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退下。”一道清冷如玉的声音在嘈杂之中忽然响起,如同碎玉冰石,格外的悦耳。
戚玉霜想开口说话,却感觉喉咙一阵干涩的疼痛骤然传来,仿佛被烟熏火燎过一般,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声音。
似乎是与她心意相通一般, 众人乌泱泱地从屋子里退出去, 方才坐在她身旁的那个人好像站起了身,传来一阵轻轻的杯盏碰撞声,只是那杯清水拿到她床边时,那人的动作却似乎有些犹豫地停了下来。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从她的颈后穿过,将她的头颈轻柔地托了起来,靠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浅浅的羹匙靠在了她的唇边,有人轻声道:“玉霜,是要喝水吗?”
……周显。
戚玉霜迟钝的脑海里,终于缓缓浮现出了这个熟悉的名字。
刹那间,混沌迷蒙的雾气飞速褪去,烟消云散,无数痛苦而深沉的回忆在骤然显现出冰冷的底色,三魂六魄在一瞬之中轰然归位。
戚玉霜一把反握住身旁那只手,张着嘴,嘶哑的声音如同被火炭炙烤过一般,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犬戎……”
周显手中的茶盏被戚玉霜猛然的动作碰翻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声。
周显丝毫没顾那茶盏的死活,他的手指在戚玉霜柔软的手心握上来的一刻已经僵成了一块石头,半晌后,才微微颤抖着,轻轻回握住了戚玉霜的手。
戚玉霜的手很柔软,却并不细腻,从虎口、指节到指尖,有一层又一层的薄茧,那是她自小习武不辍的勋章,是她挽弓执剑、纵横沙场的证明。周显曾为她包扎过这只手,也触碰过这只手。但当他第一次被戚玉霜柔软的手紧紧握住时,心脏却依然不受控制地轻轻跳动起来。
他低下声音,轻柔地说道:“放心,杨陵和窦克孝,已经在城上守着了。”
戚玉霜的心,终于慢慢放下了一半。
以犬戎大军的数量,不可能只一场青屏山大火,就能将他们全部歼灭。尤班单于,还是把她想象得太无所不能了。
不过是一场大火,就把尤班单于吓得失了分寸,大军慌张溃散,以至于一败涂地。
若是尤班单于能有效调度犬戎大军结阵突围,寻找山火最为薄弱之处,最终突出重围,也并不是难事。她将杨陵送回京城,一方面是不想让他陪葬,另一方面,也是把最后守城的重任,留给杨陵,让周显不至于无将可用。
脑海中的念头迅速转过一番,戚玉霜又想开口,却没忍住猛然咳嗽两声。
一杯清水,又递到了她的唇边。
周显的手劲很柔和,右手将她的上半身轻轻扶起,靠在他的怀里,又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掖到戚玉霜的颈窝,避免冷风侵入,左手托着杯子,把水喂到她的唇边。
大事稍稍放心,戚玉霜的念头也随之略微安定了下来,她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战事,一边就着周显的手,抿了两口水,火烧火燎般的喉咙如同皲裂的大地久旱逢甘霖,这才稍微舒缓了过来。
戚玉霜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
这个姿势,会不会有点太亲密了?
她轻轻咳了一声,这慢慢睁开眼睛,看向周显,喑哑地说道:
“殿下,你……”
就在她将要抬起眼睛的一刻,周显忽然一把捂住她的眼睛,把她抱住了怀中。
第98章 情窦初开
周显永远无法形容, 他循着战马的嘶鸣,推开重重滚木与柴草,扑进扼虎口中, 从山坡上的大火中抢出戚玉霜时, 内心究竟是什么感受。
濒临死亡的绝望,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不是他的死亡, 而是戚玉霜可能面临的死亡。
周显从没有一刻如此绝望与恐惧。
他草草解开戚玉霜已经被烈火熏得滚烫的金甲,将她背在背上, 戚玉霜微弱的呼吸如同最后一丝细弱的风, 周显几乎用尽了全力,将战马催动到极致, 想要留住这一缕即将消散的微风。
她的脉搏握在他的手中, 像是一道细而韧的柳丝,在这一夜,屡次几乎要停止, 最终, 却都复又顽强地跳动了起来。
周显紧紧地把戚玉霜抱在怀里,捂住她的双眼,像是抓住了生命中最后一株稻草,轻声道:“……别看我。”
戚玉霜咳了两声,笑道:“哭都哭了……有什么不好意思?”
