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尚书是工部尚书,朝廷大员,他们曾经是上下级同仁,彼此之间没利益牵扯,也涉及不到上下勾结,他们之间来往最正当正常不过。
除了中枢那边,程子安还有云州府的知府这个顶头上司。
云州府的谢知府,以前是云州府高武县的县令,前知府被罢官之后,他得以升迁上任。
程子安到了云州府,照常理先要去拜见上峰。现在忙得很,打算等春耕之后,再去会会他。
云州府穷,要是一下买那么多种子耕牛等,会造成价钱大幅动荡,程箴他们兵分三路,去了临近的州府购置。
府城离得最近,第一批粮食耕牛农具先送到了富县。
接下来,就是分配。
患寡不患均,程子安从未想过在里面花费功夫,他带着苏捕头与几个差役,用耕牛拉着种子农具,到了离县城最近的村落。
这个村叫响水村,程子安先前来过,村子共有一百来户人家,男女老小共计五百多人,算是富县最大的村落。
村里的地,尚只种了一半左右。整个村就两头耕牛,属于几家日子稍微过得送一些,有青瓦盖屋顶的几户人家共同所有。
程子安一行到来,地里的,家里的人一起走了出来。
他们的形容,仿佛是恐怖片中坟场的僵尸冒出头,程子安心木木的,对苏捕头点了点头,便负手立在那里。
苏捕头大声喊道:“这是我们县的程县令,程县令念着你们的辛苦,地里的庄稼没种子,没耕牛,农具,特意给你们送了来,里正呢?”
起初大家都离得稍微有些远,带着对官家的敬畏恐惧,神色防备且警惕。
待到苏捕头的话音一落,他们总算有了点反应。
村里的里正走上前,躬腰见礼,道:“小的是里正,不知官爷有何吩咐?”
苏捕头道:“既然你是里正,对村里的土地,人家应该熟悉了。一亩地要多少种子,你按照未耕种的土地亩数来领取。犁五户人家一具,锄头耙子镰刀等,一户人家一套,耕牛一共只有十头,五户人家共养一头,农忙时轮换使用。耕牛是借给你们用,生了的牛犊只,你们继续养大,皆属于衙门所有!这些都要如数登记,使用坏了,磨损得不能再用,要向你报告,不得私自做主处置!”
别说百姓,就是里正,都要好一阵才回过神,怔怔问道:“官爷,这些要多少银子?”
苏捕头道:“先暂时借给你们使用,等到以后你们地里的庄稼收成好了,再酌情逐年偿还。你们听好了,这些年来,你们欠下了多少赋税,县里的账本上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次是大好的机会,让你们种好庄稼,填饱肚子,要是敢耍小心思,全部抓起来打板子!”
能拿到种子耕牛农具,对于只有出,从没进的百姓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虽然这个馅饼并非能全免费拿走,但能先填饱肚皮,谁都管不了以后。
随着大规模赈济而来的,就是患寡不患均了。
比如几户过得好的人家,他们就不大乐意,问道:“官爷,我们的耕牛呢?”
苏捕头冷着脸,拍着腰间的佩刀,凶神恶煞道:“你们已经有了耕牛,难道还要多养一头,莫非是想杀了耕牛吃肉?”
