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鹤珣将书册翻到来?时路上瞧见?的那一页,刚看了两行,发觉归言迟迟没有下文,不由?得?抬眸去睨他?,“然后呢?”
“然后少夫人去了夫人那处请安,夫人没见?,还说以后都不用?去了。”
手?指微顿,将书册合上后,李鹤珣抿着唇道?:“她怎么样?”
对于沈观衣,李鹤珣有些拿不准。
不知她会因?此事?而高兴,还是会因?母亲没见?她而闹脾气?。
毕竟上次书房一事?,他?仍旧觉着沈观衣脑袋里的想法,不能以常人的目光看之。
归言将从下人那里得?到的消息一一告知,“少夫人看上去与往日?一样,从夫人院里出来?后便?和探春听曲儿去了。”
“听曲儿?”李鹤珣咻然蹙眉。
“是啊,眼下快午时了,少夫人应当饿了,咱们要顺道?过去接少夫人回府吗?”
李鹤珣看向归言,半晌才道?:“你让本官,去接她回府?”
归言觉着,公子想说的应当是:本官天不亮就起身上朝,她一个悠闲听曲儿的,还要本官去接她?
“公子,据属下所知,少夫人出嫁前也总是出去听曲儿,一听便?是一日?,太阳落山才回府。”
意思便?是,若不去,少夫人恐怕得?那时才会回府。
“况且属下也许久不曾听曲……”
话?音未落,李鹤珣便?幽幽看来?,归言顿时闭了嘴。
马车内安静的出奇,一路上归言都不敢再多说一言。
直到马车驶入东街,快要回府时,归言才看见?李鹤珣将书册放回小屉,揉了揉眉心?道?:“你想听曲儿?”
归言连连摇头。
李鹤珣看了他?一眼,他?神情一顿,左右摇晃的脑袋变成了捣蒜,连连颔首。
“念你近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官允了,去寻艺坊。”
归言:……
沈观衣有些烦。
她知晓自己现下的情绪有些不太对, 但?她记着上次和宁长愠说的应当够清楚了。
与?她纠缠没有好处,哪怕是眼下这个看上去纯良无害的李鹤珣,宁长愠也不定斗的过他。
他若想要求些别的, 沈观衣总能想法子给他。
但?是要她, 不行。
宁长愠瞧见她眼尾耷拉着,目光游离的望着云台, 就是不看他,哪能不明白她恼了。
咽下嘴里的苦涩,宁长愠收回?了令她为难的目光,与?她拉开了些许距离,轻声道:“方才那?个曲娘, 你不是想打听吗?”
敲打着脸颊的指尖赫然停住, 沈观衣歪头看向他, “你愿意说了?”
“本也没有不愿。”宁长愠抿了一口茶, 眉头轻蹙,显然不太喜欢这?略微苦涩的味道。
他放下茶盏,缓声道:“她是前些日?子买进来的曲娘,从前在?漳州那?边卖艺为生, 身份背景很干净,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怎么,喜欢?”宁长愠掀起眼皮看她。
他似笑非笑的道:“你若喜欢, 我把她送去伺候你。”
探春忍不住道:“不行,我不同意!”
她眼巴巴的看向沈观衣,“小姐, 是奴婢一个人不能伺候您吗?”
沈观衣本也没想将人小姑娘买来做丫鬟, 她并不理会?探春,看着宁长愠道:“我身边不缺人。”
宁长愠颇为可惜的啧了一声。
原本还想着沈观衣喜欢, 他便将那?人带来耳提面命一番,日?后说不定还能发展成他的耳目,眼下看来这?法子使不了了。
“那?你瞧瞧这?里的人,喜欢哪个带走就是。”
沈观衣抿着唇,昵了他一眼,“你怎的跟个人伢子似的,我像是缺人伺候?”
