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无人打点,他们凑在?一起摸个?牌的功夫,也听说了青娥和王斑的关系,适才晚饭还有人看到他们是一起吃的呢!
青娥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穿过月洞门,来在?书房门外,窗纸上倒映冯俊成挑灯夜读的模样,他手执笔,偶尔批写,虽低着头?,脊背却挺拔。
青娥笑一笑,吹熄蜡烛,迈上台阶。
王斑就候在?书房门外,见青娥来了,把手上茶盘递给她,“那?我这就下去了?”
青娥点点头?,推门步入书房,一进去是个?小厅,左手边书桌前有个?隔断,冯俊成看不见她,只当是王斑进来。
他头?也不抬,“银子送到了,县衙里?说什么?”
青娥只是朝他走?过去,大约她脚步声和王斑不同,冯俊成很快抬起了头?,见是她,微微一怔,搁下手上毛笔。
他不由看向窗纸,却只是米黄的一片,瞧不见这一路上仆役们的反应,他愕然,“你怎么来的?”
青娥轻轻将茶盘在?他桌案放下,微笑道:“放心?,我布置好了,都?以为我是来寻王兄弟的。”
原来如此,白日里?她特意七绕八绕地问询王斑下落,就是为了找人替他顶上这个?“私会寡妇”的名头?,办法很有用,只不过叫他有些不爽快。
冯俊成提口气,“你跑到我院里?来做什么?”
青娥含笑沏茶,分外自然,“想见你。”
冯俊成脊背绷着,两手微微成拳,“茶留下,人走?吧。”
“大人要?忙到几更天?”青娥没听见似的,垂手在?边上站着,“我等?等?你。”
冯俊成不由得皱眉举目向她,“你等?我做什么?”
“聊聊天,叙叙旧。”
冯俊成故作不屑,摇了摇头?,提笔却没能落下一个?字,“一百四十?两的骗法,比之一百两好像也不过如此。”他还对她说过的话耿耿于怀,“你这样真的还得清吗?”
“大人不就希望我还不清么?”他态度如此,青娥不觉挫败,笑了笑,“那?我就在?边上伺候笔墨了,往后每天晚上,茹茹睡了我都?会来。”
见他还要?开口,青娥堵回去,“大人,就别管我了,别因?为我分心?,耽误正事。”
冯俊成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哑口无言,将视线从?她身上撤回,投入面?前的几页纸张,好在?他做事专注,没一会儿就可以假装不在?意她了。
才过半柱香的功夫,青娥就有些站不住,脑袋先转动起来,四下打量,而后走?到了酸枝木书架前边。冯俊成跟着抬首,见她身影窈窕,手指沿路抚过书脊,选中了一本《陶庵梦忆》,背靠书架翻阅起来。
她说她识字了,冯俊成举目不由得多看两眼,见她读得投入,便没有理会,过了会儿,又一抬头?,她还翻在?那?一页,看来认的字也没有那?么多。
青娥留意到他视线似的,拧眉点点那?书页,“大人,有个?字我不认得。”
冯俊成别开眼,“不会认,就折一页。”
青娥柔顺点头?,“好,等?看完了,我放在?一起问。”
谁说要?帮她认字了……冯俊成闭了闭眼,提气按捺焦躁。
是,他焦躁,分明她百依百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就连那?不公的欠条都?欣然接受。可他清楚,她给的,压根不是自己想问她要?的。
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地过了一刻钟,王斑忽然折回来,拍打起房门,“爷,不好了,我瞧见刘夫人正往这儿来!”
门里?二人猛然相视,青娥来不及做其他反应,搁下书本就要?推门出去,焉知一开门缝就见刘夫人已带丫鬟步入庭院。王斑旋即在?外将门合上,严丝合缝挡在?前面?。
青娥逃生?无路,错愕看向冯俊成,她不大好意思,“早知道就不来了…我躲起来。”
冯俊成头?疼得紧,“你躲哪儿去!”
