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欺瞒—— by在酒 完結+番外
在酒  发于:2023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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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案子?”
“有个寡妇控告当地恶霸。”
“这案子要巡抚来审?”
“大概是县令不?中用,有些说不?清的事情?要他?裁决,我也不?清楚,你?等他?回来亲自问?问?他?吧。”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在暖阁。冯知玉叫丫鬟给江之衡看茶,又?端出果子,让益哥儿和江之衡分着吃。
江之衡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还和益哥儿抢吃的。”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弟弟,是一样的。”冯知玉见到江家随从抱进来妆奁,眼波往那一指,笑问?:“那是拿来给我娘的?”
“是送给二姐姐你?的,太太说你?在家,我就拿过来了。”
冯知玉吹一口茶汤,“你?见过太太了,太太没说别的吧?”
江之衡本该配合着粉饰太平,可却凝望她不?语,眼神中有心疼也有无能为?力。冯知玉不?甚在意地迎上他?的目光,轻描淡写地笑。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二姐姐,当年你?为?何非要嫁给黄瑞祥?就因为?,他?是嫡出?”
一夜间,吹来阵风,摧折遍地春花。
清晨窗寮外枝条晃动,凉风习习。
往内望,冯俊成身姿峻拔坐在书案旁,正仔细阅读小厮送进来的信,待看完,他?扣了信纸在桌案,掐掐眉心,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信是应天府府尹,也就是柳若嵋的舅舅加急让人?送来的。
信上说,秦孝麟的案子本不?该在杭州审理,那杭州知府是他?亲二叔,钱塘县令哪敢对他?动真格的?冯俊成眼下在钱塘受到的诸多阻碍,他?也有所耳闻,若早些将那妇女带去?应天府,这会?儿案子已告破了。
说得有理,可眼下案子已经扫尾,属实?不?必节外生枝。
冯俊成只担心,他?别是专程为?着自己来的,毕竟那是柳若嵋的舅舅,少说不?是受柳家所托。
七零八碎想了一通,没什?么用,他?虽是巡抚,但在府尹面前说不?上话,左右这信的目的也不?是商议,而是传达。
冯俊成不?放心,起身冲王斑道:“套车,我要去?茶庄一趟。”
王斑正坐门槛上嗑瓜子,弹起来,“去?见青娥姑娘?”
冯俊成挑眉睇他?,嫌他?多嘴,不?发一言掣过架子上的薄斗篷,系上往屋外去?。
青娥正在家卖力推磨盘,磨面粉做枣泥糕。冯俊成以德报怨,她羞愧得无地自容,早上在市集称了三斤红枣,预备做糕点谢他?。
只那附近摊贩见她面熟,认出她来,有说她是骗子的,也有说她是娼.妇的,青娥没有理会?,原想称了枣就走,却被缺斤少两,边上甚至有人?给那老头出主意,要他?抬高价格,不?卖给她。
青娥没带茹茹在身边,又?盘算搬家,忍都?不?带忍的,鞋尖踢开地上烂菜叶,“衙门还没断的案子你?们几?个断完了,那么大的本事,屈尊在这儿卖菜,怎么不?考秀才?当老爷去??什?么样的人?种什?么样的菜,矮梆子老干菜,瞧着就次。”
几?个瘪老头子差点没怄死在街上,青娥丢下铜板,转脸走了。
从小到大窝囊气没少受,唯独这次越想越气,气得回家剁枣泥推磨盘泄愤。
热火朝天一阵忙活,扭脸见茹茹踩在杌子上够着灶台偷吃,吃的还是碗里剩下的生面糊,青娥连忙上前阻止,叉着小姑娘咯吱窝将人?抱下来,“不?吃生的,蒸熟了再吃。”
茹茹还在咂抹,“蒸熟了没有生的甜。”
“那也吃熟的,你?要是想吃甜,到糖罐子里捻一点吃。”
茹茹惊喜万分,捧着掌心的黄糖,视若珍宝往外走,出门迎面遇上王斑,面生得紧,连忙跑回去?。
“青娥,外头来人?了。”
蒸锅刚刚上汽,青娥擦擦手走出去?,见是王斑,不?自觉看向他?身后院外,那儿停着架马车,却不?见冯俊成下来。
王斑蹲身和茹茹打?招呼,目光上下梭巡,找寻起这小姑娘身上冯俊成的影子,仔细看了看额头和眼睛,但这岁数的小孩全都?团头团脑的,看得出什?么?
