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众文武纷乱嘈杂的伴奏声中,周显的目光定定地凝视着阶下神色狂妄的犬戎使臣,漆黑的眼瞳越来越深沉。
使臣仿佛觉察到了周显的目光,穿过层层人群,向周显无声地比出了一个口型:“大孟太子,还不投降吗?”
周显的嘴角慢慢地扬了起来。
他忽然抬起右手,霎时间,喧嚷的殿中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了太子身上。
这位大孟的储君,临危受命的监国太子,会如何抉择?
周显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秦骞紧紧盯着太子的神情,在这一刻,他忽然在周显的表情上察觉到一丝奇异的熟悉之感。
这种神情,这种笑法,他仿佛……在谁身上见到过。
这一丝笑意,在周显的脸上一闪而过,霎时间消失不见,快得仿佛是秦骞眼中浮现的错觉。
然而,这并不是他的错觉。在下一刻,周显的声音掷地有声,如同金石一般,响彻整座大殿。
“我大孟,不议和,不就降。”
周显漆黑的双瞳轻轻掠过愕然怔住的犬戎使臣,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你敢!”犬戎使臣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然而就在同时,两旁准备多时的羽林军手中,刀剑之光骤然出鞘,照得殿中雪亮一片。
犬戎使臣的双臂被羽林军左右挟持而住,如同拖死狗一般,被拖出了殿门。
在被拖出殿门的最后一刻,犬戎使臣突然蕴含着无限惊恐地猛地大喊了一句:“单于陛下不会放过你们,至高无上的圣神已经降下福祉庇佑,这一次,我们绝不会败!”
他的声音随着拖行逐渐远去,不甘地消逝在了风中。
秦骞大惊,此时他已经顾不得方才的盘算,颤声道:“殿……殿下,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这完全是在激怒犬戎,火上浇油!
郑弘轻轻舒出一口气,目光沉沉地看向秦骞,道:“秦大人觉得,我们如今,还是两国交兵吗?”
秦骞倏地愣住。
两国交兵,是你来我往,攻守征伐的战争,即使战败,也不过是损失部分土地与疆界。可如今大孟已经到了困守京城的最后一步,在他们的背后,还有退路吗?
他的目光与殿中无数朝臣一起,默默地看向了太子周显。他们的唇舌,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凝固了起来。只有在他们的目光中,重重叠叠如同浪潮般,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敬畏与复杂之色。
这位太子殿下,远非往日里众人所认识的那一位仁厚寡言的储君。大半时候沉默地站在天奉帝身后,不声不响的太子殿下,虽然是无可争议的国之储君,大孟正统,但大多数时候,众臣敬重太子,只是因为他的身份。
中宫所出,皇帝唯一的嫡子,名正言顺的太子,这些名号与身份,从太子周显降生之日起,就牢牢地烙印在了他的头顶上。旁人只能看到这一行鎏金贵极的名号,听着太傅、郑弘等近臣对于太子其人的描述。太子党所奉的,也远非周显本人的品性才具,而是与高贵妃等外戚一流相对而立的“正统”。
这时,有人才忽然想起,当年太子殿下以雷霆手段治黄河水患,一举拿下冀州三郡半个官场的雷厉风行。——当时尚未觉察,直到今日,众多朝臣才蓦然惊觉。
原来在大厦将倾的大孟宫禁之中,竟然悄无声息地蕴养出了这样一位杀伐决断,临危不惧的未来君主。
只有这样的国之储君,才能在外敌兵临城下,皇帝病倒,内忧外患之际,有一言斩来使以定军心的魄力。
唯独秦骞的目光,在偷眼从太子面色上掠过之时,骤然凝固。
他终于想起来,太子周显方才那一抹笑意与神色,究竟像谁了。
优柔寡断的天奉帝不会露出那般神情,温柔如水的元慧先后不会有这种笑法。那种乾坤独断、杀意横生的笑意,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
