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赵夕颜和叶沁瑶去看了王薇一回。
两人送的安宅礼都很实在。叶沁瑶送了米粮肉食,赵夕颜送的是几匹上好的素色棉布。王薇要为亲娘兄长守孝三年,那些花哨鲜亮的衣裙不便再穿。
王薇整个人消瘦憔悴的厉害,下巴尖尖的,显得眼睛大了不少,精神倒是还不错。
“以前是我年少不懂事,”王薇轻声道:“你们既往不咎,出手相助,今日还特意送了安宅礼来。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们。”
生活的磨难,会压垮一个人,也会令柔弱的少女迸发出难以想像的坚强。
还好,王薇是后者。
叶沁瑶满心同情,眼里不免流露了出来。
赵夕颜对王薇说道:“王薇,你不必谢我。你现在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就想一想当日差点进土匪窝的情形。世间再没有比那一刻更危险。”
“是啊!”王薇喃喃低语:“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后怕不已。”
只差一点,她就要踏入万劫不复。
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悄然提醒她,要逃,快逃。
王大郎忽然蹿过来,年龄更小一些的王二郎追在哥哥身后,不小心摔了一跤,疼得嚎啕大哭。
王薇忙起身去抱起二郎,也不嫌脏,仔仔细细地将二郎小脸蛋上的脏污擦干净,二郎的眼泪和口水沾到她的脖子,她也没嫌,还柔声哄了二郎几句。。
从小宅子里出来后,叶沁瑶小声嘀咕:“王薇怪可怜的。”
赵夕颜微微笑了一笑:“我倒觉得,她现在很好。”
叶沁瑶睁大眼:“这还叫好?她亲爹做了土匪,亲娘兄长都死了,还有两个小侄儿要照顾扶养。这以后,她还怎么嫁人?谁敢娶她?谁又会娶她?”
赵夕颜反问:“难道不比进土匪窝强?”
叶沁瑶:“……”
这倒也是。
叶沁瑶忍不住叹口气,双手捧着下巴:“这么一比,我们像活在蜜罐里一般。唯一烦恼的,是一日日长大,要成亲嫁人。”
“你是不用愁,有英俊可爱又深情的小竹马世子。我就头疼了。登门提亲的不少,却没一个中意的。”
这就是北海郡望族闺秀最大的烦恼了。
比起前世,这样的烦恼何其幸福。
赵夕颜抿唇一笑,轻而易举地揭穿了叶沁瑶的口是心非:“你确定是在心烦,不是在炫耀提亲的人家多么?”
叶沁瑶吐吐舌头,嘻嘻一笑:“倾慕你的少年郎,都被世子凶神恶煞一般撵跑了。敢去赵家坊提亲的没几个,就退而求其次来叶家提亲。这哪里值得炫耀。”
赵夕颜被逗得嫣然一笑。
叶沁瑶看着一笑间艳色慑人的好友,心里不由得暗叹。
赵夕颜真的太美了。
这样的美丽,连她这个闺中好友也时不时地惊艳一回。也只有北海王世子徐靖才配站在她身边。
马车在赵家门外停下。
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响起:“赵六妹妹。”
赵夕颜目中闪过一丝厌恶。
叶沁瑶好奇地探头一看,然后低声笑道:“原来是霍公子。”
赵夕颜的一众爱慕者中,不得不提的一位少年才俊。
赵夕颜瞥叶沁瑶一眼:“你别在心里胡说八道。”
叶沁瑶俏皮地眨眨眼:“那你可管不着。”
赵夕颜白了她一眼,下了马车:“霍世兄来了怎么不进去?”
霍衍穿着青色儒衫,斯文清俊,明亮的眼睛里含着一抹含蓄的热切:“夫子出去了,我正犹豫是不是要等上片刻。正巧你回来了。”
一旁被忽略的很彻底的叶沁瑶,故意咳嗽一声。
霍衍这才回神,拱手见礼。
叶沁瑶回了一礼,对赵夕颜笑道:“我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一边眨眼示意。
我就不留下讨嫌了。
赵夕颜不动声色地丢了个白眼过去。叶沁瑶笑嘻嘻地道别离去。
霍衍和赵夕颜一前一后进了赵家。
赵夕颜走到垂花门前,对霍衍道别。霍衍看着她,心里重重一跳。
他每次来赵家,虽然能不时见到她,独处的机会却少之又少。要么是夫子在,要么就是那个碍眼可恶的徐靖虎视眈眈。
今日,难得只有他和她。
“月牙儿妹妹,”霍衍心跳如雷,身体里血液奔涌,声音有些发颤:“我有话想和你说。”
赵夕颜无动于衷,目光有些凉:“不要叫我月牙儿妹妹。”
因为你不配。
“还有,男女有别,瓜田李下需避嫌。”
还是因为你不配。
霍衍血气不停上涌,俊脸通红。他万万没想到,一起长大的月牙儿妹妹会用这般冷漠厌恶的目光看他。
他做错什么了?
