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将台—— by虚坛
虚坛  发于:2023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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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班单于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戚玉霜又在搞什么名堂!”
双轮车的铁质车轮,碾压在泥土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与山谷之中重重回荡的马蹄声迥然不同,所有战马之上重骑兵听到这个声音,都立刻勒马停下,向两旁分开道路,躬身握拳,向尤班单于俯身行礼。
尤班单于的双轮车缓缓转动,终于行到那块巨石之前。
巨石上的大字,果然是用鲜血所书写,形成了一道道入石三分的深褐色痕迹。
在大风之下,血液早已凝固干涸,向下垂落流淌着,几乎蜿蜒到了巨石之下的泥土中,将泥土染成了一片黑褐色。
在暗沉无光的峡谷之中,果然看不真切。
尤班单于的面色晦暗不明,道:“点起火把。”
一名重骑兵立刻点燃了火把,可惜在狂风之中,火焰数次熄灭,最后终于在数人的护持下把火焰点了起来。
一点橙红色的火焰光芒,在风中颤巍巍地凑近了巨石旁。
在这一刻,尤班单于与身后的重骑兵们,终于看清了巨石上那以鲜血书写的、触目惊心的大字:
“尤班今日,死于此地!”

火焰在风中猛地一颤, 刹那间,几乎就要熄灭。
在看到巨石上血淋淋八个大字的瞬间,尤班单于心中陡然一震,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瞬间爆开。
他来不及说任何一句话, 甚至来不及呼唤近在咫尺的鹰师亲卫,在电光火石之间, 尤班单于枯瘦的右手蓦地抬起,狠狠拍击在双轮车的把手之上!
在侧方山岗上的草丛之中, 借着稀薄无光的月色, 一柄铜胎铁脊的大弓早已经拉如满月,弓弦上搭着一支冰冷的破甲箭, 箭尖直直指向了巨石之前的尤班单于。
就在火光亮起的这一刻, 尤班单于的身形与位置完全暴露在火光之下。
弓震,弦响,箭出!
冰冷如寒霜般的三棱五钩箭镞, 如同流星一般, 划破震荡的空气,向尤班单于的咽喉射来。
千钧一发之际,双轮车上机关咔咔响动,尤班单于的双轮车两侧,骤然升起两面厚重的铁壁,将尤班单于完全挡在了当中。
“铛!”
破甲箭与铁壁相撞,发出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
箭镞没入铁壁一寸有余,箭尾犹自在铮然作响,可见发箭之人究竟用了何等恐怖的力道。只可惜, 这一支开山裂石的破甲箭, 并没有射中它的敌人。
尤班单于的手猛然攥住车辕, 面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与激动的战栗:
“戚玉霜,你,来了!”
他猛地抬起手,手中马鞭向左侧山峦上一指,声音中爆发出强烈的掩饰不住的狂喜:
“发箭的,是戚玉霜!”
“她,就在那里!”
一道又一道火把点燃,犬戎骑兵如同得到了号令一般,一个个手擎火把,几乎将一条谷道照得宛如白昼!
在明亮得刺眼的火光之中,侧面山峦之上,树木投下的阴影仿佛也被轻微地照亮,缓缓浮现出一道又一道人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人影与树影幢幢叠叠,看不清虚实与真假。
只有当中那人,犬戎众人就算化成灰,也永远忘不了她的样子。
——戚玉霜。格努的心中,下意识地浮现出了这个让他们无比熟悉、无比痛恨的名字。
戚玉霜依旧是赤红战袍,一身金甲,只是红袍之上染上了大大小小的血污,金甲也蒙上了尘埃灰烬,远不复当初的光亮与耀目。
但她的神情,却仿佛深潭般平淡无波,仿佛刚才精心准备的致命一击的失利,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情绪,使她在脸上露出哪怕一点失望之色。
戚玉霜骑在一匹白色战马之上,静静地向下俯瞰着,眼中倒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让犬戎众人看不清她的情绪。
尤班单于死死盯着那道身影,目光越来越炽热,点点猩红的焰火跳动在他的瞳孔之中,仿佛草原上的恶狼看到猎物时升起的嗜血的渴望。他颤抖的手指在车轮上猛地抚了抚,厉声道:“追!”
漆黑如一座座小山的重甲骑兵听到尤班单于的命令,战马立时前蹄扬起,一声声嘶鸣响彻山谷,狂暴的马蹄声一声声砸在泥土山岩上,大地震动,尤班单于的车驾被护在大军中央,向着戚玉霜的方向追了过去。
戚玉霜倒转龙泉剑柄,在马臀上一拍。战马兜转马头,发足狂奔,向着扼虎口的方向奔去!
