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北海郡。
初春二月,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将院墙外的柳枝浸染出绿色。檐下窗外的台阶上,也冒出点点绿意。
赵夕颜静静地端坐在书桌前,铺在眼前的洁白宣纸纤尘未染。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雪白光洁的美丽脸庞上。柳眉弯弯,睫毛浓长,眸如点漆,唇似丹朱。青丝如瀑,垂落于肩。
这一幕,美得如名家的丹青佳作。便连窗外的春风,也不忍惊扰这一室的安宁美好。温柔地吹拂而过,悄然拂起她耳后一缕发丝,又轻柔地落下。
十五岁,正是少女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这一年,她还是北海望族赵氏的嫡女,精通琴棋,书画双绝,才名满青州。
这一年,乱军尚未闯入,亲人皆在,故土安然。
春光方好,她正年少。
一切都还来得及。
赵夕颜目中闪过一丝水光,旋即隐没。神色从容地提笔落墨,笔尖如游龙。雪白的宣纸上出现两行苍劲有力的字。
要解心头恨,拔剑斩仇人。
力透纸背,锋芒毕露。
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在一旁伺候笔墨的俏丫鬟玉簪,心中暗暗一凛,悄悄瞥主子一眼。
玉簪是赵家的家生奴婢,自小伶俐过人,八岁起就到了主子身边伺候。赵夕颜过目不忘聪慧无双,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玉簪整日伴在主子身边,耳濡目染之下,颇懂鉴赏。一眼看出今日主子心绪纷乱,竟有杀伐之气。
昨夜三更,熟睡的小姐骤然醒来。睡在脚踏上的她也被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小姐做噩梦了?”
小姐看着她的目光晦涩而复杂。
她忍着呵欠,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伺候小姐喝了小半盏。
茶水热气袅袅,小姐白玉一般的脸庞浮起一丝红晕。随后,小姐默默躺在床榻上。
她知道小姐没有入眠,硬撑着陪小姐说话……主要是她说,小姐安静聆听。倦意阵阵袭来,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明后她醒来,小姐已然起身,在书房里一坐就是小半日。直至现在,都未张口说过话。这份异样的沉默,实在令她心慌。
“好端端地,小姐怎么忽然写这句诗?”玉簪鼓起勇气打破沉默。
赵夕颜抬眼,唇角微扬:“写得不好么?”
声音悦耳,似珠落玉盘。
看着小姐姣美的笑颜,听着熟悉的声音,玉簪莫名慌乱的心忽然就安稳了,抿唇笑道:“小姐写什么都好看。就是这句诗,看着有些吓人。”
赵夕颜扯了扯嘴角,忽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玉簪麻溜地应道:“二月十五。还有三个多月,就是小姐的及笄礼了。”
及笄礼三字入耳,赵夕颜手指微微一颤,目中闪过浓烈的痛楚。
前世,十五岁的她,满心欢欣期待着及笄礼的到来。却没想到,及笄礼的前一天,民匪乱军涌入北海郡,大肆烧杀抢虐,无数百姓被屠戮。
赵家是北海望族,三千多族人聚族而居。乱军持着利刃闯进赵家坊,赵氏族人仓促之下拚死抵抗,然后遭遇了残酷血腥的屠杀,上至七旬老者,下至三四岁的幼童,无人幸免。
最悲惨的,莫过于赵家女眷,死前还经受种种不堪的凌辱。
哀嚎哭喊声不绝于耳。
血流成河,如人间地狱。
父亲赵元明红着眼,匆忙将她推入书房的暗室里,嘶哑着嘱咐:“月牙儿,躲在里面,千万别出声。”
她出生的那一晚,乌云遮蔽夜空,只有一弯月牙。父亲便给她起了这个乳名。
暗室的门关了起来。
她蜷缩着身子,满心无助绝望,无声恸哭。
忽然,密室的门被重重撞开。几个眼睛闪着红光的军汉闯了进来,见到她的那一刻,那几个男人亢奋至极,竟起了内讧。
她一心求死,拿出锋利的匕首,刺入胸膛。
血流喷涌,真疼啊!
