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内外,悲泣哭嚎之声震天动地。
本应封锁在军中的瘟疫,宛如一粒火星,随着夜风,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所有人都没有看到的地方。最终,在拥挤熙攘的百姓之中骤然爆发。
周显连夜召集重臣商议处置之事,可就连老尚书郑弘为官数十年,也从未遇到过如此恐怖且强力的瘟疫。在座之人的心中,不约而同地浮上了一种深重的恐惧:
难道这真的是犬戎带来的……来自草原上神明的诅咒吗?
周显的面色却依旧镇定,在他的身上,仿佛天然带着一种不动如山的沉稳气质,让人下意识地想要相信他的安排。一道道条陈在周显的手中拟定、草改,众人被周显的镇定所摄,也逐渐静下心来,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专注地商讨对策。
经过彻夜的商议,周显传下谕令,在京中空舍邸第之中设置疠所,分治病患。寺院、道场收归公用,改为病坊,收治病人。发病之人一律检视上报,由朝廷收治。未发病之人,洒扫室堂庭院,不出户庭,紧闭中门,熬煮柴胡为汤药,无论发病与否,统一服下,以作防备。
勤政殿的烛火彻夜未眠。 就在天光即将大亮之时,勤政殿的门外,忽然传来金属铿锵的脚步之声。 听到这个声音,本有些困倦的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周显却忽然抬起头,惊愕道:“你怎么来了?”
晨光背影中,一道挺拔的女子身影大步向勤政殿走来。
老太监王宝福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根本不敢拉扯阻拦,只是连连道:“大将军,大将军!殿下说您的身体还没好,您……”
戚玉霜猛一抬右手,威压气势顿时重重压下,王宝福直接闭上了嘴。
周显却没受到任何影响,他微微皱起眉头,绕过御案与一众瞠目结舌的重臣,三两步迈下丹墀,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他来到戚玉霜面前,这才发现,戚玉霜身上,竟已经重新披挂上了甲胄。
这一次受伤,戚玉霜确实清减了不少。她这次没有披挂那一身最为威武隆重的金甲,而是简单穿戴了一身略轻一些的柳叶连环甲。那身金甲与她全盛时期的身形气力最为符合,可如今,就算是这身轻便的柳叶甲,罩在戚玉霜的身上,都显得格外宽大了些,只有那一面素色的披风,在北风之下猎猎作响,不断飘扬。
戚玉霜面色本来极冷,但在看到周显担忧的目光之时,她还是略微放柔了神色,说出了正事:“民巷中疫病的源头,找到了吗?”
周显不动声色地轻轻一带,让戚玉霜走在前面,自己的身形笼罩了戚玉霜的背影,将呼啸的北风挡在了身后,道:“还没有。”
百姓们不知疫病的具体症状,许多人一开始发病之时,还以为是寻常的伤寒热症,奔走求医。直到瘟疫大面积爆发,这才引起了把守巷口的羽林军的注意,上报朝廷。
只有在招募而来的民兵之中,有一人最早发病。那人已经被单独收治。此人便是出身于安民巷内,但他在出门从军之前,曾与邻里一一道别,所以疫病的源头,依然无从查起。在眼下的紧迫之中,许多朝臣也建议暂时放下对病源的追溯,除了空耗人力之外,只是一场徒劳无功。
戚玉霜跨入勤政殿中,向诸位朝臣抱拳简短地匆匆一行礼,各位朝臣连忙呼啦啦地起身,恭敬地向戚大将军回礼。
谁都知道,这座京城能坚持到现在,全靠这位金梁玉柱在前面死撑,才换来了他们与满城百姓的一线生机。眼下京城陷入内忧外患之中,若是戚大将军倒了,也就真的完了。
王宝福极为识相地搬来一张绣座,放在朝臣最上首的位置,戚玉霜也没有多说什么,撩袍就座,对周显道:“杨永先,曾接触过第一批发病的百姓。”
杨陵的发病时间,太早了。杨陵隔着门命人给她传了口信,将诸多疑点一一告知。戚玉霜这才知道,杨陵发病的时间,甚至远远早于第一批搬运牛羊的士卒。
杨陵从未触碰过染疫的牛羊,就算与搬运牛羊的将士有所接触,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感染如此彻底。那么,他的病源,又是从何而来?
周显道:“莫非,杨将军曾经过最早发病的街巷?”
