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面色微微一沉, 但此时时间紧迫, 容不得他多说,只能向后一步步退出了寝殿。
甲胄铮铮之声响起,天奉帝知道,是戚玉霜来了。
他的双目越来越模糊,就连戚玉霜那张面容,也有些看不清楚了。此时脑中浮现而出的,竟然是当年戚玉霜养在宫中时的模样。
戚定远在她幼年之时,便将她送入宫廷,养在元慧皇后膝下, 又何尝不是为她打算, 抱了一丝微薄的希望——天奉帝看着她在宫中长大, 在戚定远百年之后,她执掌戚家之时,天奉帝或许能对戚家,对戚玉霜,少几分猜忌,而多几分情谊。
可惜,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天奉帝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喃喃道:“戚爱卿……”
不知他是在唤当年的戚定远,还是如今面前的戚玉霜。
戚玉霜道:“臣在。”
她的声音很静,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反而有一丝淡淡的冷意。可惜听在天奉帝的双耳中,已然朦胧一片,仿佛隔着极为遥远的距离,从云端之外传来。
天奉帝慢慢躬起身,努力地将目光投向戚玉霜的方向,嘶哑着声音道:“朕……时已不多,有大事,恐须托付于卿。”
戚玉霜垂首道:“臣恭听。”
天奉帝费力地睁开双目,目光中露出前所未有的慎重之意,低声道:“携景园湖水之下……有一密道。高祖立国之时,辟之以遗子孙,非到亡国绝嗣之时,不可擅动……如今,京城已至生死存亡之际,朕不得不……据实以告将军。”
戚玉霜的眉梢微微一动,并没有接话。
天奉帝骤然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不由得再次呛咳起来,星星点点的血迹飞溅在床褥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他的额头上,豆大的虚汗一层一层地滚落下来,却依然强撑着身体,继续道:
“戚将军,以卿观之,太子……如何?”
戚玉霜淡淡道:“太子颇得高祖遗风,仁厚而能断,有明君之象,此乃江山社稷之幸。”
天奉帝剧烈地喘息了两声,忽然笑了起来,微弱地摇了摇头,道:“不然!”
“我儿周显,秉性柔弱……太重情意,绝非帝王之象!”
“可惜……”天奉帝轻轻地阖上双目,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仿佛是在感叹着什么,只是这一声叹息太过微弱,在暖炉袅袅升起的香篆中,倏忽即逝,杳无踪迹。
他缓慢地说道:“我儿视将军……如同亲姊。望将军在城破之时,保我儿从密道之中,离开京城,北上幽州,重立朝廷……”
“望将军,善佐我儿。”
“从今往后,这大孟社稷,便全仰赖……将军了……”
天奉帝颤抖着伸出一只干瘦的手,似乎想要寻找戚玉霜的方向。戚玉霜不动声色地回握了一下天奉帝如同枯枝般的指节。
仿佛一种奇异的仪式,君臣二人的手一触即分,冰冷得没有留下丝毫温度。
以密道之生路,换后半生的效忠与辅佐,榻前君臣二人和睦得甚至有一丝温情脉脉,在冰冷的一握之中,进行了最后的一场利益交换。
天奉帝的双耳隆隆作响,眼前已经逐渐陷入漆黑,他知道自己最后的一刻即将到来,急声道:“传……传太子……与郑爱卿!”
戚玉霜无声地躬身离开,甚至没有回头。
天奉帝双目已不可见,只能隐约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来到殿中,跪在榻前。
天奉帝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仿佛有痰哽在喉咙之中,声音格外细微:“我儿……过来……”
周显依言而上,来到榻前。天奉帝道:“附耳……过来……”
周显垂下头,天奉帝的喉咙中,几乎已经要发不出声来,只能听到隐约的音节滞涩地传出:“你……过于重情……朕百年之后……恐你为人所制……故而、故而……”
天奉帝猛烈地咳嗽了两声,最后几个字音几乎是哽在了喉咙之中,艰涩至极地缓慢吐出:“朕有一道遗旨……留与我儿……若到危急之时……我儿可以此……除去大患!”
周显的瞳孔微微一动。
下一刻,天奉帝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躬起的身形,重重地跌回了枕上,双目空洞地望着殿顶的房梁,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刘德生……宣朕旨意!请郑爱卿……为证!”