……周显这回是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被戚玉霜点破还好,突然被戚玉霜这么明明白白地一指出,周显的脸倏地泛起了一丝红晕。方才浓烈到极致的情绪,被戚玉霜这么一打岔,也仿佛凿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 慢慢倾泻而出。
周显眼眶发酸, 终于没忍住, 低下头,把脸埋在了戚玉霜的颈窝里,闷闷地说道:“你以后,以后……”
万不可再如此了。
周显心里反反复复想要说的,只是这句话,然而此时,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国难当头,大敌在前,戚玉霜没有选择,他也没有选择。若是重来一次,戚玉霜一定还会做出同样的抉择。他没有资格劝阻戚玉霜的决定,也不能劝阻她的决定。
可是这世上,又有谁能劝得动戚玉霜?戚玉霜本就是天生的帅才,自小胜过凡人百倍,从没有听世间庸碌之辈侃侃而谈的爱好,向来我行我素,鲜少听人意见,也懒于顾忌旁人感受。但凡她排兵布阵,往往只告知各人任务,最终的大计,从来只在她一个人心中。——说好听一点,是大权在握,说难听一点,是独断专行。
此次,戚玉霜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可有考虑过旁人的意见?又可曾想到过……他?
戚玉霜被周显突然露出来的软弱模样惊得头皮发麻,只感觉周显闷闷的声音里仿佛都带上了不明显的哭腔,委屈得无以复加,让戚玉霜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她唯一完好的那只手正被周显紧紧攥在手心里,于是,戚玉霜伸出被白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另一只手,慢慢抬起来,摸了摸周显的脑袋。
好像一只小狗。
戚玉霜想着一只小狗呜咽着闷头往怀里拱的画面,顿时忍俊不禁,手从周显的头顶滑了下来,轻轻抚了抚他的面颊。
“好了,别哭了,嗯?”
周显的手,立时将她的手握住,戚玉霜的手被他轻轻包在手心里,霎时间感觉到一阵温暖的热度。她的手被周显覆盖着,贴在周显的面颊上,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托住了那只呜咽小狗的下巴——就像找到了蛇的七寸一样,这只小狗终于放下防备,露出最柔软的肚皮,等着人来安慰。
戚玉霜的手轻轻在他脸上“啪”地拍了一下,不轻不重地斥道:“我留给你羽林军帅印,是让你保命用的,谁让你这么用了?”
戚玉霜用头发丝想想也能知道,她现在能躺在这,究竟是谁的功劳。
按理来说,她应该感谢某人的“救命之恩”,但是她现在,实在是又气又笑,牙根痒痒。
周显眼里的血色逐渐淡化了几分,终于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来:“你的命,不就是我……”
“砰!”屋外的大门突然被撞开,杨陵悲愤的哭嚎声从大门口一直响亮地传到了屋里。
“大将军!大将军——”
戚玉霜:“……”
这货应该是被发配去守城,在城头听到她醒过来的消息,这才一路匆匆赶回来,不然不至于哭成这个熊样子。
她和周显的动作仿佛触电一般,瞬间分开。
周显刚站起身,杨陵就像一阵旋风一样撞进了屋里,扑到榻边嚎啕大哭起来,丝毫没有注意方才屋子里的暧昧氛围,眼里只看到戚玉霜凄惨的模样,于是心头更是悲从中来,哭得眼泪鼻涕齐下。
戚玉霜:“……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哭丧。”
同样是哭,为什么有些人的眼泪就感觉毫无令人怜惜的本钱,如同街市上一文一把的大白菜一般,让人听了只觉得想笑。
戚玉霜本来还想好心好意、有理有据地给杨陵解释一番,诸如你是杨家唯一的后人,不能与我一同葬在这里云云。然而话到嘴边,却突然绕了一个弯,竟有些说不出口了。
周显的目光,正像一团柔而不散的云,凝视着她,一丝丝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都能感受到那种温暖的关切。
她可以毫无障碍地给杨陵解释他们两个的不同,教育杨陵身上的那些责任,但要在周显面前谆谆剖析她自己的牵挂,戚玉霜却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口的意味。
于是戚玉霜决定,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
幸好周显与她在另一方面也算心意相通,知道她重伤初醒,精神不济,再多的话,也没有准备在这一时就说尽。
周显刚想把杨陵从戚玉霜榻前带走,镇国公府门外,一个传令兵“扑通”一声滚下战马,狂喜的声音几乎透过重重大门打着旋地传了进来:“启禀殿下,启禀大将军,冀州援军——到了!”