戚玉霜道:“是安民巷、永济巷一线。”
杨陵在安民巷口,曾经抱过一个孩子。而被他派去照顾孩子的亲兵,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病。杨陵让戚玉霜赶快派人找到那个孩子和他口中的母亲,但戚玉霜命人面蒙白巾赶到安民巷的时候,却得知:
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已经死了。
母亲的手边,还沾着一片灰绿色的鲤鱼鱼鳞。他们家里,浓郁的鱼汤香味萦绕不散,氤氲的白色雾气蒙在窗棂之上,将寒酸的窗花与破败的对联打湿成了一片温暖的深红之色。
永济巷中,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安民巷与永济巷,是最早发病的地方。
许多大臣对这两条街巷的名字有所耳闻,却一时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周显却在这一刻,瞬间与戚玉霜心意相通,他慢慢吐出两个字:“……淯河。”
“正是。”
戚玉霜缓缓抬起双眼,目光中闪烁着极为凝重的神色:“城中之水,已经不可饮用了。”
此言一出, 满座哗然。
郑弘第一个抬起头,愕然地看向戚玉霜,浑浊的双目中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之色:“大将军的意思是……”
“投入城中的牛羊尸身, 只是障眼法罢了。”戚玉霜道, “真正的病源,在淯水之上。”
这些身染疫病的牛羊, 有意用最显眼醒目的方式,通过投石机投入城中, 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犬戎知道, 城中只要有经验丰富的将领,一定会认出这些牛羊带有疫病, 对此大加防范。
而就在城中人的目光停留在这些牛羊身上的时候, 真正的病源,早已通过淯水,流入了京城之中。
“难道他们竟在淯河上游下手了?”有人终于听懂了戚玉霜的意思, 颤声道。
戚玉霜声音轻缓, 似乎蕴含着一声淡淡的叹息:“淯河上游,如今,恐怕已经堆满疫病牲畜的尸体了。”
她话语中的形容而出的画面,缓缓浮现在众人心中。一想到在淯河上游的河水冰层被犬戎掘开,,浸泡着无数腐烂、发病的牛羊尸体,堆积如山,带着疫病的鲜血,在冰层之底顺流而下, 缓缓流进了京城之中。在座的朝臣们顿时感觉不寒而栗, 许多人的身体都开始微微打战。
淯河之水, 恐怕已经不可饮用了。
场面骤然沉肃了下来。
郑弘颤颤巍巍地抬起双眼,道:“淯河乃京城中水脉之源,大小支脉,井水湖泊,皆由其始。若是淯水已不可饮,那么其余井水湖泊,恐怕也……”
戚玉霜直视着郑弘的眼睛,点了点头:“我所担忧的,正在于此。”
犬戎到来之前,周显已然在京郊坚壁清野,后又有冀州刺史蒋殊送来的万石粮草,本以为京城就算困城三月,亦无粮草之忧,足可撑到援军到来。可谁知,最后的问题,竟然出在水上?
“猗江园、携景园等几座御苑之中的湖泊,为人工开掘,乃是死水,不与淯河水脉相连,还有宫中池苑之水……”工部的大臣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京中尚未被污染的水源。
在周显与诸位朝臣的商议下,只能暂时封闭这几座御苑,按量取水,以人口分派,务必保证百姓人人可用。虽然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但疫病与缺水的阴影,依然宛如浓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按照目前京中人口与避难百姓的人数,眼下的水源,恐怕撑不过七日。
周显遣散诸臣,却看到戚玉霜背对着他,叹息一声:“杨永先病倒,东城门无人。怕是要顶不住犬戎的攻势了。”
周显的心中猛地一顿,他前跨一步,道:“你要亲自登城指挥守城?”