他?只好问?:“这是吃什?么好吃的呢?”
茹茹钻到青娥身后去?,探出脑袋打?量他?,“糖。”
青娥领着茹茹上前,笑道:“王兄弟,是你?啊,我正愁不?得闲将枣糕给冯大人?送去?,你?来了正好捎给他?。”
“那我来得还真是时候,青娥姑娘,是爷叫我来的,他?有一事要我代为?传达。”
“进屋说,我沏茶你?吃。”
都?是老熟人?了,王斑也不?客气,进屋落座,看茹茹坐在自己对过,舔掌心的糖粒子吃,又?夹着嗓子问?她:“甜不?甜呀?”
茹茹颔首,还递了手掌心给王斑,大有种让他?也舔一口,验证真伪的架势。王斑干笑两声,赞了几?句可爱,见青娥拎着茶壶过来,连忙起身去?接。
“我来吧,王兄弟你?坐。”青娥倒了茶水也坐下,好整以暇看向王斑,等他?说明来意。
王斑让她笑盈盈望着,没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胳膊道:“那个,应天府给爷送了封信,说结案那日要改换主审官,县衙里不?会?提前告诉你?,就让我来知会?一声。”
“这是何意?”
青娥搁下茶碗,目光忧虑,“案子要生变数?”
“大嫂不?必惊慌,是应天府府尹要亲自接手此案。”王斑靠着自己的理解,解释道:“郭镛审不?动秦家,此案从一开始便该由杭州知府裁夺,可他?是秦孝麟的二叔,理应避嫌。眼下虽有大人?监察,可主审官郭镛到底难堪大任,应天府既然愿意出面定案,也算师出有名,将来秦家决计不?敢再为?难你?。”
青娥茫然问?:“有这必要吗?应天府府尹为?何插手此案?”
王斑一顿,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青娥自己回想起来,那应天府府尹有个外甥女,叫柳若嵋,五年过去?,没准冯家和柳家都?是一家人?了。
她笑笑,“噢,我晓得了,人?家不?是为?了帮我,是为?了帮你?家大人?,来给你?家大人?撑腰的。枣糕该好了,王兄弟,你?稍等我,我装几?块糕点烦你?趁热给大人?捎去?。”
王斑摆手,“嗳,不?着急。”
一刻钟后,王斑揣着热乎枣糕上了马车,车里冯俊成等候多时,问?王斑为?何耽搁如此之久。
马车跑起来,王斑将揣好的纸包递给他?,“爷,我到的时候,青娥姑娘正好在给您蒸糕点呢,我就坐下等了会?儿。”
蒸糕点……难怪这么香,看样子她是要谢他?。
若今日不?来,她会?带着做好的糕点登门去?寻他?吗?
“要你?说的事可说明白了?”