这屋里?格局一览无余,躲哪儿都?是破绽,他起身一把将她从?书架掣到隔断后边,叫她背靠隔断,不要?出声。
推门进来是会客小厅,往左穿过隔断才是书桌,青娥就躲在?那?隔断的背后,甚至算不上躲,只是站在?那?儿而已,担着被拆穿的风险。
二人靠得有些近,心?跳如擂,胸膛相贴,青娥抬眸便是他因?为紧张滑动的喉结,这感觉没得有些熟悉,和五年前一样,什么都?像是偷来的,藏着掖着,叫她忍不住想苦中作乐地笑一笑。
“你还笑。”
冯俊成后背冒冷汗,他最不擅骗人,却要?为她应付刘夫人。是以垂眸见她神情,当真来火,牙根痒痒想在?她身上挑个?柔软处咬上一口,听脚步近了,他赶忙走?出去,留她一人站在?原地。
“俊成。”刘夫人来到门口,敲一敲门,声音热切,“累了吧?大伯母叫厨房给你炖了清肝明目的滋补品,你用一点再睡如何?”
刘夫人领丫鬟端来一碗决明子清鸡汤, 撇了浮油,揭开盖子便是满屋飘香。
冯俊成坐在小厅将鸡汤品尝,赞叹连连, 感谢大伯母的照顾。
“还和我?这么隆重?地道谢, 长大生分了不是?”刘夫人一进屋, 便没坐下过,视线叫右手边的博古架吸引, 绕着那儿踱步, 等?他喝完。
“俊成,若嵋也托她舅舅给你带了书信来,今晨她舅舅派人送到了咱们门?房, 你们不?是办了同一桩案子, 县衙里碰不?到?他怎么不亲自拿给你?”
“会面都为公事, 暂时不?得空私下相见。”
“她舅舅这么忙呢?”
忙, 忙得他到现在都没能将人约见, 他想了想,替徐同找个理由, “应天?府府尹到钱塘来, 定然应酬不?完。”
“说的也是。”
刘夫人聊着聊着就要往左手边晃,青娥听脚步, 心跳砰砰,冯俊成更是一脑门?子官司,脑袋里头都煮沸了,眼?看刘夫人一条腿迈过去——
“大伯母!”
“啊?”
冯俊成梗着脖子, 脸孔涨红, “这汤,真好喝。”
刘夫人一愣, 眨巴眨巴,“是么,这么好喝?看来我?回去也要叫厨房盛一碗尝尝。”
说罢,刘夫人笑盈盈抬腿,又要往那隔断后面去,青娥一口气吊在嗓子眼?,慌慌闭上眼?睛,索性当?个缩头乌龟。
忽听“当?啷”一声,冯俊成手上汤匙猛地跌进碗里,汤水也随之溅到前胸。他年二十四,身高八尺,位居六部,这景象,是有些?荒诞的。
“哎唷!俊成你这是怎么搞得?”刘夫人赶忙扭转身,抽出绢子就去擦拭他身上水渍,“你看你,才说你长大了和我?生分,这就要伯母替你收拾衣裳。”
“叫伯母见笑了。”
冯俊成讪讪一笑,眼?梢盯着隔断,起身道:“我?这就更衣吧,还弄脏您一张帕子,我?叫王斑送一送您。”
刘夫人云里雾里被?送出去,“也行,那我?叫丫头伺候你更衣。”
“不?必了。”冯俊成扯着嗓子喊王斑,叫他送了人去取干净衣裳。
门?复又关?上,冯俊成长吁出气,无疑是恼火的。隔断后边动了动,青娥怯怯从那儿走出来,见到冯俊成胸口一滩汤渍,本来心里还有些?歉意?,倏地笑出声,撇嘴忍笑。
冯俊成觑她,“你笑什么?”
“茹茹三岁吃饭就不?会弄到身上了。”
“我?是为谁弄成这样,拿我?比三岁小孩?”
