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贸再繁荣,海贸再发达,金银不能当饭吃,首要的是解决粮食产量,让百姓不说吃饱饭,至少能吃得七成饱。
程子安不由得想起了他交给章郎中的事情,工匠们得到重视,提高他们的待遇与社会地位,才能真正推动大周的发展。
育种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一个良种出来,要经过试种,研究改进,经过双盲实验,绝不能一下就全面推广。
程子安想到这些,就沮丧不已。不过,眼下不是考虑那么多的时候,种子可以从别的州府去购置,耕牛与农具,就凭富县县城那副模样,也找不到多少。
富县离云州府的府城,大约有三百里路,早起天不亮赶路,车马不停,两天足够了。
关键是,钱呢?
程子安眼前闪过郜县令白胖馒头的脸,到一旁的沟渠里去洗手。
沟渠边种着几颗嫩绿的芋头,程子安看了又看,苏钱粮在一旁提醒道:“程县令且小心些,千万别去碰芋,汁水有毒,沾到手上会发痒红肿。”
在明州府程子安经常吃芋头,闻言好奇道:“富县不吃芋头?”
苏钱粮答道:“芋头不好处理,有毒,吃得不多。”
程子安脑中灵光一现,问道:“芋头都长在何种地方?”
程箴笑道:“芋头喜湿,皆生在沟渠边,若是种在土里,要勤浇水,施肥。”
程子安点着头,神色若有所思。
连续跑了几个村庄,到处都大同小异。程子安看得心里拔凉,昨日看到了他们的麻木,今日走近了看,发现那些麻木,入木三分,基本上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到了傍晚,三人一同回县城,程子安叫来管着户帖的钱书吏,要了富县的户帖来看。
他飞快扫了大半,心更凉了。
夭折的婴幼儿不算在里面,只看立了户帖的人口,平均寿命在二十五左右。
而这个二十五,还是把县城里的大户,有些村子里的地主,日子过得好些,长寿的算进去,拉高了平均寿命的结果。
大周已经近百年没打仗,算得上太平时期,除去医疗落后的原因,就只有一个结果,就是百姓身体太差,一个着凉就可能没了命。
医疗水平根本不可能一下提高,在缺医少药,粮食短缺的时代,程子安能做的,就是勉强填饱他们的肚皮,改进卫生条件。
卫生说起来简单,其实难得很。在后世,还流传着一句话,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其实这句话大错特错,前提是医疗水平上去了,能治疗这点小病,以及人的身体素质好,自身的免疫力能抵抗病菌。
水与柴禾都不缺,勤洗手,喝煮沸的水,人畜分开居住等等。
身体素质方面,程子安叹气,先吃得半饱再说吧。
至于什么读书以及科举,于眼下的情形来说,差不多是何不食肉糜。
程子安手敲在户帖上,见李书吏坐立不安的模样,道:“李书吏无需紧张,我就是看到富县的百姓寿命太低,一时感慨了下。唉,眼下时辰不早了,下值了,李书吏早些回去吧。”
李书吏松了口气,忙起身接过户帖告辞。
程子安对程箴道:“不知阿娘做好晚饭没有。”
程箴道:“都这个时辰了,你阿娘肯定做好了饭。怎地,你打算去何处用饭?”
程子安道:“那阿爹回去陪阿娘用饭,我去福客来,找郜县令说说话。”
程箴上下打量着他,道:“你打算作甚?”
程子安摊摊手,笑道:“阿爹,我真是先去找郜县令说说话,至于要作甚,要说过话之后才清楚。”
程箴叮嘱道:“我们刚到富县,不宜动作太大。”
程子安说了句阿爹放心,施施然出了门。
县城与昨晚一样,到处黑黢黢,除了天上的星辰,就只有县衙与福客来亮堂一些。
程子安一走近,伙计就迎了上前,恭敬地道:“程县令大驾光临,程县令这边请!”
