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宜青连忙抱着女儿站了起来。
她们跟着狱卒往外走,出了门,外面是明亮的天光。温宜青一时有些不适应,她闭了闭眼,也未经过衙门审判,在官差的带领下径直走了出去。
一辆马车停在衙门门口,温宜青快步走过去,先将善善递了过去。
边谌熟练地伸出手,刚碰到人,便听小姑娘一声惊呼:“疼!”他指尖一颤,手也停在半空。
皇帝沉下脸,小心翼翼地避开她手脚的伤,将人抱了进来。
“皇上叔叔,怎么是你?”善善眼睛亮晶晶的,惊喜地看着他。
善善本来委屈极了。
她今日本是高高兴兴出门,谁知马丢了,自己还受了伤,进了大牢,可这会儿见到皇上叔叔,又好像有一只大手将她所有的委屈难过都抚平了。
她欢喜地往皇帝身上扑:“皇上叔叔,是你把我和我娘救出来的吗?”
边谌也将她的模样全都看清楚。小姑娘从来被家里人保护的很好,从未如此狼狈过,身上衣裙满是脏污,连白嫩可爱的脸蛋也破了口,眼圈红通通的,可怜极了。
边谌心疼地将她抱进怀里,从暗卫那里得知此事后,怒火便已经在心中狂野灼烧。
温宜青也上了马车,坐稳后,边谌冷声吩咐道:“回去。”
马车缓缓驶动。
善善躺在皇帝的怀里,仰头问他:“我们回家吗?”
“回宫。”
温宜青张了张口,思绪万千,但她看着小女儿惨兮兮的模样,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垂下眼,轻轻点下了头。
石头一路找到了衙门。
他拿着暗卫给的令牌,和门前的官兵打听刚被抓进来的母女,连大门都没进去,就得知人已经被接走了。
他关心地问:“那马呢?”
“什么马?”
“就是那匹和人一起抓紧来的白马,它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还有它的名字,它叫小云,是我妹妹的马……”
官差:“什么马?没听说过。”
石头着急:“你们说很快就能还回来的!”
“说了,没见过!”
石头没走,灰眸直直盯着他。大有一副要与他耗到底的样子。
看在那个令牌的面上,官差道:“里面是有马,但也是官府的马,没有一匹是白的。我在这站了一天,只见着官府抓了人,没见着马。”
“……”
“小孩儿,你不如回家看看,马会认路,说不定你的马已经回家了。”
“……”
官差不耐烦地摆手:“去去去!”
石头只好走开。
他怀里揣着沉甸甸的令牌,心里想着方才那个给他令牌的人。他知道隔壁宅子住的是宫里的皇帝,既然善善都已经被救回家,或许小云也被带回去了也说不定。
他心里想着事情,没走多远,便听身后方才与他说话的官差不知与谁打招呼,一道耳熟的声音应和。他敏锐回头,便见一个面熟的人走进去。
正是方才牵走白马的那个人。
石头眼皮跳了跳。
他没做多想,身形隐蔽在墙后。等了片刻,那人很快又从衙门里出来,还换了一身衣裳。
怕被发现,石头只远远的跟着,隔了好长一段距离。
那人没有去其他地方,而是直接去了京城最热闹的东市,他先进了好几间铺子逛过,最后停在一家赌坊前,然后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自己,才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石头也跟过去。进去前,他在地上抹了一把灰,又滚了一圈,将自己弄的灰头土脸,半遮掩住模样。
赌坊门口的几个打手瞥了他一眼,看到他从怀里掏出钱袋,竟也没有阻拦。
赌坊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围在几个赌桌前,随着赌局的结果大喜大悲。石头从这些人之中穿过,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游曳过,很快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他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名官差两眼紧紧地盯着荷官手中的骰罐,压根没有注意到有谁在朝自己靠近,等回过神时,便发觉到有一把刀抵着自己的后腰,尖锐的刀刃刺破了衣裳,险险扎进了皮肉里。
官差面色大变,刚要大声呼救,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耳边一道略有些稚嫩的声音阴沉沉地道:“别动。再动我就捅进去了。”
官差霎时冷汗直流,他举起手作投降状,不敢乱动。
二人退后几步,离开赌桌,空位很快被新的人挤上。周围红了眼的赌徒压根没有发现他们的异状,石头带着他找了一个人少的角落,将他的双手制在身后,而小刀横在了他的脖颈。
他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但手一直很稳。
“马呢?”石头问。
“什么马?”
