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
“太后有一个很喜欢的宝瓶,有一回朕在她宫中玩乐,不小心撞倒了它。”
“太后娘娘罚你了吗?”善善双手和他比划:“她也揪你耳朵,罚你三天不能吃点心吗?”
边谌忍笑:“她不知道。”
善善惊奇地看着他。
“朕将宝瓶的碎片丢进了御花园的湖里,她到如今也不知晓。”
善善睁大了眼睛,满脸地不敢置信。
每回她闯祸,没有一次能瞒得过娘亲,都不用娘亲问,她自己便全倒干净了。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办法!
她一下坐直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皇帝,又有些为难,眉毛皱成一团:“可我娘……我娘说,做错事情就要敢作敢当的。”
“嗯。”边谌抚着她毛绒绒的脑袋:“是朕的错。”
善善安心地趴了回去。
原来娘亲还是对的!
她又说起来:“还有石头哥哥……”
善善嘀嘀咕咕,稚嫩的童声回荡在偌大的宫室里,皇帝不时轻声应和。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只剩下轻浅的呼吸声。
大太监挑了挑灯芯,让明亮的灯火变得昏暗一些。
边谌垂下眼。
小姑娘不知何时睡着了,脑袋枕着他的胸口,手心里还攥着他的衣裳。他看过去,只看见她头顶乌黑的发旋。
梁庸上前一步,轻声询问:“皇上?”
他默不作声,拂了拂手。
大太监明白他的意思,领着宫人鱼贯而出,内殿的门轻轻合上,只留下一灯不算明亮的光。
边谌低下头,在她的头顶轻轻亲了一下。
像是心上最柔软的一处被一只小犬乱拱,心尖瘙痒,他闭上眼睛,怀里抱着沉甸甸的小女儿,唇角翘起,就这样睡了过去。
夜半三更,街道冷清,各个店铺门窗紧闭,只有屋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凌乱。马车穿过街巷,在温宅门前停了下来。
温宜青撩起车帘正欲下马车,便注意到有一个人坐在门口,月光在他身上投下来一条长长的影子。
她愣了一下,走近才看清是石头。他像善善平常那样坐在门槛上,一见到她,立刻站了起来。
“温娘子。”石头往她身后看去,可马车上并没有下来别的人。“善善呢?”
“善善今日住在宫里。”温宜青纳闷:“你怎么坐在这儿?”
石头抿起唇角:“她不回来吗?”
“太后娘娘留她在宫中小住几日。”
“她何时回来?”
“这也说不准。”温宜青转而道:“你怎么坐在这儿,不进去等?”
石头低下头,“对不起。”
“什么?”
“我没把马找回来。”
温宜青怔了一下。
夜幕黑沉,她却看清了面前这个小少年面上的失落内疚。她什么也没说,伸手半揽住石头,拉着他往宅子走。
“用晚膳了吗?”她随口问。
“还没有。”
她吩咐下人:“让厨房送宵夜来,多做一点。”
不多时,丫鬟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鸡汤面。石头手中的筷子心不在焉地拨着碗中细面,难得没多大食欲。
温宜青只当没瞧见,慢条斯理地道:“这几日善善上不了学堂,功课也要耽误不少,等她回来以后,还得让你替她补上。”
石头精神一振,一双亮晶晶的灰眸一眨不眨地朝她看过来。
“你的功课完成了吗?”
他连忙将面前的宵夜狼吞虎咽吃了干净,飞快地道:“我马上就去!”
凳子在地面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他将凳子摆正,而后便急急忙忙出了饭厅,出门时太过匆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温宜青扬声:“慢点!”
石头立刻停下脚步,改跑为走,步子迈得极大,一点也慢不下来,脚步声蹬蹬渐远,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另一边,高国公府却是闹翻了天。
高源平日里行事嚣张,在外惹出的祸事不知几何,若是被告状到家里,高家也不过是轻轻责骂几句,从不下狠手责罚。碍于国公府威势,外人即便是受了气也只能忍下。
哪知道会有一日,高源忽然被人抬回家中,腿骨断裂,哀嚎不止,模样惨烈。哪怕是大夫及时看过,也只道腿是能保住,后半生也只能做个瘸子。
高源瘸了!