“茹茹聪慧又乖巧,拿谁比她都绰绰有余。”青娥上前替他解腰带,“先脱下来吧,别洇进去了,等?王兄弟给你拿干净外袍来。”
许是适才刘夫人进来一趟的缘故,二人心跳都尚未平复,这时站得近了,冯俊成垂眼?看她,嗓音沉沉,“这是拿我?当?你孩子照顾?”
“你比茹茹难伺候多了。”
冯俊成的手搭在她后腰,蓦地将她贴上自?己,带起阵风,将灯火晃了晃。
青娥两臂抵在他胸膛,视线内,恰好是桌上那封柳若嵋托人送来的信,她大抵以为要发生些?什么,不?大情愿,“且慢,我?有话问你。”
“我?也有话问你。”她一提茹茹,叫冯俊成想起来,“你说茹茹是你和赵琪的孩子,既然如?此,身上为何?戴着我?的玉佩。”
青娥她想了想,“哪个?噢,那玉佩是你的?我?说呢,这么好的成色。琪哥只对我?说是宝局上赢来的。”
“李青娥…”
青娥侧目向他,试探问:“那大人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给茹茹当?五个月的爹?你和你自?家太?太?就没有自?己的孩子?”
冯俊成第一下没反应过来,而后意?识到她这是以为自?己已有家室。想告诉她自?己至今未婚,又羞于承认自?己在她之后一直独身。
这短暂的沉默叫青娥有些?难熬,那封柳若嵋的来信的确叫醒了她,她笑一笑,“这下倒好,我?只是还债,却坐实了别人强加我?的罪名?,成了个不?正经?人。”她挣了一下,眼?梢觑他,“这一百四十两,我?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还。”
冯俊成没放手,“我?没有成婚。”
青娥眼?底错愕一闪而过,却撇撇嘴唇,道了声不?信。她不?敢相信。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绝对不?短,他在这五年里竟还未能和柳若嵋完婚?
冯俊成如?实道:“差一点,议亲前夕,徐夫人病逝,她为母亲服孝三年。”
青娥大惊,“你们还没有议亲?”
男女?之间尚未议亲,就是陌路,柳若嵋不?是他的未婚妻子,他也不?是柳若嵋的未婚丈夫。不?过,那也是因为他们两家都认定了这桩亲事,才不?着急正式请冰人议亲。
她点点脑袋,“也快了,恭喜恭喜,这一次你们也该定下了,耽搁五年总算修成正果,她舅舅又是应天?府徐大人,那徐大人好生厉害,我?见识过,他对你一定有所助力。”
冯俊成垂眼?瞧她,却道:“先头徐夫人病逝,头两年她为母亲伤心欲绝,要她另择他嫁有些?残忍,我?便躲在顺天?府没有回过家,但我?也想明白不?会娶妻,这婚事我?不?会答应。”
“为何??”
青娥心里突突跳着,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冯俊成却为了气她似的,也不?正经?作答,“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青娥举目瞪他,冯俊成笑了声,不?加遮掩道:“因为于我?而言,知道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就没法假装不?知道,她嫁给我?,将来我?和她都只会痛苦。”
青娥好一阵沉吟,仰脸瞧他,倒真像在劝他,“不?见得。你认识的人里,谁不?是盲婚哑嫁,日子久了就喜欢上了。就你天?生反骨,爱和家里作对,你有的哪一样不?是家里给的?”
冯俊成只是垂眼?将她凝望着,青娥叫他盯得无所适从,索性捧着他脸与他对视,他面庞总是刮得一点胡茬摸不?出来,细细嫩嫩,简直像个女?人。
她心生动容,指尖轻轻摩挲他耳后,目光渐渐交缠,青娥仰起下巴——
门?开了。
王斑捧着叠干净袍子,与门?里人三面相觑,尴尬不?过一个弹指,他一路从脖颈红到头顶,顺着来的轨迹,退了出去。
屋里静悄悄,青娥倏地笑弯了腰,“王兄弟真倒霉,替你背个私会的名?头,还要撞见这些?。”
冯俊成无所谓适才的小插曲,一手钳着着她两只腕子,按在自?己胸前,另一手扶着她腰身,垂首寻觅被?打断的亲吻,青娥刻意?左右偏脸,叫他两次都只亲上她的唇角。
“躲什么?”
