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善也不是没听过这样的话。
在云城时, 常常有媒婆上门来给她娘亲说亲。那些上门来说亲的媒婆被拒绝的多了, 十个里面总有一二个会拉下脸, 说出些不好听的话。善善听过一些, 虽然她年纪小,懵懵懂懂,可听得多了,总能听懂几句。
明明她娘亲温柔漂亮,会挣银子会写诗,还会给善善唱好听的小曲儿,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可别的人总是要说她娘亲这不好, 那不好。仿佛多了一个善善,她的那些好就全没了。
善善心想:要是她早点找到爹爹就好了。
要是她的爹爹还在, 就不会有那么多媒婆接二连三的上门,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想当她的后爹爹,有人欺负娘亲的时候, 他也可以保护娘亲。那一定是个像齐天大圣一样无所不能,有着宽宽的肩膀, 高高的个子,威武非凡的人。
但话又说回来,善善已经不想找他了。他迟迟不出现,善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最符合她心意的后爹爹人选。但那个人也还没有答应她。
没答应,就不作数,就是善善想要喊他作爹爹,那也当不了真。
就像在这个时候,善善张开小手,努力环抱住娘亲,想到她刚才孤零零坐在一边的模样,胸口里的酸泉就沸腾起,化作数不尽的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她心里有好多话,却连个能说的人都没有。
善善也不想哭的,她觉得娘亲的委屈比自己还要多些。可她人小,眼泪一涌出来,便哗啦啦的止不住,好像连娘亲那份也一起哭了出来。
一只柔软的手温柔地拍着她的脊背,很快有另一个人将她接了过去。新的怀抱宽厚温暖,善善泪眼朦胧地趴在他的怀里。
等她的眼泪被那双大手擦去,才总算看清,原来是皇帝。
边谌指腹轻柔地拭去小姑娘的泪花,小小的脸蛋还没他的手掌大,就像捧着一团绵软云朵。
善善吸了吸鼻子:“皇上叔叔?”
“是我。”边谌说。
善善回头,他们已经到了一处僻静的亭子里,身边只有侍卫宫人,银星灯火的热闹都被隔绝在林荫之后。
“我娘呢?”
“她去了太后那里。”
善善蔫蔫地应了一声,
边谌招了招手,旁边的太监连忙端上一盘点心,是善善最爱的那种。
善善抓了一块,咬了一口,却心不在焉,她的脑袋里还装着娘亲,装着没见过面的爹爹。她想要与皇上叔叔告状,却不知道话该怎么说。毕竟,他们也没说错呀!
另一边。
温宜青则被太后请了过去。
与她一同被请过去的,还有忠勇伯府的祁夫人。
祁夫人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地步。
她当然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叫来。温宜青的消息是从忠勇伯府散出去的,起初只是几个人知道,直至今日,一场宫宴将那些风言风语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但祁夫人却没料到,太后娘娘会为温宜青母子俩出头。她更没料到,方才皇帝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温善抱走。
温家母女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受宠许多。她心下惶惶,似乎有大难临头,却抓不出头绪。
祁夫人慌了片刻,又很快定下心神。
此事倒并非是她凭空捏造,据钱管事所说,他在云城的那段时日已经将温家上下的情况都打听的清清楚楚,温善也确确实实来历不明。就算是太后娘娘问起,她说的也全是实话。
“今日宫宴实在热闹,便是坐在这儿,都能听到外头的笑声。”太后淡淡道:“除了这,哀家倒听了些其他。也不知怎的,大好的日子,竟有人传了些荒唐的流言。”
温宜青低头默不作声,祁夫人瞧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应道:“那些人说话没分寸,竟污了太后娘娘的耳朵。”
太后打定主意是要管的,她朝祁夫人看过去:“你也听说了?”
祁夫人勉强一笑,也不敢直接应。
长公主放下茶盏,单刀直入:“本宫听说,话就是从忠勇伯府传出来的。”
“府中下人多嘴,没想到此事会传到外头,惊扰了太后娘娘与长公主殿下。”祁夫人谦卑道:“臣妇管教不力,让太后娘娘与长公主殿下看了笑话。”
长公主不应,太后微微阖上眼。
祁夫人心头乱撞。
她实在摸不准这二人的意思。难道太后娘娘还想要为温宜青洗清名声,当此事不曾有过?
