一定要帮我。”
他的声音仿佛是沿着血脉传入她耳际,“你想我怎么帮你?”
照微试探着与?他讲条件,她说:“我知道你也有?意于太傅之位,我可以选你,但你要与?姚清意退婚。”
祁令瞻心头微动,垂目问?她:“这二?者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会没有?关系?”照微说,“凡是姚鹤守举荐的人,无论金氏、秦枫,乃至姚清韵、王化吉,他们哪个不是暗地里要把皇上往歪路上带,如今既要选太傅,不能再与?姚鹤守有?什么牵扯。”
祁令瞻说:“如今我要守三?年孝,三?年之内不会成婚。”
“可旁人依然视你为姚家贤婿,称你与?姚清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听了?心里膈应。”
“我明白了?。”
祁令瞻的声音里带着不宜觉察的笑?意。
他没有?往更深里问?,刻意留下一个暧昧的、可供他自欺欺人的距离。在照微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指轻轻卷起她霞帔上的流苏,卷起又放开,留余香在指间缭绕不散。
收到祁令瞻的邀帖时, 姚清意的婢女芳杏十分高兴。
她从妆奁中取出金箔花钿,一边往姚清意颊边比量,一边说道:
“参知大人邀您去大相国寺, 必然是?为樊花楼的事情向您赔礼。他这样的人物,身边繁花簇锦也正常,您是?相府的姑娘, 未来的正室夫人,谁能越过您去,您又何必恼坏了自己?大人给了台阶, 您就?势下吧。”
镜中映出柳眉杏目,潋滟无双。姚清意对镜展颐,却仍是?苦笑的意味。
她拾起手边的邀帖细细端详, 察觉这?邀帖上的字, 并非出自他手。
他真?的是?来给台阶的么??
依旧是?上次的香室, 只?是?未设茶器、未焚炉香,长案上两盏清水,被凉爽的秋风吹起粼粼细纹,寡淡素净, 一如祁令瞻望见?她时的表情。
果然没有赔礼道歉的意思。
祁令瞻开门见?山说道:“明面上, 我要为父亲守孝三年,这?三年里,你我不能完婚,会?白白耽误你的青春。”
姚清意望着他, “三年之后?呢?”
祁令瞻道:“除服之后?,我会?亲往丞相府退婚。”
姚清意碰倒了手边的杯盏, 水洒了一身,而祁令瞻移开目光, 连递一张帕子的意思也没有。
他淡声说道:“你若愿意先行退婚,不必为我耽搁这?几年,且传出去,对你名声好?一些。”
“何必这?样假惺惺!”姚清意微微扬高了声调,双目微红,“你既在?丧中,不能娶我,难道便能娶她吗?”
祁令瞻轻轻摇头,“我谁都娶不了。”
“既然如此,何必一定要退婚,从前尚说能予我一个身份,如今为何却……”
“个中因由,恕无法相告。”
祁令瞻轻轻摩挲着素胚茶盏,心道,无非是?他想从不可能里求一分可能,纵然这?份心思永不会?被她明白,被世人容纳,至少他可以自内外都保持洁净。
他对姚清意说道:“姚二娘子是?这?其中最无辜的人,所以这?件事,我请你先选。”
姚清意苦笑,“你铁了心要退婚,哪里还有我选择的余地?”
祁令瞻说:“至少你可以保全自己。”
姚清意沉默了许久。倾洒的水已浸透她今日特?意更换的华裳,她并未觉得可惜,反正在?无心的人眼中,锦衣如何,粗褐如何,他皆不会?多看一眼。
她只?是?觉得秋意肃冷。
久到祁令瞻以为她不会?答应,准备另想办法时,姚清意点了头。
她说:“我可以退婚,但我有一个请求。”
“请。”
“其实我心里清楚,大人会?答应这?门婚事,是?因为官场上有求于我父亲,既然你如今要悔婚,说明你已不需要再依靠他。虽然事成而毁诺并非君子所为,但我仍想请求大人,若将?来有一天,你与家父兵刃相向,希望你能饶他一寸。”
祁令瞻闻言,垂目笑道:“二娘子多虑了,丞相大人是?我的老?师,不会?有这?一天。”
“只?要你答应,我愿意主动退婚,且不会?让父亲怪罪你。”
祁令瞻不言,眼里的笑意极浅,像是?画上去的。
姚清意只?当他是?默认,起身后?退,向他敛裾一拜,掩着颤声道:“我与参知大人缘尽于此。”
过了两三日,丞相府里传出一些风声,在?家中一向慈爱的姚丞相竟然对他素来疼爱的二女儿大发?脾气?,据说还请了家法,让她在?祠堂里跪了一整夜。
祁令瞻派人去打听,得到消息说是?姚清意闹着要悔婚另嫁。
平彦表示十分奇怪,“姚二娘子与那乐师相识数载,从未听说有什么?苟且,怎么?突然就?看对眼,还非君不嫁了?”