掌柜听见伙计的声音,连忙从柜台后跑了上前,笑得脸上的褶子跟朵花一样,躬身道:“程县令,在下吴三,是福客来的东家。程县令来了,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郜县令照常坐在临窗的座位上,与两个约莫三十岁左右,一个五六十岁的锦衫男子在吃酒,闻声看了过来,脸上挤出了笑,拱手与程子安见礼。
程子安举手还礼,走过去道:“郜县令别客气,你们也坐,坐。”
郜县令介绍了三个跟他一起站起见礼的男子,两个三十岁左右的是他的儿子,年长些的是他兄弟。
程子安看着几人,收回了先前的话,整个富县的胖子中,郜氏叔侄兄弟几人至少要占去两成。
郜县令道:“程县令前来用饭?若是不嫌弃,不如坐下来一起吃一杯。”
程子安说好啊,坐在了靠近的长凳上,“我不吃酒,吃饭菜就行。哟,这道红烧肉,福客来好像做得还不错。”
郜县令愣了下,他不过随便客套了句,哪知程子安真坐了下来,好像是特意来找他用饭一样。
立在一旁的掌柜机灵,忙亲自去取了干净碗筷上前,吩咐灶房多加了几道新鲜的菜。
大家重新落座,程子安饿了,道:“我吃饭,你们吃酒,大家都随意,随意。”
郜县令想着已经致仕,两个儿子也没甚出息,老宅有地,以后回去做个富家田舍翁,也就随意了起来,端起酒盏美滋滋抿了口。
程子安就着红烧肉吃了半碗米饭,随意问道:“郜县令什么时候回燕州?”
郜县令道:“富县离燕州路途遥远,此次归乡,有老有小,恐路上遇到歹徒,从府城寻了镖局护卫,护卫约莫后日到来,等他们到了之后,我就启程。”
程子安唔了声,道:“出门赶路,是要小心些。尤其是带了贵重之物,遇到那贪心不长眼的起了歹心,有镖局护卫,也能稳妥些。”
郜县令打着呵呵,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呐。”
程子安说可不是,好奇道:“像是镖局走一趟镖,需要多少银子?”
郜县令不疑有他,答道:“看需要几个趟子手,镖师,护多少的镖,路途的远近。镖局要是派出常年走镖的镖师趟子手,还得要贵一些。”
程子安听得频频点头,道:“镖师趟子手干的都是辛苦活计,说不定还有受伤丧命的风险,赚的都是辛苦钱,是要贵一些。郜县令这一趟回去,花上百八十两也是应当,以后回到燕州,就只管享受天伦之乐,含饴弄孙了。”
郜县令哈哈笑道:“我也是这般想,主要是求个平安稳妥。”
程子安说是,吃得肚皮饱,起身告辞。
回到县衙,程箴与崔素娘刚用完饭,见他这般快回来,崔素娘忙关心道:“灶房还有饭食,我去让秦婶给你热热送上来。”
程子安拍着肚皮,笑道:“阿娘,我吃过了,吃了两碗饭,还有一大碗红烧肉,饱得很。”
崔素娘看得发笑,忙去泡了茶让他消食,程箴打量着他,问道:“就只是去吃饭?”
程子安笑道:“吃饭,聊天,探了一下郜县令的家财。阿爹,郜县令富得很啊!”
郜县令虽说官做得不显,毕竟做了一辈子的县令,无论如何不会蠢到,就凭着这短短的功夫,向程子安透露他的家产几何。
程箴思索了半晌,都没想出个所以然,问道:“你如何探到的?”
程子安道:“我问了郜县令如何回燕京,他说在等府城来的镖局镖师趟子手。阿爹,我们前来赴任,除了有官身在身上,会安稳一些,没想过要护卫。主要还是因着,我们身上没几个钱,没那么多顾虑。富县往燕州虽说路途不算近,但燕州靠近京城,越走越平坦太平。镖局收钱,看路途远近与所需的人手,还要考虑到路上的安危。能花百八十两,这趟镖,不为保人。郜县令年纪最大,他那体格,富县三十岁左右,在地里种地的汉子都不一定打得过他。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兄弟,护着家里的妇孺足矣。除去这些,就是护钱财了。”
程箴听得瞠目结舌,没曾想到,就几句话,程子安就探到了这般多。
这次程箴与程子安一起赴任,亲自与他一起前去做事,对这个儿子的聪慧与做事手腕,又更深了一层了解。
要是换作他自己,要是考中进士出仕,面对着眼前的情形,估计还在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不过,程箴还是颇为纠结,道:“你是要......”
