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山长也不由得笑了,道:“这些年我指出的人多了去,哪记得那般清楚。我最恨的就是学问不精,教坏了学生之人。不过,我当年也想左了,学生哪能那般容易教坏,教坏他们的,是官场。”
程子安举起拇指,道:“老师真是一语中的!”
闻山长想了下,温言宽慰道:“你也别担心,总不能每次都是偏向北榜,这次不中,还有下次呢。”
程子安怪叫起来,道:“老师,你可别乱说啊。我以前没想过考功名,是你们一天天再说考。好吧,考就考,我这么努力钻营,跟个跳蚤一样,在京城乱蹦跶。就差临门一脚,老师却说没关系,怎么能没关系!”
闻山长听得嘴角抽搐,忙道:“好好好,你一定能高中,一定能高中!”
程子安下颚抵在书桌上,苦着脸道:“读书好辛苦的,我听到策论文章就想吐。要是再要苦练三年,我就不活了!”
说完,程子安一下蹦起身,撸起衣袖,摩拳擦掌,高喊道:“此次不中春闱,以后我永生不再读书!”
闻山长:“......”
“闭嘴!想得美,快铺纸磨墨写文章!”
程子安哦了一声,道:“老师,你帮我个忙呗!”
闻山长问道:“何事?”
程子安笑嘻嘻道:“老规矩,做题。师兄处有历年来的春闱经史子集考题,我想全部做一遍!”
闻山长无语,道:“好好好,你就知道躲懒。不过,你要做题,以前怎地不早说?”
程子安道:“太早做了,我怕做过就忘记了,必须临时抱佛脚。”
闻山长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干脆别开了眼。
接下来的日子,程子安连太学都没再去,施二与明九,郑煦丰他们递了几次帖子来,程子安皆以要考春闱,全部婉拒了。
除了大年三十晚上歇息了一晚,大年初一他都没歇,除了做从闻绪处得来的春闱考题,就是写文章,埋头苦读。
冬去春来,很快到了春闱这日。
程子安出门前,望着与闻山长书房一样,到处堆满了书卷的屋子,一匣子写秃了的笔,摩挲着手上的茧巴,昂首挺胸出了门。
贡院离程子安住处,不过隔了两条巷子。程家倾囊出动,连秦婶云朵都一并来了,闻山长早早起来,同林老夫人一起,比他们还先到贡院。
天光微亮,春寒料峭,不过贡院门前灯火通明,除了京兆的差役,还有禁军班值把手,加上早早赶来的各地举人们,送考的家人奴仆,硬生生将气温提高,融化了背阴墙脚处的春雪,青石地面上被踩得脏污泥泞。
程子安活动着双臂,望着眼前排队的人群,笑道:“老师,你当年考试时,可也是这般景象?”
闻山长望着前面,颇为怀念地道:“可不是这般。当时我紧张得很,表面却装作看不出来,等进到贡院里面一坐下来,鞋子被踩得脏兮兮,我都察觉。”
孙仕明接话道:“上次我考春闱也一样,那天更是惨,下了些雨,又冷又湿。贡院里没炭盆,进去之后,浑身冰凉。等考卷发下来,要写字时,手都冻得没知觉了,焐了好半晌,才缓过了一阵气。”
这些时日孙仕明与程子安一样不出门,天天只管读书。程子安瘦了快十斤,他却长得白白胖胖。
程箴立在一旁,笑听着他们说话。
程子安从莫柱子手上接过考篮,道:“老师师母,阿爹阿娘,你们都回去吧。我要去排队了,外面冷得很,你们回去吃好喝好歇好,只管等着我的好消息!”
程箴见程子安轻松自在,心中莫名的紧张担忧,顿时轻了不少,他笑道:“好,你快去,我们马上回去。”
程子安翻动着考篮,再检查了一边,转身往考生们那边走去。
等排进了队伍里,他回头看去,闻山长程箴他们,还站在里,看着他的方向。
程子安回头,将考篮握得更紧了些。
春闱与秋闱检查差不多,孙仕明排在他的前面,顺利进了贡院。
很快,程子安也顺利进去了,两人拿的号不同,进去之后,分到了不同的地方。
这次程子安没那么走运,京城本就冷,春雪尚未消融,贡院里除了冷湫湫之外,他还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臭气。
没一会,考官陆续进场。程子安看到了郑相,其中还有个纨绔玩伴的亲爹。
郑相神色威严,眼神缓缓扫过全场,并未在程子安身上停留,朗声宣布了考试的规矩:“一旦舞弊,严惩不贷!”