如同是一番惊天响雷,狠狠震晕了国公府上下。
高源刚醒过来便从下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一时又两眼一翻,晕了回去。
他年有十几,马上就要去考取功名,腿有残疾便不得入仕,更别说去行军打仗。他本是高家最有前途的孙辈,这下彻底断了他的前程。
瓷器玉瓶摔了满地,整个高家都震怒不已。
此事当然不能罢休。
高老夫人平日里最疼爱这个孙辈不过,骤然得知噩耗,搂着小孙子心肝宝贝似的哭了一回。
高源身边的下人都被叫来,尤其是今日跟他出门的几个,被翻来覆去问了好几回,来龙去脉很快就被盘问清楚。
事情说起来也不复杂,是学堂里一个学生骑马上学,高源见了眼馋,便想要将她的马抢过来,再给一番教训。教训是给了,马也抢了,腿伤却是他自己在骑马时坠马,被马蹄踩断了腿。
“不过是一匹马,源儿想要,她给了就是,区区一个商户,竟敢与高家作对,若非是她,源儿也不会受那么重的伤。”高老夫人咬牙切齿:“那匹马呢?!”
下人战战兢兢:“小的本是想要杀了那匹马给少爷出气,只是……只是……陈统领忽然出现,将马……将马要走了……”
“陈玄?!”高老夫人面色微变:“源儿怎么会得罪他?”
高家势大,但陈玄是皇帝最信任看重的人,便是平日里碰见也要敬让三分。高源虽嚣张跋扈,却也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因而这些年虽做了不少害事,却一直没得到教训。
下人:“少爷怎么会得罪陈统领?那马是温家的,小的也不知道,为何陈统领忽然为温家出头。”
“温家?哪个温家?”
“便是东市那间开脂粉铺子的温家。”
这么一说,高老夫人便想了起来。
青松学堂里的学生皆是官宦子弟,唯有一个出身商户。那温家母女在京城的名气十分大,不知为何竟得了太后娘娘青眼,平日里还与长公主府交好,先前那脂粉铺子出名,连她也命人去买过几盒胭脂。
可名声再响亮又如何?不过是一个商贾妇人,岂能欺负到国公府的头上?!
高老夫人岂能善罢甘休,当即派人出去,只是很快,她派出去的人又回来了。
说是有官兵在温家周围走动,他们很快就被发现,还被赶了回来。
不过一个商户,竟还惹得陈统领如此庇护?!那温家倚仗的不过是在太后娘娘露过几回脸,陈玄又何必护佑到如此地步,为了一个小小商户恨不得得罪整个国公府?
细想也想不出缘由。高源夜半被断腿蚀骨之痛疼醒,更是嘶嚎着要人给自己报仇。高老夫人守在孙子身边,抹了一夜的泪,第二日一早便进宫告状去了。
高老夫人一夜没睡好,形容狼狈憔悴,一见到太后,她便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太后昨夜刚见过小孙女,正是畅怀之时,见老姐妹这番模样,顿时纳闷:“这是出何事了?”
高老夫人抹着泪道:“太后娘娘身在宫中,有所不知。昨日闹市有人纵马,也是不巧,源儿上街与那匹马撞了个正着,被马蹄踩断了腿。大夫说,后半辈子只怕是要落下病根,再也站不起来了!”
“腿断了?”太后愠怒:“皇帝早就下过令,严禁世家子弟在京中闹事,竟还有人如此胆大妄为,当街纵马行凶伤人,官府难道就没有抓人?”
高老夫人一听,便知此事成了。
她面上不显露半分,捏着帕子拭去眼角的泪,依旧哀声道:“抓了,自然是抓了,可人进了监牢,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放出。源儿平日里本分上进,也向来行事谨慎,却平白无故吃了那么大苦头,那罪人却逍遥法外,臣妇气不过,便去官府打听,谁知官府却含糊其辞,连罪人是谁保出的也不愿说。”
太后勃然大怒,重重拍了一下手边小桌,桌上的杯盏都被震得咣当作响:“京中竟有如此猖狂之人?!”
“臣妇也是想不到。高家不敢称一声高门,在京中也有几分薄面。那人却连高家都不放在眼里。臣妇就这一个孙儿,如何气得过,便再去打听,才打听出了陈统领。”
太后还欲再发火,听到此处,忽而问道:“那纵马行凶的人是谁?”