“说了,青娥姑娘已经放心了。”王斑嘿嘿笑,“您不?趁热吃吗?闻着可真香,包久了仔细返潮。”
冯俊成低头看向腿上的纸包,热乎乎往外透着湿热的气,他?拆开纸包,本来只想看看,却被那扑面而来的香气勾起了食欲。
正要将纸包合上,听王斑道:“吃吧,爷,您中午都?没来得及吃什?么,好歹吃点东西垫垫。”
冯俊成提口气,正色道:“也好。”
那热枣糕拿在手里还是烫的,冯俊成咬下一口,松软甜香,无疑是好吃的,又?没来由叫他?心头阻塞,放慢了咀嚼的速度。
“爷,不?好吃么?我闻着可太香了。”
王斑陪着冯俊成跑来跑去?这一下午,也饿了,盼他?赏口吃的。
冯俊成收起纸包,目不?斜视稳坐车内,“回去?你?拿些钱到街上吃,这几?日你?也忙,去?买些爱吃的。”
王斑默默将眼神从枣糕上收回,吞口唾沫,“嗳…谢谢爷,您仁善。”

第29章 (二修)
结案终审的日子转眼到了, 青娥早起梳洗,茹茹还钻在被窝里,被她拉拔起来, 套上衣裳送到?老秀才家。
茹茹睡眼惺忪被放在塌上, 朦朦胧睁开眼唤了声青娥, 青娥俯身捋开她额前细碎的胎毛,“睡吧, 我上外头一趟, 午饭前就回来了。”
茹茹伸手将她抓住,瞌睡都醒了,“青娥又要去衙门?”
小姑娘最怕她去衙门, 没有哪一回青娥是带着笑脸从衙门回来的。
青娥拍拍她小手叫她撒开, “最后去一次, 以?后都用不着?再去, 你放心, 这回不一样,这回我高兴着?呢, 拦着?我我都要去。”
“茹茹也?去。”
青娥由衷高兴, 刮一记她的小鼻子,“你不去, 你等我回来,给你带糖吃。”
大约将话说得太满也?不好,老天总爱给她下绊子,见不得她志得意满。
来到?县衙, 青娥被带在堂上, 一回生?二?回熟,第三次苦中作乐, 像极了回到?个?苛待她的娘家。
只这次她被衙役带着?穿过?公堂,竟来在了县令平日掌事的攒政堂。她以?为是冯俊成的安排,进屋却见上首坐着?的不是他,而是应天府府尹,柳若嵋的亲舅舅。
柳若嵋的舅舅自然同她目前行徐,名?唤徐同。圆脸戴着?乌纱,五官像是饼子上的芝麻,又局促又有许多松弛的留白?。
青娥垂手站好了,不敢造次,更不敢数他脸上芝麻,只眼睛四?下张望,瞧见屋里下首坐着?师爷和县丞,唯独不见冯俊成,他监察此案,按理应当陪审,今天怎会突然缺席?
郭镛清清嗓,“李青娥,在看什么?还不见过?徐大人?”
“民妇李青娥,见过?徐大人。”青娥从善如流挤出?个?梨涡,笑问:“大人,这儿怎么像个?小公堂,为何不等人都到?齐了再审?”
徐同将青娥瞧上一瞧,这妇人有个?鹅蛋脸尖下巴,脸上什么也?没攃,攃了也?是累赘。她左看右看,耳坠子上的珠饰在腮畔轻晃,不必做什么,站在那儿便有十足韵味,姿容艳丽,也?难怪要惹上这桩官司。
他端坐正色道:“你的案宗我已过?目,徐广德罪名?成立,待会儿堂上判罚杖刑二?十,按原定文书租赁茶庄土地。不过?他坚持自己并未受人指使,也?没有证据佐证,因此欺压佃农一案,只有他一人受到?处罚。”
青娥微微皱了皱眉,抬眼正欲指控,见徐大人目光冰冷,形同假人,她后知后觉,似乎看懂了这屋里给她摆的是什么阵,一时间?没有辩驳。
徐同又道:“既然此案与秦孝麟无关,那你与他之间?便只剩你所说的情感纠葛,和他指证你骗取钱财的另一桩欺诈案。”
青娥摇头不认 ,“…是他欺骗了我,怎成了我欺骗他?冯大人说过?,我身上有伤为证……”
徐大人面?不改色道:“李青娥,巡抚只是闲来监审此案,眼下我才是你的主审官。有个?问题我可以?在升堂以?前问你,你要如实作答。”
什么叫“他可以?在升堂前问她”?倒像是为了她着?想。
青娥不明就里点点头。
徐同问:“你对郭县令说自己是淮安府山阳县人士,可山阳县所有李氏祠堂,都说没有你这个?人,这是什么原因?”