禁军班值镇守四周,考场鸦雀无声。郑相满意至极,鸣锣宣布开考。
第一天考经史子集考卷发放下来,程子安先粗略看了下,差点没笑出声。
有两道题他都刷到过,皇天不负苦心人啊!
程子安不紧不慢磨墨,在白纸上试了浅淡,然后认真答题。
遇到似是而非的题目,程子安联系题目中的上下句,再谨慎作答。
起初程子安很高兴,接下来,就不大笑得出来了。
这次的考题中,比较不受重视的《公羊传》与《谷梁传》题目出得比较多,尤其是《谷梁传》,占了帖经墨义的三分之一。
郑相负手在贡院里走动,在他旁边略作停留,程子安目不斜视,心里却亲切问候了他祖宗。
程子安敢断定,郑相主持出的这些考题,按照闻山长对他的评价,他不翻书,肯定也答不出来!
题目出得虽偏,程子安最终估算了下,他有把握的能占八成,已经足够了。
帖经墨义的占比不高,取士侧重点,主要在策论文章上。
考场里,有人开始请示去入厕,随之臭味更浓。
与程子安一样,离得近的难兄难弟,烦躁得来回摇晃,将凳子坐得吱嘎响。
程子安撕了一截稿子,揉得软了之后,从考篮里拿出备好的新鲜橘子皮,挤出皮上的汁水到纸上,堵住了鼻孔。
橘皮特有的香气,盖住了茅厕的臭味。
郑相再巡视回来,看到程子安的鼻子,半张着呼吸的嘴,抬头望了望屋顶,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今年春闱不许有人提前交卷,在天色将晚,考场昏暗时,鸣锣正式收卷。
锣声之后,考场立刻热闹起来,郑相厉声道:“不许交头接耳,四下张望,否则,一律按照舞弊处置!”
虽说如此,还是有人站起身,伸长脖子去偷看答案,妄图做最后的挣扎,慌慌张张作答。
程子安随着大流,老老实实交了卷。
走出考场,外面天色已黄昏,有人一出考场,就歪歪倒倒站立不稳,呜呜惨嚎。
再看其他人,兴高采烈的,没有几人,差不多都眼神无光。
随从小厮迎上前,送暖手炉,热汤,一迭声的问候不断。
程箴与闻山长也来了,见到眼前的景象,紧张不安,却不敢多问。
孙仕明不知是被冻到了,还是没考好。他脸色惨白,半闭着眼睛,像是幽灵般,在烟邈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
闻山长上下打量着他,眉头紧皱。程箴赶紧吩咐烟邈:“快扶他回去,热汤呢,热汤先给他喝几口!”
烟邈手忙脚乱,垫着脚尖去喂孙仕明喝热汤。孙仕明跟个木偶一样,咕噜噜喝了起来。
见到大家都不大好,程子安立刻好了。
程子安接过莫柱子递来的暖水釜,扬首喝了几口暖茶,对着眼巴巴望着他的闻山长与程箴微微一笑,道:“才第一场呢,没事,且看接下来的两场。”
作者有话说:
为了不影响程子安考试, 闻山长与程箴皆未多问。
回到家,程子安见秦婶他们走路都垫着脚尖,不禁失笑道:“放轻松, 放轻松,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不要太夸张啊!”
崔素娘朝犹疑不定的秦婶摆摆手, 笑道:“去拿饭菜来吧。”
秦婶松了口气, 急匆匆去灶间准备饭食了。崔素娘没见到孙仕明, 纳闷地道:“第一场考得浅显,他怎地不见人影?”
程子安笑道:“估计是贡院里冷着了吧。阿娘,将饭菜给他送去就是,我饿了,先要吃饭。”
今日程子安一整天都伴着大珠小珠落玉盘, 顽强的臭气,从纸缝中钻进去,他实在是吃不下炒米。天气又太冷,只略微喝了几口水, 以保证身体放松。
闻山长愣了下,问道:“你可是坐在了茅厕边?”
