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闭眼前的那一刻,这个声音里满是悔恨:“夕颜,朕不逼你了。想惦记那个死了十年的小子,你只管惦记。”
“朕只求你好好活着。”
“夕颜,你睁眼看一看我,别抛下我。”
她没有睁眼,在五脏六腑的剧痛中安然离世。
重生后,她很少想起这个男人。
她谋算着要除掉周隋那一伙土匪,盘算着要在乱世中保得北海郡安宁,或许,等周隋死了之后,她会放下前世心结,会嫁给徐靖……
她从未想过去京城。此生她和这个男人天各一方,再不会有交集。
万万没想到,他竟出现在北海郡,忽然来了赵家坊。
半个多月前的不安预感,今日的心神不宁,都有了答案。
原来是他来了。
赵夕颜心潮澎湃,如巨浪惊涛。却未迟疑,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个疑惑又戒备的神情,:“你是谁?为何知道我的闺名?”
站在七八米之外的青年男子,身材高大英武,面容如刀刻,英俊且冷厉,气度慑人。一双如黑夜般深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前世在混乱的内战中占据绝对上风,建立新朝的景初帝慕容慎,如今还只是一个宫中御前校尉。
比起前世大权在握的天威赫赫,二十二岁的慕容慎年轻了许多,还没那么深沉可怕。
慕容慎的心情同样激荡,难以抑制,下意识地上前两步。
穿着素色罗裙的美丽少女,目中戒备之意更深,想也不想地后退几步,和他拉远距离:“你到底是谁?为何忽然闯进赵家坊?再不说话,我就要喊家中侍卫来赶人了。”
这是一个望族闺秀遇见陌生男子的正常反应。
莫非,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北海郡的种种异常之处,是因何而起?
不,一定是她。
忽然喊出她闺名的刹那,她的身子颤了一颤。她分明知道他是谁。现在这样,不过是装模作样不愿和他相认罢了。
她素来如此,将所有真实情绪隐藏得滴水不漏。
慕容慎按捺住心头的激越,停下脚步,和她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你别慌张,我今日来,没别的用意,只是想见你一眼。”
此时正是傍晚,晚霞绚烂,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她白皙光洁的脸庞上。此时的她,才十五岁,没有遭遇不堪~凌~辱,没有家破人亡的绝望仇恨,犹如春日枝头最娇艳的鲜花,鲜活且美丽。
能提前八年遇见她,真好啊!
可惜,这依旧是他的一厢情愿。
站在古朴木门前的赵夕颜,眉头微蹙,忽地转头喊了一声。门里立刻窜出四个家丁模样的男子:“小姐,这是谁?”
“不知道是何处来的登徒子,”赵夕颜飞快地说道:“将他撵走。”
四个家丁齐声应了,一同沉着脸上前撵人。
这样的登徒子,他们见得多了。自家姑娘年少才名卓著,又有倾城的美貌,时常有怀春少年慕名而来,躲在赵家门外,等着偷偷瞧姑娘一眼。
不过,像眼前这般厚颜胆大在赵家门前赖着不走的,着实少见就是了。
“速速离去!”
“再不走,就别怪我们几个不客气了。”
这四个家丁,都算身高力壮,也都练过武。不过,在慕容慎这样的高手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挥挥手就能将他们击退。
慕容慎目光如刀,扫了家丁们一眼,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他的恼怒不快:“都退下。我和夕颜说完话,自然会走。”
其中一个家丁怒了,撸起袖子骂道:“我家姑娘的闺名,也是你能叫的?今天定要将你揍得脸皮开花!”
其余几个同样义愤填膺,一起冲上前,伸手去推慕容慎。
慕容慎冷哼一声,猝然出手。那个跑得最快的家丁被一拳击中,惨呼一声,鼻血长流。
另外三个家丁不但没惊惧后退,反而冲得更快了。
慕容慎自认为手下留情,只用了五分力,轻轻松松又撂倒了一个。另外两个家丁,连他的衣角也没沾着。
赵夕颜一脸焦急,放声喊了起来:“来人,快来人啊!有人在这儿行凶。快来人!”
