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前几日托人带消息,芋头可以挖,小麦可以收割了。
在春耕时,程子安终于决定,做出了大胆的尝试,除了调换芋头种子,还匀了一部分种小麦的地种植芋头,在去年种芋头的地上,耕种了小麦。
效果收成如何,空口无凭,一切得以数据为准。
程子安忙得很,日夜兼程,在路上也未歇息,深夜赶到了村子里。
村子里的狗听到动静,汪汪汪狂吠不止。
星空下安宁的村子,逐渐亮起了灯,木门吱呀,有人在喊:“是谁?”
程子安看到灯火,不禁微笑起来。
嚯,能点得起油灯了!
程子安回道:“是我。”
村民对程子安最为熟悉不过,闻声立刻热情地道:“原来是程知府,程知府怎地这时候赶来了,快快进屋来坐。”
程子安道:“我不坐,天马上要亮了,就在骡车里对付一阵。”
村民知晓程子安的个性,未再多劝,呵斥着自家的狗,关上了门。
灯火却没灭,整个村子里都开始有了动静,生火烧水煮饭。
在天微微明时,草屋顶上只看得到些许的炊烟,村民男女老少,推着板车拿着镰刀,扛起锄头下地,开始了秋收。
程子安与莫柱子合衣,在骡车里眯了一会,听到外面的动静,下车去水井边,借了一只木桶打水洗漱过,要了碗热水,啃了两只炊饼,便去了地里。
花楼机是辅,粮食才是主。
这是程子安在粮食种子,肥料,以及除虫等各方面都落后的情况下,唯一能相到的办法。
要是这个方法一点都没用,人人都能穿得起提花缂丝,不过是裹着绫罗绸缎饿肚皮。
程子安蹲在地头,望着老方他们挥舞锄头,镰刀,收割芋头小麦。
平时程子安不大信神,这时却忍不住临时抱佛脚,祈求各路菩萨保佑:
粮食就算不增产,绝不能比去年低!
京城将作监的工匠们,赶紧派往云州府!
作者有话说:
芋头与小麦先收割了十亩地, 芋头能当场称重,小麦则要等到脱粒,晒干等之后才能称量。
所幸天气算好, 小麦很快就能出来结果。
至于芋头, 平均亩产在八百零九斤,程子安除掉九斤泥土, 算成了八百斤。
八百斤的亩产, 是云州府最高亩产量的两倍有余, 百姓们能得这个收成,都开心不已。
程子安与他们一同欢呼,内心却很惆怅。
因为芋头储存不易,先前发现撒一层细沙的存储方式,依然会腐烂一成左右。
种植芋头, 比起小麦需要更多的肥料,水,芋头种。
肥料是粪肥,成本不计, 人力也不计在内,单独算芋头种, 与腐烂的一成加起来, 至少要去掉三成。
且挖芋头时,哪怕再小心,难免会破皮, 或者挖烂, 这里还要加不到一成的损耗。
这不到一成的芋头, 一般挖回来之后, 留作主食吃掉, 或者拿去变卖掉,勉强能不算在损失之内。
但总体上来说,除掉七七八八,实际上能供给百姓当粮食的部分,只有五百斤左右。
五百斤听起来很多,其实不尽然。
因为百姓能耕种的土地,基本上是固定的,比如一户人家两亩地,分一亩出来种芋头,种小麦的地就剩下了一亩。
一亩地的小麦,祖坟开裂,老天特别眷顾,一亩地的亩产四百斤顶天了。
滩涂或者沟渠边栽种一些芋头收成要差些,亩产大概在六百斤左右。
如滩涂沟渠等地方,每户平均下来,差不多半分地,收成大概在三四十斤左右。
小麦的平均亩产数据出来了,在三百六十斤,对于在云州府历年收成来说,不算低。
这样一来,两亩地的所有粮食产量,满打满算九百斤。
一个干活种地的成年汉子,一天至少要吃两斤主食,勉强能凑个饱腹。
两亩地,以现在的生产力,至少需要三个成年汉子,起早贪黑,翻地,除草,施肥,浇水。
在耕种与收成的时候,付出的劳力与体力则要加倍。
粮食够吃吗?
