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轻手轻脚, 给她重新梳好小揪揪, 戴上漂亮的珠花。
善善问:“我娘有来找我吗?”
刚做过梦, 善善有点想她。
“温娘子今日不曾进宫。”
好吧。她又问:“太后娘娘醒了吗?”
“太后娘娘刚歇下,还未起来。”
皇帝与太子各有政务要忙,皇宫里的人虽多,可个个拘谨慎微,不像家里的丫鬟胆大。善善也不想惊扰太后休息,好在她一个人也能玩的快活。太后娘娘方给了她一盒琉璃珠子,各个剔透明亮, 她玩得忘乎所以。
小厨房里端出一盘刚出炉的点心, 并有方从冰鉴里端出来的水果。殿中静悄悄的,只有琉璃珠碰撞声间或响起。
宫女们各司其职, 偷偷好奇地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昨夜温家小姐擅闯皇上寝宫却没被赶出来,消息如风,眨眼传遍整个皇宫。除了心知肚明的, 如今整个皇宫的人都在嘀咕,这个玉雪可爱、有点笨拙的五岁小姑娘也不知有何非凡之处, 竟能如此得皇帝宠爱。
毕竟连当今太子都不敢乱爬帝王床榻。
一颗琉璃珠子从小桌子滚落,在光滑的石砖上骨碌碌滚了出去,一直撞到门槛才停下。善善连忙爬下软榻,追着珠子去拣。
她直起腰,屋檐下有一个鸟窝,雏鸟从里面探出脑袋,发出啾啾的稚嫩鸣叫。她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仰着脑袋站在底下看。
没一会儿,有一只稍大些的雀鸟扑棱着翅膀归巢,将寻得的食物反刍给幼鸟。雏鸟叽叽喳喳大张着嫩黄色的尖喙,啾啾叫得更加急切。
“温小姐。”宫女拿来她的鞋子:“穿上鞋吧。”
善善乖乖抬起脚,又问了一遍:“我娘亲有来接我吗?”
“温娘子还未进宫呢。”
哎呀。但善善这会儿又想她了。
她想的不得了。她还从来没有一日和娘亲分开过,她每天都有数不完的话要说给娘亲听,这会儿更是憋了一肚子,咕噜咕噜的几乎要冒出来。
“我娘今天会来接我吗?”善善巴巴地说:“我有点想回家了。”
太后宫中的大宫女微微一愣,忙让人将点心端过来,哄道:“温小姐是觉得无趣?不如奴婢们陪您玩捉迷藏?”
善善却摇了摇头。
她推开点心,又看向屋檐下的鸟窝。鸟妈妈与几只雏鸟挤在一起,正低头用尖喙梳理幼鸟稀疏的绒毛。
善善又想到石头,还有她的小马。
不知道石头哥哥有没有找到她的马,不知道小云回家了没有。虽然受的伤疼得她哇哇大哭,但太医的药很好用,今日她就不疼了。她一点也没怪白马,这会儿想起来,只担心它昨日突然发狂,也不知有没有事。
先是娘亲,后是小马,再然后,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出现在了她的小脑袋里。
今日本来还要上学堂,她连先前的功课都没做完呢。
善善下定决心:“我想回家了。”
“这……”
“我娘不来接我回家,那我自己回去好了。”她想到就做:“我认得回家的路,出皇宫后往左走就是我家啦。”
“……”
善善兴冲冲走了几步,又慢慢停了下来,小脸上满是迟疑:“出宫往哪里走?”
宫女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温小姐别着急,皇上会送您回家的。”
“那皇上叔叔现在在哪儿?”
宫女们相顾无言。窥探帝踪可是重罪。
还是大宫女带头劝道:“太后娘娘还歇着,您若想回家,不等太后娘娘醒来与娘娘道别吗?”
善善犹豫,果然被劝住。
她还没走出太后宫殿,就被宫女们带了出去。只是这会儿端出再好吃的点心也无法令她安心坐住,她心不在焉地玩着琉璃珠子,时不时便要转头问一句:“太后娘娘醒了吗?”
宫女俱都摇头。
太后早年亏空身体,这些年来虽有仔细调养,但身子依旧不好,一觉往往要睡许久。善善等了许久,渐渐有些不耐烦,她本来也不是能坐得住的性子,心魂都飘到了天外去。
她一动,整殿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只见她跳下软榻,弯腰穿好鞋子,揣上琉璃珠子,晃晃悠悠地往殿外走。
宫女忙问:“温小姐去何处?”