“成,反正我如今的好心在?你那?儿看来都是别有用心,我啊,也不费这?个心神了。”
宁长愠嗤笑一声,“日?后你若是缺衣少?食,便去寻李大人的晦气,也别找我这?个兄长了。”
他漫不经心的起身往后厨走去,瞧上?去倒像是与?寻常无?二。
探春问道:“小姐,您不会?真挑一个人回?来和奴婢分羹吧?”
“想什么呢,你当我身边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那?世子那?边怎么办?奴婢方才瞧世子的意思是与?您怄气呢,您若是带个人走,他——”
沈观衣看向探春,认真道:“探春,你家小姐我如今嫁人了,除了你家姑爷,无?需管别的男子。”
探春欲言又止,半晌后才忍不住道:“可是小姐,您也没管姑爷啊。”
“姑爷恼的时候,您似乎比他还恼,姑爷不恼的时候,您便对着他恼。”
“你是李鹤珣的丫鬟还是我的丫鬟?”沈观衣不乐意了,嘟囔着,“怎的帮他说话呢。”
“姑爷!”
沈观衣猛地看向她,板着脸,“你再说一遍。”
探春怔愣一瞬,随后着急的指着从门外?走进来的两人,“不是,小姐,我是说姑爷来了。”
沈观衣顺着探春的视线看去,她大剌剌的指着人家,任由是谁都很难不注意到她。
果不其然,李鹤珣的目光悠悠看来,那?一幅清正不阿的模样,宛如和尚闯进了秦楼楚馆,格外?显眼。
“完了完了,姑爷定是来抓您的。”
沈观衣:?
她莫名?看向一脸担忧的探春,不明白,“抓我做什么?我可有犯事?”
“您老?一个妇道人家,大庭广众的来听曲儿不说,还坐在?四处都是人的大堂,上?京夫人们便是喜欢听曲儿,也大多是将人请回?府中?,关着门自个儿听,您倒好,新婚几日?便来了这?处。”
探春与?沈观衣入京一月有余,那?些规矩行事她也打听了个七七八八,眼下俨然是觉着沈观衣这?样不妥。
其实前世她也是后来当上?摄政王妃时才行事大胆了些。
刚嫁给李鹤珣那?些时日?,她与?探春口中?所说的上?京那?些夫人,并无?不同。
但?一月前她还是摄政王妃,尽管眼下身份不同,但?十多年的习性总是难以在?一时之间转圜的。
更何况,听曲儿罢了,沈观衣并未觉着有什么。
归言行至沈观衣身前,探春看了一眼并未过来的李鹤珣,犹豫道:“姑爷不过来坐坐吗?”
李鹤珣襕衣未退,那?身官袍总是扎眼的,况且公子本就不是来听曲儿的,坐什么坐!
“少?夫人,时候不早了,您什么时候回?府?”
沈观衣诧异的瞧了一眼门外?大亮的天?,“时候不早了?可午时都还未过。”
“既然你们都来了,那?便过来一起听听曲儿吧。”
说罢,她懒洋洋的捻起一粒瓜子剥着,刚涂上?的豆蔻颜色鲜艳明亮,沈观衣不敢使力,剥了半晌也剥不动,气呼呼的扔在?桌上?,不吃了。
归言瞧了她一眼,两害相形取其轻,他不敢触少?夫人的霉头,只?能回?身去找李鹤珣。
在?门口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门内一侧,负手而立,见是归言一人过来,顿时蹙了眉。
归言硬着头皮,在?李鹤珣冷然的目光中?,讪笑道:“公子,少?夫人让您去那?边坐坐,听、听听曲儿。”
天?知道他家公子活了二十年,便是与?那?些官员打交道去的也都是茶坊一类的风雅之地。
秦楼楚馆,艺坊赌楼从未踏入过一步。
眼下第一次进艺坊,竟是为了自家夫人,归言光是想想,都觉着像是没睡醒而生出来的梦境。
“她倒是惯会?寻欢作乐。”
“让她过来。”
归言干巴巴的道:“公子,要不然您亲自去说?”