至于吃肉,蛋等填补,增加营养,就更加扯淡了。
养猪需要粮食,只吃草的猪,可长不肥,一年到头下来,能长到一百斤左右,就算厉害了。
猪仔要钱,许多人家,连买猪仔的钱都拿不出来。至于养母猪,又是何不食肉糜的想法。
养鸡鸭好一些,需要的粮食少点。不过鸡鸭下的蛋,百姓要留起来,拿去卖了换取针线布料,油盐,人情世故往来等等花销。
这一切的计算,都还是在未交赋税的前提下。
程子安在村子里呆了五天,在小麦数量出来之后,打算次日回府城。
村子里的百姓们,在老方的安排下,当晚趁着月明,每家每户拿出一道饭食,搬了桌椅到村头的空地上,请程子安与莫柱子一同用饭。
老方与村里的老者,坚持将程子安请到了主座上,连莫柱子,都被他们热情安排在了程子安的左下首。
老方不知从何处拿了一坛浊酒,倒在缺了口的陶碗里,皲裂干枯的手端到程子安面前,眼红红道:“我们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程知府。程知府向来不吃我们的饭,怕我们自己吃不饱。程知府,你是我们牛头村的救命恩人,再世父母,这碗酒,程知府一定要接受,这是我们所有人凑钱买的酒,这碗酒,比不过你对我们的恩,我们能还一点,是一点!”
老者与其他村民,皆感激地望着程子安,劝他一定要接受这份好意。
莫柱子知道程子安从不吃酒,顿时有些急了,想要起身替他解释。
程子安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双手接过了酒,对着所有眼含期盼的村民,朗声道:“我只做了该做之事,朝廷给了我俸禄,你们无需感激我。不过,我今晚不是什么知府,就是在老方家走动的朋友,承蒙诸位厚爱,一起热情来招待我,这碗酒,我干了!”
浊酒酸,还有些涩口,程子安一口气将陶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举起碗对着大家,道:“我干了,诸位辛苦了一天,明早还要早起下地干活,快些坐着用饭吧!”
老方与老者见程子安发了话,跟着招呼大家落座,道:“程知府说得是,大家都饿了,快吃,快吃!”
桌上几道荤菜,一碗炖鸡,一碗芋头蒸肥肉,一碗肉沫炒腌菜,一碗蒸蛋,都摆在了程子安的面前。
村子里的百姓买不起香料等佐料,在地里拔了些葱蒜加进去,按照他们的习惯,菜都做得很咸便于配主食,滋味绝对算不上好。
程子安对于他们的劝酒,夹菜,来者不拒,喝了半坛酒,吃完了一碗堆得冒尖的肉菜蛋。
松蜡火把熊熊燃烧,月亮的清辉洒脱人间,夜风轻拂,吹来田间地头收获之后,特有的气息。
几个孩童在桌椅之间穿梭追逐,打闹,大人在说笑的间隙,不时呵斥一声。
碗碟里所有的饭菜,都被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水都不剩下。
程子安见时辰不早,撑着起身道:“今晚承蒙大家款待,我很是荣幸。大家快些收拾,回去歇着吧,来日方长,等到下次丰收之后,我们再好生欢庆,吃酒!”
大家一起笑着说是,妇人们开始麻利收拾碗筷,汉子则将自己家的桌椅扛回去。
程子安晚上借宿在老方家,老方让大儿子收拾,他则跟在程子安身后,与他一道回屋。
程子安道:“老方,你先回去,我还有些撑,想要走一走。你们无需等我,我会自己回来洗漱歇息。”
老方习惯了程子安一向不麻烦人,只要给他留门,备好热水就是,忙停下了脚步。
莫柱子跟在了程子安身后。踏着月色,缓缓走向了收割了的田地间。
一堆堆的麦朵,在月辉下格外金黄,虫子叽叽喳喳叫,偶而夹杂着几声犬吠,寂静之中,又莫名喧嚣热闹。
程子安在沟渠边的一块干净石头上坐下来,弯腰吐得昏天暗地,憋了整晚的泪,趁机流了出来。
莫柱子被吓了一跳,慌忙上前问道:“少爷,少爷可还好?”