意识陷入混沌前的那一刻,她想,来世她绝不学什么琴棋书画。一身才学在刀剑之下毫无用处。下辈子她要习武,至少临死前能拚力杀几个。
万万没想到,她没有死。
她心脏的位置异于常人,匕首没有伤及内脏。她竟然活了下来……
之后数年,一腔仇恨支撑着她。哪怕生不如死,她也要活下去。
乱世中,人如草芥,想活着报仇雪恨,实在艰难。万幸,她还有倾国美色。没有男人能抵挡得住她的微微一笑。
大晋朝经历了八年战乱,新帝建立燕朝。她进宫做了宸妃娘娘,独得帝王恩宠。她以美色为利器,利用帝王之手,一一铲除昔日仇敌。
不知多少人骂她“祸国妖女”。她没有放在心上。
眼泪已流尽,心早已死在了十五岁那一年。她活着,只为报仇。
大仇得报,她在二十五岁生辰的前一日服毒自尽,了无遗憾地合了眼。
却未想到,睁开眼,竟重回年少。
今天是二月初五,她的生辰在五月二十八。
离乱军屠城,还有一百天。
赵夕颜重新提笔,在仇人后面写了三个字。
一百日。
玉簪一头雾水,又不敢多问。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至近,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
玉簪正要去开门,主子的动作却更快一步。
赵夕颜迅疾开了门。
站在郎朗日光下的男子,年近四旬,身量修长,相貌清俊,气度儒雅。一双黑眸中蕴满笑意,温柔唤着她的乳名:“月牙儿。”
这个男子,正是赵夕颜的亲爹赵元明。
赵元明是赵氏嫡支嫡脉,年少时才高八斗,十六岁在院试中夺了头魁,十七岁参加秋闱,中了青州解元。隔年去京城参加会试,高中头名,在金銮殿上被天子点了状元。
十八岁的状元郎,何等风光得意。之后进翰林院做了六品的翰林学士,更是前途无量。可惜,赵元明做官没两年,就得罪了当朝太子,被处处刁难,只得辞官回了北海郡。
赵元明一心治学,亲自在赵氏族学里教导子侄后辈,成了青州最有名望的大儒。青州各郡县的出众少年,纷纷拜入赵元明门下。
赵元明是端方君子,性情谦和,治学严谨,对弟子们细心教导,从不藏私,人人敬重。
赵夕颜出生时难产,生母拼劲力气生下她就咽了气。这十几年,媒人几乎踏破赵家门槛,皆被赵元明婉拒。理由是“女儿年幼,我若续娶,她便有继母和异母弟妹,只怕内宅不宁,我不愿女儿受委屈”。
赵元明做了十几年鳏夫,既当爹又当娘,一手将她养大。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开蒙读书,琴棋书画,皆是父亲耐心教导。
父女两人,感情极其深厚。
赵元明在最危急的时候,将她藏进书房暗室,自己引开乱军,结果惨死刀下。她甚至没能为父亲收尸……
从昨夜噩梦醒来后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
赵夕颜扑进亲爹温暖的怀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赵元明被吓了一跳,一边轻拍女儿后背,一边问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不成?”
赵夕颜哽咽难言,肩头不停轻颤。
赵元明只得停了追问,目光瞥向玉簪。玉簪苦着脸,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又伸手指了指书桌。
赵元明目光一掠,眉头跳了一跳。
他是当世书法大家,女儿青出于蓝,虽然年少,书法上的造诣丝毫不弱于他这个亲爹。
这一行诗句,如金钩银划,一腔浓烈愤恨杀伐之气溢于纸上。
出什么事了?
无端端地,女儿怎么忽然写出这等诗句?
赵元明满心疑惑,却无暇追问,忙柔声哄着女儿:“先别哭,擦了眼泪,有什么事和爹说。”
赵夕颜紧紧攥着亲爹的衣襟,泪如雨下,哭了个痛快。
过了许久,赵夕颜激烈的情绪才慢慢平复。她退后两步,用帕子擦了眼泪。
赵元明顾不得胸前一片湿漉,关切地看着女儿:“月牙儿,到底出什么事了?”
