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欺瞒—— by在酒 完結+番外
在酒  发于:2023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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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俊成这么问也只是试探,是一种问话手段。办案还是要讲求证据,于是改换坐姿,先让人带了徐广德上来。
徐广德自然否认了青娥所说?。
但青娥明白?,自己在秦孝麟那儿?已是回天乏术,在徐广德那却不是。
他不如秦孝麟老练,那日庄上许多人听到徐广德在青娥家里生事。如果能证实她对徐广德的供述千真万确,便也能证明与徐广德相?互包庇的秦孝麟供词作?假。
冯俊成问:“李氏,徐广德否认那日对你图谋不轨,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青娥迟疑点了点头?,不敢看他,“有,那日我女儿?一直都在,只她年纪太小?,你们未必愿意采纳,庄上定?然还有邻居听到那日争吵,可以为我作?证。”
栅栏外百姓窃窃私语,叫郭镛拍了拍惊堂木,要他们对这位顺天府来的巡抚大人尊敬一些。
可那声惊堂木惊到的人只有冯俊成,他没想到她还有个女儿?。
多大了?
…在他之后她又骗了谁,有了谁的孩子?
徐广德火上浇油地一拱手,“冯大人,您千万要问清楚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此事关系重大,我看这孩子来历不明,八成是她那奸夫的。李青娥根本就不是什么良家女子,现在倒要反咬我们一口。”
冯俊成置之不理,只问:“李氏,你的女儿?可在堂下?”
“…在。”
“带李氏女儿?上来。”
茹茹这段日子都住在庄上老秀才?家里,今日开审,老秀才?的儿?媳便抱着茹茹到山下来见娘。老秀才?的儿?媳怕茹茹扰乱公堂,在路上对她说?,只能看着,不能说?话,一说?话,那些站在公堂两旁拿长棍子的人就会打?青娥板子。
茹茹怕青娥挨打?,愣是抿着嘴,泪水打?转,一句话没说?。
郭镛抬抬下巴,让衙役将茹茹领上来。
茹茹上来便哇哇大哭,小?姑娘才?那么点儿?大,路边一只大狗站起来都比她高。
这下还审什么?光听孩子哭闹么?
正当郭镛要寻个孩童不懂事,不能作?证的由头?将李茹带下去,就见茹茹跟个小?瓷缸子似的,骨碌碌从几个衙役间穿行出来,噗通跪倒在地,对着堂上匡匡两个响头?。
“青天大老爷,茹茹求你为青娥做主。”
茹茹直起身,小?脸哭得皱皱巴巴,为了忍住不哭,她撇着嘴,下巴使力像个核桃。
堂上堂下一大一小?两双眼睛便这么交汇了,冯俊成皱起眉,“李茹?”
“青天大老爷,李茹正是…”茹茹憋了一通,找不出词汇,“我。”
她每次开口,调门都吊得极高,然后越说?越轻,回到奶声奶气的本嗓。
“你怎会和你娘姓?你爹呢?”
“我有爹…”
“你爹呢?”
“江湖。”青娥总说?,舅舅是跑江湖的。
栅栏外百姓都开始发笑,冯俊成正色问:“李氏,李茹是你和谁的女儿??”
青娥冷汗涔涔,她倒想一口咬定?孩子的父亲死了,可她不能当着茹茹的面这么说?,“大人,这与本案无关。”
“她有三岁没有?”
茹茹四?岁了,可青娥只能默认她三岁。
冯俊成道?:“太小?了,不能替你作?证。”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叫租地租约强占民女。
茹茹赶紧挺直小?腰杆,抹一把眼泪,“我不小?,我四?岁了,我长大了,不是三岁。”她起身,跑到徐广德脚边,拿肉乎乎的手指着他,“我看到他欺负青娥,我真的看到了,青娥说?租三年,他说?只租了两年,他还说?……”
“他说?。”茹茹顿了顿,不知道?哪句有用,便将徐广德都话学了出来,“秦孝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跟我,我休了家里的黄脸婆,抬你做正头?夫人!”