先前只是传言,若伯府站出来改口澄清,到时候京城人该如何笑话伯府?说他们作践亲生女儿的名声,手段下作,那可比不认亲生女儿还要丢大大的脸啊!
她温宜青不过是一个普通商妇,只不过碰巧入了太后的眼,哪里比得过一个功勋显赫的伯爵府!
温宜青:“还是我来说吧。”
长公主:“你既愿意开口,本宫便不说了。”
祁夫人面色紧绷,不知二人在打什么哑谜。温宜青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就算二人是母女,那点血脉亲情也早在先前消耗的一干二净,相逢如同陌路人。
此事虽严重,却有一个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你们府中的管事会打听消息,外面那些消息传的也没错。”
祁夫人没想到她会直接承认,先愣了一下。
然后她看向太后与长公主,满脸愧疚道:“青娘不曾在我膝下长大,也是接回来后,才听说了这些荒唐事。底下人多嘴,倒叫此事传了出去。青娘与臣妇虽有血脉亲缘,却有缘无分,她一个人落在外头,年纪轻行差了事,还这般年轻,往后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祁夫人说着,掩面佯哭,似是无颜见人。
太后阖眼不言。
祁夫人又看向温宜青,关切地道:“你我二人虽无母女亲缘,可我到底是你母亲。我已想过了,不如你与善姐儿回云城去,那儿是你的家乡,又与京城离得远,想来消息不会传到那儿去。”
温宜青没应。
祁夫人又道:“或是在京城附近找处庄子,且避开风头,等这些事情过去了,再回来也不迟。你离得近,娘也好时常去看你。”
温宜青还是没应。
祁夫人接着说:“你要执意留在京城,我也劝不动你。只是你的事情已经传的满城皆知,怕是连铺子也不好再开下去,难道要叫人日日笑话你?”
祁夫人说的情真意切。
自从真假千金事发后,忠勇伯府与温家就成了京城的谈资。京中世家最是看重脸面名声,抱错已经是件丑事,祁文月又被侯府休了回来,人人都道祁家做事糊涂,教养出来的女儿也上不得台面,话里话外,全是在看伯府的笑话。
祁夫人半生锦衣玉食,还是头一回丢那么大的脸,连着好一些时日都闭门不出,一想到这些,气的连夜里都合不上眼。
她倒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恨温宜青不识趣。
若是温宜青不在京城,等再过几年,人们不就把这些事情忘了?
可温家虽然只是一小小商户,却在太后面前得脸,她也不好随便动人。
祁夫人:“就是不为别的,你也得为善姐儿多想想,她年纪还这么小,难道你要叫她以后都抬不起头来?”
温宜青总算有了反应,抬起眼皮,将她面上的算计全都看入眼中。
她勾起唇角,冷冷一笑:“若我就是不离开京城呢?”
祁夫人劝她:“青娘,我说这些也是为你好,你做出这种事情,便是再嫁,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家。”
“你府中的管事擅打听,他有没有打听出来善善的亲爹是谁?”
“什么?”
祁夫人一愣。不就是云城一个野汉子?
温宜青平静地告诉她:“善善是皇上的孩子。”
祁夫人吓了一跳:“你疯了?!”
她是有吞天的胆子,竟猖狂到扯着帝王的威风来给自己长脸?!
祁夫人顾不上其它,连忙起身跪了下来,慌张道:“太后娘娘莫怪,温娘子怕是受了刺激,得了癔症,才说出一嘴胡话。”
太后语气平淡:“罢了,起来吧。”
祁夫人哪里敢起,双手双腿都没了力气。
温宜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与你说了实话,你倒不信。你怕什么?你们祁家人爱攀权附贵,于你来说,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这……”
这也得是真的才好啊!
祁夫人快吓破了胆,她是想把人赶出京城,却不是想掉脑袋!
哪知道温宜青这人看起来文文静静,却不想是个疯子,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皇上是九五至尊,岂是她一个早早失了身的小小商妇可以肖想的?!