死而复生,重回年少。这等惊世骇俗的事,说出来只怕没人会信。子不语怪力乱神,或许还会被当做妖孽……
赵夕颜却未犹豫,先令玉簪退下,然后关了书房的门:“爹,我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告诉你。”
赵夕颜神色冷肃,语气沉凝。
赵元明眉头又是一跳。
他很了解自己的女儿。她自幼早慧,心细如尘,十分懂事,没把握的事绝不会做,没谱的话从来不说。
她如此郑重,一定是出了大事。
“好,你说,我听着。”赵元明看着女儿:“月牙儿,不要惊惶害怕。天塌下来,有爹担着。”
自小到大,这是她最常听的一句话。
赵夕颜咽下眼角边的泪水,轻声道:“爹,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我甚至不知,眼前是不是幻境。这十年,我历经磨难,尝遍苦楚,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
赵夕颜黑眸中水光闪动,声音倒是平稳。
赵元明越听越惊骇,强忍住打断追问的冲动,耐着性子继续聆听。
“大晋天子驾崩,民匪四起,天下大乱。太子继位后,昏庸无德,大肆征民夫建行宫,大晋朝很快就亡国了。”
“今天是二月十五,就在我及笄礼的前一天,会有一伙乱军闯入北海郡。赵氏一族尽数被诛,北海郡被屠城,活下来的百姓十中无一。”
“我苟且偷生,侥幸活了下来。”
赵夕颜目中闪过浓烈的痛苦,声音依旧平静:“八年后,新帝建朝,广纳后宫。我进宫做了嫔妃,利用天子除去了屠戮北海郡的仇敌。”
“我报了血海深仇,不愿再苟活,在寝宫里服毒自尽。前一刻,我毒发身亡。闭了眼,却没去黄泉,竟回到了十年前,在年少时的闺房里醒来。”
“我见到了活生生的玉簪,见到了早就死在乱军刀下的爹。”
赵元明一脸震惊,紧紧盯着赵夕颜:“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将荒诞离奇的噩梦当成了真的?
赵夕颜抬眼,和父亲四目相对:“那一伙乱军,约有两万人。首领姓周,单名一个隋字,是平原郡人。”
“周隋武艺高强,惯用的兵器是一把方天戟。他在是平原郡里的巨盗。手下皆是穷凶极恶的土匪。”
“周隋用重金买通了北海郡的城门官。北海郡城破那一日,就是因城门官私自开了城门,放周隋一伙乱军进城。”
说到这儿,赵夕颜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还有十日,皇上驾崩,大丧天下。爹耐心等一段时日,就能等来天子丧信。”
赵元明心绪纷乱,张口却道:“不用等,我信你。”
死后重生,这等事确实荒谬至极。
可女儿,从未骗过他。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
那他的月牙儿到底遭受过什么?
稍微一想,赵元明简直心胆俱丧,双手扶住赵夕颜的肩膀,声音颤抖:“月牙儿,那个周隋,是不是……”
赵夕颜避开赵元明的目光,避重就轻地应道:“后来,周隋死得很惨,被千刀万剐,凌迟三日,才气绝身亡。”
那些晦暗痛苦的往事,就不必说了。
只会令父亲悲愤难过。
乱世中,有着倾国美色的柔弱女子,会有什么样的境遇?赵元明又岂会猜不到。他的眼睛瞬间红了,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话音刚落,门被敲响了。门外响起的,是赵元明的长随松石的声音。
“启禀老爷小姐,世子前来拜会。”
世子两字一入耳,赵夕颜身子一颤。
在北海郡里,被称为世子的少年郎,只有一个。
北海王世子。
和她一起长大的小竹马。
十年前,领着侍卫冲进乱军大营救她,最终死在乱箭之下的徐靖。
如果没有乱军屠城,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意外,原本她的及笄礼后,北海王府就会登门提亲。
造化弄人。徐靖因她惨死,早早离世。
她的眼泪,也在那一日流尽。
十年后,周隋被凌迟处死。她为北海郡无辜惨死的百姓和赵氏族人报了血海深仇,也为昔日的小竹马报了仇。
那十年,她其实很少想起他。
她不愿也不敢回忆年少时光的幸福美好。漫长的时光,甚至磨去了她对他的记忆。只剩一个晦暗不明的模糊轮廓。
赵元明的声音将赵夕颜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月牙儿,将眼泪擦了,和爹一起出去。”
避而不见是不可能的。
北海郡是北海王的藩地。在北海郡这片土地上,北海王就是土皇帝。北海王子嗣单薄,接连生了四个女儿,年近四旬了,北海王妃终于生下徐靖。说是老来得子半点不为过。
身为北海王独子,徐靖自小被父母独宠,还有四个爱弟如命的姐姐。
徐靖三岁时,北海王写奏折送去朝廷,请立世子。五岁时开蒙读书,北海王看来看去,相中了青州大儒赵元明,亲自领着儿子登门拜师。
以赵元明的才学名望,为一个懵懂幼童开蒙,委实浪费屈才。北海王一片诚心,不但酬以重金,还划了一片地给赵氏重盖族学。
赵元明推却不过,只得收了这个弟子。
徐靖和女儿赵夕颜同龄,都是不解事的五岁孩童。赵元明索性给他们一同开蒙。男女八岁需分席,徐靖厚着脸皮在赵家书房里赖到十岁,才依依不舍地去了赵氏族学。
之后几年,徐靖时常来赵家“拜会”,少不了和赵夕颜打照面。
一双小儿女,青梅竹马,渐生情愫,一切顺理成章。
徐靖读书惫懒,平日喜欢斗鸡走马养蛐蛐。习武倒是一颗好苗子。可堂堂北海王世子,又不必领兵打仗,身手好不好的,有什么要紧?