青娥没有接话,没有点头,只是半张着?嘴,凝视上首那些?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都在审判她的男人。
郭镛提高调门,“李青娥,速速作答。”
青娥听见自己道:“因为,我不是山阳县人。”
徐同道:“不错,你并非山阳县人,而是清河县人,出?生?耕户,父母早亡跟随舅舅舅母生?活,后被卖进戏班,之后清河县便不再有人见过?你,我说的对吗?”
“对…”
“你离开清河县之后,都靠什么营生??”
青娥心脏跳得震耳欲聋,想逃,却只能摇摇头,不答话。
徐同道:“我犹记四?五年?前应天府上元县有过?两件案子,与秦孝麟所说相似,也?是美人做局骗取钱财,只是过?去太久,衙门几乎没有记载,不过?受诓骗的都是本地有声望的大户,若能让他们辨认你的画像,便能水落石出?,要不是你也?就罢了,真查出?来可就要数罪并——”
“我认罪。”
青娥脑袋发胀打断了徐同,她认罪,她只好认罪。
当年?她与赵琪活跃在应天府周边县城,许多小衙门都有他二?人案底。应天府的人拆穿她户籍造假后要想查她易如反掌,想必徐同来到?钱塘之前早就将她查了个?底儿掉,而今只是在威胁她认罪。
青娥木讷在屋内巡视,找寻起本该与她一道听候发落的秦孝麟。
“我认罪了,秦孝麟在哪儿?他不是说要私了吗?我答应私了,大人,我答应私了此案,请您结案吧,不必再审了。”
徐同那张肃穆的饼子脸总算笑了一笑,身体微微后仰,示意郭镛回答她的问话。
郭镛连忙道:“大官人说若你答应私了,只需在三日内带着?尚未还清的六十两白?银上门,他便可以?就此与你一笔勾销,不再追究此案责任。”
“六十两……”青娥不由得呼吸急促,脑袋“轰”一下没了主张,“我若,我若拿不出?这钱呢?”
郭镛有条不紊答:“这便是你和秦大官人的私事,你答应的,私了。李青娥,你可还有疑问?”
青娥眼光滞涩,“冯大人呢?”
郭镛笑了笑,看向桌案上缓慢燃烧的更香,“这才卯时三刻,再有一刻钟,冯大人就该来监审你的案子了,不过?看样子今日他也?只好白?跑一趟。”
他说的带着?点耐人寻味的幽默,几个?师爷县丞都奉承地跟着?笑起来,只有青娥笑不出?来,她今日穿得薄了点,走出?去,站在晨光里还有些?发寒,身上也?潮潮的,像被拖进个?长满青苔的湿滑深井。
青娥赶忙加快脚步,恰此时冯俊成大步流星自仪门外赶来,他大概是怕终审来迟了,站定还有些?喘,帽翅轻颤,胸膛一起一伏。
他见青娥捉裙迈过?门槛,要往外去,连忙将她喊住,“李氏!再一刻钟就要升堂审理你的案子,你去哪?”
青娥没有停下,反而快步离开了县衙。
冯俊成正欲将她追回,郭镛适时小跑出?来,对冯俊成笑脸相迎,将人截下,带至攒政堂,与师爷一起将适才青娥认罪经过?详尽阐述。
那头青娥刚一走出?县衙,外头候着?等热闹的百姓便一拥而上,衙役维持秩序,阐明情况,“李青娥提前认了罪,与秦家私了,县衙今日不听审。都散了,散了!”
人群嘈杂道:“她认罪了?秦家大官人说的都没有假?”
“我就说她瞧着?便不是个?正经人,前几日我可真怕她这案子就这么翻过?去了。”
“小娼.妇!”
“这毒妇,做局骗人钱财!”