“对。”戚玉霜轻轻点了点头。
周显手指微微颤抖,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每一次都是如此,他无法劝阻,也没有立场劝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戚玉霜清减的腰身被狮蛮带紧紧扎在柳叶甲中,垂下的素色征袍显得她的面色愈发苍白,只有这一道宁折不弯的英雄骨,依旧宛如山岳,撑起了烧得血红的半边破晓天空。
周显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帕巾,从背后俯下身,手指掠过她的耳畔鬓角,将白巾覆在了戚玉霜的面颊之上,遮住了她挺峭的鼻梁与雪白的面颊。
她的面颊温热,周显的手却格外冰凉,不经意地一触,戚玉霜身体微微一颤,叹息着笑道:“你……唉。”
她似乎想要说什么,话音却戛然而止,落在了风中,飘飘荡荡地随风散去了。
周显手上动作不停,将白巾末梢在她脑后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绳结,道:“玉霜,保护好自己。”
戚玉霜道:“好。”
她迈开步伐,向着旭日升起的方向,大步而去。
白日如同烈焰般坠落,尸山血海的余温,凝结在落日留下的一片沉沉暮色中。
犬戎的攻势,远比前几天要更为猛烈。当时戚玉霜猜测他们未尽全力,直到今日,犬戎人才终于显现出黑暗之中最为狰狞的爪牙。
弓箭手的人数越来越少,已经无法压制犬戎的投石车。戚玉霜只能亲身挽弓,箭出如雨。但她的心里知道,京城的城墙,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这古老而典重的京城城墙,已经被轰开了外层最为坚固的青石砖层,彻底露出了中间夯实的红土。就算大孟的将士还能顶住,可这四面城墙,又还能顶住多久呢?
直到夜幕降临,犬戎再度鸣金收兵。
戚玉霜静静地站立在城上,几乎都能够猜测到尤班单于此时胜券在握、悠然等待的神色。
京城中已经被疫病所染,若能趁此刻城中虚弱,直接攻入,自然最好。若是依旧攻城不下,那么就保持困城,让这偌大的京师,变成一座死城。
身后忽然传来踏雪的嘶鸣之声,她回过头,看到周显在城下,向她伸出了手:“玉霜,上马吧。”
他牵着踏雪的缰绳,亲自来接戚玉霜下城。
戚玉霜轻轻笑了一下,没有反驳周显,缓步走下城,翻身上马,周显的手臂在她腰间一托,妥帖地为她借了三分力道。
镇国公府的灯在夜色中点起,如同指引归人的方向。
戚玉霜解下甲胄,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风一吹,登时打了个寒战。周显命人把门窗闭严实,不让寒风透进来,自己则把软榻上的迎枕垫在戚玉霜身后,用大氅结结实实地把她裹在里头,道:“你先休息一下。”
他刚想转身,戚玉霜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周显愕然回头,看到戚玉霜面色沉肃,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眼下已成死局,大孟朝廷与百姓被困在城中,外有强敌,内有瘟疫,饮水很快就会耗尽。如果依旧这样下去,就算能守住城池,可城内的百姓,也撑不了那么久了。
门外街巷之中,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嚎哭痛泣之声,如同旷野之中呜咽的鬼魂,随着风悠悠飘散于城中,仿佛在呼唤着亲人的名字。
染病的老弱与幼童,恐怕撑不过这一晚了。
镇国公府的后院里,似乎是被府外的哭声影响,也响起了一阵幼童啜泣的声音,细弱得像是小猫一样,似乎在努力捂住自己的哭声,很快就被人强行止住了。
“那是徐家的孩子。”戚玉霜叹息道。林传慧的两个孩子在镇国公府中,面对府外这样的情况,竟然也知道努力控制自己的哭泣,不影响到大人。
周显忽然道:“这疫病如此迅猛,为何犬戎人却不受其害?”
他的目光深沉,凝视着戚玉霜。戚玉霜道:“这也是我正在思索的问题。”
她轻声道:“可惜,已经等不及了。今天守城,我看到京城的城墙……已经撑不住了。”
脆弱的红土层已经开始暴露,如同将柔软腹部袒露在敌人面前的猎物,随时有彻底崩溃的可能。
“眼下,只有一法,可解京城之困。”
“是什么?”
戚玉霜缓缓抬起双目,对上了周显的目光:“转守为攻,击退犬戎。”
周显双眉微微一簇,戚玉霜在说出这句话后,似乎也知道这句话的荒谬程度,她摇头笑道:“尤班单于果然奸猾,即使他以为我已身死,却仍旧不敢露头,只躲在帐中军后指挥作战。”
“我今日上城,也是为了观察他的所在。尤班单于设置了三个王帐,用以迷惑我军的视线。若是能确定他的方向,我准备……亲手解决他。”
周显的心猛地一跳。
“咚、咚、咚”。
书房门口,突兀地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戚玉霜轻轻咳嗽了一声,道:“请进。”
房门打开,门外是托着两杯热茶的林传慧。但在林传慧身后,却站着一个面容有几分熟悉的青年。
“徐二公子?”