那是太子殿下的义姐,在传闻之中,抱着太子周显长大的戚家主帅——
戚玉霜。
旭日东升。
晨光透过重重阴云,骤然洒下大地,群山苍茫,四野寂静,如同披上了一层稀薄冷肃的轻纱。即使阳光泼洒在山峦之间,已经化作一片灰烬余炭的翠屏山上,也无法映照出一丝一毫的温暖之色。
京城的城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听到声响,在城下等待已久的犬戎探马们迫不及待地催动马匹,齐齐上前,就欲迎回带着大孟降表的使臣出城。
然而,就在他们快马刚刚奔到城前之时,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擦过一名犬戎探马的面颊,“砰”的一声,砸在城前的杂草污泥之中。
那鲜血淋漓的人头之上,是犬戎使臣目眦欲裂的双眼。直到死亡来临前的最后一刻,他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大孟直接斩杀于宫门外。
京城之中,一条条旨令如同如同急雨般,一道接着一道,从宫禁中不断传出。这位大孟的东宫太子,终于再一次显露出了他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的储君气度。犬戎使臣的人头早已由羽林军悬挂于枪尖之上,在城中巡游示众,遍观于三军与百姓之中。
犬戎困城,民心惶然,当此逆境之下,太子周显斩杀前来招降的犬戎使臣,代圣人传谕三军,大孟君臣尚在城中,由天子以至于朝臣,誓死不退,与三军百姓共存亡。
一时间,军心大振,民心鼎沸。京城百姓与安置在京中的四郊民众,仿佛骤然看到了绝境之中的一点希望,无不欢欣鼓舞,士气高昂。
尤班单于看到探马战战兢兢提回来的人头,并没有发怒。
他的脸上、身上,依旧残余着大火烧伤的痕迹,本就苍白如纸的面色,仿佛抽尽了血色一般,更加苍白了,全身上下的精气神,仿佛都凝聚到了他那一双宛若黑鹰的双眼之中,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寒芒。
他的眼睛盯着使臣死不瞑目的头颅,缓缓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森寒笑意。
午时,攻城之战,彻底打响了。
恢弘古老的京城城墙之下,犬戎支起云梯,挂起弯刀,如同黑色的浪潮一般,轰然向城头发起了进攻。投石车带着滚滚的巨石重击在厚实的墙壁上,黄色的烟尘冲天而起,整座京城,仿佛都在犬戎大军的攻势之中震动颤抖着。
家家户户之中,青壮年男女将年幼的孩童塞到床下、捂住他们的耳朵,让老人们躲进陈年的地窖里,每一个人都在战栗地等待着。
杨陵一身镔铁战甲,从头披挂到脚,立于东门之上,大孟的羽林军与冀州府军经过短暂的重新编制,已经全部投入了战斗。他知道,在京城西门,窦克孝也正率领着另一万将士,守在城墙之上。
犬戎虽然具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却不可能四门齐攻,必然有侧重的突破之口。据戚玉霜的推演,应当正在于京城的东、西二门。
烟尘漫天,黄土四起,在投石车带来的轰鸣震动之中,第一批犬戎兵士一步步顶着大孟军队投下的礌石滚木,如同磨牙吮血的恶狼,登上了城墙垛口的边缘。
他们的眼中,闪动着嗜血的颜色,与狰狞的光芒。
第101章 同眠无梦
城墙之上, 最原始的短兵交接终于开始,攻城的犬戎精兵口衔弯刀,如同悍不畏死的狼群, 凶猛地扑向垛口。
他们的铁骑征战四方, 所过之处如同神兵,在至高无上的乌那神明保佑下, 犬戎骑兵带来的是无尽的掠与夺征伐。每一位犬戎勇士,都以为部族战死为此生最高的荣誉。
云梯宛如不可撼动的死亡通道, 沉重地搭在城头, 城上堆积的礌石与火筒已经用尽,面对着犬戎弯刀上雪亮的锋芒, 羽林军抽出刀剑, 猛扑上前,迎上了漫天的血光。