孩子的记性可不容小?觑,绘声绘色将语调学得□□成像,这可不是旁人想教就能会的,更不是她自己能胡编乱造的。
众人视线都跑到徐广德脸上去,果真见他措手不及面露难色,秦孝麟神情也有些好看,还不知道?自己在徐广德那儿?已经被?出卖过了。
徐广德的正头?夫人本来在栅栏外焦急地等,这会儿?恨不得手举菜刀将他给剁了,大喊道?:“你个乌龟王八蛋!在家说?得好听,去找那小?淫.妇是为了替秦孝麟办事,想不到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还盘算着把你姑奶奶我给休了!”
她气急说?漏了嘴,堂下轰然。
百姓要么发笑,要么开始说?徐广德的不好,要么质疑起秦孝麟与徐广德串联。
审到这,风向已然发生掉转。郭镛趁势扬手,叫衙役们轰散了外头?闹哄哄的围观百姓,偏首过问冯俊成的意思。
“冯大人,这小?孩子的证词,能用吗?”
“不是还有徐广德妻子的证词?”
冯俊成早就心乱如麻,命衙役先将徐广德收押,再?到徐府搜查租地文书?等等证据。
郭镛暗道?不好,但只得照办。一个二个他都开罪不起,徐广德的死活他就先不顾了,“退堂退堂,将犯妇李青娥和徐广德都关起来,待两日后证据齐全重新放审。”
以为这么着冯俊成就能满意,谁知他道?:“郭大人,你是钱塘的父母官,李青娥女儿?不过四?岁,孤儿?寡母生活在你的管辖,她又是诉主,办案期间为何不差人在她住地看管,有什么理由非要将她母女分?离关押大牢?”
郭镛冒出点汗。
冯俊成问:“按徐广德口述,茶庄租地何时?到期?”
“下月到期。”
“既没到期,便让李氏回家。”
那厢徐广德被?带下去,秦孝麟也走了,只剩青娥护着茹茹还站在堂上。
茹茹将脸埋在青娥腿侧,小?手紧紧攥着她裤管。青娥听到可以回家,蹲身和茹茹轻声说?着什么,抱住她,亲亲她的小?脸蛋,夸她今日的勇敢。
说?话间,一双整洁的皂靴落在她视线内,顺那绯红的袍往上看,她对上了那双比之记忆中更为冷酷的眼睛,青娥抱紧茹茹,让她背对着冯俊成,避开了视线。
她知道?他这一派深沉的模样是在想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才?格外心惊胆战。
茹茹小?脸直往外拱,“青娥,我吸不上气了。”
青娥抱着她往后躲了躲,“茹茹,谢谢冯大人让咱们回家。”
茹茹天生有些怕他似的,声音轻轻,高抬起小?脑袋看他,“谢谢大老爷。”
多有趣的小?姑娘,冯俊成却沉着脸没有即刻答话,他看着茹茹良久,看得茹茹直往青娥颈窝里钻,也看得青娥掌心冒汗。
她嗓音艰涩开口,“大人,谢谢你。”
“谢我今日秉公办事,没有公报私仇?”
青娥一怔,接不上话,好在他只是片刻不愿逗留地走开道?:“用不着谢我,回家去吧。”
那厢青娥疲惫不堪带茹茹回了家,县衙里冯俊成还在听郭镛诉苦。郭镛苦口婆心地告诉他这桩案子不管是谁的过错,最后都得是秦家来定?李青娥的生死。
“为何?”
“冯大人,您不是杭州人士不知道?,这秦孝麟不光是钱塘一霸,他叔叔还是杭州知府,家里掌管着杭州大半茶叶生意,别说?应天府,就是顺天府也有他们家的关系。”
冯俊成起了好奇心,只等郭镛接着往下说?,可他偏不说?了,怕泄露天机似的,疲倦的三角眼左右看了看,叹口气,“您要查就查吧。”
冯俊成推了推茶盖,问:“你这话说?得留了个气口,像还有后半句,那后半句该是若真查出什么事,别怪你没提醒过我?”