戚玉霜身后的林间,羽林军的马蹄声也不断响起,与谷道中犬戎骑兵的马蹄声混成一片,回声在山谷中隆隆作响,震耳欲聋,根本无法分清你我。
白色的战马,在夜色中划破一道虚影,浑身雪白的毛色如同夜里一盏醒目的明灯,让犬戎骑兵毫不费力地紧紧缀在其后,根本无法甩开。
天色越来越阴沉,月光早已消散得宛如一抹若隐若现的幽魂,山谷之中除了星星点点的大片火光之外,几乎已经没有其他的光线。
戚玉霜忽然勒住战马。
前方,就是扼虎口了。
格努的战马与重甲骑兵紧紧跟在戚玉霜的身后,此刻,众人也都看到了眼前的山坳出口。
出口之外,是豁然开朗、起伏绵缓的洛江平原,与延伸在平原上宛如玉带般,一条坦荡宽阔、直通京城的大孟官道。在官道的尽头,已经隐约可以看到京城深厚而威严的城墙轮廓,宛如万里洛江平原上最为宏大的富贵繁华,都集中在了着一座恢弘的古城之中。
无怪乎扼虎口被称为京师门户、青屏锁钥。青屏山绵延十里,易守难攻,作为京城的天然屏障,只有通过扼虎口,才算真正来到大孟京城的面前。
渡过扼虎口,京城之前,再无阻碍。
尤班单于的车轮碾过地面上的枯枝败叶,发出一阵“咔咔”的脆响,被重甲黑沉的骑兵严严实实地保护在阵中,似乎在提防着戚玉霜再一次开弓点射于他。
犬戎的重骑兵们紧握着手中的弯刀,忌惮的眼神也紧紧锁定着戚玉霜。
双方隔着山坡,寂静地对峙着,似乎谁也不敢抢先上前一步。
尤班单于在重甲骑兵的包围保护之中,心中也升起一丝安全感,他铁质的假腿拄在踏板上,阴森森地面相山坡之上,说道:“戚玉霜,你也有被逼到绝境的一天。”
戚玉霜的面庞笼罩在阴影之中,犬戎众人看不到她的神情,她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声:“哦?何以见得?”
尤班单于哈哈大笑,尖厉的笑声如同夜枭啼叫,激起山林中大片的飞鸟:“你带着这几千人,苦守这么多天,最终还是被我困在了扼虎口,如今我大军已经将山前山后团团包围,你们插翅难逃,莫非……你还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吗?”
“是吗?”
稀薄的月光之下,戚玉霜慢慢地抬起了头。
火光终于映照在她的脸上,在这一刻,犬戎众人终于看清了她的表情。
戚玉霜的脸上,没有绝望与恐惧,相反,她的嘴角,竟然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不对!”尤班单于车旁,格努猛然睁大了眼睛。
有什么地方不对。
格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射向了戚玉霜的身后。
当犬戎大军停下马来,静止在原地的时候,格努就已经觉得有些不对。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种莫名的不安感来自于哪里。
太安静了。
戚玉霜身后,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马蹄声。
之前犬戎大军奔袭追击戚玉霜与羽林军时,犬戎骑兵纷乱的马蹄声响彻在山谷中,回音重重,在山谷地形之中反复回荡,令人不辨方向,仿佛有千军万马齐齐踏在大地之上,震耳欲聋,让人无法分辨声音的来向。
这种地形的特点,模糊了格努的感官,也让诸多犬戎大将与尤班单于,误以为大孟的羽林军兵马,就隐藏在戚玉霜身后的树木草丛掩映之中。
树木之中,也确实有重重的黑影,不断地闪动着。
格努猛地从副将的手中抢过一柄长弓,弯弓搭箭,一箭迅疾如风,骤然向戚玉霜射去。
戚玉霜微微一侧身,轻描淡写地躲开了这一支羽箭。
羽箭穿过树林草木的幢幢黑影,“噗”的一声,猛然命中了其中一道来不及躲避的黑影!
没有惨叫声,没有金属射入肉中的声音,也没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树林中的其他黑影没有一点错乱,依旧在原地忽明忽暗地闪动着,仿佛有人在井然有序地前后走动,却没有丝毫受到刚才倒下的那道影子的影响。
果然,戚玉霜背后的人影,并不是真人。
格努的手指微微颤抖,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尤班单于的脸。
戚玉霜背后的,并不是真人,而是一道又一道,用枯草扎成、绑在草丛树木与地面之上的——草人!