祁令瞻也没想到姚清意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
他不得不承她的人情。
他吩咐平彦:“让府里的下人口风都紧一些,不要妄论此事,更不得污言秽语毁人清誉,若有违反,直接发?卖。”
平彦忙捂住嘴点头。
为了此事,姚鹤守一连告假三天,趁着他不在?朝,祁令瞻绕过他,处理了中书?省许多事宜,批复了赵孝缇重修兰溪、建德两地河堤的文书?。
同时也收到了秦疏怀从蜀州送来的,吕光诚与藏人勾结,以铜钱铁币换藏人马匹,同时压低蜀茶价格中饱私囊的证据。
秦疏怀问他准备何时向姚丞相发?难。
“师父皮囊还俗,怎么?性子也跟着急了起来。”祁令瞻与他说道:“你能找到这?些证据,固然是?你机敏善变之功,但也说明此事于他们而言并不致命,所以他们才敢掉以轻心。”
秦疏怀说:“交通外夷是?叛国大罪,总能让姚鹤守脱一层皮。”
“只?是?脱一层皮罢了,树根犹在?,枝叶断而复生。要动姚党,要先斫根,后?清枝叶。”
秦疏怀道:“我不明白。”
昔年说话总是?玄中带虚的人,如今也被人打了哑谜。
祁令瞻面有三分得意色,说:“你当然不明白,此事太后?也不明白,这?并非什么?坏事,正如你从前所言,乃是?无知之幸。”
又过了两天,姚鹤守归朝,与祁令瞻约见?在?政事堂外的茶楼里。
丞相今年五十八岁,因养生乐道、仕途得意,曾瞧着不过五十岁上下,未料几日不见?的工夫,两鬓恍然尽白,神情疲敝似耄耋。
他靠在?圈椅里,捧着一盏眉山春,对祁令瞻说道:“小女的事,想必你也听闻了风声。”
祁令瞻谦和道:“不敢尽信流言。”
“此事丢人的是?我姚家,子望不必同我这?样委蛇。”姚鹤守缓声道:“老?夫如今只?剩清意一个女儿,她既心有所属,咱们两家的婚事……姑且作罢。”
祁令瞻乐意在?此事上给他一个台阶,说道:“我为家父服丧,尚有三年之期,正怕耽误二娘子青春,为此惶恐不已,若是?解除婚约,我也能得一个心安。”
姚鹤守叹息一声,摆了摆手,此事就?算作罢了。
自祁令瞻应下照微开出的条件,到彻底解了这?婚约时,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天,忙完此事,祁令瞻才敢再次入宫见?她。
秋色渐渐浓深,桂花花期已过,福宁宫后?苑里摆上了御廷司送来的各色秋菊,白胜雪、黄如金,簇拥在?山石旁、回?廊下,亦显得十分热闹。
照微命人将?贵妃榻搬到菊花旁,一边晒太阳一边读书?,读的是?历代帝王所必读的《六韬》。
祁令瞻寻到她时,她正仰在?榻上,以书?掩面,睡得香甜。
他没有吵她,走到一旁,拾起剪刀为菊花修剪枯叶。搁在?木几上的茶水已被晒出了一层油亮的茶膜,像碎落的镜片,悠悠映着两人的倒影。
倏尔,榻上的人翻了个身,摔落了覆面的书?,又踢掉了盖住脚的薄毯。祁令瞻走过去为她拾起来,正欲重新为她披上,突然发?现她未穿鞋袜,一双莹润的赤足毫无防备地展露在?他面前。
他捏着毯子的手紧了紧,匆忙转过身去,兀自冷静许久,仍能听见?自己急遽的心跳声。
闭上眼,面前仍是?……
简直无耻,简直混账。
他暗暗唾弃自己源自性本恶的欲念,正欲抬步离开,忽听身后?人梦里呢喃了一声:“冷死了。”
他只?好?偏过头,重新将?毯子展开,盖住了她的脚。
殊不知,人在?将?醒未醒之际,现实的感官常与缭乱的梦境交织成一片。
照微梦见?自己睡在?她兄长的床榻上,新晒了一天的衾被中满是?阳光的暖柔,帐中弥散着茉莉香。
那茉莉香的味道实在?浓烈,她起身去寻那香气?的来源,拨开层层帐子,发?现隐在?青帐后?的并非香炉,而是?祁令瞻。
他身上虚虚拢着广袖宽衫,青丝肆意披散着,雅致的眉眼间覆了一层薄雾,望向她,似笑非笑,欲言未言。
端的是?魏晋风流名士的姿态。
见?惯了他君子端方、衣衫整洁的样子,乍见?此景,如见?冷月出霞蔚、棠棣茂于雪,春柳濯濯勾人魂魄,照微愣住了,浑身如火烧般轻轻战栗。
那精怪似的人突然握住了她的脚踝,纤长的手指覆着她的脚,冷冰冰的。
照微下意识喊了一句:“冷死了。”
