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由于大孟一直无法北出镇北关,在草原上与犬戎交战,这研制而出的黑铁战车,也就没有派上战场,如同废铁一般,堆积在兵部的府库之中。
周显检点四方府库,将所有废铁弃铜收拢在一起,准备重新熔铸,充分利用起来制成箭支武器,为之后的守城做准备。恰巧就发现了这数十辆黑铁战车。
现在,戚玉霜将它们派上了用场。
时隔几十年,黑铁战车沉重车壁与车轮中,已经生出了层层的锈迹,然而,在车轮转动之时,却仿佛隔着悠悠岁月,听到几十年前设计此车之人的悲愤与仇恨。
戚玉霜一声令下,战车之旁,羽林军将士从腰间抽出了火折子,一道接着一道,如同早就准备好一般,骤然点亮!
浑都奇在看到火光的一刹那,已经感觉到不妙!
在沂河岸边被猛火油两度火攻,几乎覆灭了所有的犬戎前锋部队。
如今,再次看到明亮得耀眼的火光,而且是在戚玉霜手中点燃之时,浑都奇只感觉到一阵肝胆俱裂!
他大喝道:“快向后退——”
在山顶之上,戚玉霜再次遥遥地对着浑都奇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但这抹微笑,却令浑都奇顿时感到浑身发寒!
戚玉霜冷声道:“点火!”
羽林军得到命令,一瞬间,无数道已经点燃的火折子,被他们齐齐投入了漆黑的重铁战车之中!
这漆黑如墨的铁家伙,如同张开大口的凶兽,从窗户中猛然吐出起熊熊的烈火!
黑铁在烈火的燃烧下,很快飙升至了极高的温度,戚玉霜道:“放!”
羽林军用早已准备好的长杆,四人一组,用尽全身之力,推向了黑铁战车!
“吱呀呀——”战车沉重的车轮在泥土中缓缓转动起来。
浑都奇目眦欲裂,刹那间什么都顾不得了,掉转马头,疯了一般,向山脚下冲去!
然而,真到了生死关头,他身下的高姚马却仿佛失去了往日里无往而不利的速度,在俯冲下山之时,前腿与后腿交错之际,竟然开始互相磕绊,速度反而降低了下来,竟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身后燃烧着烈火的铁战车甩开。
熊熊的火焰离他们越来越近,浑都奇甚至能感觉到烈焰掀起的热风舔舐过他的脸侧,几乎将他的胡须与眉毛灼烧得火烫了起来!
终于,最后一批掉头向山脚下的奔逃的犬戎骑兵被从山顶向下俯冲的战车追赶了上来。
燃烧着烈火的战车铁壁已经升高到了难以想象的温度,重于千斤的铁疙瘩几乎烧成了一团炙烈的岩浆,当它触碰到人体的一刻,犬戎骑兵的身体如同遇上了沸油,骤然惨叫起来!
然而,铁战车没有任何停留,千斤铁车从百尺山顶居高而下的俯冲速度,让他们带着不可阻挡的千钧之势,毫不留情地从最后一批犬戎骑兵身上碾压了过去。
焦尸横陈,一批一批犬戎骑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轰然倒在铁战车巨大的车轮之下。
奔逃在最前方的浑都奇已经顾不得所有,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
用尽全力催动战马,向前逃!
他的鼻端,已经传来了浓烈的焦臭之味与烈火焚烧金铁的刺鼻味道,他知道,铁战车已经到达了他的身后。
然而,就在他看到山脚之下最后一个险坡之时,眼前,陡然从草丛里腾起一道绳索,横截当空。
——绊马索!
浑都奇大惊失色,双手猛勒缰绳,想要让高姚马双蹄腾空跃起,跳过这最后一道绊马索。
然而,他身下名贵之极的高姚马,却在到达绊马索前一步之时,仿佛在漫长的山地俯冲之中已经不堪重负般,前腿一软,猛然向前倒了下来!
滚烫炽热如同烙铁般的战车,终于滚滚而下,带起巨大的轰鸣与烈火爆破之声,碾向了浑都奇的后背。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浑都奇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他仰仗多年的高姚马,为何偏偏在这生死存亡之际,马失前蹄?
难道,这真的是……命运?
戚玉霜高高站在山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眼前的一切。
周围羽林军将士看到这惨烈恐怖的场景,许多从没见过血的,已经忍不住转身向后,扶着树木,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然而,戚玉霜挺拔的背影却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片不动如山的巍巍青岗。
她的父亲当年讲授兵法时,曾经讲到过,犬戎以骑兵为胜,大孟以步兵为多。
骑利平旷,步利险阻。
然而,当时的戚玉霜却并不同意:
北疆塞上的草原,山川漫布,犬戎骑兵生在川野之间,如何不利于山地作战?就连茫茫骁山,也无法阻挡他们的步伐,何况其他山川?
