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和你说舅舅是你爹的?”
茹茹吞口唾沫,“是上回你和我说的,你说我想?让他当我爹,就让他当我爹。”
青娥的确说过,一时无言以对,看向?一动不动的帐子,又气又泪,别的也?不多说了,左右她也?想?要冯俊成相信茹茹不是他的女儿。
“青娥,舅舅是我爹吧,都这么说的,除了舅舅还?有谁能是我爹呢?”
“不许你再问我这个,有我不够吗?”
“别人?都有……”
“我没有爹,我还?没有娘,不也?好好的?”
茹茹被凶地站在屋里直哭,青娥本来坐到了边上去?,疲于应付,见?她垂着小?手吸鼻涕,掏了绢子出来走过去?蹲身给?她擤鼻涕。
“青娥…”抽噎两下,“我,我不想?…”又抽噎两下,“我不想?哭的。”
青娥被逗得笑了,“要哭就哭么,谁拦你了。”
茹茹大?喘气两声,复述青娥说给?她的睡前故事,“东海龙王不喜欢小?孩子哭,小?孩子哭了他就不让龙女到岸上去?和韩湘子见?面了。”
青娥心头酸涩,笑着擦她脸上泪花,“我乱说的你也?信,睡前随口说的故事你记得那么清楚,叫你背首诗就磕磕绊绊背不出来。好了,你不是在这儿交朋友了?人?家?都一块玩呢,你带花将军也?去?么,饭前回来,身上别弄太脏。”
茹茹点点头,招呼上花将军跑出去?玩了。青娥起身行至赵琪床边,收拾药碗。
一抬头,又瞧见?被褥里面目全?非的赵琪,她深吸气,忍着泪威胁,“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就恨你。你活过来我也?不会谢你,你当你是谁?去?招惹他做什么?本来我们相互亏欠,各过各的也?就罢了,你擅作主张搭条命进去?算什么?我不会谢你的…”
她昨晚上一夜没睡,这会儿总算累了,在里间炕上躺下,侧身睡了过去?。
这一睡,错过饭点,茹茹在外头受欺负了她也?不知道。
今日因着府里抬回了赵琪,仆役们都在谈论青娥屋里的事,外加她出入冯俊成院里,有意将黑锅丢给?王斑,几个大?人?凑在一起说她闲话,就让孩子给?听了去?。
他们见?到茹茹拿她取乐,说她娘不可能被冤枉,茹茹早都习惯别人?说青娥坏话,也?早都习惯别人?欺负她没有爹,于是谨遵青娥教诲地扭头就走,却被拦住,围着她,绕着圈说青娥坏话。
茹茹捂住耳朵,蹲到地上去?,他们还?不罢休,拉开她胳膊要让她听到。茹茹忍无可忍,“腾”地站起来,小?手乱挥施展法术,“都别再说了!我要把你们都变成猪!”
那帮皮孩子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相互调侃,“她说什么?”“她说她要把我们都变成猪。”
茹茹的法力失灵,转身撒开腿就跑,却被绊了一跤,摔在地上。花将军讲义气地朝皮孩子们奶吠。
“你们干什么呢?”
不远处有人?厉声喝止,可惜听那人?声音也?不过是个岁数尚轻的小?姑娘,是过路的几个丫鬟。那几个丫鬟当中有个伶俐的,转头跑去?二房院里寻王斑。
“在府里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叫主人?家?看见?定要扣你爹娘的月钱!”
好在丫鬟直击痛点,几个孩子纷纷想?起爹娘为月钱头疼,乃至拿自己出气的场面,全?都抱头鼠窜,只留下茹茹还?在原地。
丫鬟上前拉起她,掸掸她膝头灰尘,“快回去?吧,往后别和他们玩了。”
茹茹牵着花将军前爪道谢,转身萧瑟地走了,她受了欺负,不会马上回家?,要先到别地方晾一晾眼泪,否则青娥会担心她在这里交不到朋友。
抽抽鼻子,不知不觉走进一条窄巷,面朝墙,蹲下去?摸花将军。
没来得及难过太久,巷口来了一个人?影,她循声转过去?,瞧见?一个好高好气派的男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大?老爷。
“大?老爷…”
“你怎么一个人?蹲在这里?”冯俊成看清她手里小?狗,“原来不是一个人?,你和花将军在一起。”
茹茹落寞地没有答话。
冯俊成笑着单膝点地,将小?姑娘从地上拉起来,摸摸她的脑袋,“他们说了不好听的话,是不是?”