若是追究起来……
心神大乱间,祁夫人忽然注意到了太后与长公主的态度。
相比起第一回 知道这个消息的她,那二位却平静的不得了,没有发怒,没有问罪,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长公主淡淡看了她一眼,冷漠地像在看一眼跳脚的小丑。
是了,是了!
就算温宜青有再大的胆子,怎么敢在太后面前扯这种谎。
她说的只能是真话。
祁夫人忽然明白了。
难怪太后会如此看重一个商妇,难怪皇家人会如此亲近温家,难怪方才皇帝会抱走温善,难怪太后要费力维护温家名声。
因为温善是皇帝的亲女儿!
温善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孩子!
祁夫人如遭重击,脑袋里嗡鸣作响,像有百道千道天雷自天灵盖劈下,温家母女进城后的种种画面如走马灯一般自她眼前飞快闪过。
殿中安静的不可思议,因此连她陡然变得急促的呼吸都变得像是鼓点一样紧迫逼人。她睁大了眼睛,脑子里千回百转,想说出几句反驳的话,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到,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只能发出难堪的嗬嗬声。
怎么可能?
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那个不要的女儿,竟生了皇嗣……
祁夫人呼吸一顿,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直直倒了下去。
同一时刻。
善善被哄着吃过了半块点心,心里的难过却还是一点没少。
她坐在皇帝的怀里,问他:“皇上叔叔,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你一定知道很多事,对不对?”
“什么?”
“我爹为什么不要我呢?”善善抬起头看他:“他是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我不够乖?不够听话?是不是因为我笨笨的,读书总是不用功,他更喜欢聪明的小孩子?”
皇帝微微一顿。
童真的话语像是云朵一样飘进了他的胸膛里,哽在喉咙口,化作沉甸甸的巨石落下,又化作锋利的刀剑剜着他的心。边谌对上她乌黑澄澈的双眼,羞愧的无地自容。
他抚上小姑娘细软的发髻,哑声说:“他没有不要你。”
他只是粗心大意,一不小心错过了这个天底下最讨人喜爱的小姑娘。她明明又乖又听话,聪明伶俐,从头到脚每一处都可爱的不得了。
她本该是在爹娘兄长的呵护中长大,每日过得快快活活,远离所有烦忧苦恼,更不会为那些流言蜚语掉下眼泪。
皇帝低低说:“他很喜欢你。在他心中,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善善失落地说:“你又不是我爹爹,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你肯定是骗我的。”
“我从不骗人。”
“我爹爹要是喜欢我,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呢?”
“也许……有其他的原因绊住了他。”
善善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许久,她忽然叹了一口气,“皇上叔叔,可你没找到我的爹爹呀。”
边谌一怔。
善善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路边饿肚子的小狗一般可怜,乌溜溜的看着他:“皇上叔叔,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像孙悟空那么厉害,你帮我找了那么久,连你也没找到我的爹爹,他肯定是不想要我,躲到了连你都找不到的地方。”
善善拜托过好多人。
拜托了皇上叔叔,拜托了沈叔叔,这两个已经是她认识的最神通广大的人。可是连他们都没找到。
善善难过地说:“既然他不想要我,就算啦!”
“他不会不要你。”边谌心疼地说:“他恨不得立刻认回你。”
“真的吗?”
“真的。”
“你怎么知道的?”
皎洁的月光落在孩童稚嫩的面庞,边谌抱着小姑娘,像抱着一团云朵,一捧月辉,抱着这世间他最珍爱的宝贝。
哪个为人父的人能在这个时候硬起心肠?
就算他是皇帝,是那个天底下最至尊至贵、最不该形于颜色、最该克制冷静之人,也绝对做不到。
“因为我就是你的爹爹。”边谌抚着她的发髻,话已经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善善,你是我的亲女儿,我就是你的爹爹。”
远处传来喧哗,嘈杂穿过林荫,传到这方僻静的角落里。
那方人头攒动,随夜风传来只言片语的呼声,似乎是有人昏了过去,热闹的宴席也因之而暂停。
侍卫宫人垂首默息,一动不动。
而唯二能分神去注意的人,此刻也分不出心神。
边谌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怀中孩童的反应。
小姑娘张着嘴巴,眼睛也瞪得滚圆,手中吃到一半的点心啪嗒落在地上,已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惊懵了。
今日的宫宴以祁夫人的昏迷落下帷幕。
太医来看过, 说只是气血攻心,并无大碍,扎了两针后就叫人送回忠勇伯府。
刚被抬出宫门, 祁夫人就自己醒了,只是面色惨白,连腿都是软的,半边身体靠在丫鬟身上,站也站不稳, 也不等其他人上前寒暄, 便逃也似的匆匆忙忙回府去。
众人陆陆续续出宫, 私底下都在纳罕。今日最大的话题便是温娘子, 二人一块儿被太后叫去, 怎么却是忠勇伯夫人被抬了出来?
