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地会这样,怎地会这样?”
“连三甲都没中,定不该如此啊!”
烟邈被吓住了,他哪懂得这些,上前搀扶着摇摇晃晃的孙仕明,嗫嚅着劝道:“老爷,小的伺候老爷回去。”
孙仕明猛一下甩开烟邈的手,转身狂奔回榜单前,再次细看。
这次他从最上往下看,待看到那个令他恍惚的名字,肩膀塌下来,瞬时矮了几分。
程子安。
三元及第,连中三元!
新科状元的俊逸与风流仪态,成为了京城长久以来的美谈。
按照习惯,探花郎向来生得俊俏, 这次探花郎的美貌, 反倒被状元郎盖了过去。
中间的榜眼。不上不下,虽为一甲, 夹在其中很是尴尬。
不过, 能中一甲的喜悦, 到底驱散这点子不快。
毕竟,状元是圣上御笔钦点,在殿试时就亲自传了他去面圣,所有的考生都有目共睹,谁都不敢有异议。
在轰轰烈烈的庆贺中, 落第的贡士们,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隐约有要闹事的架势。
这次春闱新科取士,参加殿试的贡士, 一共刷下来的十五名。
按照以前的规矩,殿试不过是彰显天子威严, 让天下士子归心的考试。
排名基本已定, 只是圣上权衡左右,最后点一甲,以及二甲的一些名次。
能参加殿试的贡士, 皆榜上有名, 最次也有个三甲, 偶尔会有一两个, 会得圣上不喜, 最后被黜落。
且南北榜,并未有太明显的差距,只按照考试成绩取士。
这边在热热闹闹庆贺,孙仕明受的打击太大,病倒在了床上。
天气炎热起来,院子里的石榴花,怒放得似燃烧的火。
程子安中午从外面吃完酒回来,闻到院子里淡淡的药味,眉头微皱。想了想,到底脚步一转,走到孙仕明住的屋子前,瞧了瞧门。
门内传来一阵小跑动的脚步声,门吱呀打开,烟邈出现在门口。
见是程子安,烟邈赶紧见礼,道:“少爷来了,快请进。”
程子安打量着烟邈,他生生瘦了一大圈,年纪轻轻,眼底下面挂着两个布囊似的眼袋,嘴角起泡,额头几个大包。
屋内昏昏暗暗,一股子酸味混杂着药味,程子安闻到几乎想吐。
屏住呼吸,忍了忍,程子安温声道:“烟邈,将门窗打开透气。等下再去拿些橘子皮,薄荷之类的,反正你问阿娘,拿些到屋里来熏一熏。”
烟邈迟疑了下,回头朝卧房看去,到底没敢违抗程子安的命令,将门敞开,再去卧房开暖阁里的窗棂。
“烟邈你个狗奴,可是见着我落榜了,就要爬到我头上来作威作福,想要我干脆病死作数!”
孙仕明的骂声从里间传来,程子安听到他中气十足的骂声,对紧张不安的烟邈挥挥手,烟邈撑起窗棂,忙退了出去。
程子安道:“姨父,是我。”
里间安静下来,孙仕明有气无力道:“子安来作甚,我病了,你快出去吧,仔细将病气过给了你。”
程子安站在那里不动,等到屋内亮堂一些,难闻的气味散去之后,方进了屋。
孙仕明额头上缠着布巾,斜躺在床头,被褥搭在腰间,脸不知是浮肿还是真长胖了,跟个发面馒头一样。
撑着动了动,孙仕明不自在地道:“子安既然来了,坐吧。”
炕前有个烟邈平时伺候孙仕明的杌子,低矮,很符合孙仕明要高过仆从下人一头的习惯。
程子安道:“我就不坐了,前来看看姨父,身体如何,接下来有如何打算。”
提到以后的打算,孙仕明的神色立刻就黯淡了下去,愁眉苦脸道:“我能如何打算,眼见到手的进士,一下就没了。我怎地那般苦啊!苦啊!”
孙仕明悲从中来,呜呜哭得涕泪横流。
不堪僧面看佛面,看在崔素娘的面子上,看在崔婉娘的面子上,看在素未蒙面的阿宁阿乔面子上.....