“今天被你牵走的那匹白马。”
“白马……”官差总算想起来,他脸色微变:“是你?你是那个陈家的小孩?”
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半大的孩子吓住,他大为恼怒,刚要挣扎反抗,抵在脖颈的刀刃就划破了皮肤,鲜血淌出,一时不敢再动。
他努力往后看去,尽管这是个半大的少年,可钳住他的力气却大的惊人,反抗不得。少年轮廓深邃的五官隐在阴影里,只有一双灰眸在幽暗的环境里明亮而冰冷,像一头盯住了猎物的野狼。
“少废话。”石头阴沉问:“我妹妹的马呢?”
“什么马……”官差还想要装傻,便感觉到掐住自己的手收紧,脖颈间的疼痛也加剧。生怕这小孩真下狠手,他忙道:“我说,我说!”
“是高国公家的公子。”
“……高源?”
“似是这个名讳。”官差说:“高公子说今日会有一匹白马在街上闹事,让我以官府的名义抓走给他送过去。”
“马呢?”
“已经送过去了。”
“在哪?”
官差说了一个地址。
“那不是高家,你骗我?”
“不敢不敢,我刚从那个地方回来,离此处也不远,您去了就能看见。”
赌场人声嘈杂,官差大气也不敢出。
许久,他感觉到横在自己脖子前面的小刀移开,立刻回头想抓人,可身后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少年的影子。他摸了摸脖子上的血,背上爬满了冷汗。
石头顺着问出来的那个地址找过去。
他跑的很快,那个地方也离赌场不远。
那不是显赫的国公府,只是一处不大的民宅,大门紧闭,他绕了着宅子找一圈,最后找到一棵几人高的大树,几下就灵活地爬了上去。
他本来是想从这棵树潜进宅子里,也是运气好,里面就是院子,而白马和高源都在墙内。
高源对白马觊觎已久。
他第一眼见到这匹白马就喜欢,起初是眼馋,可后来见温家那个商户出身的小孩偏要和自己作对,便愈发想要抢过来。被学监罚过后,他还向家里讨要骏马,可没有一匹有这匹白马神骏漂亮,更是心痒难耐,才在今天动了一点小伎俩,把马抢了过来。
只是温善到底有太子撑腰,他也不敢明着把马带回家,才让人送到了这一个小宅院。
此时,他就站在白马面前,得意道:“我说了我要骑,温善那个小丫头还能拦得住我?”
小云毫不客气地对他打了一个响鼻。
高源顿时沉下脸,目光不善地盯着面前白马,对下人道:“拿马鞭来。”
石头脸色微变,按着砖瓦,就要跳下去救马,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动作。
他回过头,是那个眼熟的路人。
暗卫说:“皇上已经将温娘子与小姐接出来了,派我来找你回去。”
“那是善善的马。”石头凶巴巴地对他说:“他抢了善善的马。”
“马也会送回去的。”
“善善受伤了!”
暗卫说:“皇上已经知道了。”
意思是会有处置。
石头抿起唇,他朝院子里看去,只见高源在下人的帮助下,已经坐到了白马的背上,他攥着缰绳,洋洋得意。
石头还是不高兴。
善善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像他是乞丐出身,早就被人踢打习惯,她流了那么多眼泪,哭的那么大声,一定疼坏了。她平时很少哭的,总是在笑,她还那么喜欢自己的马,有关小云的所有事情都要亲力亲为,现在却被人抢走了。
她平时那么宝贝的小马,骑一会儿都怕马累,现在却在被别人甩鞭子。
石头不悦地皱起眉。
他问:“你真的能把小云带回去吗?”