这一句话,仿佛耗尽了天奉帝的所有力气,他在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后,喉咙之中格格作响,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郑弘苍老的双目之中,不由得涌上泪来。朦胧的泪水之中,他看到侍奉天奉帝一生的贴身太监总管刘德生手捧一卷圣旨,缓缓从殿后走出,声音颤抖着道:
“太子殿下,郑尚书,接旨——”
二人一齐跪地,面向圣旨,静听内容。
“诏曰:”
“朕以菲德,绍承祖宗洪业,嗣登大宝三十余载,忧劳夙夜,弗敢有失……”
“岂意外夷兴刀兵,逼宗社,京师沦落,黎庶蒙难。朕愧于天下,今遘疾弥留 ,至于大渐……”
“太子仁孝,宜即帝位。内外群臣,宜为辅佐。”
“诏曰:威远大将军戚玉霜……”刘德生的声音突然微不可查地一顿。
榻上的天奉帝,浑浊的双目陡然睁开。
他的遗旨之中,从没有这一段!
郑弘跪在阶下,垂首落泪,并没有看到天奉帝此时的神情。
刘德生继续念道:
“……加封镇宁王。受朕之命,托孤辅政。朕百年之后,若太子贤肖,则辅佐之,若太子不肖,卿可……”
天奉帝的身体抑制不住地抽搐了起来,这不是他的诏书,这不是他留给周显的遗诏!
是谁,是谁改换了他的密旨!
然而,他喉咙中的浓痰,却死死地堵在了气管之中,天奉帝连最后一丝张嘴的力气也没有了,哪怕是一个最为细微的音节,也再也无法发出!
刘德生的声音,骤然结巴了一下。眼中溢满了深重的恐惧,就连声音之中,也带上了剧烈的颤抖:
“卿可……废之。”
郑弘猛然抬起头,暗沉的阴影倾覆而下,刘德生的声音虽然颤抖,却坚定地念了下去,一字一句,落在在场的三个人耳中。
“……另择明君!”
郑弘愕然抬头,一只冰冷的手,却在此时,按住了郑弘的肩膀。
周显道:“郑大人。”
郑弘的手臂微微颤抖着,终于重新垂下了头。
天奉帝艰难地用最后一点微弱的力气转动着眼珠,他的视力却仿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恢复了些许,在朦胧之中,他看到太子周显与郑弘跪于榻前,郑弘垂首而泣,而周显、周显……
周显没有低头。
他的双目冷冰冰地注视着天奉帝,在天奉帝艰难将目光转向他时,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极冷的笑意。
天奉帝想要张开口,然而,最后一口气猛然提上,却终究哽在了喉咙之中,天奉帝大张着口,极致的愤怒、不甘、难以置信在他的脑海中齐齐爆发。
周显!竟是周显!
天奉帝手脚剧烈地抽搐了起来,他颤抖着微微抬起左手,似乎想要指向周显的方向。
然而,在下一瞬,天奉帝的手猛然脱力,重重跌落了下来。
刘德生的下一句话,也在此刻颤声念出,如同惊雷般,响彻在整座殿中:
“若宗室无人,卿可受朕之禅位,自立为君,远逐胡虏,保我生民,毋负朕望!”
“——钦此!”
“陛下!”郑弘目光中露出前所未有的震惊之色,他顾不得礼法,猛然抬起头,向榻上的天奉帝看去,却发现天奉帝睁眼望着殿顶,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反对之声。
天奉帝,已然去了。
周显却仿佛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他没有看向郑弘,也没有看向榻上的天奉帝。
他以一种极为虔诚的态度,慢慢弯下腰,以额触地,语气缓慢而坚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儿臣,遵旨。”
夜色如墨,风声涌动。
周显负手而立,刘德生深深地躬着身,将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呈于周显面前。
周显接过,轻轻抽开上面的绢带,将那封真正的遗旨缓缓打开。
“果然如此。”周显的嘴角浮上一丝淡淡的冷笑。
刘德生的头垂得越来越深,声音低不可闻:“果如陛下所料。”
周显的目光拂过绢帛上每一个字,变得越来越深沉。
“诏曰:”
“镇国公戚定远之女戚玉霜,生于鼎族,教自公宫,秉性良淑,有关睢麟趾之风。先后在时,尝与吾儿立夫妻之约。今特命使,遣奉金册,立为皇后。”