所有人都走光了,就剩善善没走。
今日她留宿在宫中。
住在宫中也不是件稀罕事,善善之前就住过,只是这回与上次不同。那会儿善善是来皇宫作客,这会儿她知道了,原来住在皇宫里头的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而皇上,就是她找了好久的亲爹爹。
一想到这个, 善善就睡不着了。
好不容易找到爹爹, 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她起初在震惊,等回过神来时, 宫宴结束了,娘亲出宫回家,皇帝临时被新的政务叫走, 找不到人能说,让善善憋了一晚上。
她在被子里翻来滚去, 最后一骨碌爬了起来。一旁侍候的宫女注意到,立刻上前捡起床榻边的小鞋子,帮她往脚上套。
善善伸着脚,问:“皇上叔叔……皇上呢?”
宫女道:“奴婢不知。”
“那他在哪儿?”
“奴婢不知。”
“那他什么时候过来?”
善善的身份还未昭告天下,宫女消息也不灵通,此时带着笑道:“小姐说笑了,您今夜一个人住在此处,皇上怎么会过来?”
善善心想:那不对。
不说现在,就说上回她在宫中留宿时,也是皇上一起睡的。
像她那么丁点大的小孩,都是要与自己的亲爹娘一起睡觉的,善善在家里时,就是每天都躺在娘亲的怀里闭上眼睛。
两只脚都穿好了鞋,善善熟练地跑了出去。她认得去皇帝寝宫的路,也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得过吩咐,一路上畅通无阻,到了门前,大太监还主动替她开了门。
边谌方躺下,还未命人熄灯,便听到一道笨重的脚步声哒哒传来。
他头也没回,果然,没多久,哒哒声跑到跟前,便有一个软绵绵的小孩儿掀开被角,自己爬了上来。她在宽大的怀抱里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挤了挤,蹭了蹭,就在这窝下了。
边谌垂下眼,就对上小姑娘乌黑明亮的眼,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然后不好意思地往下一缩,冲他喊了一声。
“爹爹。”
这一声喊的生涩无比。
边谌应了一声,不觉有些眼热。
善善还有点不习惯,她从前都是喊皇上叔叔的。她挠挠头,小小的连喊了好几声。
“爹爹,爹爹……爹爹!”起初磕磕绊绊,难以启齿,多喊几次,后来就喊得顺畅无比。
“爹爹在。”
笑意不自觉在唇边漾开。
边谌搂住她,给大太监使了一个眼色,“想听故事?”
善善摇了摇头:“不想。”
大太监捧着孙悟空的话本,闻言又转身放了回去。
他心下明了,今夜是帝王父女的温情时刻。皇上总算认回女儿,定是有许多话要说,此刻无论谁来了也无法插进其中。粱庸默不作声,悄悄带殿内的宫人退下,侍在门外守候。
善善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爹爹。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鼻子,他的嘴巴。每一处她都看的仔仔细细,记刻在心里。
以前她怎么没发现呢?
爹爹与善善其实长得可像了,他只是比善善更成熟,更硬朗,更英俊。善善每日照镜子,她的长相随了爹娘,一半像娘亲,另一半像爹爹。而如今,那另一半总是找不到参照物的熟悉影子,她总算是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了。
善善问他:“你既然是我爹爹,那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
皇帝答:“以前,我并不知道我有一个女儿。”
“那你后来见到了我,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呢?我一直在找你的呀!”
边谌还没来得及答,她又自己接了下去:“我知道了,肯定是有很多很多原因,你不能立刻和我相认,对不对?”