李鹤珣蹙眉看他。
“夫人性情直爽,属下不会?说话,怕恼了夫人,到时候丢面的是公子。”
一个太要脸,一个压根不将脸面看在?眼里。
怎么看,都是那?个太要脸的人得不到好。
李鹤珣:……
“公子是来听曲儿的?怎的不进来?”
二人说话太过于专注,不知不觉身边便多了一个穿着薄衫的姑娘,脂气入鼻的一瞬,李鹤珣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退,留下归言一人应付。
眼见着这?姑娘还要追去,归言一把将人拉住,冷声道:“没瞧见我家公子身上?的官服?小心将你抓进牢里。”
“呵,小哥儿说笑了,奴家并未犯事,饶是官老?爷又如何,平日?里来这?儿听曲儿的官老?爷可不少?,奴家又不是被吓大的。”
“官老?爷不怕,那?这?个呢?”归言从腰间扯下一块令牌,令牌古朴精致,上?面刻着的李字,让这?姑娘顿时怔愣。
归言告诫道:“莫要声张,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上?京官员众多,但?李家却只?有一个。
这?头,李鹤珣行至沈观衣身侧,还未出声,便见她头也不回?的将软椅拉开,“坐。”
台上?的曲儿唱的正是她前些日?子来寻艺坊听到的,回?去后还琢磨了一段时间呢,如今又听见,倒是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正想着,沈观衣骤然发觉身后目光粼粼,寒意滚滚。
她漫不经心的回?头,正好对上?李鹤珣看来的目光,以及……李鹤珣身后遥遥走来的宁长愠?
他怎的又回?来了?
沈观衣微微蹙眉,素手找到李鹤珣的袖笼,不由分说的伸出去握住了他干燥温暖的大手。
李鹤珣瞳仁微缩,下一瞬便要躲开,却被沈观衣牢牢攥住。
他抬眸看向她,眼底略含警告,“沈二。”
她眼巴巴的看着他,“你坐下嘛,你盯着我,我根本没办法认真听曲儿。”
李鹤珣抿着唇,多看了她两眼,这?才遂了她的愿,坐至她身旁。
沈观衣松了手,将眼前一动未动的瓜子儿盘挪到了李鹤珣跟前,随后拿一双美眸瞅着他,“我剥不开。”
“时辰不早了,还不回?府?”李鹤珣并不想惯着她的性子。
她回?去做什么,府里那?般无?聊。
“可是我曲儿还没听完,再坐会?儿嘛。”说完,她伸出手指戳了戳盘里的瓜子儿,“我想吃。”
李鹤珣垂眸瞧了一眼,没有任何动作,“想吃便自己剥。”
下一瞬,沈观衣将双手伸至他跟前,她的手很小,却纤细的宛如葱段,指甲上?涂满了嫣红的豆蔻,莹亮饱满,着实不适合剥瓜子。
探春呢?为何不让她伺候?
李鹤珣抬头看了一眼探春。
发现她在?剥长生果。
探春察觉到视线,对着李鹤珣讪讪一笑。
李鹤珣:……
沈观衣见他迟迟不语,忍不住从袖笼中?探出指尖,去戳他的官袍。
一盘瓜子罢了,她到底是有多想吃?
李鹤珣抿着唇,在?她期待的目光下,默不作声的垂首剥起了瓜子。
在?三人不远处看了许久的宁长愠眼底泛起点点裹着冷寒的笑意,站在?他身侧的阿让正端着刚出炉的醉糕,失落道:“姑娘与?李大人的感情,似乎……”
他话未说完,但?两人心中?都知晓是什么意思。
“世子,咱们还过去吗?”阿让低头瞧了一眼手上?的糕点,这?是姑娘从前最爱吃的。
宁长愠面色如常,挑眉道:“为何不过去?”