话音未落,巷子里的几扇门都开了。每家都有人冲出来。
冲出来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手中拿着木棍,有人握着木制长枪。
其中竟有一个头发花白年近九旬的老人。这老人中气十足,张口就怒骂:“哪来的登徒子,敢在我们赵家坊撒野。来来来,有本事来揍我。”
“三曾叔祖救我。”
赵夕颜像见到救星一般,长松一口气,立刻躲到白发老者身后,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指过来:“就是他。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来,言语轻~薄无礼。”
三曾叔祖从鼻子里哼一声,狠狠瞪了慕容慎一眼,转头安慰受了委屈惊吓的侄孙女:“别怕。三叔曾祖在这,瞧他小子敢不敢冲过来。”
慕容慎:“……”
被二十多个赵家族人包围着,被一个九旬老者指着鼻子痛骂,他还能还手不成?
大晋素有尊老的习俗。活过七十岁的便是长寿老者。像眼前这个九旬老人,进了金銮殿也不必下跪。
慕容慎不得不停下,沉声解释:“我不是恶人,我是宫中御前校尉,和马公公一同来北海郡……”
“你是谁很重要吗?”三曾叔祖十分霸气,挥了挥手:“孩儿们,别和登徒子客气,将他撵出赵家坊。”
赵氏族人轰然应了。
这里是北海郡赵家坊,赵家三千多族人聚族而居。这条巷子里有赵氏族长,有赵家的状元郎文曲星赵元明,还有才貌出众的青州第一美人赵夕颜。岂容外人随意唐突?
慕容慎生平从未这般狼狈过,被二十多个老少不等的人用木棍对着一步步后退。
躲在三曾叔祖身后的赵夕颜,暗暗松了口气。不管如何,先过了眼下这一关。
就在此时,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骤然响起:“慕容校尉不在王府,怎么忽然跑这儿来了。”
这个声音一响起,众人喧闹声戛然而止。
赵夕颜一惊,从三曾叔祖身后探出头来:“你怎么来了?”
面如冠玉的俊美少年,不疾不徐地迈步走过来,先冲赵氏族人笑道:“这位慕容校尉,确实是宫中御前侍卫,奉皇命前来办差。如今就住在北海王府。不是什么恶人。大家伙都散了吧!”
北海王世子来赵家坊是等闲常事,赵氏族人早就见惯不惯了。听他这么说,立刻放下手中木棍:“原来是这样啊!”
“慕容校尉怎么也不早说,多有得罪。”
族人们麻溜地走了。
只有九旬的三曾叔祖还站在原地,继续将赵夕颜护在身后,花白稀疏的胡须被风吹得扬起,硬邦邦地说道:“我不管什么校尉不校尉,总之欺负我们赵家姑娘就是不行。”
慕容慎:“……”
慕容慎生平从未这般尴尬难堪,俊脸掠过羞愤的暗红。
徐靖目光闪了一闪,似笑非笑地瞥慕容慎一眼,慢慢说道:“慕容校尉和身边亲兵换了衣服,出了王府。本世子得了消息后,十分意外。更令本世子震惊的是,慕容校尉第一次来北海郡,竟然就摸到了赵家坊。”
“慕容校尉想见赵夫子,本世子特意邀夫子赴宴,以便相见。不知慕容校尉偷偷潜入赵家坊,又是何道理?”
慕容慎:“……”
慕容慎抿紧薄唇,目中闪过愠怒,却一言未发。
徐靖口中虽然占了上风,其实肺都要气炸了。
徐三来禀报慕容慎悄悄溜出府的时候,他难得冲亲兵发了火:“混账!我让你盯紧了慕容慎,你怎么让他出府了?”
徐三一脸惭愧自责:“小的也没料到,慕容校尉竟和亲兵互换衣服,从后门出了王府。小的立刻领人去找。”
“不用你去。”徐靖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本世子亲自去。”
徐三低声道:“晚宴就要开始了,还是小的去……”
怒火中烧的世子压根听不进去,一路快马冲到了赵家坊。
慕容慎果然在这里。
徐靖冷嘲热讽,心头恶气依旧未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慕容校尉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慕容慎也不是受气的主,淡淡应道:“世子这般聪慧,末将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世子,又何必多说。”
徐靖冷冷挑眉。
慕容慎冷然回视。
躲在三曾叔祖身后的赵六姑娘,也没出声。
一把年岁的三曾叔祖,吃过的盐比少年们吃过的米还要多。看这等情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三曾叔祖转过头,嘱咐道:“三曾叔祖先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就喊一声。谁敢欺负你,我亲自动手揍他。”
赵夕颜乖乖点头。
三曾叔祖拄着拐杖回去了。
赵家门外,就剩赵夕颜徐靖,还有慕容慎。
徐靖没看慕容慎脸色如何,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赵夕颜身边,语气亲昵又随意:“月牙儿妹妹,你今日受了惊吓,早些回去歇着吧!”