反正家里有世袭的王位和庞大的家资产业等着继承,好吃好玩什么都不必操心,也有一辈子富贵好日子。
赵元明做了徐靖十几年夫子,自然清楚徐靖是个绣花枕头。只是,徐靖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除了好玩跳脱一点,也没什么大毛病。就这么睁只眼闭只眼了。
片刻前刚被赵夕颜的一席话震得心潮激越,下一刻,徐靖就来了。
赵元明无暇深思多想,迅速调整心情,一边嘱咐赵夕颜:“这桩秘密,你我都要守口如瓶。待会儿见了世子,千万别露端倪。”
赵夕颜抿紧嘴角,点了点头。
赵元明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赵夕颜随着父亲走出书房。
明朗的阳光洒落在院子里,十五岁的少年精神奕奕地立在檐下。
少年穿着宝蓝色锦袍,头戴玉冠,腰间悬着羊脂玉佩。长身玉立,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英气勃勃。
少年咧着嘴角,粲然一笑:“夫子,月牙儿妹妹。”
她对他最后的记忆,是在乱军大营。
她自杀未遂,被大夫救了性命。失血过多伤势颇重的她,惨白着脸躺在脏污散发着血腥气的床榻上。
身材高大满脸凶残的男人站在床榻前,目光淫~邪,得意地笑了几声:“早就听闻青州第一美人,果然生得倾国倾城。真没想到,我周隋还有这等艳福。”
“赵夕颜!你给我听着。赵家一族,都被杀光了,现在活着的只有你。哦,对了,还有几个赵家的姑娘。你们赵家倒是出了不少美人。我已经将她们赏给我的将士了。哈哈哈!”
“你生得最美,以后就在帐中伺候我。伺候得好了,我让人将赵氏一族下葬。你敢寻死,我就将他们的尸首剁碎了喂狗!”
她胃间翻腾,扭头吐了出来。胸口的伤势迸开了,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襟。
周隋脸孔瞬间阴沉,狞笑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来人,去叫大夫过来。要是救不活她,就将大夫砍了。”
北海郡名医踉跄着被推进了帐篷,为她止血包扎。
年过六旬发须皆白的大夫,颤抖着低声哀求:“赵六姑娘,活着总比死了强。你好好活着,或许有朝一日,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若是就这么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她闭着眼,泪水自眼角滑落。
帐外忽地响起刀剑交击声,还有少年撕心裂肺的喊声:“月牙儿!”
“别怕,我来救你了!”
是徐靖的声音。
北海郡已经落入周隋手中。这乱军大营里,有无数悍匪出身的乱军。徐靖只有两百亲兵,来了不过是送死。
快走,别管我。
她挣扎着起身下榻,不顾胸前伤口再次迸开,冲到了帐篷门口。却被凶神恶煞的乱军挡住了。
“徐靖,快走!”她泪水奔涌,哭喊出声。
满脸灿然笑容的华服少年,此时满脸愤怒,目中射出怒焰,挥舞着锋利的长刀。不顾自己满身是伤,拚命地向她冲过来。
“徐靖,你快走啊!”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尖锐的哨声骤然响起,原本围着徐靖的乱军迅速退后。旋即百余个乱军持着弓箭出现在帐篷边。
暮色中,乱箭齐发,纷纷落在奋力冲向她的少年身上。
他倒在六尺之外,临死前犹睁着眼看她,右手竭力向前。
她不顾眼前刀光闪动,冲了出去,倒在他的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手指微微一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记忆中悲愤绝望的少年脸孔,和眼前的灿然笑脸渐渐融合。
尘封在心底十年的少年,骤然鲜活。仿佛自她心里走了出来,扬着灿烂的笑容站在她面前,亲昵地唤着“月牙儿妹妹”。
赵夕颜心中酸楚晦涩,更多的却是庆幸和喜悦。
他安然活着。
徐靖兴冲冲地上前,正要说话,就见赵夕颜敛衽行了一礼:“见过世子。”
月牙儿妹妹行敛衽礼时纤腰如柳风姿绰约,好看极了。
不过,他们都这么熟了,见面行礼也太见外了吧!