在?阿让错愕的目光中?,宁长愠从他手中?接过糕点,似笑非笑的道:“李大人平日?向来瞧不上?这?些地方,今日?没想到竟会?亲临,本世子作为寻艺坊的主子,怎能不好好招待一番?”
宁长愠走过来之时, 李鹤珣面前正好剥出了一小碟瓜子仁。
他将醉糕端正摆放至桌上,熟稔的轻笑道:“没想到李大人竟也爱听曲儿?。”
沈观衣与李鹤珣同时抬眸看去,沈观衣眼中泛着一丝暗光, 看了宁长愠片刻又无动于衷的转回头继续瞧着台上。
一旁的探春瞧了一眼沈观衣淡然的模样, 不禁佩服她的好心性,于是?也学着自家小姐的模样, 眼观鼻鼻观心,不主动不参合,天不塌到脑袋上绝不急一下。
沈观衣不是?心性好,而是?眼下?的情形对前?世而言不过是?小场面,小的都不需要她从中周旋, 既如此, 她不若安心听她的曲儿?, 任宁长愠折腾去。
李鹤珣颔首回礼, 手上的动作?未停,“宁世子。”
因二人先前?打?过交道,宁长愠这?人狐朋狗友又众多,善于周旋, 于是?不过片刻,二人瞧上去便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但不过也只是?瞧上去罢了。
宁长愠向?来长袖善舞,不动声色的聊着近来的朝局, “据说圣上这?两日频繁召见太子殿下?,我爹忙的夜里才回府,想必大人近来亦是?。”
“嗯, 近来朝中事有些多, 侯爷乃能人,肩上担子便会重些。”
李鹤珣面不改色的瞧了一眼桌上并未被动过的瓜子仁, 宁长愠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继续道:“眼下?已近午时,我请大人去香满楼用膳?”
“不必了。”李鹤珣道。
宁长愠试探道:“大人等会儿?还有事?”
李鹤珣轻轻应了一声,下?一瞬就瞧着一只手慢悠悠的伸向?了他跟前?的小碟,胡乱的抓了一把握在掌心,骄矜的捏起一粒瓜子仁按在饱满红艳的唇上,舌尖一卷,落入口中,瞧着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李鹤珣眉宇间轻拧的川字顿时松开,他回过神看向?宁长愠,“家中有些事,便不劳世子破费了。”
宁长愠摩挲着盏口,颇为善解人意?,“既如此我也不勉强大人,今日天气这?般好,我也回家看看书好了。”
“据闻世子明年准备参加春闱?”
话音刚落,沈观衣便收回黏在云台上的目光,朝着宁长愠看去。
前?世也是?这?个时候,宁长愠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向?来不喜读书的人,突然钻进了书眼里,定要考取个功名才罢休。
宁长愠点头,不在意?的笑笑,“闲着无事,考个功名玩玩罢了。”
那般混不吝的神情,若眼下?是?太傅在他跟前?,定要气的上折子参他爹教?导不严不可!
可眼下?在他身?前?的是?李鹤珣,“那便提前?祝世子蟾宫折桂。”
“大人说笑了。”
一曲唱罢,云台上又换了个曲娘,沈观衣觉着他们二人太吵了,扁着嘴兴致阑珊的看向?李鹤珣,“我不想听了。”
李鹤珣瞧了她一眼,只是?随口一问,“怎的了?”
沈观衣也是?随口一答,却让二人都变了脸色,“你们太吵了,还不如不听。”
她说的是?实话,但她忘了眼下?李鹤珣与宁长愠还没到?前?世那般水火不溶的关系,甚至李鹤珣或许都不知晓她与宁长愠之间的种种。
所以在李鹤珣看来,便是?他又哪处做的令她不满了,才让她使性子迁怒于宁长愠。
但不听也好。
李鹤珣身?子微侧,淡然抿唇道:“世子,内子性情率直,若言语之中有得罪之处,还望世子莫怪。”
攥着茶盏的手指猛地一紧,宁长愠瞳仁微颤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和煦如风的男子,似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他在……护着她?