高老夫人:“太后娘娘也认得,便是温娘子家的女儿。”
太后:“……”
侍候在一旁的大宫女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瞥了高老夫人一眼。
高老夫人浑然不觉,还接着说:“那温娘子是云城来的一个小商户,得了太后娘娘青眼,才一步登天。换做常人有这等幸事,行事更是小心,那温娘子倒好,反而纵得她的女儿嚣张跋扈。臣妇原是想着,那孩子到底年幼,若是知错道歉,此事便是算了,可源儿断了腿,往后前程难说,那孩子非但不知错,竟是连面也没有露过!”
高老夫人:“听说那孩子平日里与太子殿下交好,仗着与太子殿下有几分情分,在学堂里也横行霸道。太子殿下德才兼备,怎么能因小人坏了名声。臣妇想来想去,还是想着来告诉太后娘娘……”
“……”
太后默不作声,只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
高老夫人抹着泪,却半天没等到应答,心中顿时纳罕。
太后娘娘方才不是还在气头上?
太后娘娘上回见到高源时,不还夸他年少有为?如今源儿可是断了腿,耽误了前程,娘娘竟无半点表示?太后娘娘不是最厌烦有人借自己的名声狐假虎威,怎么这会儿却毫无反应?
莫不是那温娘子已经先来过,与太后娘娘颠倒过黑白了?
高老夫人心思百转,提起一道泣声,正欲再说。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稚嫩的童音,伴随着一道笨重的脚步声,一个小姑娘哒哒跑了进来。
“太后娘娘!”
太后立刻眉开眼笑,放下杯盏,应了一声:“善善来了?”
高老夫人捏着帕子,哪见过太后这副模样,顿时稀奇地朝门外看去。刚跑进来的小姑娘模样玉雪可爱,眼睛黑白分明,像春日枝头最柔嫩的花骨朵,面颊上的梨涡深深,无论谁见了都要欢喜。
唯独下巴不知为何伤了一块,像是柔嫩花朵上的一块残缺,看着就叫人心疼。
小姑娘一跑进来,胡乱行了个礼,都不等人叫起来,便迫不及待地捧着满怀鲜花往太后面前凑。她雀跃地说:“太后娘娘,我给你摘了好多花!”
太后眉开眼笑,忙叫宫女拿来一支花瓶,将这些花全都插上。
小姑娘手上还沾了花泥,太后掏出帕子,替她仔仔细细擦干净了,笑盈盈地道:“今日去御花园赏花了?”
善善点头:“是太子哥哥陪我去的,但皇上把他叫走,说是有公务要忙,我便摘了花,来找太后娘娘您来玩啦!”
太后笑逐颜开:“好,哀家正想着你呢。”
“太后娘娘,你用早膳了吗?”善善又说:“我今早在皇上那儿吃到了很好吃的点心,我特地给你留了一块!”
“好,好,哀家等会儿就尝尝。”
高老夫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与太后的亲昵不似作伪,两张脸凑在一处,凭着多年的,敏锐直觉,她很快发觉到了两人眉眼中的相似之处。
她微微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这个小姑娘的面容。
若说是太后娘娘,倒不如更像皇上。
这个小孩儿,与当今圣上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又出现在宫中,与太后娘娘如此亲昵……
“这……这……”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她的脑中升起,她放轻了声音,面上挤出一个和善的笑脸:“太后娘娘,这是谁家的孩子,模样生的真好,臣妇瞧着便喜欢。”
高老夫人心中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
宫变过去十几年,又有皇家有意遮掩,朝中许多人不知道当年旧事,她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太子不是皇上亲生,当今圣上后宫空置,也无子嗣,若这小孩儿当真是帝王血脉,便是皇帝唯一的孩子,其地位,其分量,或许连太子殿下都比不得,说不定……
太后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旁边的宫女小声介绍:“这位是温家的小姐。”
温家的小姐?
京城里还有哪个温家小姐?!