青娥稳步走在流言之间?,听他们有的人说得对,有的人说得错,眼里泪花翻腾,愣是落不下来。
一把烂叶菜砸上青娥脊背,她一回头,见到?那日菜市与她争执的老猪狗,睁着?个?昏黄老眼,终于逮到?了她“认罪”的一天。
要不是青娥说不出?话,她定要骂回去,狠狠骂回去才好!
可眼下她只有腿脚还受控制,逃也?似的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给我住手!县衙门前聚众闹事,谁给你们的胆子,都散开去!”冯俊成从县衙内追出?来,就见到?青娥步履蹒跚走在人堆里,衙役们得他这一声吼,连忙疏散起百姓,全都轰了开去。
“为何认罪?”冯俊成追赶上青娥,气喘吁吁站到?她面?前去。
青娥缓缓抬高脑袋,眼睑红彤彤的。她无话可说,也?对不起冯俊成这段日子为她找寻到?的正义,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才是她应得的报应。
“李青娥!”
冯俊成见她绕开自己走远,又追上去,“为何认罪?你不是信誓旦旦说没有欺诈秦孝麟?为何改口?你的证词我采纳了,为何临时改口?”
起哄的百姓被衙役们拦在几步之外,但也?有那不嫌事大的,躲在人堆里朝青娥砸石头子,她只要一停下来,就有东西打在身上。
她快步走起来,真成了过?街老鼠,惹来围观者越发急切的责罚,都觉得她是骗子,是个?出?卖色相诈骗钱财的毒妇,本该处以?杖刑,却因为秦家仁慈得以?脱罪,因此在她走出?县衙的这段路上,人人都能跃身上位者将她唾弃,都能踩她一脚。
冯俊成被眼前一幕镇住,眼看事态失控,人堆里有个?不吝啬的要拿鸡蛋来砸,他心知不可为,却还是挡在了她身后。
蛋液混杂着?蛋壳自绯红公服滑落,这一下比衙役喊多少?声都管用,好事者见误伤巡抚大人,还不赶紧逃了。不过?冯俊成替她挡这一下,之后定会被人诟病,谁叫他判案时便向着?她,少?说背后没有一些?引人浮想联翩的勾当。
青娥被他举动吓坏,连忙转身查看,就见到?冯俊成双眸沉毅紧盯着?自己。
“李青娥,随我去到?县衙,我有话要问你。”
青娥逃都来不及,谁要回到?那县衙去?她挣扎跑走,冯俊成站在原地,恍然发觉五年?过?去,自己成了“围猎”她的其中一员。
他惴惴不安了大半日,随即叫上王斑,不对,留下王斑,独自上山寻她。
山上佃农往往就住在自家那片茶园附近,因此家家户户隔得老远,所以?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做得如此鬼祟,分明只是想问她几句话,却特意步行走小道,孤身来在山脚。
行至小院外,已是傍晚,花将军摇着?尾巴迎他。
屋里点着?光亮,门大敞着?,一眼望得见屋内景象。
青娥坐在杌子上发愣,见他进门,吓了一跳,睁圆了眼将他望着?。那两个?眼睛哭得像攃过?胭脂,此时已没有泪了。
“…大人,你怎么来了?”
冯俊成随她目光回首看看,“可有人登门寻你麻烦?”
“没。还没有。”
冯俊成见她嘴皮摩挲,以?为她要说什么,谁知她站起身笑了笑,“对不起啊大人,最后关头还是私了了,你追上山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事的吧?”
冯俊成只颦眉问:“你女儿呢?”
“有人帮我看着?,我这样子吓着?她,晚点接她回来。”
青娥将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推开,“大人请坐,有什么要问的便请问吧,我回答你。”
她捧来茶水,失魂落魄不忘待客之道。
冯俊成便也?落座,两手方上桌案,待她在面?前坐下,这才温声问:“李氏,你在公堂上对秦孝麟的证词可有半句虚言?”
“我说的都是真的,要我拿什么保证都行。”
“那你又为何认罪?”