暗卫说:“当然。”公主嘴上一直念叨着石头和马,皇上派他来找人和马,他自然要做到。
石头指下面:“他是国公府的。”
暗卫劝道:“我有办法。”
石头点了点头。
他跳下去,很快离开了这条小巷。
暗卫以为他是听话回家了,刚松口气要去救马,就见他的身影又出现在路口,飞快地爬上树。
暗卫纳闷。
只见石头从怀里掏出一把弹弓——他刚从其他小孩那里换来的,又拿出一块石子——地上捡的。他面无表情地举起弹弓,眯起一只眼,用力拉开了皮筋。
他日日练箭,这于他而言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暗卫:“等等……”
“咻”地一声,石子破空而出,一击就中。
高源正骑在马上,拉着缰绳驯马,白马已经认主,此时忽然被一个陌生人骑着,它暴躁地在原地踏步,想要把人甩下来。
忽地,一块不起眼的石子重重地射|中了它受过伤的后臀。
白马痛苦地嘶鸣一声,马身疯狂的扭动,高源一时没坐稳,被狠狠甩下,扑通摔到地上,马腿蹬在他的脑袋旁边,溅起的沙石扑到他的脸上。
高源惊恐地睁大眼睛,都来不及去在意摔倒的疼痛。神骏的白马立在他的上方,马身遮天蔽日,将一切都挡住,肉眼所及之处,他只见马蹄高高扬起,连蹄铁的形状都看的清清楚楚——
“不,等等,别……”他慌忙想向旁边爬去。
可已经来不及了,马蹄已经重重地踩了下来!
腿骨断裂声伴随着莫大的痛楚一齐传了过来。
“啊————”
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响彻云霄。
石头收回弹弓。
他冷酷地别过头,原路顺着那棵大树滑下,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这回她被皇帝抱进宫, 很快便有许多白胡子的太医背着药箱跑过来。
她的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灰头土脸,身上还有干涸的血迹。帝王脸色阴沉, 太医们也心惊肉跳。好在石头救人的动作快,虽然看起来伤的重,但太医仔细诊断过后,其实只是一些皮肉伤,多养几日就能好。
善善乖乖伸着手脚, 冰凉的膏药敷在伤处, 再被仔细包扎好, 火辣辣的疼痛仿佛也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抹去。她身上脏兮兮的衣裙换掉, 头发也被重新梳了一遍。
皇帝一回宫就召集太医, 太后闻讯而来时,小姑娘已经恢复原来白白嫩嫩的可爱模样。唯独下巴那处因不好包扎还露在外面,在白皙的小脸上看起来尤为可怖。
“这是出了何事?”太后心疼地道:“是谁做的?”
善善眨了眨眼,主动去碰她的手:“太后娘娘,我没事的。”
“好孩子。”太后小心翼翼避开她的伤处,抚摸她的脸颊:“是谁把你害成这样?”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是吗?”
善善用力点头。
虽说是白马先受惊,才害得她摔成了这样。但小云是她的马, 善善舍不得怪它, 更舍不得它被罚,此时也义不容辞地替它瞒下。
见她不愿意说, 太后也没有再逼问,只唤宫女端上来她爱吃的点心,哄着她吃了两块。
趁善善吃点心时, 太后将皇帝拉到一边。
“皇帝,今日之事, 你可查清楚了?”
边谌微微皱起眉。
事情也不复杂,查自然是查清楚了,但却不好说。
高老夫人与太后是表姐妹,年龄相仿,出嫁前就要好。高老夫人又惯会钻营,常常入宫来陪太后说话,到如今,姐妹情分一直未减。
太后只淡淡道:“善善是皇家血脉,身份虽未昭告天下,但也不能叫什么人都欺了去。”
边谌颔首:“朕有分寸。”
数年前他初登基,朝堂不稳,免不了借其他世家势力。那些功勋侯爵借着旧日荣光在朝中扎根已久,盘根错节,底下藏污纳垢,已成旧病沉疴。即便是没有今日之事,他也早已开始提拔新臣,重用寒门。
太后点点头,又眉开眼笑地去哄小孙女去了。
善善本来还在想着如今不知在何处的石头与白马,但是点心一尝,被人一哄,便将所有事情都忘了个干净。
太后本来就疼她,如今受了伤,更是捧在手里都怕摔了。满皇宫的好东西都搜罗来,尽数堆到她面前,只怕她一不留神又想起身上的伤,还要被疼的落两滴眼泪。
黄昏时,太子也回宫。
他近日在户部学习,许久没见善善,见之便喜不自胜。还不等打招呼,他便看见了善善面上的伤。
太子皱起眉头:“你被谁欺负了?”