茹茹怯生生抬眼,“大?老爷怎么知道?”
“我在屋里坐着,有人?告诉我的。往后你受欺负,就自己来告诉我,不要躲起来难过。”
她嗫嚅起来,“可是我难过不是全?是因为这个,我难过我最近不是乖孩子了。”
“谁说的?”
“龙女会给?乖孩子一点法力。”
冯俊成听到那熟悉的名字,齿关紧闭,良久说不出一个字,总算笑了笑,“你娘和你说的?”
茹茹摇头,“青娥不知道,是龙女和我说的。”
小?孩子言之凿凿,惹大?人?会心一笑,“你适才?要拿法力出来做什么用?”
“把说青娥坏话的人?都变成猪…”
冯俊成想?了想?,手扶着茹茹的小?小?肩膀,“往常你的法力都起效,是不是?”
“往常没用过,青娥肯定会笑话我的,是我刚刚想?到的……”
冯俊成瞧着茹茹认真?的脸庞,假装看向?旁处,忍住没笑,也?忍住了鼻酸,“那我知道这是为何了,龙女给?了你法力,可这法力太珍贵,你只能用在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对你不好的人?,是感受不到的。”
茹茹仔细想?想?,点点头,愿意相信他,“那我把法力用在舅舅身上,让他快点好起来,保护青娥。还?有我。我一个人?保护青娥是很累的,花将军还?是一只小?狗,我和花将军还?没长大?,长大?前也?不能有坏人?欺负青娥。”
冯俊成垂首片刻,抿了抿唇,笑问:“我保护你们,好不好?”
茹茹一怔,似懂非懂地欠了欠身,“谢谢大?老爷。可是青娥说大?老爷贵人?事忙,叫我不麻烦你。”
冯俊成叫她懵懂的模样逗笑,想?了想?,两手撑膝站起来,朝她递出手去?,“我带你去?玩?”
茹茹站起身,答应陪他玩会儿,反牵住他两根指头。
青娥睡一觉起来,不见?茹茹,在仆役的院子东转西转快急疯了,四下问询也?没有人?给?个准信,好在王斑早就有所准备,见?时候差不多,晃到她那儿替冯俊成传口信。
他站在院里朝青娥招手,“青娥姑娘,你别急,先回来,我知道茹茹在哪,我告诉你。”
见?他这做贼的样,青娥不听也?知道茹茹这会儿在哪,摆手径往二房院里去?。
才?穿过月洞门?,就瞧见?下晌浮光流动,老槐花树下光影斑斓,冯俊成抱着茹茹在那暖光之中缓慢踱步,孩子的脑袋歪在他肩上,流着口水,安稳地入了睡。
冯俊成听见?响动,踅身转向?青娥。
青娥眉心轻结,叫这场面惹得鼻尖酸涩,她已预料到自己总有一天会失去?茹茹,只得慢下脚步,疲惫不堪道:“你不要待她那么好,她会当真?的。”
冯俊成单手抱着茹茹,另一手比个噤声的手势,“有话进屋来说,我先将孩子放下。”
第36章
安置了孩子在耳室睡下?, 二人来在书房,青娥神情疲倦,为着赵琪的事?本就一夜没睡, 这才补了一个时辰的觉, 又要和冯俊成掰扯孩子的事。
冯俊成却只叫她在桌前坐下?, 看茶给她,轻描淡写道:“我知道, 孩子不是我的, 我不过抱了抱她,你也不必心急。”
青娥接过茶盏,目光迟疑, 却见冯俊成坦然落座, 掸掸膝头浮灰, 半点不打算将话题引到孩子身上。
她觉得哪里暗藏古怪, 又说不上来, 只得在椅子上改换了个更为踏实?的坐姿。
冯俊成摆弄茶具,只是道:“想不到?赵琪能为你做到?此种地?步。”
青娥目光落在旁处, 过了会?儿才模样倔强道:“他?自以为是擅作?主?张, 即便?真杀了秦孝麟,背上官司, 于我又有什?么好处,秦家?还不将我也给杀了?”