可惜,那时威势足以踏平山川的犬戎人,所骑乘的,还是与他们这个种族相伴而生,生在无垠草原之上的原产马种。
随着犬戎骑兵对攻速与杀戮越来越强烈的追求,矮小耐战的原产马种,越来越被犬戎人所厌弃。
——他们甚至不屑于给这个追随犬戎部族数百年的马种起一个名字。
最终,犬戎人放弃了这种最适合自身、血脉相依的战马,为了强大与战争,通过血腥的屠戮,掠夺了其他种族的战马。
高姚马乃是西域马种,虽然有“神骏”之称,却是生长在荒漠旷野中的战马,适合长途奔袭跋涉。
在山川之间,它们高长纤细的四肢,如同反向的枷锁,让他们仰攀登俯冲之际,颇为乏力。
而犬戎原产的马种,“上下山阪,出入溪涧”,虽然速度不及高姚马,却有着高姚马无法与之相比的山地战优势。
戚玉霜的目光深深地落在浑都奇的尸身之上。
也许,从犬戎屠灭月阚国,踩着月阚人的鲜血抢走高姚马王幼驹的那一天起。
来自月阚人与高姚马王饱含血泪的诅咒,就已经深深地刻在了犬戎这个种族的血脉之中。
戚玉霜一步一步走下山岗,在熄灭的烈火余烬之中,缓缓拾起一柄被犬戎人遗落在地上的,熟悉的金背大环刀。
大刀的主人,已经永远化身为了沂河岸边的一抔黄土。
戚玉霜垂下头,轻声道:
“冯将军,一路……保重。”
第92章 铜墙铁壁
犬戎与羽林军在青屏山中正面交锋的第一战, 犬戎几乎折损了一万轻骑,许多人死于沉重的铁战车之下,也有不少骑兵在奔逃下山的过程中, 滚鞍落马, 马蹄互相践踏,伤亡无数。
犬戎主力失去主将浑都奇, 不得已退守青屏山外。
而就在当年夜里,尤班单于的王驾与一万重甲骑兵, 终于来到了青屏山前。
犬戎大军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强攻失利后, 终于从鲜血中痛悟出了对战羽林军的方法。
尤班单于传下军令,不再孤军深入青屏山, 以防被诡计频出的戚玉霜各个击破。从即刻起, 大军一层层以人海形成堡垒,向山中整齐前进,层层巩固, 以守为主, 进逼对峙,迫使大孟军队向外突围。
浩荡的山岭之下,数万犬戎大军如同雁阵排行,以重甲骑兵为首,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前端防线。随后,在尤班单于的命令下,无数犬戎兵士列阵成行,紧跟在重甲骑兵身后,步伐严整, 一步一步向青屏山中推进, 逐渐在山岭四野中, 形成了无法突破的合围之势。
这才是真正的阵地战。
两军对垒,从来不是依靠智计,就能决定最后胜负的。
尤班单于如同嘲讽般,对着青屏山之上的戚玉霜发出了挑衅:在绝对的军力优势面前,便是天纵奇才,又如何能力挽狂澜?
随着犬戎大军层层堡垒般的推进,羽林军能够固守的范围,终于不可避免地开始了缩小。
在犬戎骑兵推进的薄弱处与破绽处,羽林军曾经数次发起突袭,杀敌过百,却终究无法以微薄之力,抗衡犬戎大军钢铁似的重骑兵防线,与一步步鲸吞般的蚕食。
两日之内,青屏山西边三座主峰,均已失守。
鲜血泼洒在深褐色的山岭大地之上,在遍地的残骸中,终于出现了羽林军的身影。
羽林军的真正兵力,也在一次又一次的交战之中,彻底暴露在了尤班单于眼前。
尤班单于在得知消息的一刻,苍白的嘴唇几乎抑制不住狂喜的颤抖,差一点仰天大笑出声:
“八千人?”
“区区……八千人?!”