善善眨了眨眼睛,她左右瞧瞧,见太后此时不在身边,才悄声与太子说:“太子哥哥,皇上送了我一匹马。”
“马?”
善善早就想要与他炫耀了,可是这些日子他不在学堂。好不容易见到,她连忙拉着太子,兴冲冲与他夸了一通自己的马如何漂亮听话。
“太子哥哥,下回我带你去见我的马。它叫小云,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马,你一定会喜欢它的。”善善大方地说:“要是你喜欢,我就借你骑一骑。”
太子回想一番,道:“你说的这匹马,孤倒是知道,先前孤见过一眼,还向父皇讨要,可他却没答应。原来是送给了你。只是你年纪这么小,骑马太过危险,这伤就是骑马摔的?”
善善用力摇头。
她捂着嘴巴,尽职尽责替自己的小马瞒到底。
太子又问了一番,只从她口中听到好话,又想若白马真有不当,皇帝也会处置,便不再刨根问底,只道等秋狝时,再带她一起去打猎。
善善已经听第二人提起秋狝,想到自己骑着白马打猎的模样,便憧憬的不得了。
晚膳时,善善面前的小碗被堆得满当当的。
她捂着小碗,慌忙地喊:“够了够了,装不下了!”
但其他几人的动作丝毫不停,满桌的筷子只往她面前递,她吃一口便有人接上,善善没有办法,只得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将大家的好意全都装了进去。晚膳后,她不得不在屋中绕着圈圈走,想方设法让自己消食。
太子拿出来一个棋盘,朝她看一眼,善善便乐颠颠地跑了过去。
“还记得孤先前教你下棋吗?”太子温和问。
“记得。”
善善抓起一颗黑子,放到了棋盘上。
她先输了几回,然后又赢了几回,之后便一直连赢,得意地翘起小脚,脑袋上的小揪揪也晃来晃去。
不知不觉下到夜深。
小姑娘打了一个哈欠,太子才察觉时候不早。
他腼腆一笑,为自己贪玩感到羞赧,动作利落地收起棋盘,将棋子归入盒中,抬头见善善往温娘子的身上扑,忍不住问:“善善今日为何不在宫中住下?”
此话一出,满室众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太后神色微动,显然也是意动。
“时候不早,她也省得舟车劳顿,再说,她身上有伤,宫中也有太医能够照看。”太子越说越是欣喜,道:“之后几日她也不方便上学堂,孤正好还能教她功课。”
“住在宫里?”
善善扬起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太子笑道:“明日孤不用去户部,就留在宫中陪你玩,如何?”
那实在是太好了!
善善心动的不得了,她来过皇宫好几回,但从来没在宫中住过,光是太子说的就心驰神往。只是她还从来没离开过娘亲,又有些舍不得。
她拿不定主意,犹豫地朝娘亲看去。
自从女儿受了伤,温宜青便一直不声不响,沉默地陪在一旁,此时她轻轻点了点头:“住下吧。”
除了宫中有太医,她还另有一番计较。
善善住在宫中,有皇帝庇佑,也能省去暗中许多危险。那些人不管如何大胆,定然也不敢向皇宫伸手。
温宜青面上不显,只看着善善高高兴兴被宫女牵去洗澡,才收回目光。
太后与太子各自离去,大太监也领着宫女太监站到门外,殿中很快只剩下他们二人。
边谌叹了一口气,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温宜青没有抵抗。
她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膀,遮住湿润的眼睫:“你怪我也好,若我再小心一些,善善也不会受伤。”
边谌道:“这不怪你。”
“她从小到大就没有吃过那么大的苦头,若我多注意一些,也不会疏忽大意。”只是小姑娘天性乐观,收了眼泪,再被人一哄,就什么委屈都不记得了。
她总说自己的小女儿是笨脑瓜,不记事,如今却想骂骂自己。若她再小心一些,谨慎一些,说不定便能提前发觉不对,免去善善这番苦痛。
天底下无论哪个娘亲眼睁睁看着孩子受伤却无能为力,都会如眼下般心如刀绞,懊悔自责。
她哽咽道:“善善一定疼极了。”
边谌低声道:“不若你也留下。善善粘你,夜里一定会想你。”
温宜青摇了摇头。
许久,她的泪缓缓止住,才后退一步。再抬起头,杏眸湿润,却只余下眼眶通红。
“石头还在家里。”她说。
边谌递过去一方软帕,看她接下,又从怀里掏出一样锦盒。
他道:“本是要今日给你的。”
温宜青收下,却无心去看里面是什么。
“我派人送你回去。”
“好。”
“你不如……”
皇帝张了张口,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他拂过面前人湿润的眼角,一点湿意在指腹里揉开,只道:“我会照顾好善善的。”
“……”温宜青垂下眼,盯着他衣袍上的锦绣龙纹,许久,轻声应了一声:“……好。”
夜里,善善躺在床上等了许久,可除了宫女之外,一道人影也没瞧见。
她翻身想爬下床,刚坐起,就有宫女听到动静走了进来。
“温小姐,可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
善善问:“太后娘娘呢?”