皇帝一顿。
善善知道的,大人总是很多秘密,这也操心,那也操心,外头有许多事,可娘亲从来不告诉她。娘亲不也从来没有说过她的亲爹爹就是皇上吗?
虽然迟了一些,善善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的爹爹就与她想象中的一样。他会让善善坐在肩头,给她当小马骑,会哄她睡觉,会与她有共同的小秘密。
再说,再说……今天进宫之前,她本来就想好了,想要问问他,以后愿不愿意做她的爹爹。
“啊呀!”
善善惊呼出声:“我的东西呢?!”
边谌从思绪中回过神:“什么东西?”
“就是……就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善善着急地要从他怀里钻出来。
边谌把人按住,唤宫人去找。
众人四处找寻,恰好是太后娘娘那边的宫人先送过来一个锦盒。今日善善抱着礼物进宫,先去见了一趟太后娘娘,东西也落在那处。
善善的礼物失而复得,转手又推到皇帝面前。
“给朕的?”边谌也想起这事。
今夜的变故一桩接一桩,这会儿他想了起来,小姑娘原是捧着礼物进宫的。他的手扶在锦盒上,打开前确认问:“现在能看吗?”
善善点头。
边谌这才打开,见里面是一对小泥人。
小泥人手艺粗糙,一大一小两张泥脸一模一样。他起初没看明白,只以为这是小女儿送他的礼物,心想就算是一团泥巴,也是这世间最可爱的泥巴。
边谌抑不住心中柔软,将这对小泥人在手中把玩片刻后又郑重放了回去,怕多摸两下就要蹭掉上面的泥屑,也已经在御书房的博古架上为它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
只是在放下之时,他瞥见一旁的善善。
小姑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的脸上藏不住事,所有的心意都藏在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里。
边谌心念一动,再去看那对泥人。从第一回 见面起,这小孩儿就一点也不与他见外,送过去的礼物也收的大大方方,回礼送的草编木雕从不特地妆点,这对小泥人却是被郑重装在一个华丽的锦盒里。
小点的泥人明显是个孩子,被大泥人抱在怀中,头上两颗圆圆的小揪揪,打扮与面前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边谌想到一个可能性。
“这是你?”他指小泥人。
善善抿起嘴,高兴地点了点头。
再指向大泥人:“这是朕?”
“是呀!”善善雀跃地说。
若她身后有条小狗尾巴,此刻怕是摇得只见影子不见须毛。
她应完了,自己却有点不好意思。扭头躲进锦被中,鼓起的一团小包扑簌簌抖动,在里面偷偷乐。
边谌却怔在原地。
他捧着泥人,如获至宝,掌心里重达千万斤,胸口却柔软的不可思议。
今日他的心情又何尝不是跌宕起伏,这会儿更忐忑害怕 。怕她恼他、恨他、不肯认他。
他有愧于青娘母女俩,竭尽全力讨二人原谅,可孩童眼里的世界天真单纯,不会想身份地位、未来前程,在小女儿眼中,他只是个抛弃妻女、不负责任的父亲。
若善善恨他,那也是应该的。
可小女儿非但对他没有怨恨,还将天底下最赤诚的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
边谌长叹一声,将她重新搂入怀中。
“爹爹。”善善眷恋地趴在父亲的怀抱里:“以后我们一家人会住一起吗?就像嘉和他们家一样。”
“会。”
“那是你住到我家?还是我住到隔壁?”善善想了想:“我可以今天住这边,明天住那边,反正两边都有我的屋子。”
“都不是。”边谌莞尔,道:“是你与你娘一起搬到宫里。”
“那石头哥哥呢?”
善善赶紧问:“石头哥哥也会住进皇宫吗?”
皇宫不是谁都能进,像她今日参加宫宴,石头是进不来的,每回她进宫玩时,石头都是在家中等她。
善善可没忘了他。那是她捡回来的乞丐哥哥,答应过要做他的家人,总不能搬了家后反将他一个人丢下。
“当然。”
善善高兴的不得了,像是小犬一样在他怀里乱蹭。
没一会儿,她又问:“爹爹,你能不能再给我讲讲以前的事?你是怎么遇见我娘的?你到云城时,有去尝过醉仙楼最好吃的烧鸭吗?”