眼前的两千羽林军,其实只有戚玉霜一个人!
一个令人不敢深思的疑问,在尤班单于与格努的脑海中同时升起。
——真正的羽林军,到底去了哪里?
戚玉霜面色依旧平淡,嘴角悠然地勾起,轻笑道:“怎么?尤班单于,你是不是想问,我大孟的羽林军,现在何处?”
尤班单于目光阴鸷得几欲沉出墨来,他直直地盯视着戚玉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大孟那只剩两千余人的羽林军,能去哪里呢?
戚玉霜见尤班单于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便了然一笑,目光缓缓扫过犬戎大军,略微停顿了几下,仿佛在点数着犬戎大军的数目。
她突兀地说道:“果然,犬戎的主力大军,都在此地了。”
尤班单于以重甲骑兵开道,主力大军在后,形成层层铜墙铁壁,向青屏山中推进,以堡垒之术欲将大孟羽林军逼入包围圈中,一举剿灭。
然而,就在戚玉霜此话出口的时候,尤班单于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无法置信的念头,他猛然抬起头,身体几乎要在双轮车上直接站立起来!
尤班单于厉喝道:“拦住她!”
犬戎大军愕然回首,不知尤班单于的话是什么意思。戚玉霜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尤班单于骤变的脸色,在他目光如同刀锋般投射而来的时候,戚玉霜微笑着,缓缓摊开了手掌。
在她的手心之中,静静地躺着一枚银白色的响箭。
格努惊惧地大喝一声:“不好!”
他再次张弓搭箭,直射戚玉霜。
戚玉霜立于马上,右手龙泉剑寒如冰霜,一剑削断了格努射来的羽箭。她噙着淡淡的微笑,在格努的羽箭坠地的一刻,左手猛然向上甩出。
银色响箭在空中发出剧烈的嗡鸣,无数道气孔同时震动,在空中炸成了一声响彻十里的尖鸣。
戚玉霜笑道:“看,他们来了。”

一声响箭, 响彻四野。
尖锐的爆鸣随着狂风,强硬地灌注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如同惊雷炸响, 炸得犬戎大军的战马受惊踱步, 昂首向天嘶鸣不已。
夜色中乌沉沉的十里青屏山,在这一声炸响之后, 仿佛从深沉的睡梦中骤然被唤醒,狂风呼啸之声大作。
格努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即使在冷风之中, 他依然感觉自己的前胸后背上惊出了一片涔涔的冷汗。
来不及偷眼去看尤班单于的反应,格努抄起手中弯刀, 大喝一声, 催马奔出,就要向山坡之上的戚玉霜冲去。
“轰隆——”
就在响箭炸响在空中的下一刻,扼虎口两侧正上方的山坡之上, 仿佛有无数条隐藏在黑暗中的绳索被骤然斩断, 早已准备多时的滚木、礌石与柴草,如同洪水倾泻一般,轰然从山坡顶上向山下涌来!
“快躲!”格努下意识地高喝一声,犬戎最先首的重甲骑兵飞速后撤,与后军撞在一起,场面霎时间纷乱无比。
尤班单于眼中浮上一层淡淡的血色,他猛地仰头,看向了戚玉霜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轻蔑的笑意:“原来是故技重施, 戚玉霜, 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当年令尤班单于结下断腿之仇的邙谷夜战, 戚玉霜也是以巨石阻挡住前后谷口,将犬戎大军堵在深而狭长的邙谷之中,无法逃脱,自乱阵脚,最后一把火火烧邙谷,将娄邪单于手下数万精兵埋葬在了邙谷之中。
而如今青屏山的地形却与骁山截然不同,扼虎口也远非两侧断壁悬崖、中间峡谷一线天的邙谷可比。
以邙谷的地势,只要截住出入的谷口,留在谷中的军队就如同囊中之物般任人宰割,而青屏山四面开阔,虽然绵延不断,山势却更缓,扼虎口更是在两面山坡之中形成的谷道,就算截住扼虎口,也根本无法将犬戎大军困在谷道之中,形成合围之势。
只要犬戎大军沿谷道向后撤退,撤入青屏山中,戚玉霜纵然故技重施,施以火攻,也根本无法奈何他们。
尤班单于仰天大笑,道:“戚玉霜,原来你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竟也会做出这样困兽犹斗的无力挣扎,真是可笑,可笑啊!”