徐靖心里嘀咕着,两步上前,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赵夕颜:“月牙儿妹妹快起身。”
手伸出去,还没碰触到赵夕颜的衣袖,半途就被赵元明拦下了:“男女授受不亲,世子请自重。”
徐靖:“……”
爹娘宠着,四个姐姐惯着,身边人捧着,徐靖自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唯独见了赵夫子发楚。
赵夫子从不打板子,也不骂人,就会板着脸孔说一堆道理,然后罚他抄书。他抄过的纸都保存在书房里,足有几尺厚。
这几年就更可怕了,夫子不罚他抄书,改罚他自省写文章了……还不如抄书哪!
徐靖迅疾缩回手,冲着夫子讨好地一笑:“夫子教训的是,是我唐突冒昧了。”
然后站直身体,一本正经地拱手作揖,还了赵夕颜一礼:“月牙儿妹妹请起。”
赵夕颜微微一笑,盈然起身。
十年的漫长时光,在她身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面前,她迅速戴上不同的面具,表露出最合宜的模样。
重生后的恸哭和真情流露,都是在亲爹面前。
和小竹马重逢的喜悦,迅疾被压进了心底。
她以微笑,不动声色地划清界限,拉远彼此的距离。
“世子来找我爹,定是为了课业。”赵夕颜轻声笑道:“我就不打扰世子求教了。”
徐靖:“……”
徐靖傻眼。
月牙儿妹妹今天是怎么了?
她明明知道,他趁着休沐日登门,是为了来看她。怎么连话也不和他说几句,就要走了?
赵元明眉头悄然拧了一拧,旋即平复,对赵夕颜说道:“这里是你惯用的书房,我和世子去外院书房。”
赵夕颜笑着应一声。
赵元明这才看向徐靖:“世子随我来吧!”
徐靖心里暗暗叫苦,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赖着不走,不情不愿地跟在夫子身后。走到院门口了,还不忘回头,冲赵夕颜眨眼示意。
过两天我生辰了,别忘了我的生辰礼物。
别问赵夕颜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们从五岁起一同在书房里读书,整整五年。他一挑眉一眨眼,她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赵夕颜本能地点了点头。
徐靖顿时眉开眼笑,差点得意地吹一声口哨。
赵元明头也没回地来了一句:“世子请自重。”
徐靖立刻端肃表情:“夫子教训的是。”
站在廊檐下的赵夕颜,目送徐靖的身影远去,难以言喻的苦涩,在心底流淌。
这一世,她要保护亲人,救赵氏一族。她要报仇雪恨,斩杀势力庞大的仇敌。要在乱世中保护北海郡的百姓。
历经前世种种,一颗心早已冰冷荒芜,她厌恶所有男人的靠近。
这一生,她不会再嫁人。
所以,还是早些斩断和徐靖之间的牵扯吧!
徐靖的生辰是在二月十七,还有两日。每年这一日,北海王府都会为世子大设生辰宴。赵家早已接了帖子。
后日,她就再去一回北海王府。送他一份生辰礼,和他就此一刀两断。
“世子在看何处?”
书房里,赵元明端起脸孔,肃然提醒。徐靖进书房半个时辰,文章只写了开头两句,目光就不停往书房门口飘。
徐靖讪讪一笑,收回目光,装着认真思索,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换在平日,月牙儿妹妹早就寻个借口来书房陪他写文章了。
今日是怎么了?
莫非是他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惹她不高兴了?