戚玉霜猛地从床上抬起身,动作之大,几乎扯动了身上每一道伤口,痛得就算是戚玉霜这种病痛不形于色的人,也没忍住眉梢狠狠抽了一下。
周显还来不及欣喜前方传回的消息,一听身后“咚”的一声,顿知有人又在作妖。他连忙回身一把将戚玉霜扶住,托着她的后颈,把一个迎枕垫在她腰后,让她靠在柔软的缎面上,这才对着戚玉霜道:“冀州刺史蒋殊来了。”
“冀州刺史蒋殊?”戚玉霜略一回想,大致有了印象。
当年周显治黄河水患,连下冀州三郡的郡守,冀州官场一片大地震,刺史彭诚也一同落马,回京受审。
周显临走之前,提拔了因耿介而被彭诚一党罢官的舂阳郡丞蒋殊为冀州转运使,督管冀州钱粮之事。没想到短短一两年间,冀州刺史告老还乡,蒋殊才能出众,品性忠正,一路升任,竟已经成为了冀州的刺史。
——虽说其中不免有周显的手笔,却依旧可见蒋殊其人的才干。
周显命传令兵在门口等候,他抬手拉上榻边厚厚的帷帐,把帐角在床褥下掖住,又把戚玉霜榻边的暖炉添了添,道:“那我先出去。”
和我报备什么?戚玉霜没反应过来,不解地发出一声鼻音:“嗯?”
周显这才笑了笑,起身出门去了。
传令兵的声音不大不小,周显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似乎是有意让戚玉霜能躺在屋里也能听到。有这种躺着处理军务的机会,戚玉霜深感真是八百年没遇到过的福分,于是她也丝毫没客气,百无聊赖地把身体往下一缩,重新钻回被子里,用那只还算完好的手玩着肩膀上绷带的线头,竖着耳朵将屋外的动静听了个□□成。
青屏山血战拖延的这十日,京城终于等到了距离最近的冀州援军。冀州刺史蒋殊由转运使出身,掌管京外三州向北疆的军饷、粮草、被服转运,粮储丰厚。想来周显当日整顿将冀州官场,将冀州上下控制得宛如铁桶一般,本是为北疆的战事做准备。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分布置,最终竟然用在了京城之围上。
冀州本就有两万州府兵,刺史蒋殊仅留五千军马防守冀州,亲自带其余一万五千兵众,星夜兼程,赶往京城。终于在犬戎被短暂打退之时,赶到了京城。
戚玉霜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也缓缓落下了几分,目光中终于露出几分宁定之色。
冀州援军与粮草送到,京城就不再是孤立无援的孤城。
从今日起,京城,将是大孟对战犬戎的前线。
虽然无路可退,却不再是无兵可守的绝难之境。
窗外声音渐小,似乎是周显开始布置城中的粮草与百姓安置之事,不必再打扰戚玉霜的休息。戚玉霜倚着迎枕,脑海中慢慢盘算着。
青屏山一战,犬戎大军有生力量已经折损过半。余下最多不过四五万之众,京中羽林军与冀州兵加起来,如今有统共两万之数,据守城池,胜算并不小。更何况,相较大孟而言,犬戎才是远道而来,军马粮草需要长途押运。而对于势如破竹、长驱直下的犬戎骑兵来说,想打的恐怕并不是守城攻城的消耗战。
但如今,已过去近十日,大孟驻守北疆的镇北军早已接到紧急战报与周显的调令,莫老将军恐怕早已率镇北军连夜急行,已经在了回往京城的路上。少则半月,多则一月,镇北大军必到京城!
若到那时,京城内外夹攻,犬戎则将腹背受敌,功亏一篑。
戚玉霜的手指在榻边的木板上扣了扣,露出一个微笑:尤班单于纵然急调后方留守益城的两万精兵前来增援,却相当于拆东墙补西墙——卢辞,可正带着那两千最精锐的羽林军,在洛江上游等着呢。
“玉霜贤妹,你好些了吗?”一个温柔动听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戚玉霜连忙作势要起身,道:“嫂子?”
她身体还没起一半,立刻被这位林传慧按住。林传慧有些嗔怪地柔声道,“你伤得这么重,怎么还不好好休息?”
戚玉霜苦笑道:“殚精竭虑惯了,心里牵挂,一刻也闲不下来。”
林传慧无奈地摇了摇头,扶着戚玉霜重新靠回榻上,叹息道:“你这点,和世忠真是一模一样的,不愧都是将门之后,天生与我们便不是一等人。”
“当年世忠随着老国公爷平定西域的时候,也曾受过一次极重的伤势。我在榻前守了他一个晚上,他才醒转过来,见到我,第一句话便是,战事如何了?”