“您可别这么说?!”
郭镛夹在当间也犯愁,“这案子说?起来不过是男欢女爱那点事,本来好好的,就因为秦大官人瞒着她有几房姨太太的事,不乐意了,便闹得满城风雨。一个寡妇拿什么乔,早些将她判给秦家,让他们关起门私下解决便是了。”
冯俊成听到此处抬头?看了郭镛一眼,不带情绪,却叫郭镛没得有些发怵。
“不是说?她骗了秦孝麟一百两银子?”
郭镛恍然,“一时?忘了,是骗了银子。”他一个大拐弯又拐回来,“那就更该将她交给秦家,要打?要罚也是他们自家的事。”
冯俊成忽然笑笑,格外春风化雨地问:“郭县令,你好像急着要处理完这桩案子?可是因为还有别的案子堆积着要办?”
郭镛倏地噤声,不说?话了。
冯俊成端起茶杯浅饮,一通听审,茶汤早就苦涩冰凉,哪里还喝得下去。
适才?秦孝麟口述的行骗手段,与五年前她接近自己时?如出一辙。
其实从当下的证词来看,秦孝麟对李青娥的指证并没有铁证如山,只是结合过往经历,李青娥的确做过美人局骗钱,使得他不能就事论事,做出最公正的裁断。
五年前,她心怀不轨地接近,于他而言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雨,纠缠过后,换来一场头?疼脑热的病。
他死了心,再?不想拿痴心换别个的虚情假意。也就此恨上了她,把原先山呼海啸而今无处安放的爱,全都倾注给了恨。
天上当真下起小?雨,母女两个合上窗寮,坐在浴桶里洗澡。
屋外水声滴答,屋里也稀里哗啦。
“青娥疼不疼?”
茹茹坐在浴桶里,青娥只是站在外边擦身,她腰上长出新肉,沾不了水,粉红粉红的几道?疤痕。
青娥擦擦茹茹的肘窝,“疼过,现在不疼了,你手湿的,不要碰。”
茹茹顶着小?肚子站在澡盆里,对今日表现有点自豪也有点后怕,“青娥以后不要去那里了。”
“你说?衙门?”
洗得差不多,青娥将茹茹裹起来,叹了口气,“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不是与你说?过,我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茹茹将湿乎乎的小?脑袋埋到青娥颈窝,“青娥最厉害。”
茹茹累得睡了,青娥不到时?候睡不着,这才?傍晚,想着这几日老秀才?家的照顾,到厨房的咸菜缸里摸了两个菜头?给送去。
回家路上雨越下越大,青娥手挡在脸前,快步往家跑,到家门前忽然瞧见草棚底下站着个人影,正往她家中去。
她看清那人窜进屋的一角衣袍,是镶金线的绫罗。她大惊追进去,只瞧见秦孝麟那纨绔靠在还未凉透的澡盆边上撩水,翡翠扳指荡在水上,似笑非笑将她瞧着。
“这几日叫你受苦了。”
青娥后撤一步,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怕将间壁茹茹吵醒。
“衙门来看守我的人马上就到了,你别乱来。”
“乱来?我怎会和你乱来?我这时?候来,自然是为了和你说?上一句话。”至于说?什么,他们之间也曾郎情妾意过一阵,虽然回不去了,但一开口,还是那么情意绵绵,“若你现在向我认错,我还原谅你。”
青娥让到门边,只觉得脊骨发寒,“出去。”
秦孝麟提起湿漉漉的手,甩了甩,“你告不赢我,早些撤了诉状,别再?生事了。”
青娥盯着他,笃定?道?:“你怕他?你怕这个顺天府来的冯大人?那可太好了。我更要告,我要告你,我一定?要告你,你公然伪造证据,污蔑我的清白?,想毁了我叫我变成过街老鼠,我定?不会如你的愿。”
秦孝麟笑得更高兴,“你说?你还带着个小?的,到底图什么?便好好和我认个错,我真格给你个院子,你哄我开心就是了。”
“出去。”
要是告不赢,青娥晓得自己一定?会毁在秦孝麟手上,即便后悔不该告他也已经迟了,眼前只有告到底这一条路。
“你别再?来了,再?来我定?会将你打?出去,横竖在你那我只有一条死路,别怪我破罐子破摔,和你鱼死网破。”
秦孝麟听罢反而大笑,青娥担心吵醒茹茹,抄起门栓要将他轰出去,“你走,走!”