他不?高兴地收起下巴瞧她,青娥得逞地笑,攀着他肩膀,雏鸟似的一下一下啄吻他下巴、面颊,只偏不?将吻落到唇上。
她将人推开,走出去,还能踅身撩闲,“这就是一百四十两的,不?许你说不?值。”
冯俊成眼?瞧她跑走,拇指在唇畔碰了碰,还有些?唇脂留下的黏腻,带着香气。
失神片刻,他忽而清醒,叫来王斑更衣。
在钱塘,青娥这桩案子是近五年来闹得最大的一桩,因此传扬开去,没多久杭嘉湖一带消息灵通的几个就都晓得了。
赵琪在赌坊不?分昼夜待了五日,身上都臭了,揣着赢来的几个钱,都是给青娥办的嫁妆。她不?是好事近了么,当?哥哥的总要为她准备点什么。正清点手上银两,就听旁边桌上有人讨论?钱塘的案子。
“钱塘那案子结了?”
“结了,那女?人是个娼.妇,还是个骗子,说受麟大官人欺骗与他相好,实际上是她想骗麟大官人的钱。”
“骗了多少?”
传到此地,早就完全是在以讹传讹,“我?记得是二百五十两吧?”
“这么多!秦家果真有钱呐,你说他们家这些?钱这么轻易就能给那女?人骗去,怎么就不?能分你我?一百二百的。”
那两个人给自?己说高兴了,摸牌笑起来。
赵琪听到这里,觉得“钱塘、骗子、麟大官人”三个词分外刺耳,皱着脸将银子揣好,扯扯裤腰走上前。
“小兄弟,你们说的那个麟大官人,是什么人?这又是个什么官司?什么娼.妇骗子的?”
那二人和赵琪同过桌,算相熟,随口道:“就是前段日子在钱塘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案子,那麟大官人是钱塘商贾秦家的儿子,叔叔是杭州知府,家大业大,让个采茶女?给骗了,那采茶女?倒打一耙,先上官府告状,说麟大官人串联地主没收她田地……嗳!你听是不?听?”
话未说完,赵琪捏紧拳头转身就走,他一个五大三粗须发杂乱的男人,走在路上不?顾旁人视线,眼?泪哗哗往外流,一面抹泪,一面越走越快。
当?晚他便赶回了钱塘,在茶庄寻青娥不?见,得知日前来了几个哥儿搬她家里东西,因为有徐广德的人在边上陪着,佃户们就只是老远看了一眼?,猜测那些?应当?是秦府的下人。
她走得不?久,院里还很整洁,只是菜地里冒出来的一茬韭菜郁郁葱葱,没有人吃。
赵琪在夜色里走一段山路,敲开山上佃户家门?,“老哥,我?瞧你家里镰刀真亮,我?借了替妹妹收个菜。”
他割了菜,进厨房搜刮出一小布袋面,做了糊糊汤吃。吃完抹一把脸,双目发直,楞柯柯坐着。
前不?久青娥就遭徐广德刁难,她说要走,看样子没能走成,他本来可以留下帮她的,可是他没有。
当?年他也可以戒了赌,和青娥成婚的,可是他没有。
说要金盆洗手,他没有。
时至今日,他真的一无所有了。
割菜的镰刀还搁在手边上,那镰刀是新磨过的,刀背锈了可尖儿格外亮,透着一丝寒。赵琪抽抽鼻翼,腮帮子绷得紧紧的。
他使蛮力掰了刀把,抄起那镰刀片别在腰上,下了山。
这晚上秦孝麟喝得有些?醉了,下轿走角门?进府,门?刚翕开一条缝,右手边巷口窜出个黑影,扑上来,像头大黑狗。
秦孝麟下.身猛然剧痛,高喝一声救命,一截镰刀刀片正插在他大腿内侧,泛着月亮的寒光,喷溅出血液。
那“黑狗”很快让人制住,秦孝麟拔了刀,捂着下.身,借月色看个清楚。
那是个精瘦虬结的男人,一副流氓相,未入夏,气候还凉,他却光着膀子,浑身肌肉紧绷,像个临刑的刽子手,又像个赴死的死囚。
秦孝麟感到尿裤子般腿弯一片湿濡,垂首只见鲜血将他□□从暗黄染做深棕,他屏住气,退进门?内,对手下人发号施令。
“给我?打,往死了打!”