赵夕颜抬眼:“你怎么忽然来了?”
徐靖挑眉一笑:“我掐指一算,就知你有事,立刻赶来救你。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要不要以身相许?”
饶是赵夕颜心情沉重,也被逗得嫣然一笑:“乱嚼舌头,胡说八道。”
徐靖咧嘴笑了起来:“行了,这里有我,你回去。”
徐靖说得理所当然。
赵夕颜抬眼看他。
夕阳余晖下,记忆中还有些青涩的小竹马,目光奕奕,嘴角含笑,像在一夕之间长大了。张开翅膀,将她护在身后。
心里涌起一丝奇异的悸动。有些酸,又有些甜。
赵夕颜轻轻点头:“好。”
她没有去看脸色陡然难看的慕容慎,转身迈步进了家门。
徐靖暗暗松口气,转过身,看向慕容慎:“晚宴就要开始了。我们现在快马回去,还能赶得及。慕容校尉请!”
慕容慎定定看了徐靖一眼,简洁应道:“世子请。”
赵家门房躲在门后,眼见着徐靖和慕容慎都骑上骏马离去,长长松了口气。忙利落地关上门。
四个家丁你扶着我我靠着你,个个鼻青脸肿,一脸羞愧:“小姐,都怪小的们没用。”
他们四个加起来,也没拦上一盏茶时间。被人家几手几脚就收拾了。
好在他们的主子人美心善,半点不怪他们窝囊又废物,还温声安慰他们:“那个恶人身手极好,是当世高手。你们力有不逮也是难免。”
又叫了一旁的门房小厮过来,令他去请大夫。
那四个家丁连连摆手:“不用,我们几个事皮外伤,敷些伤药就好了,哪里用请大夫。”
赵夕颜坚持道:“让大夫瞧一瞧,别伤了筋骨。”
家丁们这才感恩戴德地应了。
赵夕颜神色平静地回了闺房。
一直憋着没敢吭声的玉簪,白着一张俏脸关上房门,然后急急冲到赵夕颜面前:“小姐,那个慕容校尉到底是谁啊?怎么会忽然冲到我们赵家来?他怎么认识小姐……”
“玉簪,”赵夕颜坐在床榻边,脸颊隐在幽暗中,看不清面色如何,声音中流露出些许倦意:“你先退下,我想一个人待着。”
玉簪只得怏怏住嘴,退了出去。
门再次关上,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赵夕颜到此时才真正松懈下来,略略仰起头,用袖子遮住脸。
她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只有震惊紧绷后的疲惫无力。
前世她在八年后进京,在宴会上和正值盛年的天子相遇。
今生,他提前来了北海郡,直接就来了赵家坊,张口就喊她的闺名……
这意味着,他和她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了。
老天爷真是宽容又残忍,伸手随意拨动,便搅乱她的人生。
慕容慎性情霸道,独断专行。认定的事,就要横行到底,绝不回头。他既然特意来找她,又岂肯善罢甘休?
徐靖和他对上了,以后该怎么办?
难道她要再次委身于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战战兢兢地苟活于世?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此时,敲门声忽然响起。
是祖母张氏的声音。
赵夕颜定定心神,起身去开门。站在门外的,可不正是拧着眉头的张氏?大伯母吴氏和五堂姐赵素馨也来了。
张氏沉着脸进了屋子。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玉簪忙寻来火折子,点燃烛台。明亮的烛火跳跃,屋子里很快亮堂起来。
“我在小佛堂里礼完佛,才知道今日出了大事。”张氏看着赵夕颜的目光略有些不满:“那个什么慕容校尉,是何方神圣,怎么忽然就找上门来了?”
赵夕颜想了想答道:“大概是暗中恋慕我,所以悄悄潜入赵家坊,想见我一面。”
张氏:“……”
张氏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用手揉胸口:“听听,这是没出阁的姑娘家能说的话吗?”