冯俊成见她颦眉,晓得她说的是真话,但未必是全部的真话, 她恨不能咬着秦孝麟的脖颈子吸他?的血, 可?面对现实?,她也只有忍气吞声, 否则反要枉费赵琪的一腔热血。
“你就这样放过秦孝麟了?”
“大人说反了,是我盼他?放过我。”
青娥出来得急,睡醒了披上外衫便?出来寻人,这会?儿云鬓松散,耳下?垂挂青丝,脸孔素白,坐在衣冠楚楚的冯俊成面前显得有些狼狈。
但她的狼狈是急雨过后的海棠花树,带着“无可?奈何花落去1”的遗憾,随风摇曳身不由己。
冯俊成不由自嘲,他?又开始了,擅自赋予她那些无关的遐想……
青娥见他?目光幽深将自己凝视,先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他?,不解其意,跃身去够茶壶,要给他?添点茶水。他?却按住壶盖,不叫她拿起来。
“大人?”青娥笑一笑,掌心覆上他?手?背,“做什?么盯着我瞧?”
他?直言,“我想看看你的腰伤。”
青娥为着他?的直白愣了愣,眼神落在二人体温交汇的两?只手?上,转而笑道:“我以为我们能找个再顺理成章些的机会?,起码不在白天,也不在我这么焦头烂额的时候。”
“我为何要在夜里看你腰伤?”
“脱衣服只看伤?”青娥莞尔,“你那一百四十两?什?么时候回本?”
她晓得他?不爱听她将一百四十两?挂在嘴上,见他?沉下?脸,青娥慢条斯理起身,阖上房门,背对他?缓缓解开衣带。
“别生?气,五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要总板着脸,什?么时候我才算把债还完?”
天气渐热,草窠传出虫鸣,青娥仅着薄衫,剥落便?是贴合着主?腰的白色里衣,月牙白包裹着石榴红,待白色除尽,她肩胛缓动,背转两?臂解后腰细绳。
绳结抽开以前,冯俊成起身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问:“你伤在右侧。”
青娥不答反问:“大人在怕什?么?”
“把右边衣角掀起来。”
“我问你在怕什?么?”
青娥转回身,回握他?的手?,与他?五指相扣,“明知道情债难偿,还这不行那不行的。你莫不是盘算着五个月后等我还不清,就将日子顺延?”
冯俊成沉默的眼睛果真泛起波涛,青娥忽而一笑,“叫我说中了?你怎么这么喜欢我?我有什?么好喜欢的?就因为我骗过你,是你第?一个女人?”
青娥忽而惊叫一声,原是被他?利落打横抱起,搁在了桌案上。她侧躺在桌面,肩膀、胯骨硌得生?疼,腕子又被他?单手?控住,两?腿踢打。
“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给你看了!”
冯俊成掀起她右侧衣角,饶是有了准备,仍旧触目惊心。
那儿原是凝脂若玉般的细腻,而今横着几条狰狞的疤,如同百足蜈蚣,附在她身上,啃噬她的肌骨。眼下?痂衣掉落,露出粉红新肉,在她挣扎过后成了更为秾艳的桃粉色。
腰侧一热,她猛然扭脸看向冯俊成,“别碰!”