程子安道:“阿爹,今日我们出去看了春耕,整体说来,就是一塌糊涂。种子,耕牛,农具都缺得很,虽说不能覆盖全县,但多少要支援一些,先让一部份百姓用上。百姓穷成那样,他们也掏不出来钱,只能当做赈济了。”
程箴想着那些破茅草屋,点头道:“倒也是,把他们全部家当收走,估计也值不了一两银子。”
程子安道:“春耕耽搁不得,现在种下去,多少能收成一些。”
贼来如梳,兵来如篦,管来如剃。
程子安叹了口气,“唉,富县富县,这个县,说与富压根不沾边,倒是言过其实了,有整个县的供养,还是有富人啊!”
程箴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沉吟了下,道:“你打算如何做?”
程子安摩拳擦掌,扮做匪徒,狞笑道:“硬要!敢不给,我让他出不了富县!”
作者有话说:
郜县令准备致仕时, 下了很大的决心。
毕竟官身高高在上,做久了官,就算是小小的县令, 在百姓眼里, 都是高不可攀的人物。
若不致仕,郜县令可以在任上老死。
父母双亲去世得早, 在出仕前就没了, 郜县令是同进士出身, 中进士之后也没衣锦还乡,在京城后补了许久的差使。
领了差使,就马不停蹄去赴任。算起来,已经离乡近四十载。父母的坟有兄弟看守打理,这些年来, 他已经快忘记了,当年父母双亲的模样,故乡的模样。
当然,郜县令并非为了这些才致仕。
福客来几乎没客人, 郜县令一家快将客房占满。
郜县令的屋子,里面堆满了匣子, 继妻几乎不出屋, 一天到晚寸步不离守着。
晚上歇息前,郜县令会让妻子去门口守着,他亲自将所有的匣子打开, 查看一遍。
屋子就算不点灯, 金银珠宝的光泽, 将屋内照得金光闪烁。
早起时, 郜县令来不及洗漱, 从腰间摸到钥匙。将匣子再次打开,摩挲查看一遍。
这些,足以令他安享晚年,子孙过上富裕舒坦的日子。
大周前些日子的动荡,让郜县令害怕了。若是被罢官抄家,一切的荣华富贵,都成了过往云烟。
郜县令痛下决心,向朝廷请求致仕。
“咚咚咚。”门上传来响声,郜大郎在门外道:“阿爹,程县令来了,说要见你。”
郜县令以为程子安来问他一些县里的公务,不禁哂笑,到底年轻啊。
听说他昨日还真忙着去看春耕了,春耕,真是可笑。
就这么个穷乡僻壤,百姓愚钝,一年到头也刮不了几个大钱。
反正不关他事,闲着也是闲着,郜县令锁上匣子,道:“请程县令坐一阵,我洗漱了就来。”
郜大郎应了,转身下楼,同在大堂里随意坐着的程子安见礼:“程县令且稍等,阿爹马上下楼。”
程子安吃着早点,笑道:“无妨,我且等着。”
郜大郎看着案桌上的炊饼与小米粥,不禁暗自腹诽,这般早,蹭完了晚饭,又来蹭早饭来了。
过了一会,郜县令下楼,远远笑着抱拳见礼,“程县令怎地这般早?”
程子安喝完了小米粥,优雅擦拭着嘴,道:“不早了,平时我都这个时辰起身。郜县令快来坐,用些早食。”
郜县令走上前,在程子安对面坐下,掌柜忙招呼伙计,送上来他惯常用的羊肉汤,羊肉包子,剖开两半流油的咸鸭蛋,一小碗燕窝粥。
程子安笑,真是富贵得流油了!
郜县令呼噜噜喝了口羊肉汤,拿起了羊肉包子掰开,问道:“不知程县令找我何事?”
程子安道:“请郜县令捐钱。”
郜县令漫不经心听着,顺手将羊肉包子送进嘴,福客来的羊肉新鲜,羊肉包子肥而不膻,吃起来很是可口。
“春耕看天,已经鞭过了耕牛......”
郜县令顺着脑中所想说下去,说了几个字,看到面前的程子安笑望着他,他回过神,失声道:“什么?”
程子安再将先前的话复述了一遍,郜县令脸色变幻不停,苦着脸道:“程县令这个要求,的确令我感到很为难啊!”
“不为难,郜县令心善,关心富县的父老乡亲,拿些银两出来,替他们购置种子,农具,耕牛。富县的百姓,会感念郜县令的功德,给郜县令立一块功德碑,天天祭拜!”
他还好好活着呢,祭拜个鬼!