程子安胃里本翻江倒海般难受,吐掉之后反而好了一些,他抬手摆了摆,又吐了一阵,胃里半空之后,终于好过了些。
莫柱子看得忧心忡忡,道:“少爷,小的去请大夫给你瞧瞧吧,隔壁村就有个大夫,也不远,很快就到了。”
程子安呼出口气,道:“不用了,我没事,就是吃多了些。柱子。你用土盖一盖。”
莫柱子忙跳下身后的田,捧了土将秽物盖严实,抱怨道:“老方真是,一个劲劝少爷吃酒,吃饭。少爷从来没吃过酒,一下吃这么多酒,不难受才怪。”
程子安可不是从来没吃过酒,前世他过的可是醉生梦死的日子,饮遍了世上最美的酒,吃遍了珍馐佳肴。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莫柱子弯腰在沟渠里洗手,沟渠里的水清澈,静静流淌。
程子安举目望去,村子的茅草屋,柴扉,泥土院墙,在月色下隐约可见。
虽贫穷,难得安稳。
莫柱子洗完手,在身上随意擦拭干,担心问道:“少爷可舒服了些?”
程子安头还不时作痛,但他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解释。
村子里的百姓对他感恩戴德,认他做在世父母,这是他们发自肺腑的感恩。
程子安却很是愧疚,他不配。
日子苦了太久,只要些许的恩惠,他们就很满足了。
对着他们的满足,程子安很想哭,他一直强忍着,不让自己当场痛哭。
对比起他们,他有什么资格哭?
如他所言那样,他拿了他们不敢想像的俸禄银子,这不过是他职责之内,该做的事情罢了。
他破戒吃酒,吃他们的饭菜,能让他们高兴,是他还给他们这些遭受重重苦难,只是勉强活着之人的一丁点温暖。
莫柱子见程子安坐着不动,他便不再多言,在一旁陪他坐着。
过了不知多久,莫柱子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老方他们以后,会变得真正富裕起来吗?”
程子安侧头看他,淡淡摇了摇头。
只种地的百姓,靠着地里刨的那几颗粮食,永远不会富裕。
莫柱子神色黯淡了下来,程子安笑了下,安慰他道:“要富裕,就读书,出仕当官。当不了官,做胥吏,就能改换门楣了。”
莫柱子愣了下,怔怔道:“少爷,为何官吏会富裕,百姓永远受穷?”
程子安幽幽道:“柱子啊,因为官吏有权,有权就有钱,美人,美食,美酒,杀了人都不会被砍头,可以为所欲为,他们在大周,才能被称作是人。总不可能人人都做人上人,必须有人在底下承受,拖着上面的人啊,不然的话,谁来供奉他们呢?”
莫柱子想起自己家,若没有程子安,他们一家永远看不到希望,日复一日劳作,为了填饱肚皮,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如今莫家日子过得轻松了些,但莫柱子跟在程子安身后见过世面,知道官员们过的是何种日子,心情更郁闷了,道:“少爷,难道永远就这样,平民百姓就永无出头之日吗,为何会这样呢?”
程子安笑笑没作答。
苦难是司空见惯的常态,幸福方需要寻找缘由。
“走吧,回去歇着,不然老方睡不着,得等着我们。”
莫柱子耷拉着脑袋跟在程子安身后,往老方家走去。
程子安晃悠悠走在前面,不时揉着跳痛的头。
明早回去府城,他将会更头疼。
秋收之后,朝廷就该催收税粮,花楼机尚没着落。
程子安怀着上坟的心情,坐着骡车回了府城。
到了城门外,程子安望着坚固的城楼,止不住翻白眼骂:“就这么个破地方,贼都不稀得光顾,还修这么高的城门。自己也知道害怕,怕受不了欺压的百姓造反,杀进来砍了这群酒囊饭袋的狗头啊!”
莫柱子专心赶车,没能听清楚身边程子安的嘀咕,偏头过去,问道:“少爷,你有什么吩咐?”
程子安动了动身,懒洋洋道:“专心赶车!”
莫柱子哦了声,探头朝前面看去,咦了一声,道:“今日怎地这么多人进城,前面好多马车,都排起了长队呢,少爷,都是结实的桐木马车,有钱人!”
程子安听得发笑,道:“有钱人,难道你还想抢不成?”
莫柱子嘿嘿笑,停下骡车,道:“少爷,小的去看看。”
程子安心里一动,跟着跳下车,往前面走去。
城门卒现在老实规矩得很,客客气气在问京城的人要路引,核对无误之后,立刻挥手放行。
程子安看到了个眼熟的背影,试探着喊了声:“方寅?”
前面那人回头过来,正是方寅惊喜的脸,他笑着回道:“程子安!”