还有,程子安对于这次孙仕明的落第,心知肚明。
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过多,天下不够分了。
且差使向来就僧多粥少,进士还在京城候官。一甲二甲能塞进去,三甲的同进士,前一次春闱的都尚未全部派完官。
一个官身起来,圣上的天下,又要分出去一些。
虽说这点微不足道,但圣上还有一堆儿子,亲戚,他们也要分。
分钱财时是喜庆,可等分完了呢?
圣上就该穷了,国库穷,他的江山就坐不稳。
至于官宦们,他们没几人在意此事,前朝皇室姓元,轮到了周氏,他们照样很快俯首称臣。
谁当皇帝,对他们来说,对百姓来说,并无有任何不同。
孙仕明与其他贡士落第,多少与程子安也有点关系,殿试那场谈话,估计戳到了圣上的痛处。
且南北榜不分,凭着真本事取士,孙仕明在南榜被打压中占到的便宜,就还了回去。
程子安难得好心劝道:“姨父,你我是亲戚,我就不绕弯子了。姨父想要在科举上有所作为,估计这条道有些难。姨父在读书上还算有些天分,回到青州府,去府学寻个夫子的差使,好生养育阿宁阿乔,日子也能过得顺遂安稳。”
孙仕明咬紧牙关,眼里不甘与怨怼涌动,嘶哑着嗓子道:“你虽侥幸考中了状元郎,又不是那神仙术士,竟能断人前程了?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长辈,我以后要做何打算,做何事,岂是你能插嘴!”
既无真正灵活的头脑,又没有敏锐的官场直觉。将自己看得过重,缺乏与之匹配的才能。
他当了官,以他的胆识,也做不出抄家灭族的坏事。糊涂昏庸,拿着俸禄,享受着百姓供奉,做个朝廷的应声虫。
大周上下,孙仕明这般的官员比比皆是。
程子安也不恼,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孙仕明,道:“正因为你是我长辈,我才说了肺腑之言。要是无关之人,想听都听不到。此次的贡士,不止姨父一人落第,以后的春闱取士,定会只取真才实学之人,且会越来越少。姨父觉着,可能与他们争?”
孙仕明先前的气焰,一下就低了下去,靠在床头,悲伤更甚。
程子安未再多言,见礼后离开。
屋外,太阳正盛,晒在身上热乎乎,又不至于太烫。
程子安很珍惜,再过些时日,天气就要热了。
新科进士还在等着派官,派完官,新科进士会有假期,衣锦还乡庆贺之后,再赴任,正式走向仕途。
程子安还不清楚,他会到何处任职。
一般来说,他要不进翰林院,当个翰林学士,要不去地方当县令。
眼下这些都无关紧要,程子安琢磨着回乡的事情。
衣锦还乡啊!他可不是锦衣夜行之人,一定要轰轰烈烈,多收些礼。
向朝廷要钱难,手上有钱,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取之于士,用之于民,对程子安来说,已经驾轻就熟。
这些时日庆贺酒席太多,睡得不足,程子安也不管眼下的时辰,打了个呵欠,袖着手就打算进屋睡一觉。
这时,莫柱子跟背后有恶狗在嘴一样,跑得两条腿都快成了幻影,着急忙慌道:“少爷,宫里来旨意,传少爷进宫。少爷,我去给少爷打水洗漱更衣,老爷说了,少爷不能有酒意,当心御前失仪!”
程子安不吃酒,抬起衣袖闻了闻,身上的酒意是有点浓,他转身进屋,道:“柱子,是谁来传的旨?”
莫柱子喘着气,道:“是黄侍中,有老爷在招呼着,少爷放心。”
黄侍中乃是圣上的近身内侍,程子安愣了下,脚步一个急旋,进屋扒拉下衣衫,冲去净房用凉水一通呼噜洗漱,拿了件干净衣衫套上,抹光头发,戴上干净幞头,快步走了出门。
刚打来热水的莫柱子,看着程子安傻了眼。
程子安没空理会他,疾步经过他,朝他摆了摆手。
去到前院待客的花厅,程子安在门口就作揖见礼:“黄侍中久等了。”
黄侍中长得白白胖胖,看上去满团和气,起身还礼,对着程箴道:“多劳程举人招待,我还得回宫去交差使,这就告退。”
程箴赶紧起身,将他送到门口,递了一个颇为鼓囊的荷包上前。
黄侍中也不推迟,笑呵呵收了。程箴微松了口气,趁机朝程子安打量。
程子安回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也不多问,跟着黄侍中进了宫。
到了宫门处,两人下车前行。穿过侍卫林立的广场,走进甬道,程子安上前两步,拉了拉黄侍中的衣袖。
黄侍中斜眼看向程子安的手,再抬眼看向他,温和地道:“眼前就到承元殿了,程状元进去就能知晓。”
程子安绽开大大的笑容,道:“天色不早了,圣上这个时辰召我进宫,我心中没底。黄大叔,你给我透透气呗,究竟是好是坏。”
黄侍中愣住,他本为阉人,底下的内侍,干儿子们,干爹祖父叫得欢,那是他们这些人上不了台面的规矩罢了。
官员们见到他也客气,按着官职品级称他黄侍中。
黄侍中还是第一次听到官身叫他大叔,偏生还叫得很是顺口,熟练,仿佛他同其他人一样,并非身体残缺之人。
程子安微皱着眉头,苦巴巴道:“黄大叔,说老实话,我面圣时怵得很。官职还没派下来,要是惹了圣上不快,将我指到穷山僻壤去,我这个状元,好没脸的!”