“太后娘娘已经歇下了。”
“那皇上叔叔呢?”
“皇上政务繁忙,时候不早,温小姐先睡吧。”
“他不和我一起睡吗?”
宫女哑然。
好半天,她含糊道:“奴婢……奴婢也不知晓。”
善善失落,抱着枕头在床榻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床铺很大,能一口气打好几个滚。
但她滚了好几圈,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平常都有人哄她睡觉,若是娘亲忙,也还有奶娘和其他丫鬟姐姐。宫中虽然人多,但宫殿里空荡冷清,宫人们侍候在门外,未得到传唤都不敢靠近,也不像家中的下人那样亲近。
善善想来想去,便又坐起来。
她爬下床,迈开小短腿,哒哒跑了出去。
更深夜重。
边谌处理完剩下的公务,回到寝殿休息。
只是方踏进寝殿,他便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帝王的目光锐利地看过宫人,太监们屏气凝神,头低得更低,长衫下两股战战,目光不停地往内殿瞟去。
边谌大步走进去。寝殿内室,床榻之上平整的被褥在中央凸起一块,随着呼吸的频率一起一伏。
他站在床边凝视半晌,伸手掀开被褥,果然见一个小姑娘趴在里面,欲盖弥彰地缩成一团。
被主人抓到,她也没躲,反而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
旁边的太监战战兢兢地跪下:“皇上恕罪,温小姐非要过来,奴才去知会过梁公公,梁公公也说不必拦着,才,才……”
皇帝不见动怒,反而目光柔和下来。
他将小姑娘抱起,见地上没有她的鞋,伸手去抓她的脚,果然蹭了一手的灰。
大太监识趣地递上来一条打湿的布巾,他仔细地将小姑娘两只小脚丫擦干净。
善善被碰到脚底板痒痒处,痒的咯咯笑,忙缩着脚躲来躲去,皇帝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她,见她衣衫单薄,擦干净脚,又将她塞回被褥里。
边谌:“你怎么会来这里?”
“皇上叔叔,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对呀!”善善理所当然地说:“我在家里的时候,我娘都会陪我一起睡觉的。太后娘娘已经睡了,我就只能来找你了。”
边谌惊奇:“你想要朕陪你睡觉?”
善善重重点了点头。
她打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娘亲,还是个离不得大人陪的小宝宝呢。
整个皇宫里,善善最熟悉的就是皇帝叔叔了。
皇帝在原地怔了半晌。
宫规森严,与母后兄长虽感情深厚,但自从记事起,他便独自一人居住在寝殿。宫中侍候的仆从虽多,也未有一人大胆到敢踏足卧榻。
话在舌尖转了一圈,他略有些稀奇地应了下来。
帝王还是头一回陪自己的小女儿睡觉。
他去匆匆沐浴过,刚躺下,便有一团软绵绵的小人熟练地滚到了他的怀里,亲昵地挨着他,小脑袋搁在胸口胡乱蹭了几下。
边谌略有些生疏地抱住她。
什么规矩礼数,在小姑娘眼中大约还不如一块点心重要。她的睡姿本来安安分分,只过去一小会儿,先是一只小脚横到皇帝的身上,像是不满地蹬了蹬,而后另一只脚也横了上来。
皇帝一动不动,任由她作乱。小小的身体在被褥底下扭成一个个不可思议的姿势,最后几乎整个人都趴到了他的身上。
许久,睡不着的善善睁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皇上叔叔,你能唱歌给我听吗?”