却见他?眼下?绯红,指尖颤抖,轻缓触碰她的疤痕,他?的手?并不冒犯,就好像行过她的伤痛,只是为了感同身受。
“够了没?”青娥咬牙别过脸去,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
他?总算放开她,让她缓缓坐起身,青娥抹一把泪,挑眼瞪他?,冯俊成并不介怀,拇指揩去她眼下?泪痕,青娥却撇嘴哭得更厉害。
他?拢她在臂弯,手?掌轻轻拍抚在她光洁的后背。
她曾被瓷片划伤,疼过又结了疤。
冯俊成还记得,青娥会?在重阳节买茱萸簪在自己鬓发,在上元夜里打扮得漂漂亮亮出来见他?,哪怕孤儿寡母不好招摇,也要在鞋面绣鲜艳的果,将自己妆点。
她那么爱俏,怎容忍身上疤痕?
青娥靠在他?肩头哭得好伤心,咧着嘴放声痛哭,他?便?珍视地?亲吻在她眼下?,将那些咸涩的,无处吐诉的悲伤替她收好。
青娥别开脸,用力地?推开他?,跳下?桌案,把地?上的衣物狼狈地?捡起来穿上,抽噎道:“茹茹醒了,就叫王兄弟送回来。”
说罢,夺门而逃。
之后三日,青娥都没有出现在冯俊成的面前。
他?不着急,没事?人一样忙自己的。今时不同往日,五年前凡事?由她主?导,五年后轮也该轮到?他?了不是吗?
赵琪醒在青娥逃避冯俊成的第?四天,这段日子王斑每日领大夫去给他?吊命,参汤不要钱地?灌,多?亏他?身上外伤多?在皮下?,否则极易腐烂引发溃败之症,一旦开始烂了,才是真的无力回天。
第?一个发现赵琪醒过来的人是茹茹,她一如既往趴在床边看舅舅,只等傍晚吃了饭,大老爷回府,就去找大老爷玩。
正拿着两?个木头娃娃在赵琪身上演对台戏,忽然发觉舅舅的眼珠在眼皮子底下?动了动。
茹茹手?上的木头娃娃正打得焦灼,戛然休战,被丢弃在地?。
“青娥!青娥!舅舅醒了!”她转身去找院里帮婆子做活的青娥,笨拙的叫杌子绊了一下?,‘噗通’趴下?,下?巴嗑在地?上。
青娥听见响动便?往屋里赶,进屋就见茹茹已经含着泪花爬起来,面朝她,一手?指着床上,一手?捂着下?巴。
青娥哪管得上赵琪,蹲身查看茹茹。
“张嘴。”她伸手?去掰她小嘴巴,往里望了望,还好没咬到?舌头,“你说你急什?么?他?醒了还能跑了不成?”
茹茹本来想坚强一点,给墙根看热闹的花将军做个榜样,青娥一抱她,她就忍不住了,两?只眼睛发起大水。青娥抱起茹茹,转身去看床上,就见赵琪已睁开眼,朝着她们笑。
他?鼻青脸肿笑得极其难看,一开口?,更是杀鸭子般难听,“……茹,茹茹,担心舅舅,是不是?”
说完,猛烈咳嗽一阵,偏脸朝床下?呛出一口?黑血,溅得遍地?都是,青娥赶忙放下?茹茹拿水去浇,赵琪迷迷瞪瞪笑看着她,和做梦似的。
“看什?么看?”青娥将水泼出去,蹲下?去拿猪鬃刷洗洗涮涮,“一醒过来就给我找活干,巴不得你不要醒了,死了算了。”
赵琪喑哑道:“你没了…我也想死了算了。”
青娥蹲在地?上举目瞪他?,两?只眼睛却是红彤彤的,赵琪咧嘴笑,扯着伤处,痛得面目全非。茹茹上前去给他?吹吹,赵琪疼完这一阵,浑浑噩噩两?眼一翻,就又睡了过去。
彼时冯俊成正在巡茶的衙门查税,不知道府里赵琪醒了。
据县衙账面来看,是看不出什?么,可?任谁都晓得,赋税征收永远是财政一大难题,百姓要想偷税,大可?以隐匿人口?、瞒报田地?,官府除了派人挨家?挨户调查,根本别无他?法,即便?调查,也未必查得清楚。
先头查盐的时候,冯俊成就查到?十几亩盐田没有归属,不知道从属谁的名下?,从未交过赋税,一查起来就到?处碰壁,一问三不知,相互包庇,就好像那盐田是海里龙王趁夜上来晒的,根本没有主?人。
不过盐田到?底惹眼,硬要查起来还是相对容易,只要肯下?功夫走访,照样能揪出幕后之人。茶园便?不太一样了,茶树种植山中,而山林里树木葱郁云遮雾罩,谁家?隐瞒土地?,根本无处查起,即便?走访,也走不完钱塘成百上千座山峰。
冯俊成翻看完近年茶税卷宗,在秦家?那几栏多?看了两?眼,郭镛在边上清清嗓子,极其不自在。
冯俊成在卷面轻轻点指,却像是戳在郭镛心窝里,“秦家?只有八十亩茶园?”