程子安点头, 道:“幸亏我先有所准备, 不然,这一天下来真是,我都快被熏成臭粪球了。”
崔素娘心疼不已, 忙道:“赶紧进去换一身衣衫, 里里外外都换掉。”
程子安抬起衣袖闻了闻, 道:“还行, 我洗个手, 等睡前再换就是。”
程箴本来暗自担心,见程子安心宽淡定得很,随之缓和下来,恭敬请闻山长上坐。
用完饭坐下来歇着吃茶,程子安伸着懒腰,闲闲地道:“今晚就不读书写字了,等下记得让阿娘帮我备一些细棉。”
程箴不解问道:“你用细棉何用?”
程子安拿起手边的橘子,上下抛着玩耍,道:“将橘皮的汁挤在细棉上,塞鼻孔,细棉还可以用来堵耳朵。”
程箴明白过来,心疼地道:“你今日运道不好,明日拿到了别的号,就不会再吃这种苦头了。”
程子安道:“不打没准备的仗,反正备着也无妨。”
闻山长皱眉道:“放置恭桶的地方,本就是固定,什么号会坐在哪里,看管贡院的人,以及考官们一清二楚。肯定是那个姓郑的,在里面做了手脚,故意为难子安。都怪我,因着我的关系,让子安受苦了。”
程子安哈哈笑道:“老师,不只是你一人的关系,我自己也有关系。谁叫我在郑相面前吹嘘,说我镇定得很,临危不惧。”
闻山长怒骂道:“肯定是姓郑的故意为难你,那个心胸狭窄的伪君子!”
程子安道:“好了好了,老师别气,郑相也只是想惩罚一下我的大言不惭罢了。现在还不敢断定呢,要是我明日再拿到茅厕边的号,就肯定是他的手笔了。”
翌日,程子安进考场的时候,检查得久了一些。他的细棉被拆开瞧了又瞧,橘皮都捏了捏,才放他进去。
进去考场,程子安寻到号房,再次激烈与郑相的祖宗过了招。
这次的号房,在昨日他的座位左侧边,换汤不换药。
坐下来之后,程子安干脆先将细棉分开,在耳朵里松松塞了两团,再挤了橘皮汁上去,预先塞在了鼻孔中。
郑相前来,看到程子安的模样,忍了忍,终于走上前,威严无比道:“你这是什么装扮?”
程子安恭敬地答道:“回郑相,学生是在防止气味。”
郑相暗自瞪了程子安一样,这个混小子,如何能不知他在防止气味。
只是,他还真是狡猾,准备得真齐全。
考试的时辰到了,郑相哼了声,等到成绩出来,他端要看着,程子安能否如他所吹嘘那般厉害。
今日的考试是策,策便是时政文章,一共五道题。四道来自朝廷颁布的政令,一道是预设的题目。
题目分别为赋税,教化,读书,赈济灾害,以及民乱。
这些题目对程子安来说,算得上简单。不简单的是,他的答题方式。
按照他的本意,几道题答了,他估计此生就与官场无缘,说不定还会有牢狱之灾。
赋税,这种题目,亏得也好意思出。
大周上下的平民百姓,供养着不纳税的官身,皇室。
如何增加赋税?
杀假官身,杀几个世家大族,抄家出来的钱财与粮食,大周的户部与常平仓,估计就得丰盈了。
退一步,向官身们征收一成的赋税,一个州府的赋税就上去了。
在风调雨顺时,一亩地顶多产三百出头的粮食。除掉种子,耕牛,农具,人力还不算。
一年到头下来,累得要死要活,一颗粮食都不交,一家人都填不饱肚皮。
偏偏,他们要承担所有的粮食赋税。
至于教化,就更为可笑了。
官与民都不同法律,讲个屁的教化!
强抢民女的官身子弟,已经算得上是好人了。
杀人放火,各种残暴手段,挖膝盖骨,以虐死人为乐的,并不鲜见。
可惜,翻一下卷宗,最后获罪的犯事人,都是些奴仆闲汉混混之流。
崔武是捕头,程子安听他说了不少里面的密辛。
就算不畏强权者,抓到了主事者,因为有官身护体,最后也不了了之。
读书,读书,读书。
程子安真笑出了声。
平步青云,登上权利的顶峰,光宗耀祖,连地里的祖宗都被追封,风光无限。
臭狗屎外面糊一层金罢了!