外头?来了看守的捕快,是郭镛排来庄上监守青娥的。
秦孝麟从她屋里走出去,正好和两个捕快打?上照面,他全然无惧,反而掏出绢子慢条斯理擦拭手上湿痕,堂而皇之地离开。
两个捕快晓得冯俊成厉害,但比起巡抚大人,他们更不敢得罪秦孝麟,纷纷装聋作?哑,目送着麟大官人离开。
当中一个抠抠脸,“也不知是麟大官人厉害,还是咱们新来的巡抚大人厉害。”
“你是不是傻!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要秦家一日不倒,麟大官人就永远是钱塘一霸!那冯大人来一趟也就是走个过场,他自家在江宁还是个公子哥,蛇鼠一窝,真指望他和秦家对着干?充其量让徐广德那个倒霉蛋把锅背上。”
屋里青娥将门碰起来,“我女儿?在睡觉,你们要说?到远处说?去。”
两个捕快朝那扇紧闭的门看一眼,抱着胳膊蹲到院外去了。

第26章
江宁冯府里收到钱塘的来信, 说冯俊成人已经到了?,随侍只?有王斑,同行还有几个公务上的下属同僚, 同行之人不好意思麻烦冯家, 推脱过后在县衙安置。
冯老?爷看过信, 提气?颔首,“回个信去, 就说让他得空回来一趟, 他?娘和弟弟都念着他?,要是太?忙,只?见一面吃顿便饭也是好的。其他?的他?心里有数, 既是巡抚, 便?要为万岁分忧为百姓解难, 不可心生怠慢, 要爱民如子。”
书房司墨的小厮不住点头, 一一记了?下来。
“我儿俊成来信了?”董夫人急吼吼从外头进来,飞快迈过门槛, 还未展信便?先手帕掩面擦起?眼?泪, “上次来信是什么时候?还是五个月前!好狠的心,也不知是像谁。”
冯老?爷咂舌, 不大耐烦地递信给她,叫她自己看去,别在书?房妨碍他?办公。
董夫人两?指掣过信去,“我就是来取了?信去给老?祖宗一起?看的。”
多的不说, 她这就拿上信纸走了?。
自从白姨娘五年前又给冯家生下个小小子, 满月宴上冯老?爷不停被人夸赞宝刀未老?,董夫人看着他?容光焕发又沟沟壑壑的笑脸, 忽然就有些?厌恶了?,连带着对他?的夫妻情谊也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冯家庶出的小少爷叫冯益,全家叫他?益哥儿,已五岁了?,因为冯家老?来得子,也因为白姨娘深受冯老?爷喜爱,日常上他?和嫡出的少爷也没有两?样。
大家也都有个共识,将来家业定然都由哥哥继承,那就不妨待这个庶出的小弟弟好些?,才?不算苛待了?他?。
这会儿益哥儿也在老?夫人屋里,正坐在炕上吃干果,白姨娘笑吟吟让他?剥了?花生孝敬老?祖宗,老?祖宗也是喜笑颜开,被益哥儿使出吃奶劲剥花生的模样逗得直乐。
董夫人来到门口见这一幕,不大高?兴地撇撇嘴,又调动?起?情绪,笑着进屋,“老?祖宗,俊成来信了?!”