“对着外人我当然会装模作样,”赵夕颜一脸坦然:“和祖母说话,就不必顾忌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总之,祖母是舍不得怪我的。”
眼看着一把年岁的婆婆被孙女气得鼻子要冒烟,吴氏忙咳嗽一声打圆场:“月牙儿说的有理。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没那么多计较。好在那个慕容校尉已经走了,这件事已经了结。”
这只是开始。
赵夕颜心中叹息,一脸柔顺乖巧地应道:“大伯母说的是。”
张氏一看赵夕颜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反正小儿子没在,她老人家说话也没什么顾虑,张口就道:“再过两个月,就是你生辰。及笄礼过了,就早些定下亲事。也免得你这张脸惹来是非。”
就连赵素馨也觉得这话刺耳,小声道:“祖母,月牙儿这般美貌是天生的,有人倾慕月牙儿,也不是她的错。”
张氏蛮不讲理哼了一声:“怎么不是?都说红颜祸水,以我看,这美貌迟早要给赵家招祸!”
红颜祸水。
这四个熟悉的字眼,刺痛了赵夕颜的心扉。
世道就是如此。男人做的事犯的错,总能归结到女子身上。
赵夕颜抬眼看着张氏,忽地说道:“祖母说的也有些道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宁可毁了自己这张脸,也不能牵连族人。”
吴氏赵素馨母女两个都被吓了一跳,纷纷出言:“月牙儿,这话可不能胡说。”
“就是,美貌聪慧都是上苍的恩赐。你是赵氏一族的珍宝,可不是什么拖累。”
张氏也有些被惊住了。
她刚才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赵夕颜怎么反应这般激烈?
自小到大,这丫头都伶牙俐齿的,时常气得她鼻歪嘴斜。今儿个是怎么了?
张氏有些别扭地咳嗽一声,放缓声音:“刚才是我说话不妥,你这丫头,怎么还和祖母置气。”
“你好好歇着吧!等你大伯父回来,我将此事告诉他。让他多派些族人守着坊门。”
张氏和吴氏走了,赵素馨特意留了下来。
“月牙儿,你刚才真将祖母吓到了。”赵素馨握住赵夕颜的手,低声细语:“我也被你吓了一跳。现在没别人,只我们两个。你告诉我实话,你和那个慕容校尉真的从未见过?”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圆。
赵夕颜咽下无奈,点点头:“我连北海郡都没出过,怎么会见过一个京城将门子弟。”
这倒也是。
赵素馨琢磨片刻,笑着说道:“看来确实是慕名而来。你这青州第一美人的名声,着实传得远。”
“可惜我陪着祖母礼佛,没能及时出来,没见到世子英雄救美的风姿。”
赵夕颜回想起之前一幕,涌起的甜意,迅速驱散了心头阴霾,眉眼弯了一弯。
是啊!这一世已经彻底不同了。
徐靖会好好活着,她也要过上想要的安宁生活。
北海王府。
宽敞奢华的饭厅里,马三思马公公高坐于上首。谢郡守和郑将军各自陪坐下首。
身着素衣清俊儒雅的男子迈步而入。
谢郡守和郑将军各自起身相迎。赵元明如今无官无职,却是北海郡数十年来第一个状元郎,是博学的青州大儒,谢家郑家都有儿郎在赵元明门下。
赵元明微笑拱手还礼。
马三思岿然不动,欣然笑道:“一别二十多年,赵翰林风采依旧。咱家心里一直惦记着赵翰林,唯恐赵翰林年少失意一蹶不振,今日一见倒是放下心来。”
赵元明目光一掠,落在马公公的脸上:“原来钦差是马公公,多年未见,马公公倒是读了不少书,说话间全无内侍的猥琐之气。”
谢郡守:“……”
郑将军:“……”
赵元明和马公公竟是旧相识。看这你来我往的架势,还颇有些旧怨。
马三思目光闪了一闪,也不动怒,继续笑道:“能得赵翰林一句称赞,是咱家的福气。咱家是代太子殿下前来,倒是不便向赵翰林行礼了。”
说着,摆出一副等赵元明行礼的架势来。
赵元明不疾不徐,冲着皇城的方向拱一拱手。
马三思依旧没恼,呵呵一笑:“赵翰林请坐。今日难得相聚,咱家也能和赵翰林多多亲近。”
赵元明坦然应下,走过去,坐了马公公隔邻一席。
谢郡守咳嗽一声笑道:“我今日才知,赵翰林和马公公是故人。”
倒是懂事,没追问是什么样的过往相识。
郑将军扯开话题:“时候不早了,世子怎么还没来?还有慕容校尉,也该打发人去请一声。”
慕容校尉?