“我去找皇上叔叔。”
“您不与太后娘娘道别了?”
善善:“等太后娘娘醒了,我再回来找她。”
眼见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慢慢悠悠、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太后宫殿,众人才回过神,大宫女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备辇。”
御书房。
烈日灼炎,带刀侍卫神色肃穆地守在门前。远远见一群宫人抬着坐辇过来。
后宫空置,无一妃嫔,文武百官进宫面圣皆要在东华门前停轿,未有破例。太后身体不好,有事向来是命人来传唤,自郑贵妃离宫后,宫中便再无人以辇代步。
待走近了,众人才看清,坐在上面的竟只是一个小姑娘。她的脸颊鼓鼓,怀中还抱着一盘香甜的糕点,碎渣子掉了一路,吃得不亦乐乎。
侍卫们站如松柏,眼角余光不停瞥去。
坐辇在御书房前停下,善善的点心也刚好吃完,她乖乖让宫女擦干净小脸小手,然后便迫不及待地迈开腿往御书房冲。
“站住!”侍卫把她拦下:“御书房重地,未经传唤,不得擅闯。”
善善收回小脚,欢快地打招呼:“叔叔,我是来找皇上的。”
“皇上不在御书房。”
“他去哪儿了?”
“……不知。”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
善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她先去了皇帝寝宫,皇帝并不在那里,这才寻来御书房,没想到又扑了个空。皇宫那么大,想找个人也不容易,她一路上问过来,可无一人能告诉她皇上究竟去了哪儿。
善善又想起家中。她的家虽然没有皇宫那么大,可是找人却方便,当她问起娘亲在何处,每个丫鬟都会帮她指明方向。
善善转过身看了一眼天色,找人耽搁许久,如今时候也不早,算一算,太后娘娘应当也已经醒了。
侍卫俯视着她头顶上的发旋,脑子里还盘旋着今日一早听到的传闻,出神间,小姑娘转过头来,期待地问:“那我可以进去等吗?”
侍卫:“……不行。”
“为什么?”
“未经传唤,不得入内。”
善善想了想,又问:“那皇上回来以后,你能去太后娘娘那儿告诉我一声吗?”
“不行。”
“为什么?”
侍卫有千般万般的话想说,对着她这么个天真无邪的小不点,又不知该从何解释,只能与她面对着面,大眼瞪小眼。
好在两人没僵持多久,一个太监听到外面的动静,闻声走了出来。侍卫喊了一声李公公,善善也认得他,昨夜在皇帝身边见过。李公公是二总管太监,对善善的身份心知肚明,这会儿便做主将她带了进去。
“温小姐在此处稍等,皇上很快就回来了。”
善善乖乖点头。
李公公又让人给她端上茶点。
虽然刚在太后娘娘那儿吃过,可方才吃的是甜糕,这会儿是酥饼,并不相同。善善抿嘴偷笑,美滋滋地伸出了手。
御书房里静的落针可闻,庄严肃穆。她吃了几块点心,便觉得坐着有些无聊。
御书房里是万万不会有孩童的玩具,书架上更是她读不懂的天书,善善啃着点心哒哒遛了一圈,什么有趣的东西都没见着。
不过没关系。
她从怀里掏了掏,摸出一把太后娘娘给她的琉璃珠。
琉璃珠子哗啦啦四散在地上,石板光可鉴人,珠子剔透璀璨,如同倒映的星河。珠子啪嗒碰撞,另一颗咕噜咕噜滚了出去,似流星一般去势汹汹。
善善站起来,一路小跑着去追,不知是她用的力气太大,还是石板太过光滑,珠子滚的比她跑的还快,一路冲进了云帘垂泄的桌案里。善善也脑袋一顶,撅着屁股爬了进去。
珠子撞到了一根桌腿,慢悠悠地停了下来。
她捡起珠子,正要往后退回去,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善善眼睛一亮,紧接着又听见了其他人的声音,脚步声陆陆续续传来,有好几个人。他们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但她也知道,他们这是在忙着正事。
娘亲忙的时候,她也不能打扰的。
善善想了想,于是一屁股坐了下来。
等皇上叔叔忙完了,她再出去找人。
琉璃珠刚到手,也新鲜的很,她玩的正起劲,趴在地上,小脚在身后翘的高高的,忘乎所以地玩了起来。
边谌带着几个官员走进御书房,回来便听李公公说起善善过来寻他。
他快步走进去,扫了一圈,殿内空旷却没有小姑娘的身影。政事正商讨到一半,他并未放在心上,只当做小姑娘已等不及自行离开,继续听其他人汇报汇报。
皇帝在桌案前坐下,“继续说。”
“啪嗒。”
“是。”郑大人上前一步,微微作揖,接着道:“世家子弟在京中横行无忌,屡禁不止,更有猖狂者,目无法纪,草菅人命。高国公年事已高,御下无方,臣以为……”
郑大人说了几句,便发觉殿中总有细微异响。他下意识停顿,于是其他人也听得清楚。
“啪嗒。”
郑大人满头雾水,又接着道:“臣……”
“啪嗒。”
众人茫然地四顾张望,寻找着可疑之处。
皇帝也微微皱起眉:“什么声音?”