高老夫人面色一僵,如遭重击。
一时之间,无数想不通的关键都被打通。难怪全京城的人都想不通为何一个商妇能得太后娘娘青眼,难怪长公主府也与温家交好,又难怪连官府也遮遮掩掩,侍卫统领都为温家出头,国公府的面子也不管用……
高老夫人猛提起一口气,她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善善,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命运的咽喉,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声。
善善注意到她的视线,回头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软乎乎的笑脸。
半晌,她盯着善善下巴上已经结痂的伤,猛然闭紧嘴巴,两眼一翻,直直往后倒了下去。
善善可不知道高家发生了什么。
她连高源做了什么也不知道, 还以为昨日是自己的小马先受了惊。她见宫人连拖带扶的将高老夫人带下去,不由得担忧地道:“那个奶奶怎么了?她是不是生病了?”
太后眸光冷淡:“是,她是病了。年纪大了, 病的糊涂了。”
善善担忧:“那她请大夫看过了吗?能治得好吗?”
“治不好了。”
善善就更忧愁了,她眼巴巴望着门口,见高老夫人的身影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看向太后。二人年纪相仿,都已头发半白。
“太后娘娘, 您可不要生病呀。”善善担心地说:“宫里的太医可厉害了, 您生病了也能治好的。”
太后莞尔, 笑眯眯地道:“你给哀家留的点心呢?哀家多吃几块, 便什么病都不得了。”
善善忙让她等着, 很快跑了出去,没多久,她便端着一个盘子跑了回来。
盘子里只盛了两块点心,是御膳房今日刚做的杏仁酥,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省下来的。太后被她哄着,乐呵呵地吃完点心,还被她拉去御花园里散步。
太后身子不好, 没走两步便在亭中歇下。善善趴在亭边的栏杆上, 手里抓着一块点心,掰碎了往湖里扔。
御花园湖中金红的锦鲤被糕点吸引过来, 争相涌出水面。善善掰弯了点心,拍了拍手,它们又很快四散开来。
湖面波光粼粼, 善善却想到昨夜皇帝与她说的宝瓶一事,不由得抿嘴一乐。
“太后娘娘。”
只要事情一出现在她的小脑袋瓜里, 她就什么也藏不住了,这会儿便忍不住说:“您知道皇上以前也干过坏事吗?”
太后笑道:“他干了什么坏事?”
呀!太后娘娘还不知道呢!
善善抿着唇角,眼睛滴溜溜的转,满脸都写着“快来问我”!
太后故意道:“皇上自小沉稳,倒未曾做过什么跳脱之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宫中也有人乱嚼舌根?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太监宫女,若是被哀家抓住,定要以宫规责罚一通。”
善善忙道:“不是别人说的。”
“不是别人说?那就是你自己说的了?”太后板起脸,眼眸里满是笑意:“虽然哀家疼你,可皇帝的话却不能乱说,若是皇上追究起来,哀家可护不着你。”
善善顿时吓了一大跳。
她没见过皇帝发火,皇上叔叔对她向来是和和气气的。可要是她把皇上的秘密说出去了,皇上是不是也要生气了?
她虽然不知皇上生气是什么模样,可旁人总说帝王威严,连嘉和和太子都怕。她的小脑袋瓜里立时出现了妖魔鬼怪的模样,善善心虚地捂住嘴巴,连忙说:“我不说了,不说了。”
她再看一眼波光粼粼的湖面,连忙闭上眼睛。
哪有什么宝瓶。
忘记了忘记了!
太后乐不可支。
等边谌处理完公务,问了小女儿的去处,与太子一道来御花园寻人时。便见昨日还亲密地窝在他怀里睡觉的小姑娘,见着了他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忙不迭地往太后身后躲。
太后乐开了怀,忙把小姑娘捞出来:“哀家护着你就是了,若皇帝要罚你,哀家替你求情。”
边谌颇为郁闷:“朕为何要罚她?”
温宜青刚出门,便见沈家的马车停在门口。
车帘撩起,一双熟悉的桃花眼探了出来,沈云归笑眯眯地问:“善善呢?”
“她不在家。”
“这就奇怪了。”沈云归跳下马车,手中折扇轻摇,风流潇洒,道:“我刚拦了你们家去学堂的马车,里面就只有那个小木脑袋,她没去学堂,也不在家中,那去哪了?”