戚玉霜听着林传慧略带伤感的话语,一时也沉默下来。
林传慧轻声道:“你这一伤,太子殿下不眠不休,守了一天一夜,连口水都没喝。不知殿下这一夜,又是怎么过来的?”
她的话语仿佛无心的感叹,戚玉霜目光却在此刻,微微一动。
第99章 兵困京城
面对戚玉霜的沉默, 林传慧并不在意,只是目光略带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半晌后, 才悠悠道:“玉霜贤妹, 你少年掌兵,乃一代俊杰人物, 天下莫能与之比。其实我心中也知道,你的才干能力, 远在我夫君之上。我痴长你几岁, 不敢称是你的长辈,但有些事情, 我们做过来人的, 却要比你看得更清楚些。”
戚玉霜轻轻抬起眼睛,目光有些晦涩:“嫂子,你……”
林传慧温柔地一笑, 替戚玉霜把被角掖了掖, 忽然绕开了刚才的话题,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知慕少艾,少年之人莫不如此。尤其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我也曾见过这样的感情,虽然美好,却……”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留下这一声叹息,意味深长地说道:“玉霜贤妹,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戚玉霜猛地咳嗽起来。
林传慧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水, 摸摸她的脊背, 体贴地转移了话题:“你不在京中之时, 京中也发生了不少大事。”
戚玉霜心中了然,也不啰嗦,直接道:“可是陛下龙体之事?”
林传慧也没有绕弯子,她直视着戚玉霜的眼睛,简单了当地回答道:“正是。”
“圣上一病不起,至今,仍未苏醒。”
戚玉霜的心骤然一沉,道:“恐怕不只是这么简单。”
朝中大部分接近于权力中枢的人都知道,这几年来,天奉帝的龙体,如同一盏摇摆在风中的烛灯,距离油尽灯枯,焰火熄灭,只有一步之遥。然而谁也不知道,哪一阵风袭来之时,会将这一盏本就枯竭的烛火骤然吹灭。
这一点,如同悬在太子党与大皇子党头顶上的利剑,无时无刻不令人提心吊胆。直到宫宴犬戎使团刺杀一案,借高庆通敌叛国之罪扳倒高家,才让夺嫡的天平终于彻底偏向了太子。只是天奉帝与高贵妃情分实在太过深厚,高良、高庆改罪流放,恐怕终成后患。只有二人死于流放途中,才能令高贵妃的耳目彻底被斩断。
可是,现下大敌当前,犬戎大军整顿兵马,不出数日,定然还会重新来犯,兵临城下。这一次,就不再能以青屏山为据,挡住犬戎大军了。
——第一次能够以计诱敌得手,是因为尤班单于灭西域、破振威、取三关,一路而下,势不可挡,全无敌手,令尤班单于的信心疯狂膨胀到了极致。犬戎大军从上到下,都处于一种狂妄轻敌的自信之中。他们未做其他安排,只考虑了最快的道路,为了争取时间,就决定直接越渡青屏山扼虎口。如今,被大孟军队全军用命,抵抗近十日,折损大半精兵之后,尤班单于势必会更加谨慎,绕过青屏山,通过更远却更稳妥的道路进攻京城。
在这样的危难关头,城中的军心民心,无不至关重要。周显虽然能力远胜其父,但毕竟只是太子。
所谓天子,为天之子,受天之命。不管天奉帝贤德还是昏庸,他在位数十载,就像是大孟百姓与军士心中的一道符号。只要他在,一切军政调令,皆有所出。
只要皇帝还安安稳稳地呆在京城之中,民心、军心,就能通过各种手段稳定下来。不然,为何会有“天子守国门”之语?哪怕天奉帝已经病得抬不起手来,需要身边的人代替他发号施令,但只要他还活着,就是己方一道镇定八方的令旗。
可若是天奉帝就此一病不起,撑不过那一关,在这样的时间点上病逝城中。周显将不得不立即登基,以镇军心民心,如此新旧交替之际,朝中定然会出现无数的漏洞与纷争,这对于战局来说,将是极为不利的打击。
只是,天奉帝如今的身体,是否还挺得过这一关呢?