宰杀耕牛乃是重罪,提问之人脖子一缩,顿时不敢吱声了。
开始分发之后,有些地里已经耕种的人家,想要浑水摸鱼,拿种子回去。
差役在旁边来回巡逻,只要一看到,当即不客气,抓起佩刀就拍得人嗷嗷叫。
程子安穿着官服,全程未出一言,端着架子高高在上,尽显官威。
百姓都怕官,不敢与官员打交道。程子安来的用意,就是立威。
首先,要是同他们讲道理,推心置腹沟通,同样不会让所有人都满意。
程子安要做的事情,就是强行推动,快刀斩乱麻,让他们赶紧将种子种下地。
等到地里的庄稼长了起来,成熟之后,他们能吃口饱饭,从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尸走肉,变得有点人样与活力。
百姓如杂草般坚韧,只要让他们喘口气,回过神来之后,他们自己会想方设法,赚钱,种好地,活得更好些。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程子安还在这里,替他们挡住来自朝廷官府的摊派与征收。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种子耕牛等陆续送回了富县,程子安作为凶恶镇宅物,走遍了每一个村子,盯着将所有的东西,发放到了百姓手上。
县衙的官队经过村子时,程子安欣慰看到,庄稼地里干得热火朝天,空气中除了草木泥土,更多的是粪肥味道,气味很是销魂。
程子安一边哕,一边高兴。
能动起来,就代表着逐渐鲜活。
十万两银子,花得只剩下约莫两万两。这些银子,程子安大手一挥,打算等秋收之后,趁着粮价低一些的时候,全部买来当做存粮,对付天灾。
除此之外,程子安还留了一手。
上次他看到了芋头,在富县看到了多早着湿润之地,心里就有了打算。
天气转暖之后,沟渠边的芋头,逐渐长了起来。
不过程子安没大力推广,要是他一下令,估计沟渠都得被挖垮。
现在芋头还未上市,种子都买不到,程子安带上老张,去了他老家的村子。
老张上次回来是寒冬,这次是暖春时节,到处郁郁葱葱,繁花盛开,地里的小麦冒出头,一片绒绿,看向他们的村民,脸上多了几分神采,一向沉默寡言的汉子,眼眶通红。
可是,当他来到张牛儿的家,刚走近村头的那颗榆树下,看到眼前垮塌废掉的屋子,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老张心里已经有了预料,不过他依然不敢相信,奔到临近地里,问一个正在拔草的村民:“张养儿一家呢?”
那人迷茫了好一阵,方答道:“张羊儿前年冬天没熬过去,死了。家里的妇人带着儿女,一并投了浑河,砸开了冰窟窿,娘几个一起跳了下去。”
老张望向缓缓流淌的河水,这条河流了很多年,下大雨时,会涨大水,不过不算严重,只有特别大的暴雨时才会危险。
当年,就是下了大暴雨,山石垮塌,村里的屋子被淹埋,庄稼颗粒无收。
县城的城门紧闭,无人管他们的死活,老张带着秦婶庆川逃荒,到了明州。
这条河,再吞没了老张年少仅存伙伴的家人。
老张心痛如绞。蹲下来,哭得肝肠寸断。
程子安看着这一切,默默走上前,重重按了按老张的肩膀,他也不劝,在一旁陪伴着他。
看到老张哭,地里的那人手足无措,惊恐不安望着他们。
程子安他认识,上次来过的县令老爷,他当时一言不发,看上去气势十足,没人敢同他对视。
老张哭过一阵,心头痛快了些,与程子安低声说了句,跑去一旁的沟渠里洗手脸。
程子安朝地里的村民招招手,他战战兢兢上前,腿一软就要下跪。
“起来!”程子安沉声一喝。
村民身子蓦地一下拔起,紧张得都快晕倒。
程子安问道:“你可吃过芋头?”
村民呃了声,没想到程子安问他这个问题,赶紧答道:“回县令老爷,芋头有毒,弄到手上会痒,肿。草民在饿的时候,不得已吃过一两次,”
程子安点头,道:“芋头可好吃?”
村民听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老实回答:“软和,比杂粮要好吃些。”
程子安唔了声,道:“你看到那边的河滩没有?”
村民随着程子安的指点看去,河滩边湿润,长了好些芋头,浓绿的叶子,随风摆荡。
程子安道:“你去唤一声村子里的人来,每家每户都来。”
村民虽不知程子安的用意,还是很快将村里的百姓召集齐了。
老张洗漱完,借了把锄头,寻到一窝长得茂盛的芋头,小心挖了起来。
芋头底下除了一颗大的母芋,还长了好几颗小芋头。
他站在最前面,指着地上的芋头,道:“芋头方便,在火堆里烧熟烧软就能吃了。芋头梗能煮了喂牲畜,平时注意些,汁水不沾在手上就可以了。这可是好东西,你们去寻长得茂盛的挖起来,大的芋头切成块,与种别的庄稼那样,拌草木灰后,栽种在湿润的空地里,沼泽边,房前屋后肥沃的地方都能种。要是雨水多,地里的粮食收成不好,有芋头,也可以拿来填一填肚皮。沼泽边多种些,天再干旱,沼泽边的地总归有些湿,能有些收成。”
大家听了,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芋头都是地里野生,没人家会特意栽种。去挖一些种在无法种庄稼的地里,没收成,也没损失。有收成的话,那就是意外所得。
大家纷纷应了,转头回去忙碌。
程子安在榆树下的石头上坐了,对老张道:“我们中午就烤芋头吃。”
老张忙应了,去临近的百姓家里要了些柴火点了,芋头也不洗,直接埋进了火堆里。
村里三个约莫五六岁的稚童,远远在一旁看热闹。
程子安笑了下,招呼他们过来。
稚童们小心翼翼上前,离得还有几步就站住了,呆呆看着他们。
程子安打量着他们瘦不拉几枯黄的面孔,黑乎乎的手掌,道:“上次我来村子里,让你们要洗干净手,你们怎地都忘了?”