忽地,一颗珠子骨碌碌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滚过,轻轻地撞到一只靴子。
边谌似有所觉,不解地低下头看。
只见自己脚边靠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他微微一怔,一时没想到此物为何出现在御书房。下一瞬,桌案边倾泄的云帘后冒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在地上胡乱摸寻几下,抓住那颗珠子后,又“嗖”地缩了回去。
“……啪嗒。”
边谌:“……”
皇帝面色有异, 几位大人话还没说完,但也停了下来。
殿内寂静,那不知从何生出的异响就愈发明显, 就在众人困惑之际,端坐的帝王忽然弯下腰,从桌下抱出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女童。
那女童面容可爱,头上扎着两个花苞似的小揪揪,见到皇帝也不见怯, 眼睛笑成了弯弯月牙, 亲亲热热地贴了上去, 用自己柔嫩的脸颊去蹭皇帝的脸。
几位大人纷纷瞪大了眼睛, 又连忙低下头去, 唯恐御前失仪。
尽管如此,耳朵却竖的高高的,不动声色去偷听上方的动静。
边谌把小姑娘抱到膝盖上,目光触及小姑娘身上变得脏兮兮的衣裙,眼皮重重跳了跳:“你怎么在这儿?”
善善在地上滚了一圈,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她抓着皇帝的衣服坐稳, 松手时留下了两个脏兮兮的小手印:“我来找您的呀。”
“找朕?”
边谌抬首:“李全?”
李公公战战兢兢上前:“回皇上, 温小姐说是有事找您,外面日头晒, 奴才便做主,让温小姐进殿中来。”
底下大人互相对视一眼。
哪个温?
边谌这才想起,方是太监提起过此事。只是他以为善善已经等不及先离去, 没想到藏到了这么个角落里。
“皇上叔叔,我想回家了。”
“回家?”边谌:“你在宫中待的不好?”
善善摇头:“不是, 我想我娘了。”
“……”
“我都一天没见到我娘了,今天我午睡时还梦到了她。皇上叔叔,我下回再来陪你玩吧。”
“……”
郑大人方才没仔细看清小姑娘的长相,听到此处,没忍住悄悄朝上方看去。他一抬头,正好对上了帝王瞥来的冷肃目光,连忙弯下了腰。
这这这……这该如何解释才好?
他方才的事都还没说完。
郑大人拱手:“臣……”
“都退下,其余事下回再议。”皇帝打断。
几位大人连忙行礼跪安。
众人陆陆续续离开,郑大人走的慢些,他耳朵灵敏,还听见身后传来积威深重的皇帝哄孩子的话语。待踏出御书房大门,冷汗爬了满背。
走远后,他迫不及待与同僚打听:“哪位公主嫁过姓温的人家?”
众人纷纷摇头。
有一位大人欲言又止:“那个孩子生的有些面熟……”
若是分开瞧,一个威严,一个稚嫩,一时瞧不出相似之处,偏偏方才两张脸凑在一起,乍一眼看去,就好像窥得了什么惊天动地的隐秘。
几人面面相觑,稍一联想起今日皇帝将他们叫进宫中所商讨之事的始末,顿时如鸟兽四散,不敢再提。
“你再留一天,今晚朕带你去摘星台,那是整个京城最高的地方,你不想看看?”