投石车在犬戎勇士身后隆隆开道,无数巨大的石弹同时在空中飞起, 划过统一的弧度, 轰击在了这座城池古老的城墙之上。烟尘裹挟着砖石碎片簌簌而落,最外一层的青石砖瓦已然是城墙最为坚固的一层,却依然在这种剧烈的撞击之下,开始剥夺塌陷,掉落下一块又一块砖石,如同下起了一阵黄土漫天的大雨。
城头之上,第一批迎战犬戎的羽林军,正是几日前参与青屏山决战的数千将士。在完成戚玉霜定下的暗度陈仓之计后,这几千人候在青屏山四围, 按照戚玉霜的将令, 以响箭为信, 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猛火油,待火势随风而起,就立刻撤退,离开青屏山,退回京城。
但在这短短数日里,他们跟随在戚玉霜身后与犬戎骑兵周旋血战,第一次见识了真正战场上的交锋与杀敌。此刻,他们亦作为第一条防线,守在城头一道又一道垛口之前,宛如钢铁筑成的屏障,直面犬戎精兵锋锐的利刃与悍勇的身手。
弓箭手排于其后,万千羽箭齐发,射向投石车的绳缆,克制着犬戎最大的攻城利器。
当年汪合卖给犬戎的图纸,被娄邪单于短暂地试用,并没有太多的效果。而在尤班单于手中,这些军用的机密图纸,才真正发挥了它们的作用。
数年前,娄邪单于粗粗制造的投石车,对镇北关的高城厚壁毫无办法。但今日,面对京城的古老城墙,每一次巨石的轰击,仿佛都能将城墙与砖石撼动得摇摇欲坠。
羽林军的箭雨纷扬落下,射断无数道投石车的绳缆,一颗颗石弹回落,将车后的犬戎兵士向后弹飞,重重砸进泥土里。但很快,又会有一名名犬戎精兵手撑长盾,顶着箭雨,将新的绳索接上,巨石上膛,再一次带起巨大的风声,砸向京城的城墙。
城头上,滚烫的鲜血像是不要钱一样泼洒而下,融进墙下的泥土之,几乎将大地染成了深沉的猩红色。
一具具尸体从云梯钩索上滚落,第一批羽林军也如同麦子般倒下,他们身后,新一批的羽林军与冀州兵顶了上来。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从未拿起过武器杀人,但就在方才的短暂时间里,第一批大孟的战士,已经用鲜血和生命,为他们做出了示范。
没有见过血的兵,是开不了刃的。戚玉霜在练兵之时,曾经多次强调这个道理。
如今,在绝无退路的城墙之上,大孟这一批从未见过鲜血的年轻人,在前辈与敌人混杂迸溅的鲜血之中,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学会了最为简单、也最为强大的拼杀与搏斗。
两军交战,唯死而已,若不惧死,又何惧哉?
整座京城,仿佛都在震动。震动的声音从大地深处一直传到城中,就连镇国公府的金漆御笔的匾额,也在扑簌簌地摇动着。
镇国公府门口,无数快马来去如风,一匹赶着一匹,马蹄声几乎响成了一片,将京城四门的战况源源不断地传递到书房之中。
戚玉霜已经被林传慧扶着坐在了周显命人从宫里搬来的软榻之上,林传慧怕她着凉,将三指宽的红色抹额扎在她额间,护住气血虚浮而寒气最容易侵入的地方。戚玉霜也没有反抗,三下五除二,将一头秀发草草挽起在脑后,碎发凌乱地别在耳边。她内里缠着绷带,更衣不便,只在外面披了那件宽大的白狐皮鹤氅,正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悬挂于书房之中的地图,不断向传令兵发令,迅速地调度着城内的兵马布防与战资军械。
中间周显来过一次,时间紧迫得甚至来不及交谈。周显只触了触戚玉霜的手,见她的手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凉,脸色也没有那么苍白,这才向林传慧点了点头,脚不沾地地走了。
林传慧揶揄地看了戚玉霜一眼。
戚玉霜本来就因为运转过度而嗡嗡作响的大脑,瞬间感觉更吵了。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往后一靠,用手指抵着胀痛的额角,低声道:“难啊……”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扶上了她的太阳穴,用一种极为温柔的力度为她按摩着,林传慧熟稔地一边动作,一边道:“可是还有什么难处?”