几人吓得不轻,忙将手往身后藏。
程子安沉下脸,厉声道:“去将手洗干净,洗干净回来,我要查看!”
几人飞快转身,跑去洗手了。没一阵,他们三人再跑了回来,害怕地伸手,让程子安检查。
程子安看着他们勉强算洗干净了的手,道:“唔,还算不错,指甲长了些,回去要记得剪掉。”
几人嗫嚅着应是,程子安道:“火堆里埋着芋头,你们等一阵,等熟了就可以吃。”
几人看着火堆,下意识舔了下嘴唇 。
程子安叹气,整个羊角村,就剩下这三个男童。女童一个不见,不知是生下来就溺死了,还是其他。
在穷困上加上病痛,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百姓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与观念,一时难以扭转,和颜悦色无用,程子安只能借由官身,强行下令。
火堆里的芋头,渐渐散发出阵阵香气,老张试了试,道:“少爷,芋头熟了。”
程子安点头,问几个眼巴巴望着芋头的小童:“你们可还记得,用饭之前先要作甚?”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装着胆子答道:“要先洗手。”
程子安微笑赞道:“答对了。你们先去洗手,芋头还烫,洗完手凉了,正好可以吃。”
几人这下开心起来,再次跑去洗了手,兴奋地跑了回来。
程子安折了两只柳树枝当做筷子,仔细将外面的芋头皮挑掉,用树枝叉起芋头,递给了身前的小童:“吃慢点,小心烫。”
老张也与程子安那样,挑掉芋头皮,给余下的两个小童一人一只。
芋头香糯,就算不加任何佐料,吃起来都美味无比。
三个小童吹着气,飞快将芋头吃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连树枝上沾着的一些,都抿了许久。
程子安尝了只最小的,老张也几乎没吃,将剩下的芋头,全部分给了他们三人。
平时没什么食物,这几个烤芋头,估计是他们出生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餐饭。
老张垂着头,眼泪啪嗒掉到了地上。
以前他就想过,要是程子安能来富县,这里的百姓就有了救。
程子安终于来了,虽晚了一步,他的伙伴没能活下来。
余下的乡亲们,他们终于有了生的希望!
作者有话说:
地里的麦苗一天天成长, 程子安再将富县跑了个遍,督促他们的卫生同时,安排栽种芋头。
随着暮春结束, 初夏到来时, 芋头冒出了嫩绿的叶片,程子安看了之后, 放下了一半的心。
另外一半, 则要看天。
就算小麦成熟, 哪怕要收割了,连续下几天的雨,辛辛苦苦一场,打了水漂。
这时,程子安没收到京城的回应, 但他收到了府城谢知府送来的文书,召他进府城。
程子安本来打算,趁着这段闲暇时光,修一下沟渠。
不过, 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种地就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力气, 再出力气修沟渠, 估计当场就得猝死一大片。
反正闲着也闲着,早晚得会会顶头上峰,程子安留程箴在县衙代为看着, 他出发前去了府城。
老张驾着骡车, 不紧不慢去走着, 程子安如往常那样坐在车驾前, 一路看着田间地头的景色。
出了富县, 虽然离府城越来越近,半点不见富裕,反倒比富县还死气沉沉。
疯狂生长的野草间,长着黄不垃圾的麦苗。
程子安看得眼睛疼,忍不住骂道:“这些狗东西!”
在路上歇息了一晚,次日半晌午时分到了府城。府城的城门高耸,比富县还要坚固,不知是要抵御外敌,还是要防着穷人。
程子安的骡车到了城门前,城门守卒见老张穿着布衫,上前拦住了,趾高气扬道:“来者何人,去往何处,路引呢?”