善善当然想,她为难地绞着手指头:“那我今晚就见不到我娘了吗?”
索性殿中都是心腹,边谌低头用下巴蹭怀里小姑娘毛绒绒的脑袋:“你昨日不是还主动来找朕?”
善善心说:那怎么能一样?
皇上叔叔只是她的好朋友,但她是娘亲的宝贝善善,是天下第一最喜欢娘亲的人了!
但她对着皇帝又说不出口,好像一说出来就会伤了皇帝的心,就只能犹豫地摇摇头,圆圆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只左右为难的小狗。
边谌抚着她下巴处已经结痂了的伤口,道:“太医说了,你的伤还要再养几天才好。”
“我回家也能好的。”
“你伤的那么严重,你娘昨日还哭了。”
善善睁大了眼睛,惊疑地看着他。她昨日可没瞧见娘亲的眼泪。
但皇帝金口玉言,不会说假话,他还道:“你在她眼皮子底下受了伤,她心中已是自责,若是再让她看见,不知还要偷偷哭几回。你的伤好了,朕亲自送你回去,如何?”
善善犹豫不决。
一边是想见娘亲,一边又是娘亲的眼泪,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边谌单手抱着她,从笔架取下一只毛笔,放进她的手里:“你有什么想与她说的话,写在信上,朕找人替你去送。”
善善这才重重点下头。
她趴到御案上,手掌在宣纸上留下一个脏兮兮的小手印,刚写下一个字,忽然整个人悬空,被抱了起来。
“皇上叔叔?”善善茫然。
边谌头疼地灰头土脸的小女儿:“来人,备水。”
高老夫人进宫没多久,忽然在宫中晕倒,被人抬着出宫。这个消息很快传到无数人的耳朵里。
很快,他们又得知高源断了一条腿的事情。
高家向来盛气凌人,行事也没遮遮掩掩,有消息灵通的,也很快将闹市惊马,温家母女被抓,高家前去报复又无功而返几件事联系起来。高家在京城横行已久,还是头一回栽那么大的跟头,更何况做高家绊脚石的不是哪个世家贵族,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商户。
那高源是高家人的心头肉,忽然断了腿,也断了仕途,以高家人脾性,岂会善罢甘休?
便是温家母女有太后娘娘撑腰又如何,那高家是国公,高老夫人可与太后是姐妹!
众人心思各异,一时,满京城的目光同时落到了温家身上。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觉得,这温家已是大难临头了。
高老夫人在家中悠悠转醒,恍惚还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她的几个儿媳皆侍候在床边,一见动静,立刻围上前来。
“大夫,大夫,老夫人醒了!”
“娘,你觉得如何了?可还有哪里不舒坦?”
高老夫人一抬手,离得最近的儿媳立刻上前来扶她。府中的大夫也很快赶来,刚要替她诊脉,却被一把拂开。
“高源呢?”高老夫人紧攥着被褥,瞪着浑浊的眼睛看向众人:“他人在何处?!”
“源儿今日又被痛醒了好几回,大夫方去看过,吃过药,他已经歇下了。”说话的是大娘子,高源正是她的儿子,此时她眼圈通红,咬牙愤愤道:“源儿何曾吃过那么大的苦头,那作孽的人却还在逍遥自在,老妇人今日去宫中找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可有说些什么,是不是要为源儿出头……”
大娘子的话说到一半,高老夫人却好似见到了什么可怖之事一般,忽而挣扎着从床榻爬起,旁边几人连忙去扶。
高老夫人紧攥着二娘子的手,用了十二成的力气,抓得二娘子脸色发白。
她几乎是用全身力气吼出:“把高源送走!”
“什么?”众人愣住
“把他送走,送出京城,送的远远的,立刻就动身,越快越好!”高老夫人道:“这辈子都不准再回京城!”
“老夫人?!”大娘子眼泪未干,一时整个人都惊在原地,怎么也无法接受:“老夫人这是什么意思?便是源儿断了腿,也还是高家的子嗣,也不能……”
“蠢妇,你知道什么!”高老夫人恨声道:“你可知道他得罪的是什么人?”
“不就是一个商户?再厉害,高家还会怕了她不成?”
那岂是一小小商户?
那个商户出身的小姑娘,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子嗣!
高源对人家的马动手脚,那是意图行刺皇储,别说是断了一条腿,若皇上要追究,只怕是整个高家都要大祸临头!