温宜青含糊道:“她昨夜宿在别的地方。”
沈云归随意点了点头。
他的来意自然不是找善善那么简单,小姑娘不在,说话更方便。他的折扇收起,神色也变得担忧:“昨日在街上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但我知道的时候,你们二人已经被抓进大牢里,等我去赎人的时候,你们俩又早已经出来了。我昨日来你家找人,你家中也没人,究竟是出了何事?你们又去了哪?我听说善善受了伤,她可有什么大碍?”
她低声道:“已经看过大夫,大夫说只是一些皮肉伤,养几日就好了。”
“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温宜青又摇了摇头。
“我还打听到,高家的人昨日在四处打听你。”就算是在京城这满地功勋权势的地方,高国公也是鼎鼎有名,饶是他结朋好友,也难以以商贾身份攀上高家。沈云归担忧地道:“你行事向来小心,怎么会得罪高家?”
“无碍。”想到小女儿昨日血流不止的可怜模样,温宜青眼眸冰冷:“他们不敢动我。”
沈云归眼皮一跳。
他知道温宜青得太后青眼,也结交了长公主,那两位就足够。可此时此刻,他却无端想到另外一人。
“是那个陈公子?”
温宜青诧异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而后轻轻撇过头,也没否认。
“我听说是善善的马受了惊。也是那个陈公子送的马吧?”沈云归捏着折扇,再提起这匹马,时隔多日,他也没忍住酸道:“你我二人相识多年,倒不见你收我什么东西,那人送了一匹马,你便点了头,我倒不知你爱骑马……”
他说着说着,瞧着温宜青脸色,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讪讪住口。
“你不喜欢,我不提就是了。”
他转而道:“你喜欢骑马?我在城外买了一处别庄,那儿后山宽阔,最适合骑马。前些日子我看到一匹西域来的汗血宝马,价值千金,顶顶神骏,下回我带……带善善去骑骑,肯定比那谁送的好。”
“不必了。”温宜青冷淡拒绝:“她已经有了一匹马。”
“那……”
“你什么都不必送,她什么都有。”
“……”
沈云归话锋一转,又道:“你今日戴的这根簪子不错,挺衬你。”
温宜青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头上的簪子。
是一支白玉簪,簪头是一朵玉兰花,连花瓣的纹理也几乎雕了出来,栩栩如生。
是她昨夜刚收到的。
“是玲珑坊的手艺?也不像,玲珑坊不爱做玉饰,其他铺子的手艺又没它做的好……”
“我也不知。”温宜青应道:“也许是吧。”
沈云归敏锐从她的“不知”“也许”之中听出了些许不对劲。他面色微变:“这不会也是他送的?”
温宜青没应声。
也没否认。
那就是默认了。
他咬紧了后槽牙,手中折扇刷地展开,呼呼扇风。也不知是天气燥热,还是心头火烧的正旺,这风越扇,他的心气就越不平,再看那朵白玉兰,就仿佛是眼中钉刺一般,越看越是不爽。
他忍了又忍,却没忍下。想到自己昨日因为担忧跑前跑后,几乎要把腿跑断,最后什么好也没讨着,那个陈公子反而佳人在侧,连礼物也戴到了头上。无论是贺兰舟也好,还是善善也好,没有一人给他通风报信。
他忍不住直言道:“你心悦他?”
话一出口,沈云归便知大事不好。
他怀着什么心思,双方都心知肚明。两人青梅竹马,早年也差点定亲,如今还能有往来,就是两边都装聋作哑也不拆穿。
他知道温宜青的性子,世交能做,男女私情却半点也不能有,这些年来也与他分的清清楚楚,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也不收他的半点关系。
但今日他却实在是忍不得了。
“那姓陈的好在哪里?”沈云归忿忿道:“你进京才多久,认得他又多久,可知道他的底细?他家世清不清白?家里有几口人?娶过妻没?家里有几房妾?我……你……天底下什么样的人没有,你面前就站着一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家,怎么就偏偏看上那个晚娘脸?”
温宜青被他逗笑,杏眸弯了弯。
沈云归大为恼怒:“我不与你开玩笑!便不说……不说其他,我比你年长,也算是你兄长,你看中了哪家公子,我替你相看一眼又如何?我觉得,那姓陈的万万不行,你倒不如找那姓贺的!”