作者有话说:
方寅跳下马车, 上前与程子安见礼,兴奋地道:“许久都未见了,你果真与我想象的那般精神!”
这些日子早起摸黑在地里忙活, 程子安无需照镜子, 也知道自己肯定是又黑又瘦,他抚摸着脸, 打趣道:“难道没更加帅气?不过倒是你, 变化真大, 气派!我都不敢相认了。”
府学时的方寅,总是含胸缩背,畏畏缩缩如同只可怜的小鹌鹑。从中举之后,脊背就逐渐挺得笔直,考中进士之后留在翰林院, 沉浸在诗书墨香中,书卷气倒是不大明显,只人看上去完全不同了。
这些年来,他们都身为朝廷命官, 他与方寅只偶有书信往来,联系得并不多。
程子安琢磨着, 估计这就是官气养人, 他问道:“你怎地来了云州府?”
方寅被他逗得笑起来,道:“我刚从翰林院到户部当差,顺道随着工匠们前来云州府。”
户部, 呵呵。
程子安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将户部曾尚书的祖宗八代都悉数问候了一遍。
这时一个面孔黝黑, 浓眉大眼的国字脸中年男子下了马车走过来, 拱手见礼, 他忙介绍道:“这是将作监的韩直韩管事, 章尚书亲自在将作监选了工匠,由韩管事统管,前来云州府。”
程子安看到一长串的马车,就大致猜到了缘由,得方寅加以确认,他还是高兴得想哭。
及时雨,及时雨呐!
程子安长长作揖下去,道:“韩管事,以后都多靠你了!”
韩直不过是将作监的八品小郎中,程子安却是声名在外的下州府五品知府,他哪敢接受程子安的大礼,慌忙避让,道:“不敢不敢,圣上有旨,让下官一切都听程知府安排。”
程子安见韩直憨厚,不再多客气,招呼着他们进了云州府,将他们一行先安置在了驿馆。
连带韩直一起,一共前来了二十个工匠。云州府驿馆简陋狭窄,除了韩直与方寅一人一间,其余两三人一屋,勉强够住。
程子安道:“劳烦你们先委屈住下来,我马上给你们赁宅子,雇人给你们洒扫做饭,保管能让你们住得舒服,吃得舒坦。”
韩直忙道谢,方寅则笑道:“我以前听说云州府穷得很,来之前,我以为到处都破破烂烂,没曾想进城一瞧,府城快与明州府一样热闹了,铺子里客人进进出出,买卖红火得很。”
程子安难得大方,乃是因着工匠们都是要做事之人,各种木工活计,除了精细费脑,还需要体力。
对这群天降甘霖,他眼下的救星,就是当掉里裤,也要保证他们过得好。
对于方寅的话,程子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笑道:“烂船也有三斤钉,云州府与明州府,比起来可相差远了。韩管事,你们赶路累了,先洗漱用饭歇一觉,我等下再来。”
韩直带着工匠们回了屋,方寅对程子安道:“我不累,府衙在何处,我同你一道前去看看。”
既然方寅有差使在身,程子安就带着他回了府衙,进入值房,方寅打量了一圈,道:“比在京城户部与翰林院的值房都要宽敞,我先前一直羡慕你,能到地方为官,施政一方,才是真正做实事啊!”
程子安挑眉,方寅的话里难掩惆怅失落,招呼他坐下,莫柱子送进来小炉茶水,他接过来亲自捅开煮着,问道:“怎地,你也想外派地方了?”
方寅苦笑道:“在京城我无权无势,岂能由我随便想。以前我不清楚,等出仕之后,才真正明白里面的不易。”
户部所有的差使,皆为肥差。程子安沉吟了下,想起前些时日方寅给他的来信里,略微提了句他定亲的事情,问道:“成亲的日子可有定了?”
方寅道:“阿爹阿娘都急得很,巴不得我早些成亲。只许氏的阿娘舍不得她,想要多留她一年,待到明年秋上再成亲。”
程子安在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道:“京城许氏?我以前倒没听过。”
方寅道:“许氏并非来自京城,祖籍燕州府,礼部高尚书妻子许夫人的隔房侄女。去年时陪同哥哥进京来准备春闱,许夫人牵了线,我们定了亲。”
程子安了然,笑道:“恭喜恭喜,你阿爹阿娘定当很是高兴。”
方寅抱拳回礼,戏谑道:“那你呢,一直没成亲,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程子安顺口胡罄道:“我进京考春闱的时候,就早已说过,我已将自己奉给了大周,圣上,儿女私情,不在我考虑之内。”
方寅脸上的笑逐渐退却,变得严肃起来,颔首附和道:“若别人这般讲,我定会以为他在找托词,从你口中说出来,我信。”
程子安诧异了下,手上的火钳轻轻点着地,问道:“你为何就信了?”