他只是一心恋慕她,明知她和徐靖两情相悦,也压抑不住心里的情潮。
她为何这般厌恶鄙夷?
“赵夕颜,我喜欢你。”霍衍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冲动热血一样不少:“从我情窦初开的那一日,我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你。”
赵夕颜毫不动容:“你喜欢谁不喜欢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霍衍:“……”
霍衍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
赵夕颜又道:“没别的事了吧!我要先走了。”
霍衍深呼吸一口气,再次张口:“明明我比徐靖还早认识你,为何你现在对我这般冷淡?就因为他是北海王世子吗?”
话一出口,便后悔懊恼不已:“你别生气,我没有说你贪慕虚荣的意思。”
赵夕颜扯了扯嘴角:“霍衍,你心里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你读书天赋出众,自视甚高。”
“你以为你胜过所有少年,包括惫懒淘气的世子徐靖。如果徐靖不是世子,我就不会和他亲近。”
“其实,你自高自大自以为是,心胸狭窄,性情卑劣。徐靖胜你千倍百倍。”
“徐靖是不是世子,我都喜欢他。至于你,我只有两个字。”
“呸!滚!”
霍衍失魂落魄地回了霍家,将自己独自关进书房,直至天黑都没露面。
霍恒文知道此事后,眉头拧了一拧,起身去了儿子书房。
霍恒文和赵元明年少时是同窗,当年也是北海郡里有名的才子。可惜秋闱连连失利,考到三十岁了也没能考个举人功名,索性专心打理家业。一腔希望都倾注到了儿子身上。
如今的霍家,论清贵书香,远不及赵家。不过,霍恒文颇有经商的能耐,这些年霍家在北海郡开了十几间粮铺,是北海郡最大的粮商之一。
叩叩叩!
叩叩叩!
敲了几次门,门一直没开。霍恒文心火上涌,沉声道:“霍衍,开门!”
片刻后,门终于开了。
屋子里没燃火烛,就着廊檐外的风灯和漫天繁星,也能将霍衍的满面颓唐地看在眼底。
霍恒文皱眉:“你今日不是去赵家向夫子请教文章吗?怎么现在这副模样?出什么事了?”
霍衍不肯出声。
霍恒文转头,令小厮都退下。父子两个进了书房,关了门,点了火烛。
“现在没别人了,只我们父子两个,你好好和爹说。”霍恒文放缓声音:“到底出什么事了?”
霍衍嘴唇动了动,脑海中闪过赵夕颜冷漠憎恶的脸庞,心里像被刀割一般。眼睛发红。
知子莫若父。
霍恒文略一思忖,猜出了一二:“是因为月牙儿?”
短短三个字,像利箭刺穿霍衍的胸膛。
霍衍将头转到了一旁,不让父亲看到自己眼底的水光。
“你这小子,我早就和你说过,月牙儿你就别惦记了。”霍恒文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提世子,只说月牙儿,她自小过目不忘,聪慧至极,琴棋书画样样出众,又生得那般美丽。”
“她根本不可能嫁到普通人家。我们霍家也娶不起护不住这样的儿媳。”
说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红颜祸水,这话说来残忍,其实半点没错。”
“在你眼里,北海王世子身份尊贵。可在慕容慎这等人眼中,徐靖也算不得什么。你以为徐靖就能安然顺利地娶赵夕颜回王府做世子妃吗?根本不可能。”
慕容慎那一日在赵家坊里的际遇,早就传开了。
普通百姓不知就里,随口当做笑谈。爱慕赵夕颜的少年郎,能从北海郡排到平原郡。多一个京城来的慕容公子,也算不得什么。
在有心人眼中,这件事就很值得琢磨深思了。
霍衍之前也没多想,被亲爹这么一点拨,顿时心惊不已,猛然转过头来:“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恒文瞥儿子一眼:“我说的够清楚了。慕容慎是慕容氏嫡长子,也是慕容家未来家主,日后的禁卫军大将军。这样的人物,对赵夕颜动了心思,足够北海王府喝一壶的。”
“现在慕容慎领兵去了青龙山,等剿完匪,你就等着看吧!一定会有一场大热闹!”