“我本来就有罪,即便不是秦孝麟,我也?骗过?许多男人的钱财,我是骗子。”末了,她补上一句,“可我不是妓.女。”
冯俊成两腮发紧,默不作声。
青娥笑了笑,“实话说,骗了那么多人,我只觉得对你不起。冯大人,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对你有愧。”
她说罢,将茶碗满上,端着?来在他跟前,作势跪下请罪,冯俊成当即伸手去搀,却不小心抖落茶水在青娥领口。
那是满满一碗热茶,青娥烫得一激灵,连忙拉动胸前衣料,冯俊成大惊,飞快掣了桌上抹布给她。
“嗳,这可真是…”青娥也?没料想这个?,伸手在胸前抹了两下,狼狈起身,将手挡在身前。
冯俊成清清嗓,别过?脸,“烫到?了?”
青娥摇头,“没有…”
冯俊成重?整旗鼓道:“我上山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你只要告诉我今日县衙他们都对你说了什么,你又为何改口。”
青娥如实答话:“徐大人将我底细查得一清二?楚,我不认这个?罪,只怕还有别的罪名?等着?。横竖我罪有应得,这案子大约就是我迟来的报应。”
冯俊成话音冷冷:“你是罪有应得。”
青娥神情不变,只手上顿了顿,不甚在意地微笑着?擦拭水渍。
冯俊成继续道:“你罪有应得却不该答应私了。”他最恨她这副满不在乎的笑颜,一把掣过?她,“你明知秦孝麟打的什么主意,还敢不叫官府插手。”
青娥看向他,虽笑着?,眼圈却浮现淡淡红痕,看样子,他还不晓得徐同来到?钱塘就是为了保秦孝麟。
冯俊成皱眉盯紧了她,见她含泪望着?自己笑,躲闪起她眼神,又因靠得太近,眼珠子不由自主往下落,就见她白?皙的颈子底下泛着?一片隐秘的潮红,十分扎眼。还说不烫,分明都烫红了。
青娥随他目光往下看,二?人均是一愣,四?目相对,气氛忽然就从“公堂”回到?了这间?院里。
冯俊成松开她,侧身面?向桌案,“…你作何打算?”
青娥没有作答,她瞧着?他,思绪忽然飘得有些?远。她在想,他为何要追到?山上来?为何在街上替她挡那一下?
“李青娥,我问你作何打算。”
青娥回过?神,仍没有随即作答,她若有所思缓步来在房门外,思忖过?后,她进屋从床上拾起一只包袱皮,那里装着?的,本是她回家之后清点了要拿给秦孝麟的银子。
冯俊成见她进屋拿出?一只包袱,少?不得要问那是什么。青娥只将茶碗推开,当着?他的面?,在桌上将包袱摊开,里头是些?散碎的银两。
冯俊成晓得秦孝麟要她三日内还清六十两,看她真拿出?这么多银子,还是有些?错愕,不过?他很快发觉那包袱皮里没有六十两,至多只有二?十几两,应当是她这几年?的积蓄。
“大人,这钱是还给你的。”
青娥临时改变决定,重?新将包袱扎紧,推给他,“这里应当有二?十两,你回去称称,缺多少?都找琪哥要剩下的,我只有这么多了。”
冯俊成如何料想得到?,乜目问:“还给我?”
青娥颔首,“还你那一百两。”她笑了笑,“有多少?算多少?。”
冯俊成无暇深究其他,皱眉问:“那你呢?”
“我?”青娥不自然地眨眨眼,避开他不看,“三日后再说吧。至多挨几下打,他要真能养我一辈子,我还谢谢他哩。”
她故意说得轻快,冯俊成果?真有些?咬牙切齿,“李青娥,你怎么说得出?口?”
“别生?气冯大人。”青娥朝他笑,“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冯俊成提高声量,“我在问你把这些?银子给了我,还拿什么和秦孝麟私了?”
青娥答的轻松,“大人,你会不明白??秦孝麟要的,难道是银子吗?”见冯俊成陡然噤声,青娥随即荡起一抹笑意,“大人问完了?”