话毕,刻意留个气?口,屋里所有人的眼?睛果真?朝着她放光。
董夫人笑盈盈道:“他?人已经到钱塘了?,就在老?家里住着,说一切都好,正在钱塘料理公事。”她一屁股也坐在炕上,挨着老?祖宗,“还说要巡抚民情,需要时日,不出意外年中才?回顺天府去,这段日子肯定能抽空上家来看看。”
“这可太?好了?,是再好不过的好消息!”老?祖宗一听,越发高?兴,摸摸益哥儿的脑袋,“益哥儿,你大哥哥要回家来了?,益哥儿想不想哥哥?”
益哥儿哪里记得冯俊成的模样,只?大概晓得自己有位厉害的哥哥,家里人时常提起?,却对不上号。求助看向母亲,白姨娘对他?轻轻点了?点下巴,他?便?道了?声“想”。
董夫人抚掌笑道:“益哥儿真?贴心,大哥哥也想你。”说罢看向白姨娘,“一个知玉一个益哥儿,都这么可爱伶俐。”
白姨娘温声道:“他?虽然没见过大哥哥几次,但大哥哥待益哥儿和善,记忆也就深刻。”
“这岁数的小孩真?好玩。”董夫人躬下身去逗益哥儿,“等哥哥回来,叫他?带你读书?习字好不好?”
益哥儿才?五岁,但月前已经请了?开蒙的先生来家里教他?道理,最怕听见读书?习字这四字,直往白姨娘怀里钻,“益儿不要读书?,益儿不要哥哥回来。”
“益哥儿!”白姨娘“啪”地一声打在他?手背,“谁许你乱说话!”
益哥儿不知自己说错了?,倏地大哭,呆坐着不敢动?弹。
白姨娘连忙与董夫人赔礼,“太?太?,小孩子不懂事,说的话未必是字面意思,太?太?千万不要当真?。”
董夫人嘴角一抽,道了?两?声不妨事,心说她当什么真?,小孩子不要读书?也不是不要哥哥,她何至于上纲上线的,真?当她心眼?是针眼?不成?
也多亏了?冯老?爷不在,否则定要甩脸子生气?。他?才?是那个连孩子话都计较的小心眼?呢!
老?夫人笑盈盈拉过益哥儿的胳膊,将他?抱在身边,“那就不读书?,让大哥哥带你出去玩,你大哥哥回来,你大姐姐也回来,你们三个就又能一起?玩了?,大姐姐上回给你带了?个瓷娃娃,你还记得不记得?”
益哥儿抽噎点头,“记得。”
“嗳,你大哥哥大姐姐也记得你呢。”
老?人家这么说,也算化解一室尴尬。
董夫人抬手招呼逢秋进来伺候笔墨,给冯俊成回信,转念想起?柳若嵋,当即又派人去柳家送口信,说俊成人在钱塘,还回不来,但他?早晚回来,届时便?别拖着了?,择日不如撞日,早些?将日子订好。
送信的哥儿套上车,跑了?一天一夜,从江宁来到钱塘。
他?奔了?一天一夜没休息,将信件送到钱塘冯家,冯家的主子也一天一夜没休息,信件送到手里的时候,天已亮了?,他?还合衣坐在案前,没动?过身子。
王斑推门送信,就见冯俊成还穿着昨日升堂的公服,胳膊支在扶手上,单手撑着脑袋闭目养神。
哪怕他?这会儿闭着眼?睛,眉心还紧攒着。
“哎唷我的爷,您这是一夜没阖眼?呐!”
王斑哪还顾得上信,赶忙上前去给冯俊成披衣,大早上露水最重,也最湿寒,他?裹着这身袍子过了?一夜,身上早就冷透了?。
一眼?扫到桌上的案宗,王斑在心里长吁短叹了?千万句,赶忙将家书?递给他?,“爷,江宁家里来信,您上床睡会儿吧,不急着回。”
“念我听吧。”
“嗳。”
叽里咕噜念完,那上头无非是问冯俊成几时回去。
冯俊成听完没有答话,王斑索性七手八脚伺候了?他?更衣,待躺到床上,冯俊成再度困意全无,忽而道:“她有个四岁的女儿。四岁,不是我的,就是赵琪的。”
那语气?怅然颓废,与他?此刻黑青的眼?下十分登对。
王斑整理被面的手一顿,没敢抬头,“那,那您昨日在堂上可问过是谁的?”