程子安倒了清水,磨了墨,唏嘘叹息,提笔写了起来。
此生惟愿,他不做臭狗屎,不成为立在百姓头上,吸他们血的帮凶。
程子安选择了中规中矩的文章。
中规中矩中,他选择了非常见的方式,将每一种措施,分成了一二三来阐述,分析优劣势,以及将会面对的困难与意外,如何补救。
茅厕动静不断,有人不知是吃了凉饭凉水,肚子拉得惊天动地。
幸亏程子安耳朵里塞着细棉,不然的话,他还以为是山洪暴发了。
不小心写错了一个字,程子安也不急,时辰还充足,他再誊写了一遍。
虽说答卷考试糊名,会誊抄之后再由考官审阅,程子安还是尽力做到万无一失。
说不定,他能考到状元,试卷裱糊起来,供以后天下读书人传阅呢?
滴答滴答,用力嗯声,时断时续。
在胡思乱想中,程子安还能一边老神在在点头,判定这个人的前列腺有问题。
一天考试终于结束,程子安照着老规矩,在中间交卷,走出考场。
今天外面的天气,比昨日更差劲了些,又下过了一场春雨,贡院门前的地湿漉漉,脏兮兮。
与昨日相同的是,考生们脸色青白,连交谈都没了力气。一走出来,仆从们奔上前,搀扶着他们,又是递热茶,又是披厚衫。
孙仕明与程子安前后脚出来,他看上去比昨日的气色好了些,神色间隐着一股亟待冲出来的得色,问道:“子安,你觉着考得如何?”
程子安道:“不清楚,要放榜才能得知。”
孙仕明笑了出来,道:“你如何能不得知呢?都是考的策,策乃当官之道,若是不懂,如何能做好官?”
闻山长与程箴一起走了上前,听到他们的对话,闻山长不客气横了孙仕明一眼,问道:“子安,你今日的座位?”
程子安袖着手,吸了吸鼻子,抬着下巴道:“老师,你看我鼻孔,都被细棉撑大了。”
闻山长脸色一变,咬牙就要怒骂。
程子安上前,搀扶着闻山长的胳膊,道:“老师,老头儿别成日着急上火的,当心身体。”
闻山长伸手就敲了下去,程子安机灵一躲,顺手还接过了莫柱子递来的热茶,一口气吃了个够。
孙仕明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一脸茫然跟在身后,咕哝了句:“小小年纪,哪能懂得民生经济,哼,这种策,才是看真本事的时候。”
回到家用完饭,程子安道:“阿娘,你给我衣袖里,缝上一些细软的布巾,布巾用香料薰一熏,一定要熏得浓一点。”
崔素娘虽不解,不过也没多问,忙着去准备了。
程箴皱眉,道:“难道,你明日还会坐在茅厕边?”
程子安道:“未雨绸缪嘛!权贵人家都熏香,我也要学着他们雅一雅。”
闻山长骂骂咧咧,不过,他想到程子安在策论文章上的厉害,又将那股子气压了下去。
最后一天考论。
程子安进门时,检查考篮的官吏,来回翻看了好几次,上下来回打量着他。
程子安大大方方,任由他们打量。
想收他的细棉与橘皮,真是天真!
检查的官吏最终将考篮还给程子安,放了他进去。
已经不用猜测,程子安再次坐在了茅厕边。前两日在东侧,今日在西侧。
郑相进了考场,眼神先在程子安身上扫过,见他规规矩矩坐着,装作不经意移开了目光,开始宣读规矩,发放考卷。
论是根据经史的内容,写阐述的文章。
论也是五道题目,一共要写五篇文章。比起昨日的策来说,要简单一些。
不过,文章不好写,首先是破题,破题破歪了,就离题三万里。
破题是基本,文章讲究结构,起承转合,要写得精彩,合乎考官的胃口。
要想考到一甲,还必须合圣上的胃口。
程子安先扫了一遍题目,这次的经史不如帖经墨义晦涩偏僻,算是比较大家熟读的篇章。
比如“晏安鸠毒,不可怀也”,意思是享乐好比是饮毒酒,人不能贪图享乐。
程子安想到了郑相明相大长公主府的精美点心,看似随意布置的宅邸,这份随意,却远比金碧辉煌还要昂贵。
至于皇宫内苑,程子安尚未去过。不过,他根本不用看,每根脚指头都清楚,那是天底下最富贵的所在。
程子安暗戳戳想,其实,出“掩耳盗铃”还比较应景些。以后他要是当了主考官,必须出这道题,人要有自嘲的精神!
考试开始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就有人开始去茅厕了。
屎尿不急,考场上的考生急了!