边谌全都应她。
长长的灯烛徐徐燃着,暖黄的火光安静地照亮寝殿,细语声声娓娓道来,轩窗外树影婆娑,月光也格外温柔。
天一早, 一条新消息如北风一般狂卷过整个京城。
那个颇得太后娘娘赏识,传言里在出阁前就与野男人厮混的温娘子,生了一个龙种!
那个叫做温善的小姑娘, 竟是个遗落在外的小公主!
宫宴刚过,温娘子还是个新鲜话题,此时又重新回到众人口中,且无论男女老少都对此事关心起来。
朝中老臣都知道当年旧事,也知道皇帝子嗣单薄, 当今太子也是先太子所出, 并非皇帝亲子, 忽然多出一个遗落在外的公主, 就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子嗣。
温娘子虽只是一个小小商妇, 可她诞下龙子,哪怕出身低微,也值得一个妃嫔之位。自皇帝登基以来,后宫空置多年,先前有过一个郑贵妃,后来也没了,温娘子便是皇帝唯一的女人。
一时, 京城人心涌动。
一车车好礼被拉到温宅门前, 各府管事笑容满面,送上拜帖, 好话连珠串似的,连温家的铺子也客似云来,知道消息的有意讨好, 不知道消息也来凑热闹,伙计应接不暇。
石头爬到府中最高的那棵树上, 站到树梢最高处,从上往下,往近可以看见温宅门前络绎不绝的客人,往远能眺到远处的碧瓦朱檐,更远的皇宫城就看不见了。
平常他贪玩爬树,定会有丫鬟婆子呵斥阻拦,但今天没人顾得上他。温宅的下人忙碌的走来走去,招待上门来的客人。
忠勇伯府的马车最先停在了门口。
祁夫人是带着三个儿媳一起来的,她早有准备,一见到人,还未张口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她伸手欲要拉住温宜青,却被温宜青先一步避开。祁夫人也不恼,只是眼泪掉的更凶,她捏着手帕拭泪,哽咽道:“青娘,我知道你怨我,我们二人之间有许多误会,可那些也不是出自娘的本意。娘也是被家里那些小人花言巧语骗了。”
温宜青冷淡应:“是吗?”
大夫人沉默不言,微微侧过头看向别处,二夫人一向没什么存在感,三夫人笑容满面,从未有过这般热切。
她附和着道:“是啊,青娘,若不是那些小人在我们面前乱嚼舌根,我们也不会在见你之前便先落了印象。自你从家中搬出去后,娘就没一日不在后悔,都怪钱福那个作奸的小人从中作梗,坏了你和家中的关系。”
祁夫人是真的后悔了!
她哪里会想到,自己这个不要了的女儿竟有这般争气的本事,远在云城那个小地方,竟然还能攀上皇帝,还能生下一个皇女来。要是早知今日,当初将人从云城接回来时,她不得哄着捧着,叫温宜青心甘情愿的留下来?
尽管她口口声声说着伯爵府显赫,但是,内里是什么样,没有比她们这些掌过中馈的夫人更了解了,她一个伯爵夫人,穿的戴的,衣裳料子都不如眼前这个女儿身上的贵价。若温宜青还留在祁家,莫说温家那一大笔家业钱财,他们祁家这会儿更是能与皇家沾亲带故,往后还怕少了什么风光脸面?
那些眼睛长到头顶上的夫人们,往后再见到她,还能不捧着吹着,求到她的头上?
愈是想到这些,祁夫人心中就愈是后悔,她的眼泪抹的更多,姿态也放的更低。
“说起来,近日京城里发生的事,也是娘的疏忽。原先我念钱福在祁家伺候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轻轻发落了他,没想到反而叫他怀恨在心,到外面乱嚼口舌,与外人联合起来坏了你的名声。”
温宜青:“你不知道?”
祁夫人重重叹气:“若是我早知道,怎么能叫他做出这种事,这一切都是我的疏忽。不过,青娘你放心,娘已经将那个钱福狠狠罚了一顿,发落出去,就连……”
祁夫人顿了顿,抬眼见温宜青依旧冷淡的模样,才接着道:“就连月娘……与咱们家也没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