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天奉帝最后一丝衰败的烛火,颤颤巍巍摇曳在一点暗夜之中。没有人知道,那一阵呼吸一样轻柔的风,会在哪一刻,悄然到来。
“轰——”
就在此时,京城之外,骤然响起了巨大的轰鸣之声。声若惊雷,仿佛震得整座京城都在摇动。
这声音听在戚玉霜的耳中,无比耳熟。林传慧被声音一惊,吓得手臂一颤,仿佛回忆起了什么让她永远无法忘怀的声音。
振威关城破之前,她与两个孩子,就是被这震天动地的声音从梦中惊醒,眼前见到的,便是徐世忠凝重无比的脸色。徐世忠没有多说一句话,在一片黄土烟尘的轰鸣之中,将她和孩子送上了马车,只来得及托付了几句话,让那位一事无成的二弟徐世义护送她们回京,便带着一身甲胄披挂,转身奔回了城门战场。
那是林传慧与徐世忠的最后一面。
她慢慢抬起眼睛,面色复杂地看向戚玉霜:“这是……”
“犬戎的投石车。”戚玉霜冷静地回答道。
“犬戎大军,到了。”
尤班单于逃出青屏山大火后,点数残军,重整旗鼓,一边调令留守益城的精兵南下增援。如今,终于卷土重来,这一次,他的目标,只有大孟的京城。
第一波投石车的猛攻,仿佛宣告了犬戎进攻的号角。烟尘漫天,砖瓦动摇,京城乃百年古城,位于大孟腹地,京中百姓从未见过这等架势。那一架架投石车,宛如张开巨口的狰狞猛兽,有撼天震地之威。百姓们甚至以为是天灾降临,无数人宛若没头苍蝇般四散奔逃,城中霎时间乱作一团。
所幸周显早有安排,有数队羽林军把守着京中干道与大小街巷,此时鸣鼓禁行,下达严令,百姓无令不得外出,不得行游走动。百姓们战战兢兢地躲在家中,大门紧闭,街道之上不见人行,极大方便了兵士转徙,来回调度。
周显亲自率诸位重臣登临城上,远望京周四围。犬戎大军如同漫山遍野的黑色狼群,幽幽的火光几乎照亮四野山川。四座城门无一不被犬戎骑兵彻底堵死,一座座投石车被兵士推向城下,车上一方又一方巨石,仿佛在对着京城的城墙发出挑衅。
第一波攻势,只是示威而已。这一晚,犬戎仿佛并没有发动直接的猛攻,似乎在酝酿着什么一般,京城在极度死寂的一夜过后,迎来了翌日的第一缕阳光。
第二日清晨,犬戎派来了一位使臣。
使臣的车驾甫一来到京城西门的城门口,便被警惕的羽林军发现。使臣不慌不忙,在城下道明来意,负责守卫西城门的窦克孝,连忙十万火急地上禀太子周显。周显即刻给出了示下:放他进来。
经过数番拖延,最终,羽林军从城上垂下绳索,放下一方竹篮,让犬戎使臣坐在竹篮之中,反复确认了他浑身上下并无藏匿利刃之所,这才将他缓缓吊了上来。
此时,得知犬戎遣使议和的消息。朝堂之上已经吵作了一团。此前蛰伏已久的主和派,听闻犬戎派遣使臣前来议和,终于重燃斗志,再一次鼓起了唇舌,将观点一一列出。
犬戎屠城灭种之事,几乎是人尽皆知,越是抵抗,最后越是血流成河。如今犬戎肯遣使讲和,就是给大孟留有退路,不愿再兴刀兵。只要双方议和谈妥,犬戎自可欣然退去,又何必困守死战,以卵击石呢?以大孟国力之丰,物力之富,犬戎区区北方蛮夷之族,见识何等短浅,又有什么满足不了的呢?
剑拔弩张的矛头,重新指向了下一任大孟的掌权人——天奉帝病倒,如今,可是太子代为监国。
在两派的论战之中,以主和派的声音最为响亮。——太子殿下自幼长在深宫,养于妇人之手,受圣贤大儒之学,习仁政王道之论。无人不知太子殿下宅心仁厚、爱民如子的品性。以太子之见,定然是力主以生民求和为上,多半不会与那些力求死战的武夫“同流合污”。
而主战派的武官们,一个个却依旧将满怀希望的目光投在了周显的脸上。
不为别的,只因为太子殿下的义姐。
那可是……戚大将军。
太子殿下自小在戚大将军怀里长大,真的会是一位软弱求和的无能之主吗?