程子安放下毛笔,不紧不慢摸索进衣袖,微微用力,从里面扯了布巾下来,流利地塞耳朵,堵鼻孔。
青竹香最便宜,却胜在好闻,程子安很是满意。
郑相难以置信看过去,程子安抬起头,与他目光相对,茫然了下,然后垂下头,继续提笔写字。
郑相怔了怔,最终失笑摇头,负着手慢慢开始巡逻。
天暗下来,鸣锣声响起,关乎着读书人前途命运,三年一次的春闱,正式结束。
考场里,一改前两日的低沉气氛,哪怕是再沮丧的考生,都一蹦三丈高。
禁军班值与考官们,对他们管得也松了,只吩咐他们赶紧离开。
考场外,参与誊抄与阅卷的官员们,在等着进场。
为了防止考生私下攀附考官与阅卷官,走关系舞弊,贡院正式开始封院。
直到阅卷完毕,成绩出来之后,贡院的门才会重启。
这一封闭,长在月余,最短也要二十多日出头。
因为改了科举,今年春闱的考生,比起上一次考试的生员,要多近一成。
加之第一次以策论文章为重,估计今年的成绩出来,要在月余之后。
郑相要在贡院,被关上月余。
呵呵,哪怕不会受屎尿之苦,破破烂烂的贡院,如何能与舒适的相府相比。
程子安出了贡院的门,看到外面或狂笑,或手舞足蹈,或干脆直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望天,各种情状的考生们,不禁也跟着笑了。
“去你的,老子不要了!”
将手上的考篮,重重砸在了地上。
孙仕明正走在程子安身后,被他吓了一跳。
回过神,孙仕明将值钱的笔与砚台拿出来,把竹编考篮,也用力扔了出去。
闻山长笑呵呵望着眼前,对程箴道:“与我当年一样,考完都忍不住,总得发一发疯。”
程子安张开双臂,如大鹏展翅般朝着闻山长他们奔去,大喊道:“谁都不要管我,我要疯玩到放榜时!”
作者有话说:
程子安先昏睡了几天, 睡到全身发软之后,不得不起床,趁着春日晴好, 与程箴一起, 陪着崔素娘逛遍了京城。
京城的护城河两旁,杨柳依依, 绽放着新芽。不时有船经过, 画舫, 漕运的官船,河里比街头还要拥挤。
护城河又称作金河,河水与金光灿灿毫无关系,更与清澈无缘。
沿河两岸的百姓,在河里洗衣洗菜。程箴陪着崔素娘去旁边铺子看花样去了, 程子安没程箴厉害,逛铺子已经逛细了腿,能躲则躲,坐在柳树下, 看着一个妇人剖鱼。
妇人侧头看向程子安,上下打量着他, 眉开眼笑道:“哎哟, 这个小郎君生得真俊,瞧这气度,可是今年的春闱进士老爷?”
程子安笑道:“姐姐生得也美呢。我刚考过春闱, 还未放榜, 称不得进士老爷。不过托姐姐的福, 说不定我就中了。”
妇人被程子安夸得美滋滋, 道:“小郎君定能高中, 还是个状元郎探花郎。”
程子安哈哈笑,问道:“姐姐,这河水看上去挺浑浊,你家中可是没有水井?”
妇人皱眉道:“我家没有水井,吃水都得去隔了两条巷子的井里打水。图个省事,就在河里剖鱼了。以前啊,这金河水清澈得很,拿来吃都无妨。只近两年,愈发变得浑浊了。”
负责河工的年年清淤,只怕这淤清理得不够。
程子安没再多问,陪着妇人寒暄了几句,见程箴同崔素娘从铺子里出来,他便告辞走了过去。
“程子安!”
程子安刚准备上骡车,听到声音回头,郑煦丰与两个眼生的锦衫郎君一起骑马朝他们过来。
郑煦丰到了跟前,勒马笑道:“真是你!嘿,许久不见了!”
程子安拱手,望着天色道:“太学今日旬休?”
郑煦丰昂着下巴,道:“我想旬休就旬休。”
贡院还关着,郑相不在,郑煦丰就开始撒野了。
程子安此时,能勉强体会到当年程箴看到他不读书时,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照着郑相的品级,他肯定早可以恩萌出仕。郑煦丰都已定亲了,还被关在太学读书,肯定是郑相嫌弃他做不好,便干脆不让他出去惹事了。
郑煦丰跳下马,程子安介绍了程箴与崔素娘,他倒也客气,拱手见礼,并未盯着程箴的面孔瞧。
程箴与崔素娘客气还了礼,郑煦丰道:“我们正准备出城去赏花,你可得闲,我们一起去。说起来,你为了春闱,好久都没出来玩耍了。眼下考完了,总不忙了吧,走走走!”