当晚,尤班单于下令,包围圈向前进逼,挺进青屏山最后一道关隘,位于两峰之间的——
扼虎口。
大孟羽林军最后收缩固守的方向,一定是扼虎口。
京城中,青屏山中传回的军需调度与阵亡统计一道又一道传回勤政殿中。
之前因为捷报而短暂放松下来,回家修整的各位大臣,再一次战战兢兢地聚集在了勤政殿中。
放在御案之上的军需与阵亡的前线战报,如同血淋淋的催命符一般,让群臣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在场之人,无不噤若寒蝉。
“报——”又一位羽林军传令兵越过殿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双臂奉上了手中的塘报。
他头脸之上一片鲜血与污泥混杂成猩红的颜色,狼狈的模样明显是刚经过一场大战。
周显的心脏猛地揪紧,他快步上前,从传令兵手中接过塘报,目光迅速扫过,骤然凝固:
在这一封塘报里,戚玉霜什么也没说。
没有战况的回报,没有前线与犬戎大军交战的军情。
纸上仓促的几行字,甚至不是戚玉霜的笔迹,不知是哪一位副将代笔,只草草书写了粮草的需求与调度,便再无他话。
塘报的末端,甚至沾上了一大片浓重的血迹,在短短的几个时辰中,已经凝固成了深沉的棕褐色,如同一块刺眼的伤疤。
目光扫过塘报上的数字,周显心中迅速计算着。
每一次的粮草调度,都要经过他的手中,这几日每一次的调度,粮谷的需求,都在迅速地缩减着。
每一次,几乎都要缩减数百人的用量。
送去青屏山中的粮草越来越少了,或者说,青屏山中报回来的,所需粮草的数目越来越少了。这也就意味着,青屏山中的羽林军,军兵在不断地阵亡、缩减。
青屏山中的恶战,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才让羽林军的军力如此迅速地下降。
周显猛然转身,道:“城中尚有一万羽林军,孤须率一支精兵,增援青屏山!”
众人脸上还没有来得及露出惊愕的表情,秦骞就已经大惊失色,高声道:“圣驾尚在京中,一万羽林军已经是捉襟见肘,如何还能再次分兵?这不是置陛下于危险之中吗?更何况,太子殿下千金之躯,岂可亲身涉险?”
“但若继续固守京城,出城的一万羽林军一旦弹尽粮绝,岂不是孤立无援?”立刻有人反驳了回去。
“有戚大将军在,羽林军若无法得胜,自然可以全身而退。前线并未请求增援,我们何必徒自分兵,反将京城置于险地?”
勤政殿中,大臣们再次吵作了一团,唇枪舌剑在殿中四下乱飞,误伤者不知凡几。就在此时,一名从城中派出去的探马一路狂奔入宫,未到修德门外,已经连滚带爬地扑跪在地上,急切的喊声穿透了百尺距离,直直撞入勤政殿所有人的耳朵里:
“启禀太子殿下,城外瞭望台回报,犬戎大军攻下青屏山最后一座主峰,距京城已不足五里!”
“戚大将军与羽林军,退守扼虎口!”
周显手中的塘报“啪”的一声落在了御案上。
方才喧嚣的勤政殿里,霎时间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秦骞瞪大了双眼,喃喃自语:“不……不……这不可能……”
有戚玉霜在,犬戎大军怎么可能真的攻下青屏山?
显然,在勤政殿中,与他抱有同样念头的人不计其数。
周显的目光,慢慢地沉了下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在同一时刻,尤班单于帐中,也得到了同样的情报。
“很好!”尤班单于“啪”的一声将一份战报合上,凹陷的两颊浮上一丝病态的红晕,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戚玉霜向京城所呈的塘报里说到,大孟军中的兵灶粮草之数已经减至不足三千人。”
“全赖单于陛下圣明,指挥如神!”尤班单于身旁,鹰师亲卫的头领连忙奉承道。
这两日他们发现有白色信鸽频繁从头顶飞过,猜测这就是戚玉霜向京城传信的办法,于是命军士注意空中的信鸽,一旦有信鸽飞过,即刻用箭射下。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射下的信鸽身上,带着戚玉霜送往大孟京城的军情战报,其中完全暴露了羽林军的粮草与物资之数。
结合犬戎骑兵层层推进之中追踪到的羽林军踪迹,两者对比,果然轻而易举地对上了数目——羽林军的兵力正在迅速地缩减着,即今已经从八千人,减至不足三千人。
尤班单于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扣在战报之上,留下浅浅发白的印痕:“也许,我马上就能看到,戚玉霜死在我手中的模样了。”
他狭长的双目之中,闪过一次充满兴味的嗜血之色,瞳孔之中深不见底,酝酿着一股浓重至极的仇恨与杀戮之意。
他尖利的牙齿轻轻磨过唇角,一滴血珠,缓缓渗了出来。尤班单于却像视若无睹一般,猛然笑了起来。
鹰师头领道:“以我军目前的速度,三日内,必能将羽林军歼灭于青屏山中。”
尤班单于哈哈大笑道:“很好!”
“很好!”
他的双眼中,倒映出了青屏山巍峨耸立的影子:
“王帐拔营,我要亲眼见一见,戚玉霜负隅顽抗、绝望之至的模样!”