黄侍中心里滋味复杂万千,眼神变了变,最终道:“进去吧,你不会去穷山僻壤的。”
程子安立刻转忧为喜,笑得比那御花园盛放的牡丹还要耀眼,嘿嘿道:“多谢黄大叔,我这就有底了。”
黄侍中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情不自禁笑了下。
程子安抹了把脸,换成了端庄的表情,跟在了黄侍中身后。
圣上召见,是好是坏,见了便能得知,程子安完全无需多此一举。
不过,能与人打交道的好时机,程子安如何能错过呢?
进了大殿,圣上坐在殿中央,背靠在塌几的软囊上,看上去很是悠闲。
程子安上前见礼,圣上上下打量着他,眉头皱起,道:“你打马游街时穿的大红锦衫呢?”
看来,圣上还真是喜好美物,雅致。
程子安低头看自己身上的青色细布衣衫,老实答道:“回圣上,学生只有那一身衣衫,穿了好些次,洗了之后就收了起来,等到回乡的时候再穿。”
圣上抬眉,唔了一身,似笑非笑道:“回乡,你为何要回乡?”
程子安暗自咦了声,道:“学生考中了状元,这是天大的喜事,要回乡庆贺,告祭列祖列宗。”
圣上慢悠悠道:“你程氏的列祖列宗,往上数统共也没几个,你阿爹回去磕个头,烧柱香就够了。”
报名时要查祖上三代,程子安讪笑着不做声了,屏声静气等着圣上放大招。
圣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道:“你殿试时的时政答得很是不错,在河工河道上很有见地。你就去工部当差吧,眼见夏日要到了,雨水多,河工河道为重中之重,尤其是护城河。明日就前去吏部应卯,前去工部当差。”
不是翰林院,不是地方官,而是六部中最被忽略,偏生又容易出事犯错的工部!
还不能衣锦还乡嘚瑟!
程子安脑中回想起会试之后,陪同崔素娘前去逛铺子,杀鱼妇人对他说的话:“以前河水清澈得很,近两年河水变得浑浊了。”
咄,这倒霉催的差使!
这状元郎的起步!