戚玉霜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徐世忠的角色,贤妻在侧,温柔解语,真难怪英雄难过美人关。
她猛地咳嗽一声,摇了摇头,道:“嫂子,如今就算有难处,也是无法可解的了。”
林传慧愣了一下,明白了戚玉霜的意思。
纵然戚玉霜天纵英才,智计无双,但也要有辗转腾挪之所,才能设计布局,施展手段。她可以以青屏山为局,伏杀犬戎数万大军。然而如今守城之战,已经是退无可退的最后一步,两军施展出来的,都是图穷匕见的杀招——这才是真正的正面战场,无可退避的消耗战。
这也是戚玉霜之前,放心将守城之战交给杨陵的原因。
不管她在与不在,最后这一场战役,拼的就是双方的军力、资源与耐心。即使是戚玉霜如今亲自指挥作战,也不过是将那一点少得可怜的资源,发挥到一百二十分的最大效用罢了。
林传慧没有再劝,只是在一旁为戚玉霜不断剪着灯花,静听着窗外隆隆的战鼓与喊杀之声。
第一个夜晚终于过去。
戚玉霜的双眼已经熬出了层层血丝,正用浓茶提着最后一口精气神。林传慧中途靠在墙上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被传令兵的禀报声惊醒的时候,才发现戚玉霜依然保持着她方才入睡之前看到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战报,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滑动,不断地计算着。
来来去去的传令兵眼中,戚玉霜宛若一座铁打的雕塑,永远冷静、沉着,有条不紊地下达着一道有一道命令。在城墙上,杨陵与窦克孝两位将军,恐怕也正在等待着戚玉霜的将令,并无条件信任地前去执行。但林传慧却知道,此时在那厚重的鹤氅之下,是一具多么伤病累累的身躯。
是她亲手将戚玉霜扶到榻上,为她披上衣服,挽起头发,就像照顾自己的妹妹一样照顾着她。
但眼前的这位女子,并不是她的妹妹,而是威名深重的戚大将军,如今京城的定盘星,守城三军的精神支柱。在所有人心中,她仿佛都无所不能,不需要照顾,更不会有软弱与疏漏。
林传慧的眼眶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她猛地转过身,用袖口强行拭去了所有悲伤之色,生怕自己露出任何一点异常,使得正在全力筹算的戚玉霜分心旁顾,影响战局。
临近天明时分,门窗外传来的轰鸣与战斗之声终于暂时止歇。经过这一晚漫长的夜战,双方伤亡无数,人困马乏,犬戎不得不暂时鸣金收兵,重整旗鼓。
堆积在城下的犬戎尸体几乎成了一座小山,却没有人打扫收拾,北风吹过,流淌而下的血液很快凝固成了深褐色的坚冰。
周显在太子亲卫的护送下,骑着快马赶到镇国公府,一进门,和戚玉霜的眼神对上,两双熬得通红的兔子眼面面相觑,无奈地笑了起来。
戚玉霜知道周显如今统筹六部,全权调运粮草、军资、用水等战备,安置流民,安定百姓,征召民兵,在后方忙得不可开交。
趁着停战修整的间隙,周显带着御医,再度把戚玉霜的身体检查了一遍。
戚玉霜主要伤在皮肉,最重的不过是肺腑之中的浓烟与淤血,人既然已经熬过最危险的一关,醒了过来,就应当已经没有大碍。但恢复得这么快,还是令御医老人家啧啧称奇:“不愧是戚家人,大将军,恕老朽多嘴,您这样的恢复速度,真乃老朽平生仅见。非是骨肉之勖助,实在于将军之心啊。”
戚玉霜的身体里,那一道脊梁直直地伫立在皮肉之中,撑起了一口不竭的精气,顶在胸膛之中。即使骨肉断折,支离在五脏肺腑里,只要那一口气不散,戚玉霜就不会倒下。
戚玉霜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周显默默听着老御医口沫横飞的赞叹,没有说什么,漆黑的瞳孔凝视着戚玉霜,半晌之后,只是将戚玉霜的领口紧了紧,指尖挑开红色额带,用手背碰了碰戚玉霜额头的温度,见她额头温度尚温,没有寒意,这才垂下眼眸,转头吩咐这位御医老人家,从今日起不必在宫中待命,就留在镇国公府中,随时为戚大将军看顾病情。
戚玉霜额头上的额带被周显挑开,一阵凉意顿时升起,她刚感觉略微有点不自在,周显就像是知道了她的想法,回过头,俯身靠近坐在榻上的戚玉霜,指尖灵巧地绕过她的鬓发,如同演练过很多遍一样,利落地在她脑后重新打了个结。
周显的手指带着淡淡的凉意,不小心拂过戚玉霜的肌肤,如同凉质的玉石一般,让人不由得一颤。
戚玉霜道:“手怎么这么冷?”