“她没说,只?都说是赵琪的。”
“…那应当便?是了?。”
“我不信。”冯俊成一蹙眉,眼?下阴郁得更厉害,白玉雕琢的面庞也起?了?裂痕,“若是赵琪的,她何不直说?不,她说什么我都再也不会信她的话了?。”
这下叫王斑说什么?该说是他?的,还是该说不是他?的?只?怕怎么说都不对,唯有道:“那您…找她仔细问问?也叫我瞧瞧,那孩子到底像谁。”
“我瞧她额头和眼?睛有些?像我。”
王斑无言以对,心道怎么还有额头的事,也真?是找不到别的地方像了?。
冯俊成问:“那孩子眼?睛圆,怎会是赵琪的?她眼?角又窄一些?,笑起?来是弯的,那孩子眼?睛也不像她。”
王斑点头,“是,赵琪眼?睛狭长,又凶相,不该是他?的。”
冯俊成听罢,重重将两?眼?一闭,长吁气?,“叫人到衙门去一趟,便?说我下晌临时到茶庄找佃户问询几句,特意不要衙役跟随,也叫他?们暂时撤了?看守李氏的人。”
衙门那边哪敢置喙,不敢多问,横竖这巡抚大人和秦家他?们都开罪不起?,两?边要求什么他?们都答应下来,问多了?也只?是给自己找事罢了?。
春季雨水重,下晌又飘起?雨星,迷濛蒙给茶山罩了?件纱。
冯俊成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坐上马车赶到山上去。
见青娥之?前,他?特意绕开昨日堂上作证的三人家里,又多走访了?几户人家,问他?们青娥的情况。
庄上老?实人见他?衣冠齐楚相貌不凡,不知是下来体察民情的巡抚大人,只?当又是个闲来无事的多情富家子。
有叫他?趁早打消念头的,说青娥早晚落到秦孝麟手上。还有的叫他?小心些?的,说青娥近来官司缠身。也有说青娥踏实本分,带着孩子生活不易的,叫他?们这些?公子哥别拿苦命人取乐,那母女两?个已经够可怜了?。
冯俊成逮着这位老?妇人又多问了?几句,“老?人家,我听说她在县衙被人指证做皮肉生意,您知道这事吗?”
老?妇人本来都走了?,回转过身子瞅他?,打量他?衣着光鲜,忽地冷嘲,“你便?是这么听说了?来的?也想光顾光顾生意?呸,你去找她,看她拿不拿大棒子轰你!”
王斑在旁忙道了?声谢,搀扶起?老?妇,远远送走。
回身就见冯俊成还站在原地,山雾袅袅,飘着雨丝,他?一袭青山绿的直身交领袍,直挺挺站在其中,显得实在憔悴。
王斑晓得,冯俊成这是在寻人证驳倒那日证词,他?信不过钱塘衙门的人,这才?亲自上山来。
王斑小跑向他?,“爷,咱们还去吗?”