作者有话说:
月色撩人, 程子安蹲在石榴树下,揪着石榴花瓣,沮丧得将头发抓成了鸟窝。
莫柱子端了椅子出来, 闻讯赶来的闻山长, 同程箴一起坐在他对面,吃着茶, 不时担忧看他一眼。
程子安手上的花瓣被揪得光溜溜, 起身再要去摘一朵。
闻山长看不下去, 放下茶盏咳了声,温和劝道:“子安,石榴花何其无辜,别折腾了,留着吃石榴多好。你呐, 能留在京城也好,还是去工部,由圣上亲指了差使,别的新科进士, 差使还没眉目呢。你这可是独一份的荣耀,就算是去了工部, 连工部尚书杨椴林都得让你三分。”
喀嚓, 石榴花落在程子安手中,他顺手别在了头上,在树下的石阶上坐下, 伸直腿, 仰头冲着月亮嗷嗷叫。
闻山长与程箴吓了一跳, 彼此面面相觑, 以为他中邪了, 慌忙就要起身上前去察看。
程子安跟狼嚎般喊完,总算爽了些,恢复了正常。
闻山长与程箴松了口气,又坐回了椅子里。
要是程子安觉着棘手麻烦的差使,他们两人也没甚办法,只能宽慰他一二了。
程子安手撑在地上,身体后仰,淡淡说了护城河的现状。
“照理说,护城河当年年清理。在圣上眼皮子底下,他们都能做成这副德性,里面的弯弯绕绕,有多棘手,自不用提了。圣上算得上聪明,护城河没甚改变,当着差使的人,肯定有一大堆托词借口,或者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大皇子在工部挂着名,要真追究,大皇子一个失察,办事不力的名头,肯定少不了。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三个皇子二十岁出头,年纪只相差几个月。他们的声望都相差无几,皆聪明过人,文武双全,人人称赞。”
这些时日在外面同纨绔们玩,程子安多少听了一些。
太子未定,剩下的四皇子五皇子才四五岁。三个大的皇子之间,彼此暗暗较着劲,你学文,我就学武,你礼贤下士,我就善待百姓,计谋百出。
几个相爷,看似中立,只忠君。
内心的真实想法,以及实际如何做,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世卿世禄,能捞到从龙之功,胜过在官场辛辛苦苦打滚几十年。
闻山长神色凝重,程箴紧张不安,歉意地道:“子安,阿爹帮不了你,着实愧疚。我同你阿娘,还是留在京城吧,就不回明州了。离得远不知你的消息,我们如何能放心。”
既然程子安领了差使不能回明州,程箴打算同崔素娘回去,顺道押上为萎靡不振的孙仕明,前去青州府探望崔婉娘。
程子安笑道:“阿爹,阿娘不习惯京城的气候,来了京城之后,身体总是不好,你们还是回去吧,总要去祭祭祖,收些道喜,看看积善堂。我没事,将莫柱子与老张秦婶留下就行了。要是阿娘实在不放心,你们再来京城就是。”
程箴一听也是,家中着实还有一大摊子事情要处理,就算要随着程子安长居京城,也要回去做好妥善安排。
程子安道:“阿爹,辛辛苦苦得来的进士,举人,能享受到的免赋税田亩,不能浪费了。阿爹,你将钱,全部换成田地,佃户们能多留下几口粮食吃,我没日没夜苦读,也算是有回报了。”
闻山长听得心酸又骄傲,程箴同样笑了起来。
种地的百姓们,大周的海晏河清,并不能照拂到他们。繁重的赋税,从头到尾都压在他们身上,腰从未直起过。
程子安读书的本意,从来皆如此:“哀民生之多艰”。
几人再商议了一会,程箴与崔素娘回明州,闻山长辞去差使,也要回去一趟,正好顺道一起。
程子安调整好心情,翌日天不亮起来,将自己收拾得精神抖擞,前去了吏部应差。
进了吏部大门,程子安见明九从门口背着手跳出来,他吃了一惊,望着天色,再看明九:“这般早来,真是稀奇啊!”
明九拉下脸,道:“我得知你得了差使,要来吏部,我念着你不知道规矩,特意早早起床前来帮忙,真是,瞧你这是甚反应!”
程子安心道,明九的消息来得还真是灵通,明相这般快就告诉他了。
不过,明九向来都在吏部浑水摸鱼,程子安很是怀疑,他不添乱就不错了。
明九脸色很快一转,笑道:“今日你第一天出仕当差,等下叫上施二一起,中午去天香楼替你庆贺庆贺。”
程子安往前走着,赶紧道:“别,我第一天来,可要规矩些。官员们的午餐,我还没吃过呢。”
皇宫会给各部官员提供饭食。像是明九这样的纨绔,哪吃得习惯,几乎天天都在外面去吃。
明九哈哈笑道:“得了,随你吧。等你吃过一次,尝到好坏之后,你就知道后悔了。”
程子安说是是是,先去了管着官员应差孙郎中的值房,见里面空着,便退了出来。
明九在身后跟着探头,拉着拉转身前去吏部蒋尚书的值房,压低声音道:“喏,肯定在里面,每天早上,必来请安。”
程子安只当没听到明九的奚落,理了理衣衫,目不斜视在门口站定,作揖施礼:“下官程子安,前来应差。”
蒋尚书同弓着要的孙郎中正在说话,两人一并朝门口看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蒋尚书笑呵呵同程子安打了声招呼,对孙郎中道:“去吧。”
孙郎中施礼退下,走出门看到明九也在,脸上的笑就退了几分,不过到底不敢给他看脸色,毕竟两人都是郎中,明九还有个相爷祖父。
程子安只当没看到明九偷偷冲着他,快撇到脚下的嘴,客客气气去同孙郎中办好了一应事宜。
明九就一旁做甩手掌柜,闲闲看着。等出了门,明九笑道:“等拿了俸禄,你总得该请一次客了吧?”