“我们霍家掺和不起,也不必去掺和。我霍恒文的儿子,年少英才,难道还愁娶不到好儿媳?”
“你的亲事,我已经有了打算。等今年你秋闱高中,有了举人功名,我亲自去提亲,为你求娶佳媳。”
霍衍又是一惊:“父亲要去谁家提亲?不,我只喜欢月牙儿妹妹,我不要别人,只娶她。”
霍恒文想伸手扇儿子一耳光,手动了动,又忍住了:“闭嘴!我刚才说的话,你都没听见吗?”
“赵夕颜这样的美貌女子,就是天生的祸水,会为家族招惹祸端。娶妻当娶贤!你是要考举人考进士以后进朝堂做官的,得有一个贤内助。”
“给我把眼泪擦了!以后不准再提赵夕颜三个字。”
半个时辰后,霍恒文沉着脸出了书房,回了主院。
霍衍的亲娘死得早,霍恒文在十年前续娶了一房。继室方氏今年才二十六岁,皮肤白净,相貌娇柔。
见丈夫回来,方氏忙笑着相迎,慇勤地伺候霍恒文换衣净面,然后捶背捏肩。
至于霍衍的事,轮不到方氏过问,方氏也不敢多嘴。
霍恒文脸上阴云密布,方氏战战兢兢,手脚格外轻柔。就这,也被霍恒文不耐瞪了一眼:“没吃饭吗?用点力。”
方氏低声应了,手下用力。费劲力气,才将霍恒文伺候得舒坦了。
“老爷今日心情似不太好。”方氏小心翼翼地说道:“莫非是大郎的事不顺心?”
霍恒文哼一声:“他是吃了猪油懵了心,不属于他的东西,他偏痴心妄想,踮着脚尖去够。崴了脚都算轻的。”
“不提他了。”
方氏识趣地转移话题:“今日我娘家嫂子来了,和我说起市面上的粮价涨了三成。”
霍家是大粮商,方家也是经营粮铺的。粮价的高低,对霍方两家而言,都是大事。
粮价在短短两个月间涨了三成,霍家方家都大赚了一笔。
提起这个,霍恒文心情就好多了,不无自得地挑了挑眉:“现在还算不得什么。你告诉你爹你兄长,把粮收着,慢慢卖。等过些时日,还得涨。”
方氏听得心里砰砰直跳,声音有些颤抖:“真得还会涨么?老天爷,现在这粮价,已经是几年来最高了。”
“一定会涨!”霍恒文目中闪过精光:“世道就要乱了,什么金银玉器,都不及粮食。”
“现在这粮价不算什么。等过几个月你再看,或许会成倍地涨。”
“我已经吩咐下去,霍家的粮铺每日只准卖半日粮食,且每人限买一升。”
“等以后粮价翻了翻,我们霍家发财的时候就到了。方家跟着霍家,也能大大发一笔。”
方氏既兴奋又害怕,抓着霍恒温的手不停颤抖:“老爷,这么做真的行吗?朝廷有律例,粮商不得暗中屯粮高价卖粮,要是被发现了,可是要砍头的。”
霍恒文不以为意,嗤笑一声:“真到那时候,朝廷四处打仗,哪里还管得上这些。富贵险中求,要发财,什么良心仁义,都得放一旁。”
天黑之后,赵元明回来了。
他今日被邀去文会,和一众志同道合的好友吟诗作对饮酒闲谈,一开始颇为愉快。
直至有人多嘴说笑:“元明兄真是生了一个好女儿啊!听闻连京城来的慕容公子,也对赵六姑娘倾心。”
“说来也是奇怪了,慕容公子从未来过北海郡,怎么就对赵六姑娘这般仰慕?莫非赵六姑娘美名已经传到京城了?”
这话虽是赞誉,也有些轻佻了。
赵元明立刻沉了脸,放下酒杯,正色道:“男子行为轻佻,不思己过,反倒怪罪于女子太过美丽聪慧。这等世俗偏见,狭隘可笑,是一种病,应该好好治一治。”
那个多嘴之人,被说得满面通红,起身赔礼。
赵元明发作了一回,兴致也就散了。
进了家门,听闻霍衍今日来过且失魂落魄地离去,赵元明有些惊讶。他想了想,去了赵夕颜的院子。
赵夕颜早料到亲爹回来,备好了醒酒汤等着哪!