更别说她今日在太后娘娘那儿见到,只凭太后娘娘对那个孩子的宠爱亲近,皇上如何会不追究?
高老夫人厉声下了严令,在场众人噤若寒蝉,一时竟谁也不敢为高源求情。老夫人贵为国公夫人,平日里虽对底下子孙多有纵容,可在京城风光了那么久,关键时候也知道取舍。
她也不管大娘子如何哭求,就算高源刚受了重伤,此时出城只会让他伤势更重,也还是让人立刻将他送出了京城。
然后忙叫人备下礼,自己拖着病体,在满京城明里暗里的眼目之下,放低了姿态,亲自登门去温家赔礼道歉。
善善在宫中待了许多日。
她原本还有每天都在想念娘亲, 可边谌哄了她两句,她就乖乖待了下来,所有想说的话全都写在信上, 大字写了厚厚一封,拜托皇帝送到宫外去。第二日,她还能收到娘亲给她的回信。
她只是一些皮肉伤,太医研制的金疮药效果极好,没几日褐色的血痂掉落, 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她在宫中待得如鱼得水, 还有了自己的戏班子。
等温宜青进宫来接她时, 就见御花园中多了一个戏台子, 一个头戴凤翅紫金冠的孙悟空在上面翻着跟斗, 宫廷乐师在幕后吹拉弹唱。戏台子之下,正中央视野最好的位置,善善翘着小脚斜斜躺在一方软榻上,旁边还有一个宫女剥开葡萄喂到她的嘴边,她陶醉地跟着拍手晃脚,好不快活。
“善善。”
娘亲一来,善善就顾不上什么孙悟空了。
她张开双手乐陶陶地扑了过来, “娘!”
“娘, 我等了好几天,你总算来看我了。”善善喜气洋洋地问:“你要接我回家了吗?”
温宜青弯腰将她抱起, 小姑娘亲亲热热地贴了上来,黏黏糊糊地在她脖颈处蹭来蹭去。她被蹭得发痒,忍俊不禁道:“石头与我念叨了许多回, 再不接你回家,便是他要自己进宫来找你了。”
善善连忙说:“我也想他的。”
她写信的时候当然没有忘记问候自己最好的朋友, 宫外送回来的信里也夹着石头写的。他平日里话少,信却写的很长,说他每天替她喂马,小云的马牌也重新打好,还问她何时回家,学堂里的同窗们每天都来问他,还帮她留了功课。
善善却在宫中待得有些乐不思蜀。她身上有伤,太后娘娘便疼她疼得不得了,每日有数不尽的美味点心与有趣玩具呈到她面前,御膳房的厨子也只听她一声吩咐,皇帝与太子空闲时也会陪她来玩,她的小枕头就放在皇帝的龙床上,御书房里也多了几本民间话本,连宫女们都已经会讲大闹天宫的故事了。
短短几日没见,她的小肚子圆了一圈,脸颊上也多了一层软肉。
这会儿要说回家,善善还有些舍不得:“我要先去和大家说一声。”
道别起来也费一番功夫。
她每日在宫中乱逛,几日下来认识了不少人,这会儿一一道别过去,连御膳房的厨子们都没忘记,走之前还揣了一包热腾腾的板栗——她早上想吃街边的炒板栗,御厨们才刚炒好。
太后已留她好几日,这会儿也没有不舍,只让人将她的东西打包好。善善向来是个自来熟的小姑娘,这会儿更已经将皇宫当做自己的第三个家,还熟练地与她道:“太后奶奶,等下回学堂放假的时候我再来看您。”
温宜青侧目。不知她何时改了称呼。
太后笑眯眯应下,看小姑娘牵着娘亲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回头与自己道别。
等看不见人了,她侧头问身边的大宫女:“学堂还有几日放假?”
“回娘娘,下回学堂放假便是在七日之后了。”
“还七日……太子呢?”