老张递上了文书,守卒漫不经心接过去看了,他先是不敢相信,定睛再一看,上下将老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拿着文书奔到了领头的守卒前:“头,你瞧这个。”
领头的接过去一看,嗯了声,道:“这是富县来的县令,谢知府有召,你还不快放行!”
守卒朝着骡车努嘴,道:“头,你再仔细瞧瞧,他们来的是骡车!我怀疑,他们是故意假冒官身!”
领头顺眼看去,顿时也迟疑了起来。
哪有一县的县令,连匹马都没有,仆从寒酸,还坐骡车之理?
领头的拿着文书,朝骡车走来,道:“我去会会。”
老张见到守卒拿着文书,过去一阵嘀咕之后,两人朝他走来,莫名其妙地道:“敢问发生了何事?”
领头的上上下下,将老张打量了一遍,问道:“你们的程县令呢,我要同程县令说说话。”
老张想了下,未多声张,走到车前道:“少爷,守城门的差爷要见你。”
程子安背靠车壁,双手抱臂,双腿随意搭在座椅上,唔了声。
车门拉开,领头的上下打量着程子安,见他懒洋洋,就那么淡淡看着自己,心里下意识一颤。
领头的忙稳住神,问道:“除了文书,你可有证明自己身份的公函证物?”
天气炎热起来,官袍厚,程子安只穿了细布衣衫,闻言笑了下,道:“没有。”
领头的愣了下,道:“既然没有,照着规矩,那就要等一等,待前去府衙询问,核实之后,方能进城了。”
在这种时候,程子安只要给领头的与守卒几个大钱,就能进去了。
领头的与守卒估计背后有人,伸手惯了,雁过拔毛。就算程子安是真正的县令,他也不怵。
就是不知道,进府城要做点小买卖的百姓,要被他们收走多少的买路线。
不过程子安不搭理他,道:“哦,你去吧。我倒是对你们的规矩很好奇,要好好研究一下,云州府府城的大门,竟然比皇城还难进了。”
领头的心中一咯噔,直觉不妙,转过头去与守卒低声说了几句,然后装腔作势道:“你的身份,我们只会去核实。见礼斯斯文文,像是读书人的模样,并非歹人,且先放你进去。”
程子安不走了,笑道:“不不不,你还是去先核实吧,免得坏了你们的规矩啊!”
领头的脸色变了,暗自恼怒起来,心想既然你这般说,就休怪老子不客气了。
“你去府衙查实!”领头的将文书塞进守卒怀里,黑着脸大步离去。
程子安也不急,见城门边有个小茶铺,对老张道:“去那里歇一歇。”
老张调转骡车头,驶向茶铺。程子安下了车,进去铺子,见铺子一般般,不算干净,也不算太脏,问道:“除了茶,还有什么吃食?”
开茶铺的东家是一对中年夫妻,还有个十多岁出头的伙计在跑腿,伙计上前,道:“除了茶,还有汤饼,面。客官要吃面还是汤饼?”
程子安见伙计歪着身子站着,问道:“汤饼多少钱,面多少钱?茶呢?”
伙计不耐烦答了,程子安一听,一碗清汤饼与白水面,居然要二十文,堪比京城的价钱。
城门处算是繁荣地段,能在这里开茶铺,哪怕只是一个简陋的茅草顶摊子,也绝非等闲人能开。
程子安哂笑,起身往外走去:“太贵了,吃不起。”
伙计看着程子安的背影,小声骂了句穷鬼。
程子安一般不会与人计较,现在闲着也是闲着,转过身去,问道:“你能在这个茶铺做伙计,应该与铺子的东家有亲戚关系吧?”
伙计愣了下,骄傲地道:“是啊,这是我叔叔的茶铺!”
程子安道:“怪不得。你叔叔,是了不起的人啊!”
东家夫妻将一切看在了眼里,他们见程子安嫌贵,与伙计一样撇嘴,听到他骂,正合了他们的意,哪会出言阻拦教训。
听到程子安这般说,东家昂起下巴,很是骄傲地道:“算你厉害,我的妹妹,乃是谢知府的小妾!”