“爹,这是我亲手煮的醒酒汤,先喝了,解一解酒。”赵夕颜微笑着捧起一碗醒酒汤。
赵元明心头一暖,笑着喝了。
还是宝贝闺女好,知道心疼亲爹。
喝了醒酒汤,赵元明精神一振,随口问道:“霍衍今日来过了?你是不是和他说什么了?”
赵夕颜点点头:“他向我表明爱慕,我痛骂他一顿,让他滚了。”
赵元明:“……”
赵元明哑然片刻,才道:“之前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你似乎十分厌恶霍衍。这是为何?”
赵家霍家是通家之好。霍衍和赵夕颜自小一起长大,就是没有男女之情,也如兄妹一般。以前赵夕颜对霍衍颇为亲近,怎么忽然间就这般憎恶?
赵夕颜抿进嘴角,低声道:“前世北海郡被屠,我们赵氏一族,没有男丁活下来。霍家父子,却安然无事。后来我在乱军里见到了霍衍,他投到周隋麾下,做了文书。霍恒文更是得了周隋重用,专门负责为乱军买粮抢粮。”
“他们父子两个为了活命,献了家业,还将家中女眷都献给了乱军……”
赵元明眼皮重重一跳,面色霍然变了。
献家业保命,情有可原。
将女眷都献给土匪,为乱匪出力,残害百姓,谋求自己的富贵,就只有无耻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和霍恒文少时同窗,几十年相交的挚友,竟从来没察觉到霍恒文谦和表象下的阴暗卑劣。
“月牙儿,”赵元明心怀怒气,声音硬邦邦的:“他们父子后来如何?”
赵夕颜淡淡道:“都死了。”
“我故意当着周隋的面,冲霍衍笑了一回,周隋就弄死了霍衍。霍衍一死,霍恒文也很快出了‘意外’。”
赵元明听得既解气,又心痛。
他精心呵护养大的女儿,一朝零落,不得不忍受屈辱待在周隋身边。美色是利器,伤人更伤己。
她现在能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旧事,可当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赵夕颜倒是松了口气,冲赵元明笑了一笑:“爹,之前我一直不愿和你说这些。我的美色成了利器,我用这柄利器,得以报仇雪恨。我怕你心疼,我也怕自己难过。”
“我觉得这是我永远洗不去的污痕。我重生了,身子是清白干净的,可我的心已经脏了。”
赵元明眼睛都红了:“月牙儿。”
“你听我说。”赵夕颜安抚地看一眼亲爹:“这是我之前的想法。现在我已经想通了。我没做错什么,更不必为此自轻自贱。”
“我赵夕颜,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值得这世间最好的少年郎倾心相待。苍天让我重活一世,不是让我自怨自艾自苦,而是让我安宁幸福地过一生。”
水光在眼眶里来回闪动,最终却未掉落。
赵元明伸手,将女儿搂进怀中。
赵夕颜眼睛也有些红,嘴角却扬了起来,悄声对赵元明说话,就像幼时和亲爹分享自己的秘密一般:“爹,徐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等过了及笄礼,他就来提亲了。到时候,爹别为难他好不好?”
赵元明想也不想地点头应了。
过了片刻,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赵元明松手后退两步,打量女儿一眼:“你现在释然了,是因为徐靖那个小子?”
亲爹的语气里,分明流露出一丝不满。
赵夕颜立刻笑道:“怎么会是因为他。他最多占三分,七分功劳都是我爹的。”
这么一张灿烂美丽的笑颜,任谁对着也得心软。
赵元明毫无原则立场,很快就原谅了女儿的小小谎言:“也罢,你能想开就好。以后,有什么事可别瞒着爹了。”
赵夕颜想了想说道:“其实,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没告诉爹。”
“前世,大晋内乱不息,六七年就亡了国。后来是慕容氏得了天下,慕容尧登基半年就死了,慕容慎后来坐了龙椅。”
赵元明:“!!!”
看着亲爹震惊的脸,赵夕颜又抛下一块巨石:“爹心里一定奇怪,慕容慎怎么会找到赵家坊来吧!”