徐世义静静地站在林传慧身后,似乎是将方才戚玉霜的话都听在了耳里。他一向沉默寡言,在众人面前似乎只说过那寥寥的几句话。其他时候都仿佛透明人一般,从不参与任何讨论。
可在此时,徐世义却猛地上前一步,越过了林传慧,站在了戚玉霜与周显的面前。
他的面颊泛上一丝红晕,那不是温度或羞涩的反应,而是一种掺杂了强烈的激动与愤恨之情的神色。
徐世义的手臂在微微颤抖着,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却铿锵有力,宛若金铁:“大将军,徐世义愿往。”
“你说什么?”戚玉霜也愣了一下。
“世义自幼不肖,错入旁门左道,乃一介鸡鸣狗盗之徒。”徐世义白净的面庞上,有一闪而过的羞愧之色,“但鸡鸣狗盗之徒,也有其用武之地。”
“我有把握,夤夜潜入敌营,毁去犬戎的投石车。”
戚玉霜没有说话,目光审视地看着徐世义的面庞。
徐世义见戚玉霜没有一口允诺,于是道:“杀兄大仇,誓死必报。世义愿立军令状!”
“二叔!你才多大,你怎么能……”林传慧双眉猛然蹙起,惊喝道。
徐世义慢慢地转过头,看向林传慧。他背对着戚玉霜与周显,二人都无法看清他此刻的神情,只听到他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轻声道:
“嫂子,兄长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上阵杀敌,斩敌首过千了。”
“你……”林传慧喉咙猛地一哽,突然说不出话来。
“我辱没徐家门楣半世,如今,也想真正地做一回……将门之后。”
屋内,沉默良久。
最终,戚玉霜开口打破了寂静:“好,我就给你这支将令。”
“但是。”戚玉霜皱着眉头,道,“不必立下军令状。若能成功,便可一试,若见事不成,即刻退回,不必执著!”
“是。”徐世义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世义领命。”
戚玉霜对亲兵吩咐道:“为他打开城西角门。”亲兵领命而去。
徐世义抱紧双拳,向屋中每一个人行了一礼,走到林传慧面前时,他的眼眶微微泛红,道:“嫂子,我去了。”
林传慧咬着牙,眼中有一丝不明显的泪意闪动:“二叔,一定要回来。”
“好。”徐世义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一下林传慧的衣襟,最后还是轻轻地放下了。
他提起长剑,一步步走出屋门,翻身跨上战马,一催缰绳,跃出府门。
就在他踏上门外青石的一瞬,徐世义的声音遥遥从门外传来,一字一顿,响遏行云:
“我若不死,提尤班人头来见大将军。”
“我若战死,长嫂幼侄,就全仰仗……大将军了!”
戚玉霜猛然站起,大喝一声:“不好,拦住他!”
然而徐世义的马蹄,已经策马闯入黑夜之中,如同一阵疾风,向着城西飞驰而去。
第107章 送你出城
浓重的夜色之中, 数道烈焰之光,如同金乌流火,直冲天际。在城内, 只能看到犬戎大营方向几乎照亮天际的火光, 与混乱尖锐的喊杀之声。
整个犬戎大营,在这一夜, 都动了起来。
林传慧柔软的手指紧紧地攥住戚玉霜的手,眼睛熬得通红, 无论如何, 也不肯去休息。
这一夜,即使周显与朝臣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但疫病依然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无声地蔓延, 带走了一片又一片孱弱的性命。之前撤入京城的数万流民,聚集在偏狭的安置之所,终于成为了疫病爆发最大的受害者。哀哭恸嚎, 笼罩在京城上空, 彻夜不散。
第二日的清晨,终于在晨曦之中到来了。
犬戎的大营之前,高高地悬挂起了一副染血的尸体。
乱箭穿心而过,流淌而下的鲜血,蔓延在大地之上,几乎将黄土染为了赤红之色。
林传慧在城上看到尸体的那一刻,猛然向后一倒,昏厥在了戚玉霜的怀里。
戚玉霜噔地倒退了一步,被周显一把扶住。她的手紧紧按住了背后的铁脊弓, 指尖轻轻地颤抖着, 就要将长弓抽出。
周显紧紧按住了她:“尤班单于是在试探。”
试探戚玉霜是否真的死了, 抑或是京城之中,是否还有能够威胁到他的神箭手存在。除了“已死”的戚玉霜外,是否还有人能拉得动铁脊弓,能够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射入犬戎大营?