“是吗?”戚玉霜淡淡回了一句,猛然转头向后,对着扼虎口的方向断喝一声:
“点火!”
“轰——”无数火箭从扼虎口两侧的山坡之上雨一般射落而下,落在滚木与柴草之上,那上面早已浸满了猛火油,在火焰落下的一刻,几乎是瞬间就随风燃烧了起来。巨大的礌石巨石被火焰炙烤得滚烫,进一步助长了火势,在扼虎口上,一股烈火裹挟着乌黑的浓烟,冲天而起!
“不自量力!”尤班单于咬着牙,阴恻恻地冷笑一声,“全军听令,向后撤军,退守青屏主峰!”
戚玉霜在扼虎口点起一把大火又如何?难道她以为,仅凭烈火堵塞住扼虎口向京城的通道,就能阻拦住浩浩荡荡的犬戎大军?
在大军面前,这一点小小的火焰,完全不可能拦住他们的步伐。或灭火,或绕道而行,犬戎大军,依然能在数日之内,抵达京城脚下。
尤班单于黑沉沉的双眼微微眯起,凝望着戚玉霜的背影。
她的身影依旧是不动如山,在背后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显得格外平静与淡然。火焰掀起的劲风拂动她的发丝,她身骑白马,就这么俏立于高岗之上。
等等,白马?
尤班单于的眼神蓦地一凝。
戚玉霜身为犬戎十数年的大敌,尤班单于自然曾对戚玉霜其人做过全方位的了解。
戚玉霜在北疆成名多年,一切惯用的武器兵刃与战马也都并不是秘密。
犬戎三部,几乎人尽皆知,戚玉霜一向红袍金甲,手持龙泉剑,身骑玉狮子,背后铁脊弓,腰间破甲箭。这几乎是刻在犬戎兵士心中戚玉霜最为典型的形象。
所以,当犬戎士兵在战场上见到红袍金甲、身骑白马之人,往往便知此人乃“白虎凶神”戚玉霜,于是望风而逃,不敢撄其锋芒。
尤班单于知道戚玉霜那匹扬名天下的战马,乃是西域神骏,独此一匹的照夜玉狮子。当年乌诸国只寻得此一匹,进贡给了大孟,又被大孟皇帝赐给了戚家,落到了戚玉霜手中。
尤班单于此番纵然屠灭乌诸,统治西域十六国,却再也没有找到照夜玉狮子的身影,可见此马之珍贵。
不过,他见过照夜玉狮子的图册,亦知此马形貌——根据《西域马经》所载,照夜玉狮子通身上下洁白如雪,没有半点杂色,奔驰之时宛若流影,稳如行舟,可日行千里。
刚才在昏暗的光线中,尤班单于并没有看清戚玉霜身下的战马,如今在冲天的火光中,尤班单于却骤然看清了这匹马的样貌。
虽然同样是一匹白马,但戚玉霜此时所乘的这一匹,明显是大孟普通的河内马,只是毛色与白色接近。马身上大片的灰尘与血迹,将其上杂色与斑驳的毛色全部掩去。
原来戚玉霜这一身的血污灰烬,竟然是为了掩盖这匹马的异样。
这根本就不是跟随戚玉霜多年的照夜玉狮子,这只是一匹大孟的凡马!
尤班单于猛然从双轮车上站了起来。
不只这匹战马。尤班单于忽然意识到。一向跟随在戚玉霜身旁的两位大将,卢辞、杨陵,均不在此,青屏山数战中曾经现身的杨陵,此时也不知去向。
尤班单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相传古时,西楚霸王兵败孤城,遂拜别爱妃,送走乌骓战马,遣散多年干将,随后自刎江边。
戚玉霜此时所做的,竟然与之惊人的吻合!
她想干什么?
尤班单于的心前所未有地迅速下沉!
他当机立断,大喝一声:“快,向后撤军!”
山坡之上,戚玉霜却仿佛隔着重重大军,洞察了他的想法。
她缓缓转过身,含笑道:“尤班单于,恐怕,来不及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一刻,仿佛早就准备好了一般,四面八方,从青屏山四方的远山之外,一道道浓烟接连升起,泼天的的烈火,轰然升腾而起!
青屏山绵延十里,完全可以容纳下犬戎数万大军。而此时,青屏山四方山野之中,东、南、西、北,数千道烈火冲天而起,在狂风之中声威大振,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四野之中的烈火,就迅速地接触到一起,轰然合拢,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火幕!