翌日,青娥又去冯俊成院里读那本《陶庵梦忆》。
挺有意?思的,讲的都不?是大道理,而是富家子吃喝玩乐斗鸡养鸟那点事。
其实她陪着冯俊成也不?过一个时辰,他结束公务,她还看得意?犹未尽,回去轻手轻脚不?惊动茹茹,一沾上枕头就着了,半点不?带含糊。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进门?见冯俊成不?理睬自?己,就不?打搅他,到书架边上看闲书去了,冯俊成反而抬眼?看了看她,一下倒不?知是谁在不?理睬谁。
其实冯俊成早就忙完了,他不?是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文书要留到晚上……
他在纸张上默写诗经?,等?她看完那本《陶庵梦忆》,该是会有一大堆识不?得的生僻字要问他。他再等?等?。
门?外传来王斑火急火燎拍打门?板的动静,他闯进来,也顾不?上会不?会撞见看不?得的景象,“爷,大事不?好了,赵琪找秦孝麟寻仇,砍了秦孝麟一刀,现在人被?送到县衙,快要死了。”
青娥合上书,怔怔瞧着王斑,“谁快死了?”她顿一顿,扯出个笑,“秦孝麟快死了?”
“不?是,是赵…赵——”
不?等?王斑气喘吁吁地说完,她推开人跑了出去。
夜里风寒,削在青娥脸上像两把刮骨刀,她跑起来,满脑子浆糊,险些?被?门?槛绊倒。
冯俊成追在后面拉了她一把,摸到她手腕冰凉。她浑身都是冷的,也不?哭,像座石像,除了眨眼?,不?会做出反应。
冯俊成此刻心情复杂,赵琪竟不?顾性命为她报仇,他轻声道:“他大概以为你在秦府,我?代你去县衙,你还是留在这里,不?要去了。”
这五年间青娥和赵琪固然生了嫌隙,可对青娥来说,赵琪是师兄,是亲兄弟,是被?她辜负的未婚夫婿,她对赵琪有愧,正如?赵琪也对她心存歉意?,他一直不?知该如?何?弥补……
青娥抓紧了他袖子,“大人,琪哥不?能死,他不?能死,他死了我?在这世上就只有茹茹一个亲人了。”
冯俊成艰涩颔首,将她留在院内,披上王斑送来的薄衣,疾步赶往县衙。
秦府内, 秦孝麟两手架上椅背,口咬纱布,面无血色仰脸靠坐。
大?夫已将伤口处理过, 赵琪那一刀是冲着那儿去?的, 扎进大?腿根, 大?夫说,连是连着, 就不知道等?长好了, 还?有没有用。
要只剩个花把式,不就和宫里的一样了……
“大?夫是怎么说的?”秦家老爷太太得知秦孝麟让人?伤到了那儿,哪坐得住, 平日再不待见?这个儿子, 也?心急如焚恨不能手刃仇人。
推门?进去?就见?秦孝麟惨白一张脸坐在椅子上, 脚边是被鲜血染红的水盆, 大?夫换下的纱棉散落一地, 格外触目惊心。
秦老爷踹进门?内,火冒三丈也?要被怔在原地, “到底是怎么才?能弄成这样!”
任夫人?进屋便问大?夫还?能不能治好, 大?夫自然拣好听的说,可又不敢将话说死, 那样治不好可就要算到自己头上。
任夫人?凛然看向?秦孝麟,“那行凶者呢?”