赵元明看着徐靖魂游天外的模样,也觉无奈。
其实,徐靖极为聪慧,天资一流。可惜心思不用在读书上,性情惫懒,吃喝玩乐倒是精通得很。
比起读书,徐靖更喜练武,一把长刀,同龄少年中从无对手。且天生力气大,轻轻松松就能拉开三石强弓,两百步内百发百中。
只是,大晋朝重文轻武。世人皆以读书为贵,舞枪弄棒为鄙。
北海郡的官宦子弟,纷纷拜入他这个青州大儒门下,学习四书五经孔孟之道。徐靖是他真正的亲传弟子,他在徐靖身上花了无数心思,奈何效果甚微。
他教导出诸多优秀的学生,偏偏眼前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
赵元明又忍了半个时辰,终于忍无可忍:“一个时辰,让你写一篇三百字的文章,你就写了五句!罢了,我是教不了你了。明日我就去北海王府向王爷请辞!”
这样的话,夫子一个月总要说个十回八回。
徐靖的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半点不怕,厚着脸皮陪笑:“夫子别恼。学生确实笨了些,让夫子费心了。”
认错态度还算诚恳。
赵元明神色稍霁,正要说话,就听徐靖慇勤说道:“不如请月牙儿妹妹过来,教我写文章吧!”
给我滚!
赵元明瞪了一眼过去。
徐靖立刻闭嘴,低头做忙碌状。
赵元明维持着威严的冷面夫子模样,心里却黯然长叹,满腹忧思。
若一切真如女儿所言,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解救族人和北海郡的无辜百姓?
还有,月牙儿对前世际遇避而不提,不知遭了多少罪。今日对徐靖这般冷淡疏远……赵元明无声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长随松石进来禀报:“启禀老爷,霍公子在外求见。”
松石口中的霍公子,单名一个衍字,是北海郡望族霍氏嫡子。
霍衍自少聪颖,过目不忘,才学过人,在十岁时拜入赵元明门下。十三岁时考中秀才后,继续潜心向学。今年是秋闱之年,以霍衍的才学,举人功名不在话下。明年就能进京奔赴春闱了。
得意门生来了,赵元明紧绷着的脸孔,瞬间舒展,目中闪过笑意:“快让他进来。”
偏心眼。对着他横眉冷对,一听到霍衍那小子的名字,就笑得像朵花似的。
徐靖心中愤愤不平。
更可气的是,赵元明还张口吩咐小厮:“去请小姐过来。”
啪地一声,徐靖手中的笔竟被折断,笔尖上的浓墨将纸张污了一大团。
得,之前的五句也算是白写了。
以赵元明的涵养,也被气得七窍生烟,怒喝一声:“徐靖!”
徐靖暗道不妙,立刻扔下半截笔杆,站起身来,诚心悔过认错:“请夫子息怒。我刚才太过专注思索,一时没控制好手中力道,折了夫子的笔。明日我派人送一箱上好的笔来。”
一个修长的少年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少年今年同样十五岁,皮肤白净,面容清俊,穿着襦衫,一身斯文的书卷气,微笑着拱手行礼:“学生见过夫子。”
赵元明顾不得再和不肖弟子生气,瞬间换了一副脸孔,笑着招呼来人:“不必多礼,快些进来说话。”
霍衍含笑谢过夫子,迈步进了书房,冲着徐靖拱手行礼:“见过世子。”
徐靖对着霍衍就没那么好的脾性了。
他站直身体,比霍衍高了小半个头,不必刻意就流露出了几分睥睨的意味:“在夫子面前,不论身份,我比你早几年拜入夫子门下。你叫我一声师兄便可。”
霍衍倒是好脾气,半点不恼,笑着改口:“见过师兄。”
徐靖大摇大摆地应了。
赵元明冷眼看着,很是温和地问询:“世子比霍衍早五年拜我为师。霍衍两年前就中了秀才,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敢问世子文章写得如何?”
徐靖毫无愧色,张口吹嘘:“在夫子细心教导之下,我颇有进益。可惜,以我的身份,不能参加科举。不然,我定然考一个秀才回来,让夫子高兴。”
还高兴哪!别气他就行了!
赵元明瞥大言不惭的徐靖一眼,将霍衍叫到面前。霍衍恭敬地将文章递给夫子,赵元明仔细地看了起来,尚未看完,目中已满是赞许。
熟悉的轻盈脚步声,传入耳中。
是月牙儿妹妹来了。
徐靖精神一振,立刻迈步迎上前。
霍衍动作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徐靖上前献慇勤,一口一个月牙儿妹妹。霍衍目光微微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