边谌:“……”
“我娘平时都会唱歌哄我睡觉的,她唱的可好听了。”
“……”
大太监侍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像是从帝王的沉默里察觉出了为难之意,善善歪着脑袋想了想,补充道:“讲故事也行。”
边谌长长松了一口气。
“去拿本书来。”
大太监很快回来,善善看到书页上的名字,不由得困惑:“不是孙悟空吗?”
大太监迟疑了一下:“这是皇上幼年时常读的书。”皇宫里什么都有,那民间常见的神话人物倒是很少。
善善眼睛一亮:“那我听听!”
边谌倚在床前,一手搂着她,一手执书,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里徐徐响起。他年幼立志做兵马大将军,故事讲的也是前朝的一名将军经历的一场战役,在式微之局扭转乾坤,以一敌百,书中兵法谋略俱都写全,如今再读也依旧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边谌照本宣科念下来,其中有晦涩难懂之意也一目了然,念到中途,一时便入了迷,直到小姑娘在他怀中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大哈欠,才叫他回过神。
他垂下眼,与乌溜溜的圆眼睛对上,立刻看出了小姑娘眼中的无聊。
“不感兴趣?”他迟疑地放下书。
善善点了点头。
“梁庸,去找……”
“算啦。”善善又说:“皇上叔叔,你给我讲讲你吧。”
“朕?”
善善:“你从前是什么样的?”
边谌愣了片刻。
他思索片刻,道:“朕有个兄长……”
善善立刻问:“像石头哥哥那样的吗?”
边谌莞尔:“像太子那样。”
他也与太子讲过这些旧事,但那时更多是提起前太子。同样的事与小女儿说起,却是另有一番新奇。少年人莽莽撞撞,也并非是生来就无所不能,时至今年再想起只是会心一笑,但在小女儿面前却有些难为情。
他自认父辈应当是如泰山高峰稳重担当,挑着自己的厉害之处讲,闯祸犯错也含糊过去,只是声音低了几分。
小姑娘听得入了迷,她神采奕奕地撑着下巴,身后小脚高高翘起,在半空中晃来晃去。
“皇上叔叔,你从以前起就那么厉害吗?从没犯过错吗?”
他低声道:“……犯过。”
“那现在呢?”
“也会。”
善善美滋滋地说:“下回我娘再教训我,我就和我娘说您。您以前也闯祸,现在还是那么厉害,她肯定不会再骂我了!”
边谌微哂:“她会骂你?”
“我娘骂人的时候可凶了,连奶娘都不敢帮我求情呢。”
边谌想不出来。温宜青向来温柔和善,鲜少对人说重话,对小女儿也最是疼宠不过。只是在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儿眼里,娘亲稍稍大点声,就是凶的不得了。
他含着笑道:“下回朕替你求情。”
“真的吗?”善善又想了想:“其实我娘也不凶的,她对我可好了。她只对别人凶,她生气的时候,总是让奶娘把我抱走,不让我看见。”
善善又神神秘秘地说:“皇上叔叔,我娘也会做错事的。”
“是吗?”
“以前她不会做女红,是后来才学的。她以为我不知道,她把那些缝坏了的东西藏在床底下,有一回我找东西,全部都找着了!里面还有我的布老虎。”善善捂着嘴巴偷偷笑:“奶娘说我不能告诉别人,我连石头哥哥都没说过。”
但今日也不知道为什么,善善肚子里的小秘密一个都藏不住,张口全都秃噜了出来。
她趴在皇上身边,和在娘亲时的感觉不一样,但善善靠着他,又好像待在娘亲的怀里一样,感觉安心极了。
边谌轻咳一声,笑意却止不住。
他道:“朕以前也闯过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