郜县令出气重了起来,感情昨晚程子安来,就是要探他的家底,已经看上了他的钱。
呵呵,郜县令为官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这般的事情。
他是官,就是犯了事,也可以品级抵消罪责!
虽然品级不高,他是正常致仕,并未犯事。
程子安敢逼迫他拿钱出来,就是犯了法,就是告到圣上面前去,他也不怕!
郜县令放下了羊肉包子,冷冷道:“程县令为富县百姓着想,爱民如子之心,实在令我佩服。只我一家老小,都靠着我的一点俸禄过活。实在有心无力,程县令若是要逼迫,我也豁出去,去找圣上评评理了。”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无所谓,郜县令随便告,参奏我。参奏我的多了去,不差郜县令一个。”
郜县令脸色更难看了,气得咬牙切齿,道:“天下难道没王法了,任由程县令这般欺负人!”
程子安闲闲道:“我给郜县令一个上午的功夫去收拾整理,捐赠五万两银。不然的话,郜县令一家,就留在福客来吧。”
郜县令目眦欲裂,难以置信喊道:“五万两!”
亏他开得了口!
程子安微笑着道:“五万两,对于郜县令来说,不过是小意思。我也不提郜县令的钱是从何而来,说出来没意思。如果郜县令过了午时,还未将银子送进县衙。”
他手抬起往下一劈:“就十万两了!”
郜县令瞪着程子安悠然离去的背影,气得七窍生烟,几乎站立不稳。
郜大郎在一旁候着,他没听清楚发生了何事,见郜县令的神色不对,赶紧上前问道:“阿爹,出什么事了?”
郜县令眼里阴狠闪过,胸脯起伏着,厉声道:“不等护卫了,即刻收拾离开!”
郜大郎吃了一惊,还要再问,郜县令气得呵斥道:“快去!让老二去拿路引!”
郜大郎不敢再多问,慌忙上了楼,对郜二郎道:“出事了,阿爹说要马上离开富县,你快去找李书吏拿路引!”
郜二郎被着急忙慌的郜大郎推了出门,只能按照吩咐,前去了县衙。
平时如自家后院般来去自如的衙门,郜二郎却进不去了,被相熟的差役拦在了门口。
郜二郎急了,道:“狗三,你敢拦老子了!快让开,老子进去拿路引!”
差役阴阳怪气道:“郜二,你还当你是郜二少爷呢,上面发了话,郜氏的人不许进!”
郜二郎在富县向来横着走,嚣张惯了,扬起拳头就要打。
差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呵呵怪笑道:“你敢动老子一根头发,老子就将你抓进去大牢,打板子!”
郜二郎到底有几分眼色,想到郜大郎的慌张,拳头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了,忍气吞声道:“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我去办路引,乃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你可不能拦着。”
差役抱着胸脯,歪着身子,拉长声音道:“你办不了,李书吏歇着呢,县衙的公章,在程县令处。”
郜二郎没了主意,只能奔回福客来,蹬蹬上了楼。
郜大郎忙着在指挥仆从们搬行囊,安排马车,见郜二郎回来了,忙道:“二郎快将路引放好,来搭把手。”
郜二郎哭丧着脸道:“路引没拿到,我连衙门都没能进去!”
郜大郎大惊,顾不得其他了,忙与郜二郎一起前去郜县令的屋子,回禀了此事。
郜县令脸色发白,瞬间苍老了几十岁,苦笑道:“呵呵,路引,路引!”
福客来出门走几步,就是县衙。县衙衙门的小吏,都是曾经的下属,平时郜县令也没管着他们,彼此之间关系还算融洽。
只要交待一声,李书吏就会将路引送上门。
谁知一个粗心大意,就被程子安卡住了脖子。
不过,郜县令就算先拿到了路引,他也走不出富县的城门。
当官多年,郜县令清楚知道一件事,县令就是这个县的土皇帝,要让他寸步难行,不费吹飞之力。
郜大郎生气地道:“这些吃里扒外的王八羔子,亏得以前称兄道弟,见了郜爷长,郜爷短,我们还没离开呢,就翻脸不认人了!”
人走茶凉,富县的新县令已经上任,胥吏总要给新上峰一个薄面。再说了,他又不是升官,这些胥吏不敢得罪他。
郜县令眼前阵阵发黑。捂着胸口,手揉着太阳穴,挖空心思想着应对之法。
程子安说得对,五万两他拿得出来,可他舍不得,足足五万两银子呐!