周显并没有直接表态,他的目光冷峻,望向殿门口的方向。
犬戎的使臣来了。
这一次的犬戎使臣,与夕宫宴前来奏贺的那一位使臣的态度相去甚远。他的眼角眉梢之中,仿佛都流露着一种自信的傲慢,扫视着殿中文武群臣,仿佛在看一群将死的蝼蚁。
许多人都被他这种目光看得毛骨悚然。然而在这位使臣面前,无论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都挺着腰杆,目光炯炯,不想将大孟的威严泄露丝毫。
犬戎使臣站立在阶前,笑了起来,露出两排乌黑的牙齿,用一种怪异的大孟腔调,慢慢说道:“大孟皇帝,为何不见?”
使臣虽然不认识满殿文武中的任何一个,却也知道,大孟的皇帝应该是坐于上首正当中,身着龙袍的一位年过五旬的老人。如今殿中上首位置,坐的却是一位杏黄色蟒袍的青年人,显然不是犬戎人认知中的大孟皇帝。
郑弘冷笑道:“蛮夷之人,有什么资格让陛下亲自召见。”
天奉帝重病之事,在京中尚且封锁消息,面对犬戎大敌的来使,如何能露出马脚,让犬戎得知这一动摇大孟军心民心的消息。
犬戎使臣猛地挑起了眉毛,面部表情有些滑稽。
郑弘道:“大孟储君在此,尔为何不拜?”
犬戎使臣目光一怔,这才将目光投向了周显,口中喃喃自语,却说的是犬戎话,又声音极小,周围众臣皆不知他在说什么。
郑弘的面色更加沉肃,就在这时,犬戎使臣忽然移开了目光,缓缓在殿中所有人的身上扫过,仿佛在辨认着什么一般,速度极快地扫视过了整座大殿,将每一个人的身影尽收眼底。似乎是确认了什么,犬戎使臣在扫过最后一个人之后,目光猛地收回,猛地用犬戎语哈哈大笑道:
“死了,真的死了!”
“他在说什么?”郑弘蓦然起身,向身旁的译官询问道。
译官目光中露出了一种有些恐惧的战栗,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道:“他说,死了,真的死了!”
“什么死了?”郑弘愕然一愣。
使臣仿佛是听到了译官的声音,忽然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郑弘的方向,再次露出那两排乌黑的牙齿,笑道:“贵国的大将军戚玉霜呢,怎么……也不见?”
第100章 攻城开始
殿中轰然陷入一片寂静。许多武官几乎是控制不住暴起的青筋, 想要冲上前将他暴揍一顿:“明知故问!”
似乎是确认了心中的早有的猜测,犬戎使臣面上最后一点紧绷的神色缓缓舒展开,傲慢的态度终于彻底地暴露了出来。
没有国书, 也没有商谈的准备, 犬戎使臣直接口头宣布了尤班单于议和退兵的要求。
其一,割幽燕五州, 撤骁山藩篱,解散镇北军, 北疆不再设置关防。
其二, 资犬戎军费二十万金,大孟从此向犬戎称臣纳贡, 世代来朝。
一席话如同惊雷落地, 将满朝文武炸了个人声鼎沸。
大孟立国至今百年有余,从未遭此奇耻大辱。几位直臣当场恨不得以头抢地,血溅三尺, 以表对此丧权辱国之约的反对。
秦骞因为之前数次被太子周显所斥, 已经不敢再当堂发表太多意见。何况如今大皇子已经彻底失势,天奉帝病重,太子周显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新皇。他身为大皇子党已久,早已脱不了干系,但太子周显一向以仁德闻名,只要他从今日起偃旗息鼓,太子也不会过多找他的麻烦。秦骞现在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看清高贵妃盛宠之下一触即破的虚张声势,错上了贼船,才导致今日的尴尬处境。
然而眼下大敌在前, 也容不得秦骞过多盘算。他使了个眼色, 示意一向缺根筋的工部侍郎邢有才顶上。邢有才果然没有察觉秦骞的用意, 他往前走了两步,凑到距离太子不远不近的位置,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劝道:“殿下,古人云,能屈能伸,方为丈夫。如今犬戎大军兵临城下,我等何必为争一时之意气,而使生灵涂炭……”
周显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邢有才见太子没有直接反驳,顿时来了精神,以为太子殿下是听进去了他的话,就欲继续发表一番高论。瞬间就被对面一溜儿武官的眼神戳成了筛子,邢有才肩膀一缩,话噎回了嘴里。武官之中数人齐齐出列,粗犷的声音痛心疾首地高呼:“太子殿下,万万不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