赵元明笑容顿了一顿,总算明白了为何徐靖请自己来赴宴。
等了又等,清茶喝了三盏,徐靖不见踪影,慕容慎也没来。
马三思也有些坐不住了,叫了一个小内侍来:“去请慕容校尉。”
小内侍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就见两个身影并肩而入。
一个长身玉立,面如冠玉,素衣掩不住骄矜昂然的世子气度。一个高大英武,面容俊朗,目光冷厉。
正是北海王世子徐靖,御前校尉慕容慎。
总算来了。
众人各自松口气,起身相迎。
一路快马,如风驰电掣。徐靖心头的怒焰却未被吹灭。
当着众人的面,他不便和慕容慎直接翻脸。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慕容校尉,请入席。”
慕容慎心中怒气,其实有过之无不及。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赵夕颜避不相认,令他十分难堪。之后徐靖出现,赵夕颜如释重负,眉眼舒展。那一幕,更是生生刺痛了他的眼。
这一路上,他忍了又忍,克制住了拔刀相向的冲动。
“多谢世子。”慕容慎大步上前,和马公公同坐一席。
今日的小宴,共设了三张案桌。两位钦差坐在上首,右侧谢郡守和郑将军同坐。
徐靖很自然地坐到了赵元明的身边:“刚才出了一点小差错,我赶着去处置,一来一回费了些时间,让夫子久等了。”
赵元明心里一动,看徐靖一眼:“处置妥当了吗?”
徐靖略一点头:“夫子不必忧心。”
赵元明嗯一声,并未追问。
赵元明也没有要和慕容校尉套近乎的意思,在最初的寒暄招呼后,再没和慕容慎说过话。
慕容慎心里不快,却也无可奈何。
徐靖自五岁随赵元明读书,十年师徒,情谊深厚。他一个突然出现的御前校尉,如何能和徐靖相提并论?
现在想来,他当时去工部侍郎府提亲一事,确实有些躁进冒失了。只怕给赵元明留下了孟浪的坏印象……
众人各怀心思,不宜多饮酒,又没有舞姬助兴,宴席寂寥也是难免。
谢郡守硬着头皮张口,先奉承马公公,又大拍慕容慎的马屁。
马三思听得怡然,慕容慎有些不耐,冷不丁地张口问郑将军:“王通勾连土匪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奏折里太过简略,请郑将军仔细道来。”
徐靖不动声色,瞥郑将军一眼。
郑将军早在暗中得了北海王的好处和嘱托,满脸愤慨地说起了当日的经过。
隐去了赵六姑娘的踪迹,改成世子偶尔“路过”王家门口,正巧见到了周隋一行人,之后,设伏追杀,逮住了王通等等。
那个活口死了,杨氏也死了,王通被抓走了。只有郑将军和谢郡守守口如瓶,没人知道赵夕颜才是真正的功臣。
慕容慎听完后,看向徐靖:“世子如何会认识周隋?”
徐靖握着手中酒杯,漫不经心地应道:“本世子需要向慕容校尉解释吗?一个御前校尉质问世子,莫非这是宫中的新规矩?”
慕容慎目光骤然一冷,如锋利刀刃。
徐靖半点不惧,笑着看向马三思:“马公公,本世子自出生起就在北海郡,对宫中规矩不太清楚。一个五品御前校尉,就能压公公一头,质问本世子,语气咄咄。本世子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就是实在为公公不平。”
“早听闻慕容氏掌禁卫军,权势滔天。今日一见,更胜闻名哪!”
马三思心思深沉,不至于被那么明显的挑唆之词打动,依旧笑呵呵的:“世子言重了。慕容氏世代忠臣,慕容校尉年少英才,对先帝忠心耿耿。和慕容校尉一同当差,是咱家的荣幸。咱家岂会有什么不满。”
什么对先帝忠心耿耿,这是阴阳怪气地暗喻他对太子不够忠诚。
这个阴险的死太监,一肚子坏水,最擅长在太子耳边进谗言。
慕容慎不得不收敛气焰:“马公公领命传旨,末将一路随行护送,一切都以公公为首是瞻。”
马三思笑得愈发欣慰:“慕容校尉眼明心亮,行事有度,不愧是慕容家精心培养的未来家主。咱家借王府水酒,敬慕容校尉一杯。”
慕容慎举杯饮下。
郑将军这个武夫,外表粗豪心思细密,忙张口解释:“其实,世子是在犬子书房里见过周隋的画像。所以,一个照面就认出来了。”
慕容慎看郑将军一眼,没再追根问底。
谢郡守悄悄擦了擦额头冷汗,忙举杯敬酒,竭力将气氛炒热。
可惜,没人领会谢郡守的一片苦心。
眼高于顶的慕容慎,忽然起身向赵元明敬酒:“末将听闻赵翰林博学之名,可惜往日无缘一见。晚辈敬赵伯父一杯。”
胡乱攀扯。赵伯父也是你叫的吗?