他便将?手缩了回?去,脸上的神情转为落寞,隐在?湿润的青帐里,有泫然欲泪的意味。
“你不要伤心,我不是?讨厌你。”照微急切地剖白道:“我喜欢你的。”
然而青帐中后?的人似是?并未听见?此言,身影渐渐隐去,似要与身后?茫然无际的青云融成一片。
照微慌声道:“你别离开……这?里冷得紧,你抱抱我。”
“你等等!”
她起身去追,却骤然撞入一人怀中,令她从梦境惊醒,只?觉脑海中一片混沌,眼前金光摇晃。
一只?微凉的手覆在?她眼前,替她遮挡灿烈的阳光,待她渐渐适应了光线,才缓缓挪开,同时松开了扶在?她腰上的手。
刚才是?她自己撞过来的。她嘀咕着那些教人浮想联翩的话,突然扑进他怀中。
照微意识到眼前人是?谁后?,骤然绷紧了脊梁。
她刚刚好?像梦见?……
他怎么?会?在?这?儿?!
一只?手轻轻抚过她微汗的鬓角,祁令瞻刻意压缓了声音,问她:“刚刚梦见?什么?了,怎么?吓成这?个样子,做噩梦了吗?”
照微咬住泛白的嘴唇,紧张不安地盯着祁令瞻,见?他神情似探询,虽隐有不悦,却并无惊怒之色。
那她应该没有将?那荒诞的梦胡言乱语出来。
“嗯,我……没什么?,梦见?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记不清了。”
祁令瞻垂落袖中的手慢慢握紧,声音和若春风,似在?安抚她,“总该记得梦见?了谁,若不是?活灵活现,怎能把?你吓成这?样……一身冷汗。”
照微接过他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额头。
确实是?一身冷汗,一半是?梦里吓得,一半是?被他吓的,叫秋风一吹,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泛凉。
她不敢回?想,更不敢实话实说。
梦里的人可以遵从本心无所顾忌,可如今坐在?她面前的毕竟是?她兄长,他们之间有兄妹之伦、君臣之别。
照微心中默默道,他本就?不喜欢她这?般为所欲为的性子,若被他知晓自己更生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岂不是?要从此恨死她?
她又有何颜面再与他共处。
见?她低头不语,祁令瞻又问了一句:“想起来了吗?”
他的耐心也快要耗用尽了。
我喜欢你的……你别走,抱抱我……
她在?梦里究竟见?到了谁,能教她这?样矜傲的人,说出如此直白恳切的央求。
照微的目光落在?跌落地面的那本《六韬》上。
她弯腰拾起那本书?,定了定心神,开始胡扯道:“没什么?,就?是?看书?看得入了迷,想起薛录事讲《文韬》卷时说的亡国之象,竟然梦见?了,故而有些后?怕。”
祁令瞻掀起眼皮瞧着她,“原来你梦见?的,是?薛序邻。”
“啊……嗯,是?啊。”
照微心头松了口气?,心道,随他觉得是?谁,别猜到他自己身上就?好?。
裹着手衣的手指再次抚过她鬓角,指腹微凉,令她想起梦里的景象。她双肩轻轻颤栗,下意识要反握住他,幸而神思尚有一线警觉和清明,落在?他身上时改握为推,猛得将?他推了出去。
一时是?无言的寂静。
照微心中觉得尴尬,紧张,惊慌。而祁令瞻心中只?有一种感觉。
他想起照微曾经视他为兄长,未视他为男人,与他举止亲密,毫无避讳,使性子闹他时,像只?身手敏捷的猫往他身上跳。
如今他只?是?想为她理平耳鬓的乱发?,她竟不许了。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深切地体会?到她已长大知事,深切地明白,他是?她的男女之别,不是?她的男女之情。
照微轻轻呼出一口气?,解释说:“我刚睡醒,这?个样子狼狈得很,脸上说不定还有口水,你别碰我,我回?屋去洗把?脸。”
她飞快地套好?袜子,踩着木屐下榻,拖着睡麻的双腿要落荒而逃。
却听祁令瞻在?身后?缓缓开口道:“你刚才在?梦里说,让他别离开你,说你喜欢他。”
照微脚腕一软,险些摔倒在?地,脑中嗡然阵阵,恨不能抬手给自己两耳光。
她这?张睡觉时该被缝上的该死的嘴!