“尔当远遵古道,勤慎恭敬,以事天子。谨守皇后之训,自儆自戒,永保贞吉。”
“免其威远大将军之职,三军虎符并帅印,移付兵部。内佐天子,表正六宫,母仪天下,勉于帝嗣。”
“钦此。”
周显的手轻轻抚过夫妻这两个字,却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他慢条斯理地扬起手,在刘德生震惊而恐惧的目光之中,将那一道明黄色的密旨,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暖炉的炭火之中。
火苗骤然大盛,炽热的火舌舐过五龙盘踞的纸面,化作一片大亮的火光。
转瞬之间,这一道密旨,就在火中,焚烧成了一片漆黑的灰烬。
刘德生身体微微战栗了起来, 看向周显的目光,深深地转向了真正的敬畏。
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在京中人口耳相传中, 无不是称赞其高华气度与仁厚德行。即使他们是周显手下之人, 暗中为太子做了许多事情,可对太子周显的认知, 仿佛也依然仅仅停留在最浮于表面的一层。
太子殿下真正的想法与心事,仿佛永远都隐于重重深幕之后, 深不见底, 旁人绝不可见,亦无从得知。
在多年宫闱岁月里, 太子殿下似乎早早养成了那一副冷淡疏离, 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皑如冰雪,皎皎如月,在那一身无人能出其右的气度背后, 没有人知道, 太子殿下心中究竟想的是什么。
但在今天,他终于从这一场宫闱大变之中,窥得了太子殿下心中最深处的一丝……不为人知的念想。
刘德生深深地垂着头,不敢去看周显。冷汗缓缓从他后背上渗透而出,几乎打湿了数层衣衫,在习习吹来夜风之中,感受到了一阵彻骨的冷意。
他感觉到,周显的目光正淡淡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协助王婕妤调换圣上遗旨之时,全程只是奉命行事, 不管是他还是王婕妤, 都不知道, 太子殿下所调换的,竟然是这样一封遗旨,以至于他在方才当庭宣读之时,震惊得口中几不能言,险些露出了破绽!
周显的目光,仿佛带着千钧之重的压力,沉沉地落在刘德生深深弯曲的脊背上,看得他浑身寒意从骨缝中不断升起。
刘德生感觉到,额角有一滴汗水,正顺着下颌缓慢地滑下。
他的声音中极力压制着轻微的颤抖,终于试探着开口,低声道:“殿下,可要奴才将此事,说与戚将军知晓?”
周显慢慢抬起头,望着夜空之中的一弯残月。
月辉皎皎,如同一层银霜倾泻而下。
周显轻叹一声,道:“不必了。她早晚会知道。”
“孤的事情,难道还能瞒得过她吗?”
华康宫中。
一位面容平平无奇的宫女被太子亲卫毫不犹豫地掼到地上,戚玉霜悠然站立在床前,龙泉剑柄微微一挑,露出了坐在床帏中瑟瑟发抖的女子。
躲在床帏中的女子,生得婉约秀美,即使年过四旬,身姿风韵却依然宛如少女,即使伏在榻上,也令人从心底生出一种怜爱之心——
正是高贵妃。
戚玉霜丝毫不为所动,心冷如铁,道:“此非高贵妃,乃旁人易容。将她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来。”
令出如山,亲卫们纵然面对着这张往日里尊贵至极的“高贵妃”的脸,也不敢有丝毫犹豫,依言上前,一左一右按住“高贵妃”,手在她的下颌边摸索一阵,猛然寻到一个细小的缝隙,顿时向上一揭。
刺耳的痛苦尖叫声骤然响起,面具被剥落下来的一刻,榻上的女子,在满脸的血迹之下,露出了一张迥然不同的面容——平平无奇,放在人群之中,或许都无法找到其踪迹。
这张脸,与被太子前卫掼在地上的宫女,生得一模一样!
戚玉霜慢慢低下了头,看着之前被掼在地上,那名身体已经抑制不住颤抖的宫女,唇角边微微勾起一个恶意的微笑:
“贵妃娘娘,别来无恙?”
原本瑟缩在地上的宫女,顿时浑身一软,瘫倒在地。
戚玉霜笑道:“我早已料定,贵妃娘娘见势败,必然易容潜逃。让戚某来猜一猜,华康宫通往携景园的路上,恐怕早已备好龙虎卫的人手,只等娘娘易容逃出宫去,便可护送你前往携景园密道了吧?”