他只是凝瞩不转,郁郁将她看着?。
“我送大人出?去吧,天黑了看不清路,待我换身干衣裳,点个?灯笼。”
青娥脚步沉重?回进屋去,走到?门边的时候,微不可查地站住片刻,有些?犹豫。
她该试探吗?试探冯俊成对她所剩无几的情谊,试探他对她究竟有几多厌恶。
要是现在她将自己的甲壳敲碎了,糅杂着?自尊踩进泥里,是否能令他短暂忘却五年?前的旧恨,对她动一动恻隐之心,将她搭救。
她心里没底,晓得自己的乞求会面?对何种奚落。可想想秦孝麟,她宁愿奚落自己的人是他。
本就欠他的,他要笑就笑吧。横竖她一无所有,只有寒酸的二?十两,一副他喜欢过?的皮囊,和一份不被他期待的情谊。
青娥来在屋内,烛火应声划亮,只不晓得那蜡烛被她摆在何处,竟清晰将她身影打在了门边的那面?墙上。门外人也?因此看得到?她一举一动。
冯俊成茫然瞧着?那影,尚不知是否应当提醒,就见她身上长褙子轻快滑落,直筒筒的影子霎时曲线毕露,紧跟着?又有衣物轻盈落地。
那娇娜的影始终背对着?他,此时缓缓侧转,就像回身看向了自己。
那侧影幻化作一条湿滑的水蛇,盘上冯俊成的脖颈,勒得他忘记了呼吸。冯俊成心中暗道她不知廉耻,手却不自觉攥起,浮现隐忍的青筋。
烛火轻晃,缄默不语。二?人隔着?一段捉摸不透的距离,在暗处相视。
冯俊成忽而一笑,原来从那一袋银子开始,到?最后一件衣裳落在地上,都是她在故意为之。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总算看透了她的伎俩。
因着?他的视若无睹,二?人静默良久,冯俊成眼瞧着?那影儿慢慢佝偻下去,一件一件将衣裳拾起来,却攥在手里,迟迟没有动弹。
他只看得见冷得打颤的影,看不见里头的人抱着?胳膊恸哭,青娥为了不哭出?声响,忍得浑身发抖。
好在她本就哭过?,这会儿擦干了眼泪穿上干净衣服出?来,堆起笑脸,又是没事人的模样。
“走吧,换身衣裳干爽些?,我送大人下山。”

“顺路的,我还要接茹茹。”
“我说不必了, 银子我也?不要你的, 你的歉意自己留着, 我已将五年前的事都忘了,你也?别再提起。”
那语调不容辩驳, 叫青娥站在?月色里, 如同置身冰冷的银河。
冯俊成道:“三日?后你上官府去,叫他们?将?银子转交,还不上便在?县衙立字据。”
青娥绽笑颔首, “好, 我晓得了。大人仔细看?路。”
目送他下山, 青娥接回茹茹, 没敢点?灯, 拿省灯油做借口,乌漆嘛黑讲故事将?茹茹哄睡。小?孩子不懂事, 今晚上非要听龙女的故事。青娥眼神发直将?这故事讲了三遍, 茹茹才肯入睡。
青娥借月色枯坐到天亮,目光落在?桌案那兜银子上, 下定了决心。
她带着茹茹,绝不能步入秦孝麟的圈套。这二十两冯俊成不要,她就带在?身上做盘缠。
“青娥……”茹茹一觉醒来,见到青娥伏在?塌上, “青娥睡不着么?”
青娥一夜没睡, 支起身子,抓来孩子床尾衣物, “昨儿没给你买糖回来,等会儿我们?下山去买糖,来,把衣服穿上。”
茹茹本来还半梦半醒,听到买糖吃,一下子瞌睡全无,坐起来自觉地穿衣,一板一眼,脸上还带着几条睡姿不老实压出来的红痕。
青娥起身随意收拾了几件衣裳,丢进包袱皮里,将?银子也?揣上,回头看?一眼孩子,已坐在?床沿上迫不及待整装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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