戚玉霜的胸膛起伏了两下,沉重地呼出了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
从城上俯瞰远方,依旧能看到犬戎营帐之中腾起的黑烟与灰烬。数十架投石车全部被毁,而除此之外,还有两座营帐也被吞没在了烟尘之中。
那是两座犬戎的王帐。
徐世义在毁去所有投石车后,孤身刺杀尤班单于。在赴死之前,他探明并点燃了两座用以障眼的假王帐,将尤班单于真正所在的那一座王帐,以这样的方式,告知了戚玉霜。
恩国公徐家青年一代,自此凋零殆尽。
仿佛有什么执念与意志梗在心中,催促着林传慧醒来。她的昏厥只是短暂一刻,很快睁开双目,含着盈盈的泪意,强自撑起身形,纤瘦的影子映在城楼的墙壁之上,如同一道不可弯折的竹枝。
从今往后,她就是徐家唯一的主心骨,没有任何依靠,没有资格倒下。
林传慧慢慢转过身,通红的双眼凝视着戚玉霜,声音轻不可闻:“上一次,是我说错了。大将军,你……”
戚玉霜的心脏,陡然一跳。
林传慧没有说完的话,被呼啸的北风席卷而过,永远留在了长日的风中。
林传慧挺直着脊背,没有接受旁人的搀扶,一步一步地自己走下了城墙。
狂怒的犬戎人吹起了攻城的号角,尖锐的角声宛如刺耳的利剑,划破了清晨的天空。
投石车被毁,尤班单于遭遇刺杀,愤怒的命令从王帐中下达而出,犬戎人的羽箭如同漫天的金戈铁雨,嘶鸣着飞降城头。
最后的大孟军队守在城墙之上,在箭雨之下节节后退。他们的嘴唇已经泛起干涸的裂痕,在净水的极度紧缺之下,许多人选择将自己分到的一小碗水让给了家人与百姓。
无数声铿锵的金铁交鸣声在城头响起,箭雨落在垛口、角楼与城墙之上,泥土砖石扑簌簌地往下落去。
戚玉霜猛地转过头,大声道:“殿下!”
周显在飞沙走石中艰难地应答着:“我在这里。”
“轰!”一支燃烧着烈火的羽箭飞射而来,戚玉霜直接飞身扑了过去,一把将周显按在地上,用身体覆在他身上,大声喊道,“城上不可久留,请殿下速速下城!”
仿佛是为了印证戚玉霜的话,又一支火箭“啪”地射落在了城垛里,周显眼疾手快,一把揽住戚玉霜的后背,腰间发力,两个人瞬间向旁边一滚。
“砰!”火焰猛然窜起,在他们方才停留的地方点起了一片熊熊烈火。
戚玉霜猛地将喉头涌上来的一口鲜血强行咽了下去,手指微微颤抖,声音却冷静得出奇,一字一句地说道:
“今夜子时,我送殿下出城。”
“什么?”周显陡然一怔。
戚玉霜没有理会周显,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殿下出城后,切不可回头,一路向北,寻莫老将军与镇北军。”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镇北军上下,均忠于殿下,莫老将军更是忠良之臣,殿下可以信之!”
“殿下可领镇北军据守冀州,以虎行山为险阻,再立朝廷,延绵国祚,养精蓄锐,徐图大计。”
“时机成熟前,绝不可急于……为国复仇!”
周显厉声道:“那你呢?”
戚玉霜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轻声道:
“今夜,我亲自护送殿下突围。”
龙泉剑在她的腰间嗡鸣作响,仿佛在应和着主人的决心与嘱托。
“为什么?”周显齿关紧紧咬住,目光如同被伤痛激怒的幼狼,怒声道,“你要留下,以身殉城吗?”
戚玉霜凝视着他的双眼:“如今,还有别的选择么?”
周显难得露出了怒容,白皙俊秀的面庞浮上一层动怒的红晕,更显得他肌骨如雪,丰神如玉。
他知道戚玉霜的决定,是眼下迫不得已之中,最为理智的选择。天奉帝在病榻之上难以起身,时日无多,太子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国之储君。眼下,京城不是失守,便是成为一座死城,只有这最后的一条路——三军用命,护送太子杀出重围,大孟的江山国祚,就有延续下去的机会。
周显咬着牙,道:“生为太子,只有死于社稷,绝无苟且偷生。”
“闭嘴!”戚玉霜忽然怒喝一声,手腕用力,狠狠将周显压在地上,厉声道,“我可以死,但你不能!”