官员的薪俸并不是密事,像是程子安这种工部最小的官员,也就是水部郎中,一年的正俸,加俸,炭敬冰敬等各种五花八门的补贴加起来,差不多在一千六七百两左右,实属于高俸禄了。
程子安看着手上的差遣令,笑道:“你知道我的俸禄几何,你看着吃吧。”
明九这时账到算得快了,问道:“你还住在贡院那里?去问施二啊,楼务店有官员的补贴呢!”
京城寸土寸金,楼务店的差使,就是负责廉价房出赁,保证官员住得起,还有穷困的百姓能得到便宜的房子住,差不多等同于后世的廉租房。
楼务店里面利润丰厚,人人抢夺。施三爷是户部侍郎,施二才得了这个差使。
程子安道:“我得空时再去寻施二,贡院住习惯了,也懒得搬,到时候让施二将补贴给我就行。”
明九呵呵笑,道:“这你恐得去找施侍郎了,施二可没那本事,替你要到楼务店的补贴。”
并非是施二没本事要到补贴,而是程子安这个状元郎,却进了工部的小郎中,没这个本事。
工部的门都没进,程子安已经亲眼目睹到了一堆官场的复杂。太阳升起,天气逐渐热起来,他拿帕子擦了擦汗,望着工部的大门,与明九道了别。
进了工部,程子安拿着差遣令,先去工部水部,去拜见负责水部的顶头上峰,侍郎孔凛直。
孔凛直年约三十岁出头,从太学算学班考进了工部,这些年一直在工部,从郎中升到了侍郎。
水部事务繁重,已有五个郎中,加上新到的程子安,一共六个郎中,一个侍郎。
孙凛直的值房们开着,程子安在门口见了礼,他从案桌后抬起头看来,问道:“咦,程状元找我何事?快进来坐。”
程子安心里呵呵,他真是从天而降了,狗吏部知道他来,却没将此事告诉给工部。
兴许是告诉了,比如圣上同工部魏尚书交待了声,他却没能将此事传达下来。
哪怕是圣上钦点的又如何,一个小郎中,不值得谁多费心思。
程子安进屋奉上调遣令,孙凛直愣住,接过去一看,难掩惊讶道:“你来了水部?”
可不是,都见鬼了。
程子安暗戳戳再骂了句,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是,下官初出茅庐,有不懂不会之处,还请孙侍郎多多担待。”
孙凛直看了他半晌,最后脸上挤出笑容,道:“状元郎能来水部,实在难得。不过水部的事情多,你年轻,倒不怕辛苦。走,我领你去见见同仁,们。”
程子安道了谢,跟在孙凛直身后去了水部的大值房。
房内放了五张案几,案几上堆满了卷宗。程子安看着转身都难的值房,只当没看到。
不过,孙凛直也好似没看到,面上并无半点犹豫为难之色。
屋内的人见到孙凛直前来,纷纷起身招呼,同时好奇看向程子安。
孙凛直道明了来意,介绍了程子安给大家认识,道:“程子安年纪小,又没当过差,初到水部不熟悉公务,你们要多帮着他一些。”
五人有老有年轻,老的胡子都白了,最年轻的,年纪与孙凛直差不多。
听到孙凛直吩咐,都接连应了。孙凛直道:“你今日初来,先学习一下,有不懂之处向前辈请教,我还忙着,就不多留了。”
孙凛直离开了,程子安走进屋,其他五人打量着彼此,又朝四下看了看,皆默默坐了回去。
程子安面不改色,却将各路人的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空降水部的第一天,居然连个坐处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阎王不一定好见, 小鬼一定难缠。
突然空降就会出现各种问题,再说这么点小事,程子安也不可能去圣上面前哭诉。否则, 他的状元郎成绩, 圣上估计该后悔,可否要收回了。
程子安只当一切无事, 笑着同前辈们一一寒暄。
“章郎中, 你在忙甚呢?对不住对不住, 我不打扰你了。”
“荀郎中,你的字,写得真好!”