不不不,找谁都是万万不行。
但陈公子与贺兰舟又不一样。那陈公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看上去家世出众,出身不凡,神神秘秘的。不像贺兰舟,至少知根知底,还公务缠身,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影,最重要的是,温宜青也对他同样冷淡。
那姓陈的……姓陈的……凭什么?凭什么呢?!
温宜青忍着笑意道:“他是个好人,未有你想的那般差。”
“这怎么能说得准?”沈云归苦口婆心劝道:“我看那陈公子出身不低,我们只是普通人家,他如今是花言巧语说的好听,谁知道之后如何,到时候翻脸不认人,你想哭也来不及。还有善善,善善想要那个后爹爹吗?虽然善善不怕生,见到谁都要好,可当朋友和当爹不一样,当爹要找个知根知底的,你倒不如……”
他咕咚吞咽了一下,向来风流的桃花眼里透露出几分紧张:“……倒不如找我。”
如同一块秤砣沉甸甸的落了肚,沈云归长长舒出一口气,捏着折扇的手心里满是冷汗。
他还是说出来了。
一时心跳如擂鼓,咚咚作响,声响愈来愈大,他张了张口,好似是说了什么,但心跳声将一切声响都盖了过去,他什么也没听见。
他只见温宜青面上的笑意收敛,唇角紧抿起,她垂下眼,长长的羽睫遮住了黑眸里的未言明之深意,柔顺的乌发垂在耳侧。明显是拒绝之意。
就一如许多年前,他听说温家拒绝了上门提亲的媒人,没忍住亲自登门问清楚。那会儿她便也是如此,轻声细语的,却将他一颗真心全都拒之门外,半点也不留情。
“算了。”沈云归后退一步,指尖攥的发疼,他艰涩开口:“你不必说,我都明白。”
只是那会儿他没死心,还觉得自己有机会,只要他再多磨磨,多下点功夫,迟早能等得温宜青回头。
只是……
他想不通。
“那姓陈的又有什么好?”他落寞道:“我知道,我就一身铜臭,你也不缺银子,外人都说沈家的生意做得如何大,可珍宝斋的主意还是你出的,航线也是你找的,我也不过出了几条船,就从你这分得了一半。从小起我就比不过你,读书比不过,做生意也比不过,向来是我追在你的后头。”
“青娘,你若是谁也瞧不上才好,那陈公子是出身不凡,可你也从不看出身,他年轻有为,满天下皆是有为之人,为何你就偏偏瞧上了他?”
“他……他能待你好吗?”
他干巴巴地道:“他……他肯给人做后爹吗?日后你们若有了新的孩子,能对善善好吗?”
沈云归抹了一把脸。
一股脑说了一通,倒像是把脸面也都放在地上,还被他自己踩了两脚。
四周静悄悄的,连下人也躲到门口去,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好与一个探头探脑的下人对上视线。那人慌张地缩了回去,他收回视线,也不敢看面前人。
“有些事情,我不该瞒着你,到如今是该说清楚。”温宜青轻声道。
“什么?”
温宜青抬起眼,杏眸微动,直直望入他的目光里。
沈云归眼皮一跳。
相识多年,他对面前人的了解就如同了解自己一般,看她眨一眨眼,便知道是有话想说。没由来的,明明他还什么也没有听到,便已经察觉到,大约她说出口的是自己不乐意听的话。
他往后退了一步,折扇展开挡在面前,后面的桃花眼飞快地眨了眨。
“沈某还有要事在身,温娘子若还有什么话,下回再说吧。”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但他走的还不够快。
他刚撩起车帘,那道温柔的声音便已经在他身后轻轻响起。
“他是善善的爹爹。”温宜青轻声说:“当初那个人,也是他。”
“……”
一时,如寒天冻地里坠入冰窟,四肢百骸都透着凉意。
第82章
檀香袅袅, 冰盆冒出缕缕雾白的气,偌大的寝殿里寂静一片,连轻浅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午膳之后, 善善在太后宫中睡了一觉。
她也没有睡多久,午觉的睡梦里梦见了娘亲,很快便醒过来。梦在醒来后开始朦胧不清,只记得是在家中的书房,她趴在软榻上小睡, 有算珠清脆的碰撞声偶尔响起。醒来后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 很快有宫人发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