我怎么不能?
周显虽然没有开口,但他漆黑的眼睛里却也爆发出了同样的质问。
江山社稷,生民百姓,重于泰山。
将士守江山,君王死社稷——这是戚玉霜在无数言行之中,一点一点教给他的。他儿时长自宫闱,少年时鲜有人真正教导于他。身边的人只让他明白了争权夺利与阴谋算计。只有戚玉霜,如同黑暗中照破山河的旭日,在一次次生死之间,以身为尺,告诉了他,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道,什么才是一位真正的君主。
可是今天,她打破了自己的原则,要送他先走。
戚玉霜忽然躲开了周显的目光。
半晌后,她轻声道:
“因为,我有私心。”
“你……”周显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
戚玉霜一双斜飞而上的凤眼, 在这一刻轻轻地垂下,长而密的眼睫遮住了她双目中柔和至极的神色。
戚玉霜生平行事,无论放到在北疆三军之中, 抑或是在京城朝中, 都可称得上光明磊落,为国为民, 从无偏私。无论对人对己,戚玉霜此人, 只讲成败, 不讲亲疏。许多人曾言道,卢辞与她有家门大仇, 戚玉霜都能照样任用不误, 从不加以排挤打压。足见其人雅量高致,胸襟宽宏。
若是真到危机死局,最优的办法是牺牲自身, 保全一切之时, 戚玉霜也能毫不犹豫地做出最优选择,从容赴死。这一点,戚玉霜早已在无数次血与火的选择中,亲身证明了。
因此,当她亲口承认的这一份“私心”,落到一个人头上之时,这个人才会真正感受到,这是多么一份沉重到令人羡嫉的偏爱,足以让人在一瞬间泪流满面。
周显的喉咙蓦地哽住了。
万千浓烈的情绪激荡在心中, 周显白皙的面颊绯红一片, 右手颤抖着抬起, 抚过戚玉霜的鬓角与耳畔,一寸一寸描摹着她细腻的肌肤与面颊,仿佛在试探着打破过往的桎梏已久、不敢触碰的禁忌。
戚玉霜没有躲开。
周显双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
戚玉霜却抬起手,轻轻掩住了他的口。
她淡淡地笑了起来,那种笑意,是周显极少见到的,真正深入心底的会心笑意,晶莹的光芒在戚玉霜的双眼中微微波动,如同夜空之上最皎洁的明月:
“不必说了。你的心……”
她柔软的手,握住了周显修长如玉的手指,一根根合拢,将他骨节分明的指尖笼在了手心。
“我早已……明白了。”
周显怔在了原地。
他的唇因为前所未有的震惊微微张开,淡色的唇珠微微有些干燥,一向清冷的桃花眼染上了一丝淡淡的水润,不仅眼角绯红一片,就连晶莹的耳垂也红成了一片朝霞。
戚玉霜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她正伏在周显的身上,隔着一层甲胄,都能够听到周显胸膛中剧烈的心跳声。
“听话,让我亲自护送你突围出城,好吗,阿显?”
周显的手猛地一颤,他慢慢抬起眼睛,凝视着戚玉霜柔和的双目:“我不会走的。”
戚玉霜不可能弃城离开,这是她血脉之中与生俱来的责任。而他,也不可能抛下她,独自苟活于世。
戚玉霜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的眼睛中光芒闪亮,清澈而动人,如同耀目的星辰:
“好。”
一片冰冷的雪花,落在了她的肩头。
戚玉霜露出一抹微笑:“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而这一场大雪,却是要埋葬整座绝望之中的京城。
戚玉霜蓦然回首,喝道:“天时已至!”
“传我将令,今夜大雪之时,彻底封锁四门,全体将士,运沙沉于城前,以水浇灌之!”
既然城中之水,已不可饮,那么,便以其为基,筑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冰城。
将犬戎所赐,尽数还给犬戎。
周显揽着戚玉霜的腰跃起,两个人贴在城楼的阴影之中。外面犬戎人的火箭与攻势,仿佛与他们隔着遥不可及的天堑。周显的指尖摩挲着戚玉霜细腻的手背,戚玉霜抬头看他,笑容中有一份促狭:“阿显,真的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