除了流口水竟还能闯下如此滔天大祸!
她不敢转身,听见?祁令瞻的脚步声缓缓走近,恨恨地闭起眼,只?觉得他是?要来掐死她这?个罔顾人伦的孽障。
犹自不甘心地狡辩了一句:“你听岔了吧……”
“你就?这?么?喜欢他。”
走得越近,他的声音越沉,“他才走了几天,你便连觉都睡不安稳了?钱塘的事可以另择贤任,不如将?他召回?来,仍长长久久待在?翰苑,值宿宫中……陪着你。”
这是她言不由衷时惯有的动作。
“先贤尚说?,万恶淫为首, 论迹不论心,论心则世上无完人。”
照微望着祁令瞻,又缓声说?道:“无论我对薛序邻怀着怎样的情感, 只存于心而未泻于迹,我?从未因此?刻意优待他,或者假公济私接近他。即使如此?, 在兄长眼里,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她承认了。
许久,他哑声说?:“我?并?非是怪罪你的意思。”
照微转而反问他道:“你方才质问的语气?, 指责的神情, 如果不是怪罪, 难道是体谅和理?解吗?”
祁令瞻默然,心道,那他该如何,恕他实在难以对此?表示高兴和祝福。
照微向他走近一步, 对他说?:“兄长克己守礼, 或许心里也?有?知不可而放不下?的人,虽是情难自禁,但?论迹不论心,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是不是。”
明知不可而情难自禁之人……
照微心中猜的姚清意,祁令瞻心里想的却是眼前人。
他忍耐着不知生于何处的刺痛, 忍耐着脑中嗡然,耳畔轰鸣。
最后说?:“是。”
尖锐的指甲掐断了袖角的金线, 照微从他脸上移开目光,轻声说?:“你能体谅就好?。”
祁令瞻尚未来得及将与姚清意退婚的事告诉她,此?事是照微后来从锦春口中听说?的。
锦春一边给玉佩打络子一边嘴里不闲着,说?她路过丞相府时听来的逸闻。
“相府二娘子为了个琴师,竟然把?参知大人的婚给退了,怪不得看参知大人这两?天不太高兴,这不是让旁人看笑话,说?他堂堂副相,比不得一个乐籍男子么?”
锦秋说?道:“心之所慕,与地位无关?,抛开姚丞相,这位二娘子倒是个闺中英豪。”
说?罢转头看向照微,想问问她的看法,却见她手里端着一碗酥酪,怔然面窗不语。
姚清意竟然退婚了?
照微想起大相国寺那一面,从姚清意婢女那张扬的作态里,可以窥见她对兄长十分满意,如今怎舍得骤然退婚?
是兄长为了太傅之位,逼迫她这样做的么?
总觉得哪里说?不通。再?联想起祁令瞻前几日的态度,更觉怪异。
不知不觉间,一碗酥酪见了底,她脑海中仍是缭乱理?不清思绪,索性搁下?碗,不想了。
至少这个结果,她是乐意见到的,于公如此?,于私亦如此?。
武炎元年八月底,永平侯世子祁令瞻袭爵,承永平侯之位,与礼部的仪服一同到永平侯府的,还有?加任他为太傅的圣旨。
张知前来传旨,宣读毕圣旨后,将拂尘往臂上一挂,笑眯眯将黄绢轴旨交予祁令瞻。
“恭喜侯爷加官进爵,天恩厚信,周公、伊尹之功可待。”
祁令瞻面上云淡风轻,接过圣旨后问他:“太后还说?了什么?”