“太子殿下今日出了宫,还未回来。”
太后轻轻叹出一口气,便不问了。
黄昏,在宫门落钥之前,善善带着一车礼物出了宫。
侍卫统领陈玄亲自把人送出宫门,宫门口的侍卫没有检查,因而谁也不知马车里还坐了一个皇帝。
善善坐在皇帝怀里,掰着手指头认真的数,“我已经有一二三四……好多天没见到小云了,也不知道它还记不记得我。”
马车里的空间狭窄,坐上三个人便已经挤得满当当,随着马车行驶颠簸摇晃,不经意便会碰到身边人。
边谌面色如常:“先前我答应过善善,会亲自送她回家。”
温宜青坐得端庄笔直,浅浅应了一声。
京城主街上的热闹从车帘之外传进来,与之还有沿街小食的香气,善善本还在掰着手指头嘀嘀咕咕,鼻尖忽然闻到香气,慢慢整个人都趴到了小窗边。
她刚吃过御厨们做的炒板栗,肚子里还装得满当当,这会儿只是闻闻味道。熟悉的街景在眼前摇摇晃晃闪过,善善有好几天没见,这会儿还有些稀罕。
忽然,她看见一间铺子,连忙喊道:“停,停车!”
车夫“吁——”了一声,拉紧缰绳。
温宜青问:“怎么了?”
“娘,我看见珍宝斋了。”善善从皇帝怀抱里挣出来,就要爬下马车:“我要去找沈叔叔。”
温宜青顿了顿:“找他做什么?”
“之前我给小云做马牌,是沈叔叔给我介绍的铺子。”善善认真地说:“我还没和他道谢呢。”
“……下回不行吗?”
“我就去和他说一句话,不耽误的。”
说罢,善善便朝车夫伸手,让他帮自己抱下马车,迈开小腿跑向了不远处的铺子里。
温宜青想叫住她,只犹豫半晌,人就已经跑进了珍宝斋里。她想了想,只让下仆跟去,没有亲自去。
珍宝斋里。
善善一迈进铺子,便看见了丧着一张俊脸站在柜台后面的沈大掌柜,她打了一声招呼,沈云归抬起眼皮看她一眼,又懒洋洋地收回了视线。
“沈叔叔?”善善歪头。
“听见了。”沈云归应:“我又不是聋子。”
善善踮起脚,努力从柜台后面露出脑袋:“沈叔叔,你今天不高兴吗?”
沈云归轻哼了一声。
岂止是今天不高兴,他已是意志消沉了许多日。
自打那日在温宅门前吃了个闭门羹,他就连日打不起精神,也不像平日那般一天三回的去温家铺子露脸,只恨不得当只千年王八,把脑袋缩进自己的龟壳里。
但这些日子,温家的消息在京城里传的风风火火,就是他闭上耳朵都听得见。
先是闹市惊马,后来每一日京城都有大消息。高国公府的老夫人低声下气地登一个商户的门,道歉的礼拉了好几车,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数个身居要职的高家人忽然被调职,面上无半点缘由,高家竟一声也不敢吭,连带着京城街头都没了高家子侄的身影。国公府向来乖张放肆,忽然夹着尾巴做人,饶是在京城土生土长见惯了风云变幻的人都看得迷迷糊糊,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的生意与高家毫无联系,就算国公府倒了也牵扯不到他。倒是温家筹备多日的新铺子在这几日开张了,温家某个小姑娘在学堂请了好长一个假。
想到此处,沈云归桃花眼眯起,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小姑娘。
善善疑惑地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睛慢吞吞地眨了眨,小手扒着柜台,站得摇摇晃晃。就像旁边货柜上摆了一排的不倒翁。
……啧,一点也不像。
那个王八蛋怎么偏偏生个女儿?!
他与温宜青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自然也知道温宜青年幼时长得什么模样。现在仔细一瞧,小姑娘五官上与她亲娘长得不像的部分,横看竖看都有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沈云归愈看愈不顺眼,他别扭开口:“你这几日不在家,去了哪里?”
“我住到别人家了。”
“住到谁家?”
“就是……”
没等善善说完,他又道:“算了,不必告诉我。”
善善乖乖闭了口。
她站的累了,脚后跟扑通落回地上,仰着脑袋说:“沈叔叔,你今天看起来真奇怪。”
沈云归心说:怪他吗?
怪她爹去!
也得亏此时站在面前不是某个谁,不然他堂堂沈氏商号的东家只怕要头一回有违笑脸迎客,做出撩起袖子赶人的事。
“对了,沈叔叔,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今天晚上,唔……”皇帝的身份不能随便与人说,善善及时改口:“……陈叔叔,要来我家做客了。”
沈云归胸口闷痛,扶着柜台咬牙切齿:“他去你家……关我何事?你来和我说这个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