周显笑道:“没什么。”
戚玉霜微微叹气,知道他定然是在寒风中四处奔波了一个晚上,才会把手吹得如此冰冷,连从街上挑块石头,恐怕都比他现在的手暖和。她道:“你先回去休息。”
今天还只是第一战,之后的几天,依旧将会是一场又一场硬仗。大孟没有退路,除了与犬戎这么消耗下去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距离镇北军到来,也许还要半月有余,只要能支撑过这一段时间,大孟就能够抓住战机,扭转战局。
周显静静地看着她,微笑道:“好,你先睡一会。”
戚玉霜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两个人竟都不想先休息。
最后,书房里拉下围帘,支起了一个短榻,周显袖修长的身躯就这么蜷缩着睡在上面,与戚玉霜遥遥对视了一眼,这才转身安静地背对着对方,陷入了安眠。
戚玉霜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一片血腥与战火,几乎染红了整片天际,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她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可是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到周显的身影。
她的身体依旧虚弱,但即使在睡梦之中,出于多年沙场征战、生死之间的潜意识,戚玉霜的呼吸声也格外轻微,如果不仔细去听,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睡在短榻上的周显,眉头却忽然一蹙,披衣而起,用手笼起一簇微弱的烛火,轻轻挑起帘幕,地走到戚玉霜榻前。
戚玉霜在睡梦之中,双眉也紧紧地皱在一起,呼吸有细不可查的紊乱,仿佛在做着什么噩梦,一只手忽然从锦被中探出,似乎想要摸索抓住什么。
周显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轻声道:“睡吧,玉霜,我在这里呢。”
戚玉霜的呼吸轻轻一滞,好像觉察到了什么,渐渐平稳了下来。
周显披着衣服坐在戚玉霜榻边,静静地看着她熟睡的面庞,一动不动。
第102章 神赐之物
戚玉霜这一觉, 也只浅浅睡了两三个时辰。轰隆的动摇之声,从城墙的方向传来。戚玉霜睁开双眼的时候,林传慧正在轻手轻脚地为她蘸去额头上的冷汗。简陋挂起的帷帐的书房正中微微摇荡, 戚玉霜眯起眼睛, 隔着一层帘幕,看到周显那张短榻上已经空了。
额头如同被重锤敲打过, 一跳一跳地胀痛着,戚玉霜哑着声音道:“几时了?”
林传慧的声音里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烟尘的味道, 有些嘶哑地说道:“未时一刻了。”
戚玉霜点了点头, 静静地披着大氅坐在榻上,听着窗外传来的喊杀战斗之声。
林传慧不敢打扰她, 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数息过后, 戚玉霜道:“犬戎攻势有所衰减。”
“这岂非好事?”林传慧并不奇怪戚玉霜仅凭声音就能大致判断攻势,听到戚玉霜下的判断,心中浮上一丝欣喜。
戚玉霜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摇了摇头:“犬戎兵力远未到难以为继之时, 也许并非攻势衰减,而是示弱诱敌之计。”
林传慧道:“可这又是为了什么?”
大孟据守孤城,朝廷宗庙均在城中。即使犬戎呈现颓势,向后败退,大孟也绝不可能引兵出城追击。守住这座京城,才是大孟军队目前唯一的目的。
“难道是为了让我军放松警惕?”林传慧犹豫地问道。
戚玉霜眉峰蹙起,沉默不语。
半晌之后,她忽然道:“嫂子,犬戎兵临振威关前, 乌诸国方向, 可有什么变故或消息?”
林传慧沉吟半晌, 道:“据我所知,没有。”
如果乌诸国有所异动,或是有战火硝烟升起,振威关中一定会有所察觉,徐世忠必然也会提前采取措施,闭关守城或遣军前往,一探究竟。
可是,没有。
戚玉霜忽然抬起眼睛,目光中露出深深的凝重之色:“那么,犬戎为什么能在几天之内,无声无息地覆灭整座乌诸国,甚至无人逃出求救?”
“他们,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段?”
烈日逐渐西坠。
第二日过去,战况依旧焦灼。城头上倒下的性命如同一批批草芥,没有留下太多的声音,就在无数个瞬间,仓促地随风而逝。京城的城墙之下,尸体堆积如山,城墙表层的青石砖瓦剥脱了大半,夯实的红土与鲜血凝固风干后的颜色融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褐红之色。
羽林军与冀州兵伤亡惨重,一具又一具重伤或垂死的躯体从城上抬下,在后方稍作修整的队伍再次顶上,换下来的队伍则进行刻不容缓的短暂修整,重新点算人数,当场进行新的编队——伤亡太大了,一百人的队伍,换下来时,没有缺胳膊断腿,还能勉强站在地上的,往往只剩二三十人。
这样的队伍数不胜数,但战事容不得他们的悲伤与告别。羽林军的校尉们迅速将几支替换下来修整的队伍化零为整,整合为新的一队,等待着不久之后再次上城迎战。
羽林、冀州两军的军士,几乎已经全部投入了战斗。此时别无他法,城中青壮年百姓几乎大部分都被召集了起来,运送粮草军械,在古老的青石街道之中川流不息地来来去去。
朝廷下达,由太子周显签发的紧急征兵令,也在这一天传谕全城,公示百姓:
无论男女老幼,有敢征召入伍者,赏银十两。敢上城迎战者,赏银百两。若能缴获敌军首级,以双倍军功论赏。
响应者宛如潮水,整座京城仿佛都沸腾了起来。无数青壮年男性与劳作的妇女持起简陋的武器,告别父母孩儿,毅然决然,走出家门,一去不回头。
这一场恶战,终于在日暮时分,暂时落下了帷幕。
最后一个传令兵骑上快要累瘫的战马,就在他即将离开镇国公府时,戚玉霜忽然道:
“这两日交战,可看到尤班单于的王帐所在了吗?”