张知道:“词头是太后教皇上写的,递到中书门下?草诏审议,娘娘只叫仆领了旨来宣,没交代别的话。想是姚党未反对此?事,所以娘娘便没有?多留心,没有?轻慢大人的意思。”
“是吗。”
祁令瞻指腹摩挲着绢面,看着其上敷衍的程制化公文,不由得在心中想,倘今日加封太傅的人是薛序邻,她也?会这般漠不关?心么?
这样想,又觉得自寻烦恼,索然无味。
他向张知还礼道:“有?劳你跑这一趟,明日朝会后我?再?入宫谢恩。”
张知告辞出府,一只脚迈出门去,突然拍了下?脑袋,想起件事,忙又甩着拂尘折身回去。
“娘娘确实交代了件事,险些给忘了。”
祁令瞻脚步顿住,回身望向他。
张知说?:“娘娘说?,陛下?的功课不能再?耽搁,请大人与礼部商议好?,早日入宫教导陛下?。另外,为促陛下?勤学,娘娘从世家子弟中选了几个适龄的孩子,与盏姑娘一同伴天子读书。”
祁令瞻点?头,“知道了。”
果然不该有?什么期待。
九月初二,祁令瞻正式以太傅的身份往紫宸殿,为李遂以及诸位伴读授课传道。
殿中宽阔森严,内侍垂立,东向置一张香案,案边蹑席上铺着氍毹软毯,案上放着一本《孟子》,书上压着一柄黑沉沉的戒尺。
李遂为西向坐之首,他一走进来,先看见那柄戒尺,不由得浑身一颤,偷偷抬眼觑祁令瞻,只觉他像一尊索命的玉面罗刹。
一看就不如薛录事好?说?话。
巳时正,君臣师生互相见过礼,祁令瞻让他们?翻开书,开始为他们?讲解《孟子》中的《离娄》篇。
此?篇是四书入门的篇章,也?是孟子王政之道的通论。姜赟为太傅时,曾反复提点?此?篇,祁令瞻近日选了这篇,并?非为了教李遂往更深层次释论作解,而是为了考察他的心性和学识。
释到“徒法不足以自行,徒善不足以为政”一句时,忽见西向旁侧小案高举起一条细孱孱的胳膊。
见太傅望向她,阿盏直接站起来道:“太傅大人,我?听不明白。”
岂止是听不明白,她不过两?岁多些,字还未识得几个。
闻言,殿中几位小儿郎皆以书掩嘴,窃窃低笑。这笑并?不带有?恶意,众人打量她,仿佛是打量一只误闯进学舍的春百灵。
李遂也?笑,哄她道:“盏妹妹,你乖一些,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过晌朕请你吃桂花糖。”
阿盏不高兴,噘嘴看向祁令瞻,“表姐说?,让我?听不懂就问太傅。”
她眼睛亮若辰星,声音也?清灵如落泉,祁令瞻望着她,想象照微两?岁时的模样,不由得牵了牵嘴角,目光也?变得柔和。
他知道,照微让阿盏同来听讲,并?非是打发她来玩耍的意思。
祁令瞻看向李遂,说?:“请陛下?为盏姑娘释义,务求简洁明了。”
李遂捏着书角说?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国家只有?法令就很难施行,君王只心地善良也?不能处理?好?政事。”
祁令瞻问阿盏:“你明白了么?”
阿盏缓缓摇头。
李遂说?:“太傅,阿盏她还小,是不会明白这些治国理?政的道理?的。”
祁令瞻问他何以为国。
李遂想了想,说?:“君王统御群臣,朝廷管束百姓,是以为国。”
“若如此?,民之不存,君将焉附,孟圣说?‘仁’,正是告诫君主要爱民如子。”
祁令瞻声音温和,却并?不赞同李遂的态度,他说?:“既然爱民如子,更要教民如子。上至士人,下?至妇孺,皆为大周子民,君王的执政理?念既要为士人支持,也?要为妇孺理?解,如此?才能不失人。陛下?尚不能令妇孺同心,此?陛下?之失。”
李遂讶然,捏着书角不说?话了,耳朵悄悄泛红。
祁令瞻的目光越过李遂,看向端坐在他身后的少年,“你是沈云章的儿子?”