“你怎么会知道携景园的密道!”高贵妃大惊失色,厉声道。
戚玉霜道:“陛下临终,将太子托付于我,我自然知道。”
高贵妃身体中的骨骼仿佛在一瞬之间被抽空,她瘫软在地上,不受控制地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戚玉霜道:“揭下贵妃娘娘的面具,验明正身,即刻处死。”
她之所以不及在殿外等天奉帝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匆匆率兵前来华康宫,就是为了将可能潜逃的高贵妃堵在华康宫中。天奉帝优柔寡断,又与高贵妃夫妻多年,情深义厚,保不齐临死之前给周显下旨,让他善待父皇旧人,宽恕高贵妃。
周显身在龙榻之前,无法脱身。若是天奉帝真的下旨,周显登基之后,身为仁君,又岂能忤逆先帝临终遗命?因此,她必须赶在此之前,马上将高贵妃这一后患彻底解决。
一张血淋淋的人.皮面具被强行从高贵妃的脸上剥脱了下来,高贵妃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凄厉惨叫,穿透屋梁,几乎狠狠贯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双耳之中。
面具之下,高贵妃婉丽的面容因强行剥离面具,变成了一片惨烈的血肉模糊,她往日里温柔如水的杏眼,此刻死死盯视着戚玉霜,形容惨烈,如同厉鬼,令人不寒而栗。
戚玉霜抬起右手,太子亲卫立刻迈步向前,手中托盘一左一右,正呈放着白绫一条,毒酒一杯。戚玉霜道:“贵妃娘娘,请自行了断。”
“不可能!”高贵妃厉声尖叫道,双手拼命推拒着面前的托盘,仿佛其中呈放着的是世界上最为恐怖的东西。
戚玉霜淡淡道:“一杯毒酒,一道白绫。你犯有谋逆大罪,死后不可能葬入皇陵。寂空禅师于大孟有功,救京城数万生灵于水火之中。他既已为你自尽而亡,你死后,我可以将你与寂空禅师合葬,圆了你二人未竟的心愿。”
“他?他!”高贵妃的面容在这一刻剧烈地扭曲了起来,怨怼之色蓦地浮现。戚玉霜话中的信息,高贵妃似乎已经全然无法听进耳中。她丝毫没有在意寂空禅师“自尽而亡”这四个字,脑海中只有一片骤然爆发的怒火,尖声大叫道,“原来是他……是他将易容术的秘密泄露给了你们!”
“不然,你怎么可能识破这易容之术!怎么可能坏了我儿的大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还有何脸面来见本宫!”
的确,若非戚玉霜第一时间识破易容,将高贵妃假扮的宫女当场截下,高贵妃早已金蝉脱壳,留下假“高贵妃”在宫中吸引人耳目,自己则在残余龙虎卫的护送下前往密道,逃出京城。
高贵妃双目变得通红,忽然转过头,对着南面的方向,厉声骂道:“江行,你这背信弃义的贼子,你这怯懦无能的废物,本宫恨不能食尔肉、寝尔皮!”
她的神情在这一刻,露出了一种近乎癫狂的愤恨,转过脸来,狠狠地盯着戚玉霜,语气尖利:“本宫是大孟皇妃,是陛下亲封的贵妃,本宫死后,必然要随陛下葬入皇陵……本宫也只可能葬入皇陵!怎么可能与他一个卑贱之人,葬在一起!”
原来回雁堂老堂主的名字,叫做江行。
在剑拔弩张、血溅三尺的氛围之中,戚玉霜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了这个毫无意义的内容。
倒真是一个闲云野鹤、悠然恬淡的名字,只可惜其主人,最终并没有走上这条道路。就连他一生所爱,为之付出性命的人,似乎对他,从头到尾,也不过是一场虚与委蛇的利用。
年少的爱慕,在悠悠岁月里早已面目全非。更何况,在永远笼罩在阴影与血腥的宫廷之中,无上权力的诱惑时刻摆放在眼前,再深厚的情谊,又禁得住几载的消磨?
戚玉霜的眼睫慢慢垂下,淡声道:“送贵妃,上路吧。”
高贵妃血红的双目陡然睁到最大,眼看着那一杯毒酒,距离她越来越近。高贵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已然破音的喉咙大声喊道:“戚玉霜!我儿早已传令龙虎卫,若是我母子二人,三个时辰之内,杳无消息,便将陛下驾崩之事晓喻全城!”
“犬戎大军正在城外,你不会想看到,犬戎人知道陛下驾崩的反应吧!”
戚玉霜的目光猛然一利,几乎是在高贵妃话音落下的一刻,她腰间的龙泉剑已然苍然出鞘!