宁长愠突然看向?沈观衣,在发觉她神情并不意?外时,心口猛地一坠。
她那般稀疏平常,是?不是?说明李鹤珣待她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不好。
沈观衣站在李鹤珣身?后,抬眸不期然的对上宁长愠看过来的目光,那双桃花眼不笑的时候依然摄人心魄。
只一瞬,她便莫名的移开了眼。
他那是?什么眼神?
难不成还想将小时候的事情拿出来给李鹤珣讲讲不成?
就在沈观衣默不作?声的跟在李鹤珣身?后正要离开时,宁长愠缓缓收回视线,放下?茶盏,指腹点在装醉糕的篮沿上。
沉默许久后突然道:“沈二小姐,你的东西忘带走了。”
他唤的稀疏平常,可就是?这?般漫不经心才叫人听上去异常熟稔。
李鹤珣脚步一顿,回头正好对上宁长愠淡然的眸子,在他噙着笑意?的目光中,李鹤珣心头一跳,敛去诸多思?绪,从容道:“探春,将少夫人的东西拿上”
探春咽了口唾沫,去看沈观衣,见沈观衣并未阻止,这?才去将篮子带走。
编织着纹路的篮中放着几块白玉一般的糕点,除此之外再无其它,便是?五岁小儿?都提的起来的东西,探春却拿不起来。
她欲哭无泪的看向?宁长愠按在篮上的手指,“世子……”
话虽是?对着探春说的,可宁长愠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沈观衣,“这?东西是?本世子让人去福记糕点铺子买来的,你家小姐怎么说也该亲自来拿,你说是?不是??”
他声音算不得小,至少李鹤珣与沈观衣听了个清楚。
沈观衣唇畔扬着笑意?,“世子说的是?,但我并未与世子提过糕点一事,眼下?也不想吃这?甜腻的东西,世子不若自己留着吧。”
想学那些狐媚子的离间手段,就凭他宁长愠?
“探春,走了。”
她旋身?走过,藕色襦裙扬起,与李鹤珣的襕衣纠缠一瞬又落下?,门外光影斑驳,星星点点的映在少女?聘婷的身?姿上,引得行?人驻足回望。
论起目中无人这?四个字的精髓来,沈观衣敢称第一,便无人能出其右。
宁长愠面色略微苍白,“李大人。”
正欲跟随沈观衣离开的人身?形一顿,李鹤珣回首,目光沉沉。
宁长愠心底滋生出来的恶意?在瞬间攀到?顶峰,他想要告诉眼前?这?个人关于沈观衣从前?的种种,甚至想要唾弃他夺人所爱的行?为。
可对上这?样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后,宁长愠突然又不想了。
他告诉李鹤珣这?些后,以她的性子定会恼了他,届时他可有把握哄回来?
若是?以前?他有,可前?两次沈观衣那般决绝,他不确定了。
宁长愠盯着李鹤珣,缓慢而平稳的道:“大人,慢走。”
李鹤珣眸底闪过一道暗光,他面色如常的略一颔首,似是?什么都不知晓般的转身?朝外走去。
探春顿时撒开手,急着追上去,“小姐,姑爷,你们等等奴婢啊。”
“探春。”
身?后传来的嗓音让探春步伐一滞,她咬着唇为难的回头,“世子……”
宁长愠两指并拢,勾着精致小巧的木篮藤条,递到?探春跟前?。
探春不敢接。
宁长愠盯了她两瞬,回想起沈观衣方才的言辞凿凿,冷漠疏离,他笑着缓声道:“去告诉你家小姐,今日是?我冒失了。”
探春讶异的看向?他。
“日后我不会再让她为难,朋友也罢,兄长亦可,六年情谊,我断不掉,也望她三思?。”
探春认识宁世子这?般久,从未见过他低头,还是?在小姐跟前?低头。
但是?……
“世子,小姐已经成婚了,您、您是?外男,与小姐之间总是?有诸多不便的。”
半晌后,宁长愠脸上的笑意?尽散,眼眸沉沉,眼底混着的失落一闪而过,“嗯。”
他不似李鹤珣那般发髻一丝不苟,衣襟都要拢到?最?上头。
眼下?他长发虚拢在身?后以红带束之,鬓发柔润如缎,垂至肩上,不笑不语,垂眸出神的模样像是?探春从前?在庄子上养过的一只大狗狗。
那可是?将小姐气到?跳脚,还要小姐反过来哄着的宁世子啊。
前?六年,她何时瞧见过他这?般失落无助的模样!