郜二郎一撸衣袖,恶狠狠道:“我们这就离开,去下一个地方办理路引就是!他程子安,难道还能管到别的县去!”
郜大郎也附和道:“阿爹,二郎说得是,我们不要路引了,先离开再说!”
郜县令深吸了口气,尖声骂道:“蠢货!等你一出县城,他就有理由将你拦下来,到时候就拿路引说事,治你一个没路引乱走之罪,将你拿下来,行囊财物都被搜走,你以为,这些进了他的手,你还能拿得回来?!”
兄弟俩彼此面面相觑,缩起了脖子,不敢再吱声了。
过了片刻,郜大郎小心问道:“阿爹,我们该如何办?”
郜县令定定盯着某处,他此时也没了章法。以前他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眼下地位翻转了,他的确不知如何办才好。
说参奏,告御状,都是一时的气话。
当官这么多年来,他连圣上的面都没见过,一个不起眼的县令而已,圣上估计也没听过他这号人物。
而程子安,乃是京城的风云人物。
至于求上峰,云州府的新知府将将上任,他不熟悉,这份情面用不上。
再说,要去求,也要他能走出富县啊!
摸着冰凉的金银,郜县令老泪纵横。
这都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在各县任上,冒着风险伸手,积攒而来的啊!
大周的官员,谁不贪腐!
谁又是靠着俸禄而活?
偏生就他程子安,要高风亮节!
郜县令神色一会狰狞,一会愤恨,一会又心痛。
滴漏滴答,不知不觉中,过了午时,未时到了。
福客来涌进一堆差役,吴三见郜县令一家慌乱在准备离开,不知郜县令一家发生了何事,见到差役们进来,他忙上前,拉过相熟的苏捕头问道:“老苏,究竟发生什么事?”
苏捕头拂开他的手,小声道:“你别管,与你无关。”
吴三一愣,直起身,退回了柜台里。
苏捕头大声道:“有人家中失窃报官,奉命追查盗贼,所有人等都安生呆在屋内,不许乱走,否则,以妨碍公差处置!”
郜县令听到苏捕头熟悉的声音,他脸色刷地惨白。
已过午时,程子安真来了后手!
苏捕头领着差役,脚步咚咚踩在楼梯上,一步一步,直往郜县令的心口上在踩。
郜县令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到楼道口,哑着嗓子道:“我去见程县令,你们回吧。”
苏捕头装模作样四下看了看,朝着郜县令一拱手,扬声道:“都查过了,走吧!”
差役们哗啦啦离开,郜县令身子踉跄,差点站立不稳,郜大郎郜二郎赶紧上前搀扶住,哭喊道:“阿爹,你没事吧?”
郜县令神色灰败,道:“我去去就来,你们不要乱跑,乱惹事。”
县衙值房里,程子安慵懒地靠在椅子里,手上把玩着公章,姿态闲适。
程箴看了眼滴漏,眉头微蹙,道:“子安,你这般做,可妥当?”
程子安道:“阿爹,妥当得很。”
程子安只能作罢,耐心等着。
未时尚未过一刻,莫柱子跑来回禀道:“老爷少爷,郜县令来了!”
程子安朝程箴笑,对莫柱子道:“让他进来。”
莫柱子应是,出去领了郜县令进屋。程子安指着椅子道:“这间值房郜县令熟悉得很,就当是故地重游,自在些,坐吧。”
郜县令死死盯着程子安,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声音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道:“五万两银子,我出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郜县令做了几十年的官,十万两对他来说,也是毛毛雨。
程子安脸上的笑一收,肃然道:“我这个人,向来一言九鼎!说了一旦过午时,就变成了十万两,一个大钱都不能少!”
郜县令嘶哑着,厉声道:“程子安,你莫要欺人太甚!要是敢逼迫,我就死在这里!”
他的手一扬,从衣袖里,拿了把匕首对准自己的脖子,疯狂地道:“呵呵呵,我再如何,都曾经是朝廷命官,你敢逼死我,你一文钱都拿不到,还会背上逼死朝廷命官的官司!”
程箴神色大骇,赶紧起身,劝道:“郜县令,你别想不开,快放下,快放下匕首!”