雪亮森寒到极致的剑光,在昏暗的华康宫中骤然亮起,剑脊之上,倒映出了高贵妃恐惧到极致的神情。
她看着戚玉霜手提龙泉剑,一步一步向她走来,越走越近,几乎是下意识地双手并用,向后不断退缩,直至后背抵到了墙边。
高贵妃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地尖声道:“戚玉霜,你不能杀本宫……你不能杀本宫!”
“你若是杀了本宫,陛下驾崩的消息就会被龙虎卫遍告全城!犬戎知道陛下驾崩,一定会趁虚而入,乘夜攻城,你和周显一定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发生!”
戚玉霜没有接高贵妃的话。
她的眼睛慢慢眯起,杀意在双目中逐渐积起,几乎凝聚成了实质。
高贵妃看着戚玉霜的双眼,心中无端升起一种惊悚至极的恐惧,几乎摄住了她浑身上下的所有力气,她后背抵靠在墙面上,只觉得通体生寒,颤抖不止。
戚玉霜静静地看着她,声音极为森冷,缓慢地说道:
“我平生,最恨有人以外敌威胁于我。”
“贵妃娘娘,我本想给你一个体面,送你早些上路。也不想脏了我这龙泉宝剑,毕竟,这是我戚家定江山、驱贼寇、拒夷狄,五代忠良名将血染沙场,所传下来的利剑。”
“先父曾教诲于我,龙泉剑下,只斩生平大敌,从不斩无名鼠辈。”
“可惜,是你,不给我……这个机会。”
郑弘在旁人的搀扶之下,颤颤巍巍地走到了第二重宫门门口,却正好看到戚玉霜从另一个方向缓缓走来。
两人此时都心事重重。郑弘看到戚玉霜,第一眼被她身上的血腥气所摄,微微后退了半步。沉默片刻,双目中浮起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之意,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他沉默地向戚玉霜点了点头,将一卷明黄色的绢帛递给戚玉霜,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戚玉霜接过绢帛,看着上面盘龙祥云的纹样,知道这恐怕就是天奉帝临终传下的圣旨,正准备打开一观,忽听到有人在身后唤她。
戚玉霜转过身,看到周显正向她走来。
他挺拔的身姿背着月光与灯火,勾勒出了一道修长如玉的轮廓,朦胧的光影闪烁不定,显得他在这一派血腥与纷乱的宫廷之中,如同遗世独立的画中之人,与这片深不见底的泥淖格格不入,不染纤尘。
戚玉霜静静地看着周显,没有说话。
周显已走到戚玉霜身边,他眉目间优美的线条在月光下映照得更为分明。他微微低下头,双目认真地凝视着戚玉霜。距离如此之近,戚玉霜甚至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眉骨投下的一小片阴影,白皙如玉的鼻尖上,细腻的肌肤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宛如上好的羊脂美玉。
戚玉霜此时刚从怒极的状态中缓过来,眼中杀意未退,那种见血封喉的冷意,即使是郑老尚书,都被煞气所摄,不敢靠近。可周显却仿佛全然未受影响,他目光一眨不眨地定在戚玉霜的脸上,忽然抬起手,指尖轻轻在她的面颊上一揩,道:
“怎么溅上了血迹?”
他没有问戚玉霜去了哪里,也没有问戚玉霜在刚刚的时刻杀了谁,似乎在心中,早已经有了预料。
再重要的仇敌之死,也不及她面颊被溅上的这一滴细微血迹。
京城之中,洪亮的钟声骤然响起。
京中六所寺观,钟声一个接一个,连成了一片沉重而悠长的声浪。
在位三十载的大孟天奉帝,驾崩。
京城之外,尤班单于,猛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什么声音?”
低沉的声音从尤班单于的喉咙中嘶哑着吐出, 仿佛夜枭嘶鸣,划过人的耳膜。
鹰师头领躬身回道:“单于陛下,是钟声。”
巨大的钟声在一片寂静中响起, 一声接着一声, 回荡在整座京城之中,悠远而厚重, 如同山岳倾颓,震颤着每一寸寒冷的空气。
城中树梢上的群鸦恍若受惊, 骤然飞起。
无数人从屋中惊起, 匆匆出门,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望向了大孟宫城的方向。
中天之上, 高悬在宫阙顶端的一弯残月,陡然向西坠沉。
京城外的大火依然在夜色中焚烧着,那如钩的残月, 似乎要沉入天边血红的火光之中。
尤班单于静静地听着城中的钟声, 手指轻轻地叩在铁制的轮车扶手上,一下又一下,随着一声声钟鸣的响起,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他苍白面颊上的逐渐浮现出一种森然的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
直到钟声停止,尤班单于猛然抬起头,大笑道:
“大孟的老皇帝,死了!”