年轻的传令兵一愣,连忙道:“不曾,杨将军也曾命我等关注尤班单于王帐所在。但此贼狡猾之至,一直藏头露尾,不敢露出行迹。犬戎王帐本就与将帐规模相仿,若有意隐去纹饰旗帜,根本无从判断尤班单于的位置。”
戚玉霜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明月高悬。
带着血腥气味的风飞越山峦原野,充塞着人的口鼻。即使远离城墙附近,也能嗅到那一股浓烈的死亡味道。
自从青屏山一战狂风催助火势,连日之内,大风不止。凛冽的朔风从北方席卷而下,天气愈发地酷寒起来。就连往年川流不息的沂河河面,也开始了结冰。
这对于犬戎来说,反而是一个好消息。沂河水道成冰,从益城远道而来的两万精兵,甚至不需要筑桥或泅渡,直接踏在冰面之上,一匹匹战马如履平地,跨过冰河,直抵大孟京城脚下。
冷如霜雪的月光倾泻而下,照在沂河的冰面上,折射出一层耀目的寒光。
尤班单于坐在车中,望着沂河冰面,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木轼上,道:“六水绕京都么……”
“正是。”鹰师头领恭敬地回道,“沂河乃大孟京城以西的护城之河,另外四水环绕京城,还有一条名为淯河,流经九县,又穿京城而过,被大孟人誉为‘京师水源’。”
尤班单于的面颊在阴冷的月光下晦暗不明,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瘦削嶙峋的轮廓。
他慢慢地说道:“那神赐之物……到了吗?”
“即刻就到。”鹰师头领单膝跪地,道,“末将亲自前往迎接。”
“去吧。”尤班单于挥了挥手,目光继续投向了沂河尽头遥远的方向。
“娘,娘!”一个小男孩从门外跑进家中,哐当哐当的脚步声砸在青石路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洇开的水渍。
木质门框上的漆油已经斑驳大半,歪歪扭扭的春联也破烂得不成样子,隐约只能看出上面大约是有“春满乾坤”、“人增寿”、“福满门”等字样,大约是从街上卖字先生那里买来的批量书就、并不走心的货色,过年时炮竹的火药痕迹黑乎乎地印在上面,把本就平庸的字迹糊得更加不成样子。
屋中的女主人听到男孩的呼喊,登时直起颤抖的瘦弱腰杆,一下子从炕旁站了起来,如同下山的猛虎一样,两步并做两步扑出屋来,还没麻杆粗的手臂裹在破败的棉衣里,却在这一刻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一把将小男孩拦腰捞了起来,手掌狠狠拍在男孩的屁股上,尖声大骂道:“你这个瓜娃子!你这个挨千刀的小冤家!城外正在打仗,你个小冤家跑到哪里鬼耍了?赶不及去投胎吗?你、你要是死了,是想要了娘的命吗!”
男孩手脚并用,奋力挣扎起来,女人在吼出这一段话后,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手臂一软,男孩就从空中落了下来。他怔怔地站在地上,懵懂地看着暴怒的亲娘,像是一时间无法理解母亲没来由的怒火与癫狂。
女人看着儿子通红的小脸,忽然猛地捂住脸,痛哭起来。
“娘……娘!娘,别哭了!”男孩瞬间不知所措起来,他拉了拉女人的衣襟,从怀里珍而重之地逃出一个用白布包裹,缠满细绳的物什。
“这个给娘,娘别哭了。”
女人放下捂住脸的手,泪水还挂在她的睫毛上,她看了一眼这白布的小包,一时不知道是什么。她粗糙干枯的手缓缓从儿子手里拿过这个包裹。她的手接触到小小的包裹,顿时感觉到里面有一种层层划手的黏腻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