郭镛笑道:“大人别看秦家?山多?,可?一座山又能有几亩能种茶的地??”
“徐广德呢?”冯俊成食指顺著名录往下?划,找到?徐广德的名字,“徐家?都有五十亩地?,秦家?会?只有八十亩?”
“那也差不多?啊大人,山多?不代?表地?多?,地?多?不代?表亩产多?,亩产多?——”
冯俊成侧目看去,“亩产多?不代?表要交的税多??”
“不不不。”郭镛连连摆手?,“亩产多?税也多?,只是秦家?上交的茶税从来和亩产对得上号,他?们家?大业大,犯不上逃这点茶税,这要是一经巡抚查证,那不是自讨苦吃,得不偿失吗?”
冯俊成若有所思哼笑了声,“郭县令说得属实?有理。”
大约是郭镛见化险为夷,有些掉以轻心,非得补上一句,“就是,您看秦家?庄上一共也就多?少家?奴,那要是土地?多?了,他?们也根本管不过来,春茶一年只那么几天能采,种了采收不完,不是白白浪费吗?”
冯俊成在攒政堂坐了一日,郭镛也陪他?站了一日,二人都有些头晕眼花,冯俊成问:“上回我请你替我约一约徐大人,怎么之后就都没信儿了?眼看徐大人明日回应天府,你该不会?还要拿他?应酬吃多?了酒身体不适来搪塞我吧?”
“我正要说这事?!”郭镛连忙赔笑,“徐大人说了,这几天总算不那么难受,明日启程之前,他?会?亲自到?您府上做客,也拜访拜访令尊在钱塘的亲戚。”
“也好,前几天有劳郭县令在当中传话了。”
“瞧您说的,这都是应该的。”见冯俊成起身松动肩胛,他?连忙拉动椅子,“您这就要走了?我送送您。”
冯俊成也是受够了,一天下?来郭镛时刻在耳边聒噪,八百只苍蝇在跟前飞,生?怕他?真看进去什?么似的,就此打道回府,也叫耳朵歇歇。
车架刚在巷口?听闻,冯俊成就见大夫提着药箱子跟着小厮走出来,按理说大夫辰时已经来过,这时再来,难道……
冯俊成下?了轿,一掀袍角进入府门,直奔仆役们的夹巷。
才刚迈步进屋,就听茹茹欢声笑语,青娥也笑得开怀,冯俊成正想问她们在笑什?么,就听赵琪也拉破风箱似的传出一阵笑声。
茹茹在屋里大摇大摆走步,“我和舅舅一样长胡子了。”
绕场一周,刚好来在门口?,举目瞧见了冯俊成,叫了声大老爷。
冯俊成见她脸上两?撇小胡子,下?巴一块青紫,瞧着真和长了山羊胡子一样,走进屋,看到?赵琪睁眼躺在床上,头发挂在床沿,洗完头的水还搁在一边,洗出棕黄的汤汤水水,有尘土,也有干涸的血渍。
青娥手?上还擎着给茹茹画胡子的眉黛,她两?条袖子挽着,俨然刚给赵琪收拾完身上污秽。手?边还搁着借来的剃刀,预备给赵琪整理须发。
青娥躲了他?四天,晓得赵琪醒来,他?多?半要来看一眼,因此做好了准备,面上欣然笑着,半点瞧不出上回的“不欢而散”。
“大人,你回来了。”青娥起身,给冯俊成收拾地?方落座。
冯俊成目光缓慢从那把剃刀移到?她的脸上,摆摆手?,“我只来看看,他?人怎么样了?”