鹰师头领大喜道:“单于陛下, 大孟的皇帝驾崩, 没有戚玉霜相助, 大孟的两个王子为了争夺那个位置,恐怕正在互相拼杀。此时他们城中的守备必然空虚——这正是天赐我军的良机!”
尤班单于的呼吸猛然粗重了起来,一边的眉梢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颤抖着手指,缓缓拂过。
大孟浇冰筑成,犬戎大军数日围城而不能近,不仅消耗着犬戎的士气,也使他们的粮草逐渐见底。犬戎大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孟援军到来的日期越来越近,自己即将处于腹背受敌之中,却毫无办法。
可如今,就在大火即将把冰城摧毁的前夕,大孟的皇帝,突然驾崩。
这岂非天赐良机?
尤班单于颤抖着细长的手指,口中喃喃道:“果然,果然天意在我!”
他的右手,猛然落下,斩钉截铁地道:“攻城!”
镇国公府中,杨陵正在庭院中徘徊,等候着宫中的消息。
窦克孝早已潜入龙虎卫中襄助太子与戚玉霜,羽林军的帅印正挂在杨陵的腰间。戚玉霜临走前曾传命于他,不论宫中发生了什么,都一定要在外率领羽林军死守京城,城池绝不可有失!
靴底踏在地面上,发出急促的摩擦之声。
忽然,一道轻轻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杨陵回过头,看到一个纤细柔弱的小小身影站在他的背后,正仰头望着他。
小女孩柔软的面颊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杨陵,道:“杨将军?”
杨陵连忙一撩战袍,单膝跪地,别过头去,不敢直视女孩的容貌:“臣杨陵,见过孝真公主。”
孝真公主道:“无妨,杨将军,快快请起。”
她的声音很清脆,细瘦的小手在杨陵的护臂上微微一扶。
杨陵站了起来,但为了说话,只能微微俯下身,语气放温和:“深更半夜,公主怎么还未休息?”
孝真瘦小的身躯罩着一件极为宽大的黑色斗篷。刚才她站在杨陵背后,险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若不是杨陵自小目力极好,恐怕刚才回身时能直接吓一跳。
孝真公主看着杨陵,刚欲说些什么,忽然,遥远的钟声骤然响起,掀起了一层浑厚悠远的声浪,由远及近,响彻在寂静的京城夜色之中。
杨陵身体一震,心中下意识地开始默数着钟声的次数。
一,二,三,四,五……
共四十五下。
——皇帝驾崩了。
一种不安之感陡然在杨陵心中升起,越来越浓。
戚玉霜临走前,并未告知他宫中将会发生什么事,只将守城重任留给了他。他知道,戚玉霜他们要去赴的,必然是一场不得见光的宫中暗斗。这毕竟属于皇家秘辛,知道的越少,其实反而对他是一种保护,他没有去问,只是将守城的重任,坚定地接了过来。
果然,天奉帝并没有撑过今夜。但即使皇帝驾崩,京中寺观无朝廷命令,怎么会直接鸣钟?
如今大敌在外,皇帝驾崩之事,当不鸣钟鼓,将此事先压下宫闱之中,对外秘不发丧,以免影响战局,动摇军心民心。
如今钟声一响,盘踞于城外的尤班单于,必然知道大孟皇帝驾崩,恐怕会趁这个时机连夜攻城,打大孟一个措手不及。
杨陵的心脏砰砰跳动着,脑海中念头转动,下意识地思考着。
忽然,他听到孝真公主问道:
“杨将军,我父皇,是不是……殁了。”
杨陵转过头,看着孝真公主紧绷的小脸,不知该如何解释。
公主年幼,骤然经此丧父之痛,恐怕一时间心里难以接受。
但杨陵也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不能对公主说谎,于是只能尽量温和地看着孝真公主,慢慢点了点头。
孝真公主黑亮如同幼鹿的眼睛微微一颤,却没有落泪,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她沉默片刻,道:“大将军与太子兄长入宫,为何至今未归?”
杨陵一愣,没有料到公主不但未嚎啕哭泣,反而问起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