方寅道:“就凭着你以前在府学对我的帮助,在工部,云州府,做下了这么多事,我始终信你。”
炉火旺,壶里的水已经开始滋滋小声作响,程子安往后仰了仰,避开炉子扑面而来的热浪,手悠闲搭在椅背上,装作不经意问道:“你这次前来云州府,是办什么差使?”
方寅道:“催收赋税钱粮。”
程子安面上带着笑,眼眸里却一片平静,问道:“是圣上的旨意,还是曾尚书?”
方寅愣了下,不解问道:“圣上与曾尚书,有何区别?”
看来,这些年来,方寅虽是出了仕,还是没多大的长进。
对着稍嫌愣头青,天真的方寅,程子安突然对派他来的人佩服得紧。
他们既是同乡,还是府学同窗,在明州府时就有来往。
程子安只要狠得下心,照样还拖欠赋税,方寅这趟差使就办砸了,回去交不了差。
程子安暗自骂了一通,好脾气地道:“没事,我就问一声。”
方寅哦了声,道:“曾尚书告知我,是圣上亲自下旨,让我前来查看云州府今年的粮食收成,顺道与云州府核账。”
每年各州府都要派差役带着账本进京,与户部对账,云州府每年都是亏空,多年累积下来,已经积欠了大额的赋税。
果真是圣上,他是防着程子安再交芋头,亏得他,能想到这个法子。
程子安烦得很,工匠是到了,花楼机只成功了一小半,现在又来了个讨债的。
方寅道:“账本我没带来,等明日再来府衙与你核对。”
程子安淡淡问道:“要是你收不回去呢?”
方寅瞪大了眼,劝他道:“我知道云州府定有难处,但无论如何,赋税粮食绝不该拖欠。粮食对大周有多重要,你比我懂得多,自不用我提。朝廷没了粮食赈济,拨付给各路兵,遭受灾害的百姓,如何能挺过去,大周的兵丁,如何能护住大周的太平?”
壶里的水沸腾了,程子安伸手提壶冲茶,笑笑没说话。
方寅盯着程子安的动作与神情,迟疑着道:“你不认同我的话?”
程子安冲好茶,递了一杯给他,反问道:“你觉着呢?”
方寅肯定地道:“你不同意。不过,我亦认为,自己的说法没错。”
程子安指着杯盏里的菊花茶,道:“吃茶吃茶,吃些菊花茶醒醒脑,驱赶疲惫。”
以前的方寅就执拗,那股执拗气,这时冲上了脑,接过茶,追问道:“你呢,究竟是何种看法?”
程子安见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好笑地反问道:“方寅,你自从考中举人之后,在明州府,有了多少田产?”
方寅顿了下,答道:“都是阿爹在管,我没怎么过问,听说差不多有两百亩田。”
程子安问道:“交税吗?”
方寅定定看着程子安,神色变幻不停,最后涨红了脸,反问道:“那你家呢?程家在清水村与外村的田地,比方家还要多,你家交税了吗?”
程子安坦然答道:“没交啊。按照朝廷的规定可以免除赋税,徭役,人丁税等等税收。不过,程氏田产赁出去,租子收得很少,比起他们自己的地,收了粮食要交的赋税,少近两成左右。收来的粮食,我们全家都不在,托付给了舅舅,一部分卖掉,钱用在了府城的善堂里,余下的粮食,在过年过节时,以赏赐的名头,全部派发了出去。你以前还在明州府时,程氏就这般做了,你应当听到过。”
在方寅还未考中举人时,方家困难得很,那时候程家就给了他家许多帮助,送布匹,逢年过节时,送上几斤米面,一条肉等等。
施恩不图谢,将恩情时刻挂在嘴边,就是挟恩图报,恩变成了仇。
方寅脸色由红,变成了苍白,垮塌着肩膀,道:“阿爹在村子里,也有做善事,布施。”
程子安点头,道:“方大叔心善,你当了官,方家日子好过了,他终是忘不了本。”
“忘不了本,忘不了本......”