秦孝麟缓缓抬高昏沉的脑袋,吐了口中纱棉,气若游丝道:“杀了。”
“杀了?”秦老爷倏忽皱眉, 而后闭了闭眼, “罢了,尸首现在何处?”
“县衙。”
秦老爷登时黑下脸, 怒火拍桌而起,“你将人?打杀还?敢送去?县衙?真?当我秦家?在这钱塘一手障天了不成?”
“那人?是李青娥的奸夫,我杀了他,不丢到县衙,她如?何知道我动起真?格的要叫她不能活着走出钱塘。”秦孝麟睁开眼,咬牙切齿,“爹,她眼下定然被冯俊成给?藏起来了,这二人?必有奸情?,那姓冯的不是什么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要是敢将茶税查到咱们家?头上,儿子定要让他身败名裂。”
“怎么又扯到了冯家??”任夫人?脸色骤变,“往常你在外惹事我不管,可冯家?,你断不能碰!”
秦孝麟吸气坐直了身体,“是郭镛和我说,冯俊成这几日在派人?暗查茶税,四处走访。”
“当真??”
秦孝麟颔首,秦老爷抬了抬手,“这事你不用管,你二叔自会处理,好好养伤,再叫我晓得你在外惹祸,我定将你扒下层皮。什么李青娥李红娥,为着报复个女人?,害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任夫人?望着地上染血的纱棉,转脸叫下人?拿赏银给?大?夫,叮嘱他千万将秦孝麟给?医好,他虽然早有子嗣,可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不比叫他死了还?难受?秦家?面子也?挂不住。
秦孝麟这下笃定江宁冯家?和秦家?有些私交,却又想?不通那会是什么样的私交。
等?冯俊成将赵琪从衙门?带出来时,天已经亮了。
晨雾稀薄,他走在前边,身后跟着两个抬人?的衙役。
赵琪躺在板子上,浑身上下都是青紫色的,肿得不辨人?形。大?夫说他肋骨、左腿、右臂都有不同程度断裂,活生生让人?给?打成这样,脸上连个人?样都找不见?了。
秦孝麟派人?将他丢到衙门?口,就没想?过后果,他无所谓后果,目的就是挑衅。
赵琪挨打时辱骂秦孝麟,叫他知道了他是青娥的哥哥,茹茹的舅舅,于是越发下起狠手,不打算留活口。
冯俊成不知该如?何向?青娥交代,大?夫说赵琪多半是活不成了,他只好说他有银子,要大?夫拿好药材来留他的命,大?夫却说,那不是钱的事,而是阎王要他三更走,谁也?留他不到五更天。
他将人?带回来,安置在青娥那间院里,叫钱塘家?里的老夫人?晓得,派了人?请他过去?,问他最近究竟是忙什么事呢,又往家?里带了个生人?。
冯俊成进厅里先见?了个礼,一下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刘夫人?忧心忡忡上前来拉他近前,“俊成,我怎么听说你带了个死人?回来?将我吓都吓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什么人?啊?”
冯俊成沉默片刻道:“还?是为着上回同一桩事。大?伯母,那人?还?没死,伤得太重,不能丢在外边不管。”
刘夫人?惊讶,“还?是为着秦家?的事?那人?是让秦家?打成这样的?因为李氏的案子?”上回冯俊成为青娥搬进来的事解释过,刘夫人?其实是有些不情?愿的,可碍着这冯家?不是单单是大?房的冯家?,也?是冯俊成的冯家?,只得将人?收留。
这回又来一个,还?是个快死的,她说什么都不愿意了。
钱塘老夫人?也?跟着帮腔,“俊成啊,这没有断一桩案子放不下心就要将人?家?接回来的道理,照你这么下去?,咱们家?里还?不早晚叫外人?住满了?再者说了,秦家?如?此将人?针对,你明面上还?是不好和人?家?对着干。”
“老太太,我晓得您的顾虑,不过您放心,秦家?在钱塘再横,也?是他们儿子在外犯事,巴不得风波快些过去?,不敢生冯家?的事端。”
“说是这么说,可你瞧那秦家?小?儿子,眼里哪还?有王法?你将这两人?弄来,这事还?有完没完了?”