“其实,是因为我前世为了报仇,主动接近他,后来做了宫中宠妃。”
“因为我,周隋和慕容慎反目。慕容慎派兵攻打青州,周隋撑了一年多便溃败,乱军被剿灭干净。周隋被凌迟处死。”
“没能亲眼看周隋行刑,有些遗憾。不过,大仇得报,我余愿已足。便服毒自尽了。”
“慕容慎大概是心有不甘,竟和我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了。所以,他才会来找我。”
赵元明:“……”
赵元明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夕颜将心中憋了许久的秘密尽数吐露出来,整个人像卸下了千钧重担,释然轻松了许多:“总之,就是这样了。”
“慕容慎的脾气,我很清楚。他绝不会容我嫁给徐靖。”
“我这么决定,是自私了些,也会给赵家惹祸。可我不愿再进宫,做笼中鸟雀。”
“我不是什么红颜祸水,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想嫁给喜欢的少年,高高兴兴地过一辈子。”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破寨(一)
一块巨石,从投石机上飞起,在半空中呼呼作响,重重砸在寨门上。坚固的寨门晃了一晃。
又一块硕大的石头,飞得更高更急,竟越过了寨门,一个土匪闪躲不及,被砸了个正中。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那个土匪在眨眼间血肉模糊,迅速咽了气。
死的干脆利落,倒也是种幸运。被石头砸得半死不活的,才最是可怕。
“五当家!该怎么办?”
一个土匪急急冲到王通身边,大声嘶喊。
王通面色沉凝:“寨门守不住了,立刻去禀报大当家吧!所有人准备好兵器,拚死一搏。”
其实,根本不必去禀报。
周隋早已领着曹贵刘安戴有余等人过来了。
投石机的射程有限,能飞至寨门里已是极限,大多落在寨门上。这么下去,不出小半日寨门就要被破。
刘安一只眼里射出阴恻恻的寒光,不怀好意地看王通一眼:“王通,你怎么从来没说,朝廷还有这等攻寨的手段?也不及早应对!现在落到这般被动的境地,该不是你故意的吧!”
曹贵没有阴阳怪气的习惯,直接就拔出手中长刀。
“刘安,闭上你的臭嘴。”周隋瞪刘安一眼,又骂曹贵:“把刀放回去!”
然后,周隋温声说道:“他们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这寨门,你守了近一个月,这份功劳,谁也抹不去。”
王通明知他们是唱红脸扮白脸,也得装作被周隋感动的模样,拱手道:“多谢大当家体恤。”
“军中攻城拔寨的手段,确实极多。普通的投石机,我也见过,且早有防备的手段。现在这种,应该是工部兵部研制出来的新式利器,射程远了一倍。根本无从防守。”
“对面一直不紧不慢地攻打寨门,其实早就暗中令工匠打制投石机。今日忽然用出来,寨门是守不住了。请大当家早做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
周隋目露凶光,伸舌舔了舔嘴唇,然后振臂高呼:“大家伙都拿好兵器,待会儿杀他们一个血流成河!”
土匪们一同高喊:“杀了他们!”
“统统杀光!”