程子安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东家从鼻子里哼了声,不再理会他了。
初夏的太阳照得天地间亮堂堂,却始终照不到阴暗之处。
偏僻穷困之地,往往魑魅魍魉横行。
程子安负着手,走回骡车,让老张赶到阴凉之处歇着,拿了水囊炊饼递给他:“先吃一口。”
老张接过水囊,倒了水洗干净手,掰着炊饼吃,神色恍惚。
程子安跨坐在车厢处,悠然自得吃着炊饼,道:“老张啊,你们富县的面筋道,烤出来的炊饼,好像要香一些。”
老张说是,难过地道:“少爷,小的说不清楚,但总觉着,云州府穷,是人祸,与其他无关。”
程子安挑眉,道:“老张你说得一半对,云州府穷,一半是人祸,一半是因为粮食产量太低,并非只有云州府低,其实就算是明州府,粮食产量也太低了。”
百姓家里养鸡鸭,下的蛋要拿去换钱,买油盐针线等,至于酱醋茶,太过奢侈。
也有百姓养猪,但养猪只喂草料长不肥,一年到头下来,不过百八十斤出头。
卖掉或者杀掉,能稍微吃上几口肉,大头的部分都要卖掉,赚得几个钱,支付家中的其他花销,比如农具,种子,看病吃药,人头税,各种五花八门的税收等等。
百姓一年到头,在过年过节时,能吃上几片肥肉,就是打牙祭了。至于穿新衣,天黑后点得起灯,就算是富裕之家了。
当然,卖鸡蛋前去市坊要交税,宰猪也要交屠宰税。
拿最高的亩产来算,一亩地产四百斤,已经是了不得的产量。除掉壳,不除得太干净,按照八成折算,就是三百二十斤的净粮。
没有其他油水肉蛋,米面就是他们唯一的营养,一个种地的成年汉子,一天的食量,至少要一斤,勉强能吃个八成饱。
一亩地的产出,不上交税粮,都不够一人吃。而一个成年汉子要种一亩地,在缺乏耕牛,趁手农具的条件下,几乎是下死力在干。
要是交掉近五成的税粮,只剩下了一半粮食。一户人家,并非人人都是劳动力,还有无法劳作的老人,孩子。
活着苦,生不如死。
程子安炊饼啃到一半,一个师爷模样的男子跑了过来,领头的与守卒跟在他身后跑得飞快。
中年男子气生得胖,跑得气喘吁吁,远远就朝程子安拱手,自我介绍了,道:“程县令,东翁还说程县令怎地这时都没到,派在下前来查看,原来程县令早就到了。程县令,快快随在下进城,东翁还未用过午饭,在等着程县令一起用呢。”
程子安见温师爷绝口不提城门吏,看来还真是一家人。
想必先去报告消息的人,已经添油加醋将事情说了,谢知府派了温师爷前来,看上去还客气得很,要不是怵他,要不就是留有后手。
无论哪一种,程子安都不怕,他已经看清楚,打恶狗,要打主人,城门吏的事情,先放在一边。
程子安坐骡车,温师爷骑马落后一步相随,看上去很是滑稽。
不是温师爷滑稽,是程子安格格不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田舍郎已经登了天子堂,摇身一变,若不宝马香车,奴仆成群,岂能对得起读书人的寒窗苦读!
云州府城比富县要热闹些,多了好几条街巷,离明州府,还是相差很远。
府城的府衙崭崭新,主要是前年倒塌了,无奈之下,倒霉的前知府只能修了。
程子安在车上换了官袍,随着温师爷进了谢知府的值房。
谢知府今年四十五岁出头,他倒不胖,身形适中,国字脸,浓眉,坐在书案后,看上去颇有几分官威。
程子安拱手见礼,谢知府抬手拱了拱,道:“程县令来了,坐吧。”
程子安道谢后坐下,谢知府呵呵笑道:“早听闻了程县令的大名,此次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两人寒暄客套了几句,谢知府起身道:“程县令一路赶来,饿了吧,我们先用过饭之后再说正事。”
程子安待与谢知府来到偏房,看到案桌上摆着的鸡鸭鱼肉,不禁抚摸着肚皮,懊悔不跌。
早知就不吃炊饼了!