冯俊成振振衣袖,“才?只?查了?一半,当然要去。”
王斑连连点头。另一半指的自然是李青娥的家里,爷要上她家去,没穿公服,但硬找了?个查访的由头。
二人来到青娥的小院外边,王斑高?声自报家门,院门开着,不见里头出来人。
按理说养孩子的人家不该这么安静,二人在门外徘徊一阵,只?有一只?卷尾巴小花狗从门里跳步出来,围着二人摇尾乞食。
王斑快步往里走,“爷,我到院里看看,别是出什么事了?。”
其实他?指的是担心青娥又跑了?,但冯俊成想的却是她遭遇不测,跟了?上去。王斑到屋后去看,他?则探身往主屋张望。
小花狗还在卖力地绕着他?蹦跳,急了?,奶吠两?声。
“你是这家的?”冯俊成做贼心虚似的弯下腰,单手抱了?小狗在怀里,安抚住了?小狗兴奋的情绪。
家里没人是因为青娥送了?茹茹到老?秀才?家读书?,出来趁雨不大,又上山检视了?一遍茶树。
她回家就见棚子底下站了?一个男人,看身材衣物,她还以为秦孝麟又来了?。青娥不急着进门,先上前院提起?浇菜的水桶,疾步朝那人走去。
那人似乎察觉了?什么,转回身来,青娥即刻将水桶兜头盖脸地照他?泼过去——
“你还敢来!”
这一泼出去才?知道什么叫覆水难收,青娥眼?见那带着菜叶的清水顺着冯俊成脸孔往下淌,清俊的一张脸黑得像锅底子,怀里的小花狗也中了?招,“嗷呜嗷嗷”地哀嚎着,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跌到地上。
“花将军。”青娥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蹲下去查看小狗,见它平安无事站起?身抖水,这才?看向冯俊成,“冯大人…怎么是你……”
“你叫这小狗什么?”
“花将军…茹茹起?的名字。”
冯俊成摸一把脸,甩掉水珠,“这么小的小狗,怎么当将军。”
王斑听见动?静从后院绕过来,就见到这么一幕,连忙从抓起?袖子上前来给冯俊成擦脸,摘掉身上菜叶。
青娥也缓过来,连声道歉,“是我认错了?人,冯大人里边请,我生个炉子给你暖暖。”
她领人进屋,要去生炉子,却见王斑已经去了?,只?得抽出绢子,拿着素白的手绢在冯俊成脸上这儿沾一沾,那儿沾一沾。
“我自己来。”冯俊成抬手抓住帕子,无意捉住了?她的指尖。她从山里回来,手指冰凉凉的。
青娥站到一边去,手足无措倒像是来到了?别人家,“我去坐一壶水。”
王斑却先行一步,“我去吧,大人还有话要问你。”
青娥只?得伸手道:“厨房在那儿,铜壶在灶边挂着。”
她不得不与冯俊成共处一室,炉子热起?来,她又蹲下去,徒手将滚烫的泥炉往冯俊成脚边搬。冯俊成目光跟着她两?手,那手他?握过,葱白段子似的十指,竟不怕烫,全靠着指肚子上的薄茧。
青娥热切道:“小心着凉。实在对不住,我还以为是秦孝麟,他?昨日就来过,实在是无法?无天。”
冯俊成皱眉问:“他?昨日来过?”
青娥颔首,“他?叫我别再告了?,我想他?这是怕了?。”
“他?还说什么?”
青娥想了?想,“也就威胁两?句,没什么了?。”
说到这儿,屋里突然一派寂静,不再有人说话了?。
其实青娥有一肚子话,这案子对她生死攸关,她要说的话太?多了?,就怕冯俊成不想听,但他?既然来了?,她就默认他?还愿意搁下五年前的恩怨,听她陈说。
青娥蹲在地上拨炭,缓缓抬起?脸,“大人,公堂上我所说千真?万确,您是聪明?人,若不论当年,只?看今日证词,应当已有决断才?是。”
冯俊成垂眸睃视向她,“我不聪明?,我也会被人骗。何况骗我的就是你,秦孝麟说你生性轻浮,以声色.诱他?入美人局 ,最后要了?他?一百两?,要我说,他?的证词比你的真?。”
“我生性轻浮……”
青娥默默复述一通,迟来地感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好,即便?如此,他?凭什么给我一百两??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拿什么威胁他?给我银子?”
冯俊成哼笑了?声,“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有些?道理了?。他?不够像个冤大头,冤大头得是我当年那样。”
这些?话公堂上不能说,可他?们私底下却能摊开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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