程子安脸上的笑意退却,彻底沉了下去,眼神冰冷,周身都散发着凌厉之意:“十万两!一文钱都不少!”
郜县令呼吸像是破风箱一样,抽搐着,手上的匕首往脖子里按了几分:“好,我就成全你!”
程子安不疾不徐,淡淡道:“死吧,死吧,你前脚死,我后脚就将你的儿孙们抓了!这间值房,由你发号施令,伸手贪腐捞下的银子,因此而丧命的百姓不知有多少,早就臭不可闻,堆满了森森白骨尸首,你郜氏全族拿来抵命,也抵不过!”
这间值房,郜县令最熟悉不过,他在里面,的确下了许多命令,囫囵定了许多案子。
百姓就算不服,想要告状谈何容易。
要出门,首先要路引,去乡里的里正处,由里正同意,层层上报。
连村都走不出,就算给了路引,路费呢?
能赚到出门的钱财,就不会被欺负,产生冤假错案。
无论哪个衙门,从不向穷苦百姓敞开。
郜县令脖子上,出现了一道血线,他的手颤抖着,没再用力。
“郜县令,你每个人头,加两文钱的赋税,你还以为,是善待了他们。对于这些百姓来说,究竟是何种负担,你难道不清楚?你收取公粮,脚一踢下去,责令他们多晒半天的小麦,可能是十斤二十斤,对于一亩地不到二百斤的收成,你的两文钱,十斤二十斤粮食,就是在对他们抽筋剥骨,喝血吃肉!这些年来,除了盘剥百姓,加重百姓的负担,毫无作为,连堆粪都比不上,粪肥至少还能肥庄稼!”
郜县令手陡然放下,匕首当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程子安声音冷若冰霜:“你死不足惜,就是死一万次,也偿还不了你的罪孽!”
郜县令嘶声力竭道:“他们都这样,都这样!大周谁不贪,有谁不贪!你有本事,去找一个清廉的官员出来!”
程子安哦了声,笑道:“我不贪。”
郜县令肩膀塌了下去,哈哈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是啊,你不贪!我以前刚出仕时,比你还要清廉,我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程子安无奈地道:“我说郜县令啊,你做了坏事,就别给自己找借口了,何必呢?你吃屎,那是你自己的个人选择,不要试图证实,吃屎是正确的事情啊!快回去数十万两出来,屁话少说!”
作者有话说:
从郜县令处拿到了十万两银子, 程子安将老张,庆川,莫柱子以及胥吏们都安排了出去, 购置种子耕牛农具。
程箴知道程子安不放心, 一是要抓紧功夫,二是银子得来不易, 他不放心全部交由胥吏。
涉及到金银, 里面就有说不清的事情, 万万不能拿权财美色来试探人性。
程箴:“这一次事情重要,再耽搁就耽误了春耕,辛苦得来的银子,我还是一同前去吧。”
程子安想了下,道:“行, 此事就交给阿爹统领了。”
程箴收拾了下,带着还在震惊中的胥吏们出了富县。
郜县令一家在镖局的护送下,启程回燕州。
程子安站在县衙外,闲闲数了下, 前后共计十三架车马。
一切都如他所料,十万两银子对平常的百姓来说, 是一个连想都不敢想的数额, 但对身家丰厚的郜县令来说,真不算致命的损失。
所以,他舍不得死。要是他真那么不怕死, 在大周官场动荡后, 不会致仕, 而是会继续在任上做下去。
程子安回到县衙, 给圣上写了折子, 如实描述了富县的“太平盛世”,回禀了得了十万两银子,全部用于了买粮等事情。
至于粮食收成上,程子安先叫了苦,收成估计不会好。
因为,富县多年来,已经累积了巨额的欠税。
程子安当然不会还,而且他打定了主意,一粒粮食都不会缴!
按照规矩以及程子安的品级,他没有资格直接向圣上递折子。
折子先会进政事堂,政事堂的几个相爷,王相会保持中立,明相看他不顺眼,何相看似站在程子安这边,但此一时彼一时,人在不同的位置上,立场会不同,做事也会跟着改变。
但这些程子安都不怕,他的折子,其实是信,分别既给了章尚书与许侍中手上。
许侍中是圣上身边近身内侍,他不能插手朝政。程子安告诉他知晓,他在某些时候,在圣上面前说一句话,能抵过朝上官员的冒死进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