“温郎中,瞧你忙得很,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算学?一般一般, 不敢与高郎中比,瞧你这账目做得,我一看眼都花了。”
“夏郎中也是太学出身啊?厉害厉害!我在太学没念几天,就是去长一下见识。”
一圈寒暄下来, 几人虽然不冷不热,程子安到底与他们说上了话。
年纪最长的章郎中, 一张国字脸因为太瘦, 颧骨突出,白了一半的眉毛尾,有几根特别长, 不苟言笑的时候, 使得他看上去尤为凌厉。
程子安在屋子里瞎晃, 到处同人攀谈。章郎中向来勤勉, 看不上游手好闲之人, 冷冷道:“程郎中,既然你来了水部,就当用心当差,方上对得起圣上,下对得起百姓。眼下我们都在忙,程郎中不做事也就罢了,莫要打扰到大家才是。”
其他四人神色复杂看向程子安,他始终面带微笑,虚心聆听,道:“是是是,章郎中教训得是。是我打扰到各位了。我年轻没经验,对水部的差使一窍不通,我还是先从看前辈们往常的公务文书学起吧。”
他挠了挠头,看似在思索,然后看向离他最近的夏郎中求教:“夏郎中,水部往常的公函文书,放在了何处?”
夏郎中道:“在库房,你前去翻阅就是。”
程子安拱手道谢出了门,听到门里的一阵嘀咕议论,他只当没听见,去了工部的库房。
管着库房的小吏成德中看到程子安前来,先盘问了好一通,还是不放心,跑去了水部询问。
程子安也不急,在库房门前等着。没一会,成德中回来了,脸上的防备退去,不过还是不大热情,打开门,让他在册子上画押签了名,放他进了库房。
库房里昏暗,一股子书墨味,伴着霉味扑进鼻尖。
程子安手在面前挥了挥,前去找到水部公函文书的架子,搬了一堆到门口。
成德中忙要上前清点,程子安在廊檐下的青石地面上席地而坐,道:“我不拿走,就在这里看。”
成德中看了他几眼,便没管他了。
程子安双腿交叠,背靠在墙上,认真仔细看了起来。
公函文书有严格的写作规定,前后基本是套话废话,在中间能看到几句有用的东西。
程子安看得很快,一堆文书没一阵就看完了,拿进去原封不动放好,再搬了另外一堆来。
看了两堆之后,成德中上前,道:“已经中午时辰,该得用午饭了。程郎中,在下要去用饭,还请下午再来。”
官与吏不同,小吏中午没得饭食吃,需要自己带饭食,或者出去吃。
程子安听到吃饭,肚子也饿了,将文书做好标记,放回了架子上,同成德中道了谢,问道:“成大叔要去何处用饭?”
小吏文书的差使,京城六部亦一样,差不多都是子承父业,家境都不差。
成德中看了眼程子安,道:“就出去分茶铺子随便吃一口,程郎中有朝廷提供的饭食,快去吧,等下别凉了。”
这个天气,饭菜可没凉得那么快。工部在皇城,皇城附近的分茶铺子,随便吃一口也不便宜。
程子安只当没听出成德中话里的酸意,笑笑离开。
回去值房,屋内的五人都在开始用饭了。程子安四下张望,没见到多出来的食盒 。
夏郎中迟疑了下,道:“今日忘了跟膳房交待,他们忘了将你的一份送来。程郎中,今日你就将就一下,先出去吃些。”
几人的食盒里,两荤两素,一块过油肉,一堆鸡块,一份炒笋丝,一份青菜,一碗米饭,加一只胡饼。
膳房离六部远,菜做好之后,放在食盒里捂得久了些,肉食还好,素菜就不那么新鲜,青菜泡在一堆水里,上面浮着一层油花。
程子安心想,怪不得明九嫌弃,对着一群官老爷,膳房的肉菜肯定新鲜干净,要是吃坏了肚子,他们会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可口与分量都不敢保证了,官老爷也有高低之分,政事堂保证能吃到热气腾腾,美味的饭菜,按照品级,饭菜的口味逐渐打折。
到了郎中六品官这里,基本剩下五折左右。
程子安脾气好得很,他笑着应了,转身朝膳房走去。
膳房离工部约莫要走一炷香的时辰,夹道里安静清幽,还有石榴花开在墙头,程子安边走边看,跃起一拉,石榴花乱颤。
程子安满意拍手,够得着,等石榴成熟后,能摘下来当做饭后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