“老太太,案子虽不能重审,但?秦家?未必躲得过去?。要没有这桩案子我还?看不见?秦家?在钱塘只手遮天。如?此势力,究竟是如?何培.植起来的,背后又有何种交易,我都会调查清楚。这二人?还?只是一个开始。”
老太太一愣,“你还?要往家?带呢?”
冯俊成笑着打消她的顾虑,“我不是这个意思。”
刘夫人?紧跟着又问:“那个半死不活的和李氏是什么关系?”
冯俊成顿了顿,“兄妹。”
“天可怜见?,怎么秦家?小?儿子还?盯上那小?寡妇一家?了。”刘夫人?压低声量,“她什么模样?是不是颇有些颜色?”
冯俊成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遮掩,以寻常口吻道:“她很好看。”
刘夫人?听他说得直白,笑起来,而后一愣,发觉这不是能从冯俊成嘴里听到的话,但?没往深处想?,只道:“俊成,若嵋给?你的信你看没有?要回信,我叫人?往江宁跑一趟,正好也?给?你爹娘捎带点你的近况,他们可等?着你回去?哩。”
“我晓得,先看赵…先看此人?熬不熬得过去?。”
“那你去?吧,要是人?在咱们家?没了,就叫账房给?那李氏一些棺椁钱,好歹将人?下葬。”
冯俊成应了下来,退出去?听王斑说大?夫刚走,给?赵琪换了药,人?还?没醒过来。
青娥第一眼见?到赵琪被打成这样,险些笑出来,真?是和猪头没两样了。盯了他会儿才?开始哭,无声把眼泪都流尽了,她不想?让茹茹瞧见?赵琪的模样,放下了床帐。
茹茹在边上探头探脑,有些无所适从,“青娥,这不是舅舅,舅舅不长这样。”
青娥朝她招招手,搂她在怀里,没有说话。
“青娥,这不是舅舅。”茹茹瞧着床帐,撇下嘴,眼泪断了线,将脸埋进青娥怀里,“骗人?…这不是舅舅……”
青娥抬眼,瞧见?冯俊成带着王斑从外边进来。
冯俊成跨步进屋,“他怎么样了?”
青娥摇摇头,没有出声。
冯俊成见?她眼眶绯红,泪珠摇摇欲坠,心内不忍,沉声道:“大?夫我找的是这一带医术最高明的,药材也?紧着最好的,你就别担心了,担心也?无济于事。”
“大?老爷。”茹茹手脚并用从塌上爬下来,走到他脚边,湿乎乎的小?手抓上他指尖,那是青娥的眼泪。
冯俊成蹲下身去?迁就她的小?个子。
“大?老爷,救救舅舅……”
青娥将她制止,“茹茹。”
茹茹扒着冯俊成不撒手,眼泪不要钱地掉,“舅舅说,每个人?只有一个爹,舅舅死了我就没有爹了。”
小?孩子将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却不妨碍大?人?理解。青娥听罢显得有些不自然,可当着冯俊成的面,她又不能出言阻止,只好下榻来拉她。
“茹茹,不要乱说话。不要把死挂在嘴上。”
几句爹一喊,冯俊成沉默片刻站起身,“屋子里人?太多气浊,不利于伤处愈合,我先走了,大?夫每日辰时过来,要有急事,就到门?房派人?去?请。”
青娥点点头,眼见?他走出去?了,她跟上,轻声在他身侧道:“这几日晚上我走不开,就不去?了。”
冯俊成心中难免失落,步伐不见?变缓,“无妨,我从没叫你去?过。”
青娥止住脚步,目送他从夹巷走进仪门?,旋即扭转过身去?寻茹茹,茹茹正扒门?往外望,被青娥揪住了后脖领子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