谢知府看向案桌上的酒壶,看了好几眼,程子安都无动于衷。
最后,谢知府脸有点快挂不住了,看向了坐在下首的温师爷。
温师爷忙起身,执壶替谢知府斟满,道:“东翁请。”
停顿了片刻,温师爷再提壶转向程子安,道:“程县令,在下替你斟一杯。”
程子安只当没听懂温师爷的故意停顿,在提点他未主动给谢知府斟酒。将酒杯翻到在案桌上,道:“多谢谢知府招待,下官从不吃酒,圣上与王相他们还经常笑我,说与我吃饭没劲得很,就只知道吃饭吃菜。”
谢知府心里虽不那么高兴,听到程子安提出圣上与王相他们来压人,只能生生忍了,道:“既然如此,那程县令就多吃些菜。”
程子安望着案桌上满满当当的酒菜,道:“富县穷得很,下官好久都没看到这般丰盛的饭菜了,谢知府不用劝,下官肯定会努力吃。”
谢知府干巴巴笑了声,自顾自饮起了酒。程子安如他所言那样,努力吃了一些菜,半碗饭。
谢知府酒量很好,在温师爷的陪同下,吃了两壶酒,脸只微红而已。
饭后回到值房吃茶,温师爷陪坐一旁煮茶,谢知府啜饮了两杯,方放下茶盏。
此时外面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谢知府道:“程县令不但连中三元,年纪轻轻就升了朝廷中枢的五品官,实在是前途不可估量啊。程县令能到云州府,真是云州府的福气。”
程子安笑道:“我是被贬谪来,圣上说,要磨炼我的脾性。我年纪轻嘛,难免年轻气盛,当时就想,我的脾性好得很啊,无需磨炼。圣上气得骂我,说我有这般想法,就是脾性不好。没办法,我就到了富县。”
被贬谪之事,全大周官场都知道。
至于为何被贬谪,全大周的官场,也知晓一二。
不过,程子安与圣上的相处,那是御前的密事,全大周的官场,没几人知晓。
谢知府就更不知晓了,圣上骂程子安,并不代表着对他的不满,而是一种亲近。
当然,圣上没这么骂过他,也没这么说过他。
程子安就是真真假假,狐假虎威。
果然,他看到谢知府神色若有所思,道:“谢知府,今年富县的收成不好,下官请求,免除富县所有的赋税,往年的,一并免掉!”
谢知府失声道:“什么?!”
眼下小麦还未抽穗,哪来的收成不好?
何况,谢知府早就对程子安到处购置种子等有所耳闻,此次叫他前来,也是要与他算富县以前积年的欠税,以及今年要交的秋粮,徭役等事。
程子安简直在睁眼说瞎话!
程子安当然是在胡说八道,不过,他从不打诳语,点点头,郑重其事道:“谢知府,富县穷得很呐,真交不起!”
作者有话说:
谢知府终于绷不住了, 厉声道:“程县令,无论你以前如何厉害,现在你已经是富县的县令, 缴纳赋税, 教化百姓,读书科举, 皆为你的差使。如今, 地里的小麦尚未抽穗, 你就开始叫苦连天。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要是大周的官都像程县令这般,大周常平仓的粮食从何而来,大周户部的赋税从何而来?!”
程子安见谢知府慷慨陈词,不禁笑问道:“谢知府, 高武县积欠的赋税可缴清了?”
谢知府以前是高武县的县令,高武县与富县差不多穷困,闻言他的脸挂不住了,冷声道:“高武县的赋税究竟如何, 其是程县令能管?”
程子安心平气和道:“谢知府,高武县的赋税, 下官当然管不到。提及此事, 也并非要故意让谢知府没脸。下官身为朝廷命官,当然知晓这些都是分类之事。谢知府初到任上,想要做出一番政绩, 想要向朝廷交差, 放眼整个云州府, 看似只有富县能交出粮食了。否则的话, 谢知府也不会来找下官。”
毕竟程子安名声在外, 若非必要,谢知府的确不会找到程子安的头上。
落难的凤凰始终是凤凰,认为不如鸡的,那是眼瞎。
故而一开始,谢知府就极力礼贤下士。程子安不算太配合,也不算太张狂。
谢知府除了不想惹程子安,对他还多了层防备忌惮。
程子安政绩卓然,他这个上峰压不住,被衬成了庸才,他以后如何晋升?
一边是颗火热,想要往上爬的心,一边是要与程子安杠起来,要是他在京城背后有人,要是输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知府位置,还没坐热就要让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