没等赵元明说话,徐靖抢先一步拿过酒杯:“夫子酒量浅,不能多饮。我做学生的,代夫子饮一杯。”
赵元明瞥一眼体贴夫子的好学生,没有出声。
慕容慎扯扯嘴角,和徐靖对饮。然后道:“世子能随赵伯父读书,这份运道,令人艳羡。”
五岁的懵懂幼童,和小小的赵夕颜一同读书,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何止是运道好,简直令人嫉恨得发狂。
徐靖咧咧嘴,露出一个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夫子素来喜爱我。以后,我定会好好孝敬夫子。”
谢郡守和郑将军都听出话中之意,对视一笑。
北海郡里,谁不知道世子和赵六姑娘是一对?现在没正式定亲,不便张扬。世子对夫子兼未来岳父慇勤些,实属正常。
慕容慎目光暗了一暗,没去看徐靖炫耀自得的可恶嘴脸,用生平最诚恳的语气向赵元明说道:“赵伯父,晚辈出身将门,性情率直,行事不免有些鲁莽。不过,晚辈对工部赵侍郎说的,皆是肺腑之言。还请赵伯父原谅晚辈的冒失。”
“此次晚辈自动请缨来北海郡,一来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办差,二来,也是为了亲自来向赵伯父请罪。”
“请赵伯父看在晚辈一片赤诚心意的份上,原谅晚辈的莽撞无礼。”
众人:“……”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别说谢郡守郑将军一脸好奇,就连马公公也忍不住竖长了耳朵。
徐靖隐约猜到了什么,面色倏忽一沉。
赵元明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过来,制止住即将暴怒的弟子,然后从容不迫地看向慕容慎:“今晚世子设宴,为马公公和慕容校尉接风洗尘。我一介白身,有幸列席,心中诚惶诚恐。”
“美酒佳肴在眼前,何不用心品尝?”
都闭嘴,好好吃饭吧!
赵夕颜立刻去正门处相迎。
立在正门口的赵元明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目光还算清明:“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赵夕颜低声应道:“索性一直等着了。”
赵元明嗯一声,转过头:“多谢世子和慕容校尉相送。我已经到家了,深更半夜,不便留客。世子和慕容校尉也请回吧!”
没错,徐靖和慕容慎都在门外。
晚宴结束后,徐靖要送夫子回赵家坊。慕容慎坚持一同送“赵伯父”。于是,两人就都来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赵元明心知肚明,也没说穿,随两人送了一路,此时才张口撵人。
慕容慎口中应一声,目光落在赵夕颜的身上。
云雾重重,遮住了明月。廊檐下的风灯被吹得摇摇摆摆,昏黄的光芒也随之摇曳。灯下看她,愈发美丽动人。
徐靖忽地上前两步,“不偏不巧”地遮挡住慕容慎的视线:“月牙儿妹妹,天晚了,你早些睡。我明日再来看你。”
慕容慎看着徐靖的身影,心里冷笑不已。
旋即,赵夕颜的声音传入耳中:“王爷病重,朝廷又派了钦差来。你这个世子,要忙的事多得很。明日就别来了。”
这声音,温软悦耳,透着亲昵。
慕容慎心中像被打翻了醋瓶,又酸又苦。
更令他糟心的还在后面。
只听徐靖笑嘻嘻地说道:“什么事都不及你重要。”
肃穆端方的赵夫子竟没骂徐靖轻浮。赵夕颜似轻轻笑了一声,然后啐了他一口:“油嘴滑舌,没个正形,快些回去吧!”
徐靖挨了骂,浑身上下舒坦得很,冲夫子和月牙儿妹妹摆摆手。然后施施然转身,对着面色略显阴郁的慕容慎说道:“慕容校尉,我们这就回王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