王通也跟着一同嘶喊,仿佛要将郁结在心底的愤怒绝望全部喊出来。
亲眼目睹两个儿子惨死,亲生女儿在寨门外的哭喊决裂,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自己……
他只是走错了一步,然后就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他不想死,只能拼出一条血路。
青龙寨里喊杀声震天。
青龙寨外的山路上,修整了半个月之久的胶东军士兵个个手持长枪长刀,目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李骥今日亲自领兵,转头吩咐李骁:“待会儿冲寨,你跟在我后面,别冲过了头。”
李骁左耳进右耳就出:“知道了。”
年轻人就是这样。满脑子建功立业,却不知道,冲寨最容易死人。
李骥加重了语气:“李骁,二叔走得早,二婶娘将你托付给我。我将你带进胶东军,还得将你安然带回去。你别一见打仗就亢奋过了头。”
“给我记住了,待会儿跟在我身后。”
李骁对自家堂兄颇有几分敬畏,虽然满心不情愿,还是点了点头。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传令兵匆匆跑了过来:“启禀将军,寨门已经破了,慕容校尉已经领人冲了进去。”
李骥精神一振,立刻传令下去,亲自领着胶东军的士兵向前冲。
青龙寨的地形特殊,寨门前空地只够容纳千人。无法形成有效的冲杀军阵。如今靠着新式投石器,终于破了寨门。
现在的青龙寨,就像老虎被拔了獠牙。
一身盔甲的慕容慎,亲自领着禁卫军冲进了寨子里。
禁卫军装备精良,人人穿着盔甲,手中兵器寒光闪闪。青龙寨的土匪们纵然不缺金银米粮,武器装备却比禁卫军差得太远了。
整个寨子里,只有几百具盔甲。其中还有一半都是最近从寨门外的士兵尸体上抢来的。
不过,论杀气论凶残,青龙寨的土匪们半点不弱,甚至比禁卫军犹有过之。
做土匪嘛,做的是刀头舔血的勾当,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抢女人逍遥快活一天算一天。到了拚命的时候,也半点不含糊。
人死鸟朝天,头掉了碗大一个疤。
双方刚一交手,就陷入激烈的交战。竟是穿着盔甲的禁卫军死伤更重。
数十个紧紧护在慕容慎周围的亲兵,个个面色凝重,随时防备着四处飞来的冷箭。
这些亲兵,都是慕容家精心训练出来的高手,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此次慕容慎坚持离京,慕容大将军虽然恼怒,却派了一百个亲兵随行保护慕容慎安危。
“这些土匪着实凶残。”其中一个亲兵,低声劝道:“大公子在此地,实在有些危险。不如先退出青龙寨。”
“正是,大公子何等金贵,何必亲自冲锋陷阵。李骥李骁兄弟已经领着胶东军赶过来了,这等厮杀的事,交给他们就是。”
“大公子……”
“闭嘴!”慕容慎冷冷道:“我慕容慎领旨前来剿匪,难道要躲在人背后捡功劳不成!”
他特意来青龙山,就是要亲自取周隋的项上人头,为他的夕颜报仇。
这等事,绝不能假手旁人。
慕容慎一发话,亲兵们不得不住嘴,各自握紧手中长刀,加倍提防。
站在寨楼里的周隋,眯了眯眼,拿了弓箭来。弯弓搭箭,嗖地一箭。
寨子里的土匪们,平日除了烧杀抢虐逍遥快活,也会有些简单的训练。周隋一身武艺,箭术也极高。只是平日用到的机会少之又少,没几个人知道罢了。
这一箭去势迅疾。
可惜离得太远,慕容慎周围又有重重亲兵,那一箭还没靠近慕容慎五米之内就被一个亲兵击飞。
慕容慎有所察觉,抬起头,遥遥看了一眼。
周隋狞笑一声,继续拉弓射箭。这一箭,挑衅的意味极其浓厚。
慕容慎冷冷一笑,拔出腰间宝刀,遥指周隋。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嗜血的寒光。
这一日,青龙寨里杀得血流成河,日月无光。
朝廷军队占了人多的优势,土匪们胜在对地形熟悉,且个个凶残悍勇。拚杀了半日,竟各自死伤惨重。
天迅速黑了下来。
没人鸣金收兵。
禁卫军胶东军不肯退兵,土匪们无路可退,只有拚死杀人。光线暗淡,看不分明,甚至屡屡误伤自己人,不时传出怒骂声。
不知是谁燃起了火把,很快,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接着一个,火把犹如长龙,点亮了夜空。也照亮了青龙寨。
“艹他妈的!”一脸鲜血的曹贵怒骂:“他们倒是早有准备,连火把都带足了。也不怕失手烧了山林,大家都得死。”
刘安左臂鲜血淋淋,疼得龇牙咧嘴:“看这架势,今日你我兄弟是完了。下辈子投胎,做个富家公子,别做土匪了。”
戴有余最惨,腰腹中了一刀,鲜血汩汩,用手捂也捂不住。
他是个穷秀才,当年被抓到山上来,本来要被一刀砍了。他不想死,跪地求饶,投了土匪。后来为周隋出谋划策,屡屡立功,闲来还教土匪们认字写字。做青龙寨的五当家,声名狼藉不好听,日子却是真的逍遥快活。他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到后来沉迷其中。
没有人能做一辈子土匪。争地盘自立为王,都是戴有余给周隋出的主意。便是私下勾连王通的书信,也都是他写的。
可惜,美梦才做几个月,就彻底破碎。
戴有余惨然地捂着腰,将快流出来的肠子塞回去。身体里的血液和热量迅速消失,疼痛的感觉反而没那么明显。
这是即将咽气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