程子安打量着他们,道:“你们骑马出城,我又没有马。你们去吧,就不耽误你们的功夫了。”
郑煦丰大手一挥,道:“这个容易,他们腾一匹马出来给你就是。走走走。”
这几人肯定是郑煦丰的跟班,换句话说,他们的亲长是郑相的跟班,一听到郑煦丰发令,就算是不情愿,也立刻要谦让出马出来。
郑煦丰不待程子安回答,一拍手,恍然大悟道:“哦,你家没马,我竟然忘了,你不会骑马。这样吧,我们去桑家园子。你坐骡车来,我们先去,在园子里等你。”
程子安会骑马,他的马术绝佳,还参加过比赛。不过,既然郑煦丰这般说,他便随口应了。
郑煦丰他们一起骑马呼啸离开,程子安随着程箴崔素娘上骡车,老张驾车先送他去桑家园子。
程箴皱眉,道:“这群官家子弟,真是嚣张无礼。”
崔素娘也担心,问道:“子安,他们可曾欺负过你?”
程子安道:“阿娘放心,他们欺负不了我。再说呢,我只要不在意,他们更欺负不了我。”
程箴脸色仍然不大好,程子安估计他想到了春闱,郑相让他坐在茅厕边的事情。
郑相身居高位,在大周可以说是一个半人之下,众人之上。
一个半人,分别是圣上,以及首相王相。程子安没见过王相,以他的估计,政事堂本就不合,郑相对王相也只是口服心不服,只能算是半个顶头上峰。
身居高位者,当然会不自觉睥睨俯视众生。
普通官吏见到郑相的门房都得客客气气,何况他这个小小的举子。
兴许郑相就是为了刁难,或者说考验他一二。
经受住了考验,郑相也不会太过高看他。要想郑相高看他,他必须通过这次春闱,且取得好名次,入了圣上的眼。
经受不住,郑相也不会有任何的歉意。
毕竟,对一个相爷来说,这点事,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程子安能理解,但他不接受。
向下的俯视,没出息。
有本事,就向上!
不过,现在他要去赴郑煦丰的筵席。
一切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到了桑家园子前,程子安下了骡车,对着程箴与崔素娘道:“阿爹阿娘,你们自己去玩,我若晚些回家,你们莫要担心,不必等我。”
崔素娘叮嘱道:“子安,少吃些酒,千万莫吃伤了身子。”
程箴知道程子安有分寸,他出去,从未沾过一滴酒,便没再多说。
程子安一一应了,等到骡车离开时,他方转身朝园子里走去。
桑家园子以富贵闻名,跟着门口的伙计走进去,便是一道开得热烈的蔷薇花墙。
程子安看着蔷薇,不禁想起明州府的清水村,乡下各种野花怒放,如蔷薇这种,因着有刺,家家户户多少都会种上一些,当做围墙。
倒是京城里,像是这种花,就变成了矜贵。
跟着伙计穿过弯弯曲曲的游廊,来到了一处精致的院子。程子安一走近,便听到了里面传出了琴曲与娇笑声。
程子安眉毛微抬,进了屋,酒气夹杂着脂粉的气味直扑来。
郑煦丰抬头看到他,招手道:“怎地这般慢,我们都在等着你呢。”
一个机灵的美娇娘立刻起身,迎着他道:“郎君到这里来坐。”
程子安颔首道谢,走过去坐下。郑煦丰指着美娇娘道:“艳娘,这可是我的太学同学,明州府的解元,你可要陪着他好生吃几杯酒。”
艳娘笑着应了,倒了两盅酒,双手奉到程子安面前,自己拿了一杯,娇滴滴道:“奴初次识得程解元,真真是可惜,奴先吃一杯。”
程子安手一抬,虚拦在艳娘的酒上,笑道:“艳娘是女子,我如何能让女子吃酒。可惜我不吃酒,这样吧,你我都改吃茶。”
艳娘经常出来陪伴这群官家子弟,还从未见过他们中有人不吃酒,每次都得将她灌醉,才会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