探春心中骤然生怜,以至于她挽着篮子行?至马车旁,对上沈观衣遥遥看来的眼神时才骤然回过神来。
探春欲哭无泪,她怎就忘了小姐那令人生怜的本事是?从谁那儿?学来的呢!
回府用过午膳后,沈观衣困乏的要上床榻。
探春如往日一般,刚要走上前?去服侍小姐休憩,就听见她轻声道:“阿莺,你来。”
探春怔住,木讷的看着阿莺上前?,熟稔又从容的为小姐褪去衣裙,换上休憩时更?为凉爽的丝绸长衫。
而这?些琐事,先前?都是?她来做,也只有她来做的。
探春眼中漫出一丝委屈的泪光,看向?阿莺的神情十分恼恨。
阿莺放下?纱帐,为沈观衣掖好被角后,这?才取来团扇,不用沈观衣吩咐,便自顾的站在一旁为其打?扇,从始至终没有抬眸看主子一眼。
论规矩和眼力,广明院中的人都不是?善茬,更?何况她们还手稳心细,不骄不躁,其中阿莺更?是?李家百来个下?人中最?为出挑的。
前?世她不喜欢阿莺这?般的聪明人。
说她嫉妒也好卑鄙也好,她不喜欢将没把握的人放在身?边,更?何况这?人还是?一个她无法引诱的女?子。
女?子为情为权可以做出任何事来,譬如唐氏,再譬如她。
所以若是?阿莺起了什么心思?,那将是?一个大麻烦,于是?在察觉到?阿莺的不同后,她便想方设法的将阿莺调的远远的。
可璞玉就是?璞玉,便是?到?了石头堆里也总有被人瞧见的一天。
那是?后来她做了摄政王妃之时,底下?的人为讨好她,想方设法调来了一个得心的婢女?到?她跟前?。
只是?当?时她未曾想到?那人是?阿莺。
与之前?的畏惧不同,再见阿莺之时她早已坐稳了位置,一个丫头罢了,她的目光早已不再短浅,于是?在那些人期待的目光中将阿莺留下?了。
如那些人所想,后来的阿莺的确甚得她心。
沈观衣阖着眼,半梦半醒间嘟囔了一句,“热。”
摇着团扇的人微微一顿,随后手上的弧度大了些,清秀的脸上不曾有半分神色。
与此同时,书房中,李鹤珣跪坐于山水屏风后,修长分明的手指轻而缓的拨弄着琴弦,不像是?在抚琴,倒像是?在勾音儿?。
归言半跪于李鹤珣身?侧,询问道:“公?子,要不要属下?去查一查少夫人与宁世子?”