少年起身一礼,“回太傅,家父为礼部尚书沈云章,臣名沈怀书,家中行七。”
祁令瞻点?点?头,让他为阿盏解释“徒法不足以自行,徒善不足以为政”这句话。
沈怀书转向阿盏,略一思索后回答道:“譬如钱塘发了水灾,许多百姓没有?饭吃,朝廷要发放救济粮食,以免百姓饿死,这就是善。但?是不能把?粮食堆在街上,任由百姓哄抢,这样达不到救灾的目的,甚至会造成新的矛盾,因此?只有?善意是不够的,还需要立下?规矩。譬如按照家中人口数或者田地受灾数目来发放粮食,这便是‘法’。‘法’和‘善’缺了哪一个,受灾的百姓都吃不上饭。”
他说?完,祁令瞻问阿盏:“这样解释,你明白了么?”
阿盏举一反三?道:“祖父经常将纹路有?残次的布匹送给伙计们?带回家,这是善,但?是能领到布匹的伙计都是从不偷懒的人,若有?人未经祖父允许就将布匹偷走,祖父就会打他板子,这是法。”
闻言,众人皆笑,李遂也?忍不住以书遮面,夸她聪明。
祁令瞻颔首,说?:“这是最浅显的一层,圣人之言,有?更深的道理?,你会慢慢明白的。”
授课结束后,祁令瞻给他们?布置了抄写和背诵的课业,众学生揖礼而退,出了紫宸殿。
沈怀书等伴读的儿郎住在外宫,他刚走下?台阶,听到身后一声脆生生的呼喊,“沈家哥哥!你等等!”
沈怀书转身,见那位盏姑娘甩开了女官的手,提着裙子朝他跑来,云纱罗裙飞舞,像一只翩跹而来的蝴蝶。
在她身后,慢慢跟着当朝皇帝李遂。
沈怀书朝李遂行礼,“臣参加陛下?,陛下?万岁。”
李遂指了指阿盏:“不是朕找你,是阿盏找你。”
阿盏让沈怀书伸出手,在他手心里放了一颗油纸包裹的桂花糖。
她说?:“刚才谢谢你为我?解惑,这是请你吃的桂花糖,是锦秋姑姑的手艺,可甜了!”
沈怀书躬身说?是太傅点?名,推辞不肯受,李遂见阿盏有?些不高兴,命令沈怀书道:“让你收你就收着。”
沈怀书只好?握住掌心,油纸的棱角让他微感刺痒。
他恭敬说?道:“臣遵命。”
见他收了,李遂拉起阿盏的手说?:“好?了,现在可以走了,我?说?他不喜欢桂花糖,下?回别给他了。”
他牵着阿盏的手离开,祁令瞻负手站在紫宸殿玉墀上,远远看着这一幕。
张知来为太傅赐酒宴,见他盯着那沈怀书,说?道:“这位沈七郎出身不好?,生母是家婢,他在家中一向名声不显,没想到这次为皇上选侍读,沈家那几个小子里,只有?他中了选。”
“此?人聪敏,是良佐之材,”祁令瞻说?,“只要将来别像他爹沈云章那样油滑。”
沈怀书出宫归府,刚一进家门,尚未喝口水,便被请去前院,当着家中老爷夫人的面,将今日授课时的情形复述一遍。
随身侍从不与他同心,因此?沈怀书不敢隐瞒,将太傅点?他解惑、太后表妹赠糖一事和盘托出。
“你这个混账东西!这风头也?是你能出的?”
沈云章气?极,扬手给了他一耳光,沈怀书脸上火辣辣疼,不敢自辩,撩衣跪地领罚。
“那盏姑娘是什么人?太后的表妹,未来的皇后!皇上说?她年幼无知,那就是年幼无知,你同她解释治国之道,踩着皇上的面子向她卖好?,是打算将我?沈家揉成皇上眼里的一颗沙子吗?!”
沈夫人慢悠悠捧着茶碗,冷笑道:“他才六岁,就懂得在家里藏拙,关?键时候露锋芒。当初他踩着三?郎中选侍读的时候我?就提醒过老爷,这是个心思不老实的,将来必会给家中惹祸,果然,第一天就敢得罪皇上。咱们?且看着吧,更大的祸事还在后头呢。”
冷言冷语如刀锋一般,刮在他火辣辣的侧脸上,沈怀书垂目望着青石板的缝隙,见一只蚂蚁正竭力搬着一粒茶糕屑攀爬,被父亲一脚碾成了齑粉。
第61章
照微调薛序邻去钱塘治水, 是为了给工部的赵孝缇作掩护。他到了钱塘后?敢于任事?,处置了几?个救灾不力的官员,让本就看他不顺眼的姚党更?加气愤, 连夜写了弹劾他的折子递往永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