尤班单于苍白的面颊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极端的恐惧之色,如同见到了这世上最为可怕的东西。
那是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的,熊熊山火。
这从四方山脚下连在一起,如同包围圈一般席卷而来的山火,将他,将所有犬戎大军,甚至将戚玉霜本人,都困在了其中。
青屏山草木旺盛,山火已经连成一圈无处可避的火焰包围,从四方山下点燃,随着不断蔓延,席卷在丛林草木之间,只会愈演愈烈,仿佛天罗地网一般,将深入山中的所有犬戎大军兜头罩在了里面。
尤班单于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这数日之间,戚玉霜的且战且退,究竟是为的什么!
沂河一战,戚玉霜毫无怜悯地直接灭杀了犬戎三万先锋部队,为的就是令犬戎从此缺乏前方探路开道的先锋,在愤怒情绪之下,使犬戎主力大军直接深入青屏山之中。
为了防止戚玉霜的诡计频出,犬戎大军不得不定下了层层推进、铜墙铁壁的堡垒之术,以主力大军的兵力优势对大孟羽林军进行围剿与碾压。这一战法虽然能从兵力之上彻底压制戚玉霜,却反而从另一个方向,落入了戚玉霜的彀中。
戚玉霜要的,正是犬戎大军全军进入青屏山!
她要把这十里青屏山,彻底做成犬戎大军的坟场!
尤班单于脑海中,此时只剩下一个念头:
戚玉霜所想的,竟然从来不是以羽林军阻挡犬戎大军的进程。
从头到尾,她想要的,是直接将犬戎数万大军,全部埋葬在青屏山中!
尤班单于猛然抬起双眼,望着烈火之中的戚玉霜,几乎颤抖着声音,厉声道:
“这样的大火,仅凭你身边残余的两千羽林军,根本不可能做到!”
戚玉霜微微挑起眉毛,道:“谁告诉你,我身边……只剩两千羽林军了?”
“那饭灶……”尤班单于的声音猛地一顿,双目骤然睁大。
“减灶诱敌之计,尤班单于,竟然不懂吗?”
尤班单于的心中,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戚玉霜与他们且战且退,不仅是诱敌之计,更是借双方交战,合理地减少队伍中的羽林军数量,让每一战撤下的军士潜藏出山,埋伏在青屏山四面的山脚下,等待今日的大火。饭灶数目的减少,故意让尤班单于截获的送往京城的战报,更是戚玉霜的诱敌之计,让犬戎大军得意洋洋地以为自己占据上风,全军层层进入青屏山中,将青屏山外的四围山脚,留给了戚玉霜的羽林军。
好一出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尤班单于只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滴血,他杀娄邪、灭乌诸的智计无双,在戚玉霜的面前,宛如是不值一提的小儿闹剧,可笑之至,不堪一击!
戚玉霜居高临下地望着尤班单于血红的双目,突然轻笑出声:
“听闻尤班单于素有‘疯子’之称,不如今日我们便赌上一赌。”
“赌你我二人,谁会先死在这大火之中,如何?”

尤班单于双目赤红, 厉声喝道:“你疯了!”
此时,格努的战马已经从前方狂奔而回,焦急的大喊声从炙热的烈风中传回, 传到耳畔之时, 已经听得极不真切:“单于陛下,来路均已被大火阻断, 青屏山四围全部陷于大火,根本无路可走!”
尤班单于猛地回头, 狠咬牙关, 怒吼道:“不可能,就凭区区的火焰, 也想困住我?做梦!”
“重甲骑兵在前, 掩护于我,不计代价,突出重围!”
戚玉霜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摇了摇头, 叹息道:“原来所谓‘疯子’之称,不过是屠城灭国,将屠刀指向弱小时的疯狂无忌。”
“到了自己关乎性命之时,便……一点也不疯了。”
她的双目中满是嘲讽之意,立马山岗之上,淡淡地看着尤班单于被骑兵们重重护在中央,一层又一层重甲骑兵以绝望的姿态奔向远方浩荡的山火,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四下逃散, 投入冲天的火光之中。
风助火势, 火借风威。
大火沿着漫山遍野的草木, 如同怒龙一般从四方山脚下席卷而上,蔓延过一座又一座山坡,逐渐闭合围拢,如同熊熊烈焰铸就的包围圈,将犬戎大军完全困在了当中。
草木焦糊的刺鼻味道越来越浓,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犬戎大军宛如困兽犹斗,四散奔逃,只有忠心之至的鹰卫将尤班单于扶上战马,护在重甲当中,一次又一次向外突围猛冲,似乎在寻找着四方山火之中最后的突破口。
烈火越来越近,火舌几乎已经舔舐上了戚玉霜的发丝,将她鬓角的碎发掀飞而动,赤红的征袍迎风猎猎作响,几乎与大火融为一色。在这一刻,她宛如九天降下的神凤,浴火涅槃,神态凛然而神圣。
在劲风烈焰之中,戚玉霜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我一生中三次大战,皆用火攻,造业无数,如今死于烈火,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生平二十载,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问世上几人,可堪此幸?