破碎的琴音听不出是?什么调子来,混在琴音中的,是?李鹤珣的一声轻应,“嗯。”
归言得了吩咐, 起身拱手,“是,属下这就去。”
他步伐匆匆, 还未踏出门去, 便听见身后?琴音停下,李鹤珣突然道:“罢了, 不用查了。”
归言错愕回头,十分不解。
连他都能瞧出来少夫人与宁世子之间的怪异,公子怎会察觉不到。
那二人虽未多言,甚至无论从哪方面琢磨,都像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 但归言就是觉着他们之间并不简单。
他自小便接受着李府的训练, 人与人往来的细微之处, 他不会看错。
少夫人与宁世子认识, 恐怕还不止认识那么简单。
‘叩叩——’
书房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下一瞬,小厮嗓音清亮道:“公子,老爷有请。”
李鹤珣抚平琴弦, 规整衣衫后?才屈膝起身,自归言身侧走过时?,归言仍旧不死?心的道:“公子, 那少夫人那边……”
“你唤她什么?”
归言愣然,“少……夫人。”
李鹤珣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沉色的眸子波澜不惊, 归言赫然垂下头, 明白了李鹤珣话中之意,“是属下逾矩了。”
“自己下去领罚。”
他抬步离开?, 从始至终不曾提起过寻艺坊半点不妥,归言神情复杂的看着李鹤珣远去的背影。
是夫妻间的信任还是不必要,归言有些拿不准了。
崇心院外间的书房平日里除了李诵年,府中几乎无人前来,便是李鹤珣,若是没有要事,也不得随意踏入。
书房内摆置规整,名家书画比比皆是,光是一墙的玲珑阁上便有半边都是放起来的卷轴,随意打开?一卷都足以令当今痴迷书画之人称叹。
沉香袅袅,李鹤珣推门进来之时?,站在桌案前提笔作画的人不曾抬头,与他有几分相似的脸严肃板正,一开?口?,长在唇边的山羊胡便微微上翘,“来了。”
李鹤珣面色淡然的拱手,“父亲。”
“先坐。”李诵年今年四?十有二,正值壮年,身子骨更是硬朗有加,或许是天?生底子好,脸上皱纹不见几许,五官俊朗,若没有那一撇胡子,瞧着倒是如青年才俊一般。
但也就因如此,他才绪起长须,偏偏将自己往老了长,说是这般瞧着才有一个太师的样儿?。
李鹤珣默不作声的站在李诵年身侧为他磨墨,李诵年余光瞧了一眼并未阻止,笔下的大猫只?差最?后?一勾便能收尾。
他腕上使力,笔如游龙,不到片刻,一张大猫卧山图便完成了。
李诵年打量着刚刚完成的丹青,“今年的秋猎,你怎么看?”
“圣上身子抱恙,大概会让太子来主?张,而太子自诩与李家走的近,又?以为将沈二嫁入李家便能与李家彻底站在一条船上,所以应当会让我辅佐此事。”
李诵年负手而立,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嗯,你说的不错,那此事你如何想?”
“我以为,顺势而为才是上策。”李鹤珣面不改色的道。
可下一瞬,李诵年蹙眉拿起桌上的画轻轻吹了吹还未干透墨渍,“我说的是沈家那姑娘,你如何想?”
李鹤珣眼睫轻闪,寻常道:“她并不知晓自己被?太子当作棋子一事。”
“呵。”李诵年冷笑一声,“她不知道,你也不清楚?”
不等李鹤珣回答,李诵年便已然抬眸看向他,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你若是连这都看不出来,那你也妄为我李家子孙,想必那大理寺少卿的位置恐怕你也坐不长远,更遑论其?他。”
“但你若是知道却?仍然娶了她,缘由是什么?”
李诵年一直将李鹤珣当作下一任家主?培养,李鹤珣的事他也很少干涉,但眼下他需要一个李鹤珣放着那么多贵女不娶,偏偏将沈家那姑娘娶回来的理由。
“陛下赐婚,不敢不从。”李鹤珣抿唇直言。
‘啪’的一下,掌心猛地拍在桌上,李诵年目光如鹰,锐利的刺向李鹤珣,“你少糊弄我,这赐婚是怎么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李诵年盯着他,“你是不是还没放弃,想利用她——”
“父亲。”李鹤珣打断了他下面的话,不容置疑道:“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