赵琪醒来后便?听青娥说了前因后果,也知道自己这是在谁的地?盘,又受到?谁的搭救,因此忍痛笑着抬头,“冯大人…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您不光救了我,还救了青娥,救了茹茹,等我大好了,我代?青娥给您磕头。”
青娥在旁睨他?,语气淡淡的,“我用得着你代?。”
大约是太痛了,赵琪讪讪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青娥道:“大夫说他?性命是保住了,就是不知道会?落下?什?么伤病,不过他?也活该,我行骗遭报应,他?也该遭报应了。”
赵琪闭着眼笑了两?声。
二人一唱一和,却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冯俊成没听见似的,“不然我叫两?个人来伺候,将这间屋腾出来给他?。”
青娥先是称谢,而后道:“用不着,都是我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而且就他?这个德行,不时刻盯着我也不放心。”
“好。”
“大人,我送送你。”
二人前后脚出屋,冯俊成回首看了一眼屋里,问道:“茹茹的下?巴怎么了?是磕在哪儿了?摔疼了吗?”
“小孩子磕磕绊绊是常事?,摔了一跤而已,哭了也没什?么,画个胡子就笑了。”
话毕,冯俊成行至院门,脚步微一滞涩,像是有话要说。青娥侧身代?他?推门,发丝拂过他?鼻尖,一双无形的手?将冯俊成往前推了一把。
他?清楚,她对赵琪无微不至的照料往他?怀里揣了一只醋缸。他?听见自己问:“今晚上,你还来吗?”
第37章
最初青娥说赵琪刚醒, 身边不好离人?,刚垫上这么一句,冯俊成便道了声“罢了”, 转身走?远。
她真?不是故意的, 躲了他那么些日子, 一静下来便想到他痛惜的神情,分明更想见?他, 于是攥紧了身侧衣料, 耿耿于怀了一整天。
翌日早晨,青娥端了点简单的吃食去寻他。却得知他在前厅面见贵客,问是谁, 才晓得是徐同。
青娥一听?这名字, 心里不痛快, 便在冯俊成院里静候了半个时辰, 想等他见?完徐同, 问他今日因何会面。
那厢冯俊成与?徐同聊得并不愉快,徐同念着自己是柳若嵋的亲舅舅, 将来也就是冯俊成的长辈, 话里话外十分傲慢。
冯俊成刚叫他一声?徐大人?,徐同便皱眉摆手, 道今日只为私事而来,不谈论?公事。冯俊成也明白自己从他嘴里撬不出话来,是以不再坚持,只想早些将人?送走?。
徐同见?他寡言, 又面嫩清俊, 只当是个?低眉顺眼的好脾性,抚掌道:“俊成, 耽误了你三年当真?不好意思,这一等,你二十有四,若嵋也十九了,她下月出孝,你又恰好从顺天府回?来,何时去江宁一趟?拖了这么久,索性加急将事情办了。”
“我也正要说这事。我会尽快回?一趟江宁,面见?父亲母亲,请他们不与?柳家议亲。”
冯俊成说得太自然?而然?,以至于徐同面上笑容还僵持着。
“你说什么?”
“五年前我便和家里提过不愿答应这桩婚事,后来更是去往顺天府不愿回?家,本打算快刀斩乱麻,却得知徐夫人?病逝,妹妹伤心欲绝,我也于心不忍,便没有在三年孝期之内提起此事。而今妹妹出孝,可以物色好的夫婿,我替她高兴,却是不能娶她。”
徐同拍案而起,引得周遭丫鬟小子侧目,“冯俊成!你好大胆子!”