方寅喃喃念着,眉心紧锁,满脸的难过:“那该如何办?如何办?”
一亩地能产出多少粮食,除去徭役人丁税粮税之后还剩几何,方寅本是穷苦出身,当然一清二楚。
当年方氏的穷,依然历历在目。村子里除了他家,其余的乡亲,照样过着紧巴巴,只能勉强糊口的日子。
一边是百姓真切的苦难,一边是家国天下,他身上肩负的差使。
方寅脑子里乱糟糟,晦暗着脸靠在椅子里,整个人都蔫头耷脑。
程子安叹了口气,道:“你累了,先歇一阵,等下我们去用饭。阿爹去了青州府,只阿娘在,不过阿娘在府学做事,她要回来得晚一些。对了。老师全家到了府学,你应当知道了吧?”
方寅打起精神,道:“我知道,这次前来,我打算抽空去拜见他老人家,不知他何时得空,我要先递帖子去。”
程子安笑道:“不用那么麻烦,到时候直接去就是,赶在中午用饭时去,老师也要吃饭,这个时候保管空。”
以前在府学读书时,程子安天天去闻山长院子蹭饭吃,方寅那时候羡慕不已,既羡慕他能拜闻山长为师,又羡慕他的厚脸皮。
读书的岁月,就算是苦,回忆起来还是带着无尽的怀念,方寅心中郁气散了不少,道:“辛寄年在与南召广南府的边军中,他上个月,给我写了封信。”
辛寄年应当恨死了他,居然写了信给一直讨厌他的方寅,程子安微笑问道:“辛寄年可还好?”
方寅道:“他在信中诉苦,说是广南府一年到头都热得很,蚊虫有半只手掌那样大,潮湿不堪,他刚进兵营,周身都长满了疙瘩,痒得很,又不敢抓。兵营的老兵警告过他们,说是抓烂了,肉会一点点烂掉,药石无医痛苦而死。他生生熬了过来,现在升做百夫长了。”
程子安道:“还真是厉害!”
方寅道:“我也这般觉着,实在想不出,以前的辛寄年,如何能吃得下这份苦。以前他欺负我过,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不过,辛氏早已没落,辛寄年也不再是以前的辛寄年,一切都过去了,我给他回了信,还给他捎了些跌打损伤,防虫蚁的香包送去。”
程子安笑道:“以后说不定辛寄年会有大出息,成为领兵一方的大将军。”
方寅回了句可不是,两人再谈了些以前上学的趣事,便回了驿馆歇息。
程子安看了眼离天黑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左右,他再等了小半个时辰,就去了驿馆。
韩直他们歇了一觉,陆陆续续起了身,程子安寒暄了两句,道:“韩管事,趁着天色早,我们前去府学纺织学堂,先看看花楼机。”
韩直点了两个工匠上了马车,跟在程子安的骡车后到了纺织学堂。
几人以前都没看到过花楼机,仰起头望着高耸入云的花楼机,止不住啧啧惊叹。
程子安难得紧张,手心都冒出了细汗,问道:“韩管事,若是将花楼机全部拆开,你们比照着,可能做台一模一样的出来?”
作者有话说:
韩直与工匠们面面相觑, 惊喜交加、
惊的是,花楼机虽算不上价值连城,制造复杂, 不输于造巨舟, 远比修皇宫大殿还要考验技艺。
喜的是,匠人们对于这样的织机, 谁不会手心发痒, 想要摸索着能造一台出来。
韩直难以置信问道:“听程知府的意思, 是要让我们拆开织机,比照着造一台出来?”
程子安点头,急切问道:“韩管事,你们可能造?”
韩直再次愣住了,道:“程知府, 下官不敢保证,下官是说,若是拆开之后,可能这一台就废了, 新的也做不出来,到时候, 下官恐承担不起啊!”
程子安道:“我知道。”
韩直悄然咽了口口水, 旁边的几个工匠也不敢做声。
程子安:“你们尽管拆,人手不够,我会在云州府找木匠来帮你们。”
要是找木匠来帮忙, 哪怕学会了一星半点的手艺, 就够他们受用一辈子。
韩直更加震惊了, 急着道:“程知府三思, 花楼机的制作之法, 当密不外传,要是被人学了去,程知府恐遭人弹劾啊!”
别说三思,程子安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三百思三千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