炙烈的热风扑上她的面颊,戚玉霜慢慢向后倒去,落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戚玉霜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她前半生二十年的悠悠岁月,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迅速地闪过,无数陌生或熟悉的面孔来而复去,仿佛匆匆过客,又像是逗留的执念,如梦如幻。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戚玉霜仿佛又回到了她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短暂童年,那年的宫宴上,她偷喝了宫中三十年的陈酿,醉得不分东西,背着一把弹弓就想往宫外闯。
一只小手忽然攥住了她的衣襟。
戚玉霜下意识回头,心中自然而然地浮上一个念头——面前这个孩子,是年幼的周显。
他清秀圆润的面颊上还带着一丝软乎乎的婴儿肥,嘴角却向下抿着,固执地不肯放手:“姐姐,你要去哪里?”
戚玉霜醉醺醺地道:“殿下,臣自然是上战场去。”
“上战场?”周显一愣。
“可不是嘛。”戚玉霜醉意上涌,笑道,“一命换一命,臣不破犬戎,誓不回朝。”
然而,那只小手却猛地一颤,随即,一把握住了她的小指。
“不要走。”
“你……不要走。”
“不走可以。”戚玉霜哈哈大笑起来,蹲下身捏了捏周显脸上的婴儿肥,“不让我走,就得让我咬一口,怎么样?”
梦境划过一片漫长的宁静。
“好。”
数年光阴,如眨眼烟云,飞速变换。黑夜如同垂垂大幕,骤然沉下,笼罩在京城的上空。
戚玉霜感觉自己悬在半空之中,正在俯身向下看去。
宫城外的小径漆黑一片,不知通往何方,只有一盏八角琉璃灯引路在前,笼着一团将灭未灭的烛火,在夜灯中瑟瑟颤抖着,似乎马上就会在下一刻熄灭。
有人压低着声音,语气中饱含着急促道:“殿下,您不能去啊——”
“戚家所犯的是通敌卖国的重罪,您此刻深夜出宫,本就不合规矩,万一被发现是去探监戚家之人,恐怕……”
“不必再劝。”一道清润如玉石般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周显?戚玉霜蓦地一怔,下一刻,她就看到一片黑色的湖水之中,倒映着周显的身影。
在他身后,方才好言相劝的内侍,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狰狞的神情,伸出双手,猛然向周显背后推去!
戚玉霜脑海中如遭重击,霎时间伸出双手,就想要向那个方向抓去!
“玉霜!玉霜——”黑暗之中,仿佛有一声声熟悉的呼唤响在她的耳畔。
她的意识,骤然从一团黑暗之中挣脱而出。

一点凉意, 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戚玉霜只觉得心里一揪,好像有什么人用手轻轻攥住她的心脏,在上面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 虽然不疼, 却足够揪心。
——是泪水。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是谁在哭丧呢?
仿佛是为了印证戚玉霜的判断, 又一滴泪水落在了她的手上,仿佛有人正坐在她的身边, 无声地落泪。
不知道为什么, 乍一感觉到那冰凉的温度,戚玉霜感觉心里一阵一阵的抽疼, 揪心的疼痛在寂静之中无限地放大,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动了一下。
这一动,立时像是捅了马蜂窝一般,床边高高低低的身影一起凑了过来, 无数声或大或小的声音像是轰隆隆的雷声一样炸在戚玉霜耳边:
“醒了!”
“大将军醒了!”
“玉霜贤妹!”
“大将军——”
戚玉霜沉重的脑袋里迟缓地划过每一道不同的声音, 下意识开始艰难地分辨起每一道声音的身份,然而迟滞许久的大脑如同凝固的一团浆糊,每一道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帘迷蒙的水雾,无论如何也听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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