冯俊成随之起身,高出徐同一个?头?,却不是为了杀他气焰。冯俊成抬起两臂拱手,深深躬下身去。
送走?了怒不可遏的徐同,他进仪门往回?走?,来在自家院外,就见?青娥扶门而立,正在等他。不知是不是天气转热的缘故,住进冯府,她的衫儿越穿越好看,有一回?还簪了鲜花,格外鲜亮。
他面不改色上前,“怎么一清早就来了?赵琪不用你看着?”
“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醒,这会儿也有大夫看着。”青娥两手焦急搭上他小臂,“大人?,适才你可是见?那姓徐的老猪狗去了?”
冯俊成瞧她一眼,她改口?,“徐大人?。”
见?她眼珠不安地闪烁,冯俊成觉得有趣,却还是面无表情,“我是见?他去了,你有什么要问的?”
“你们说什么了?可是与?我有关?”
冯俊成想了想,“是与?你有关,但又不那么相关。”
青娥抓着他胳膊就不打算撒开了,握得紧紧的,眼巴巴望着他,“他为何接手我的案子?是因为你吗?因为你和柳家小姐的关系。”
冯俊成如实道:“按他意思是为了我。”
“可他既是为了你,又为何向着秦孝麟?”
冯俊成答不上来,这也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按他递交给徐同的案宗来说,秦孝麟已?坐实罪名,偏徐同绕开了这些对?青娥有力的证词,在应天府便调查起她的身世背景,从而威胁她认罪。
青娥眉眼倏地暗淡,郁郁不乐起来,转念一想她有什么好难过的,要没有冯俊成,她都未必能活,还计较这些。
于是又笑起来,“大人?,我给你带了些粗鄙的饭食,拿荠菜煮的粥,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挖的。你用过再去衙门?”
冯俊成答应下来,随她进屋用早饭。她煮的菜粥很香,比府里厨房做得还要强些,米粒颗颗成型又都入口?即化?,还带着荠菜独有的清香。
冯俊成喝了一碗,有些意犹未尽,也大致看出她这是在为了昨晚没能过去,在和他赔罪。
青娥喜滋滋笑道:“好吃吧?我拿小砂锅单独给你炖的,只给茹茹盛开一碗,剩下都是你的。”
冯俊成心里倏地有点美,假装不经意,“那赵琪呢?”
青娥单手托腮将他瞧着,“他没有,他吃府上厨房的。”这么一说,冯俊成心内早就舒坦了,青娥将两条胳膊朝他够过去,抓着他大手,自觉与?他五指交扣,“我昨天才说了一句,你就挎下脸,今晚上我来,好不好?好多字还不认得,像个?睁眼瞎,让人?笑话。”
冯俊成看向掌心白皙的手背,明明又白又透,该像块冰,却惯会撩人?点火,“怎么突然?好学起来了?”
青娥半真?半假对?他笑,“为了你呀。”
“今晚上只怕不行,我明早启程回?江宁。”
“噢…”联想适才徐同来过,青娥猜测他们定然?提及了冯柳两家的姻亲,冯俊成急着回?去,多半是他和柳家小姐好事近了,默默抽回?手,收拾碗筷,“那你去么,我给你送行。”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乱了,等他正式议亲,她该何去何从?怎么想,都不如带茹茹走?了干净,可不到那个?节骨眼,她又是舍不得走?的。
人?都自私,本以为自己能为了他的前途说走?就走?,可留下却发现他太好了,好得令青娥来不及为他考虑,只想将他的好都占为己有。
青娥赌气似的撅起两瓣红艳艳的唇,将手上碗筷收拾得叮叮当当,“你明早去,碍着今晚什么事?算了,你就这么去吧,去了再回?来,我可不见?得待你这么好了。”
冯俊成笑了笑,眼睛落在那两瓣唇上,一开一合好多怨言,他却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