“拖着这些蝼蚁般的残兵,在青屏山中与我周旋。戚玉霜,你……究竟在想什么?”
“大将军,您在想什么?”戚玉霜身边一个年轻的羽林军将校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好奇道。
戚玉霜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饿了没有?”
“末将不饿!”年轻校官立刻挺起胸脯,大声道。
他自从从军入伍,几乎是听着戚家军的故事长大的,没想到有一天能在戚大将军的手下作战,一开始感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眼下终于习惯了几分,但当戚玉霜向他问话的时候,校官还是觉得像是在学堂里被先生点名了一样,紧张得一塌糊涂。
戚玉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头对杨陵道:“永先,你呢?”
“我?我也不饿。”杨陵在甲胄上擦了擦手,隔着征袍从大饼里抽出一块勉强还算完整的,递给戚玉霜,“你先吃。”
戚玉霜摇了摇头,没有接过杨陵手里的大饼:“尤班单于的王帐,进到哪里了?”
杨陵道:“前方俯瞰的探马看到犬戎王帐拔营起寨,想是尤班单于准备亲自入山指挥战斗。今日午时,尤班单于与鹰师卫队已行至中军位置。”
戚玉霜将散下来的头发往耳后一别,微微仰起头,看着向了天空中飘过的行云。
一阵大风吹过,原本聚拢在一起的云团倏忽散开,如同飘散的轻纱,忽隐忽现,形态千奇百怪,不断地变幻着。
戚玉霜轻笑一声,喃喃道:“大风起兮云飞扬……”
杨陵奇怪地道:“这是先汉高祖的诗作,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戚玉霜道:“后面两句,你还记得吗?我们当年在学堂里,一起读过的。”
“当然。”杨陵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戚玉霜嘴角的笑意渐渐变浅了,半晌后,摇头轻叹道:“猛士何日……得归故乡?”
杨陵没有说话。
戚玉霜忽然道:“永先,你过来,我有一句话要叮嘱你。”
“怎么?”杨陵一怔,连忙凑到近前。
戚玉霜目光骤然变冷,在杨陵身体凑近的那一刻,手起掌落,一个手刀,猛然劈在杨陵后颈上。
杨陵双目蓦地睁大,双目中还残留着一丝难以置信,仿佛不明白戚玉霜为何会出其不意,突然出手。
然而,他没有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话,身体就不受控制地直挺挺倒了下来。
戚玉霜右臂一拦,接住了杨陵。
她转过身,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树旁正在休憩的踏雪听到这一声呼哨,霎时间睁开了双眼,直起双腿,飞奔而来。
戚玉霜手臂一托,直接将杨陵扶到了马上。解下马鞍,用缰绳一绕,把杨陵结结实实地绑在了马背上。然后,她轻轻拍了拍踏雪的脖颈,道:“带着他,向京城走,越快越好。”
踏雪四蹄如同僵立在了地上。极通人性的照夜玉狮子,在这一刻,仿佛突然听不懂了戚玉霜的命令,半点也不肯挪动。
戚玉霜笑了一声,随即板起脸,龙泉剑柄倒转,在踏雪马臀上狠狠一抽:“走!”
踏雪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却依旧不动如山,四蹄狠狠地扎在泥土里,却扭过头来,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戚玉霜。
戚玉霜也看着踏雪的眼睛,无奈地轻声道:“你怎么不肯走呢?”
踏雪乌溜溜的眼睛之中,渐渐蓄起了一滴晶莹的泪水。
——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
戚玉霜心中发涩,终于慢慢伸出手,一寸一寸从踏雪的头抚摸到背脊:“当年我在马场之中驯服了你,亲手为你戴上了衔铁。今天,我也亲手……为你解开。从今往后,若得明主,则事奉之,若不得其主,你就离开京城,回到你的故乡吧。”
她的手指轻轻勾动,将衔铁从踏雪的嘴上摘了下来。
踏雪忽然仰天长啸,前蹄猛然腾空,喉咙之中,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嘶鸣!
嘶声呜呜,宛如垂泣。
戚玉霜猛然放开手,在它的后臀上用力一拍:
“去吧。”
正月三十日。
犬戎大军攻占青屏山最后一座主峰, 数万骑兵分作两路,一路沿山脊高坡,一路走山峡谷道, 双管齐下, 将大孟羽林军逼向扼虎口。
尤班单于在重甲骑兵的保护下,与主力中军走山峡谷道, 进一步逼近扼虎口。
犬戎探马数次回报,从大孟羽林军留下的饭灶痕迹之中发现, 羽林军的炉灶数量已从三千减至两千五百人。
尤班单于闻讯大喜, 下令加紧层层推进,务必在夜晚到来之前, 将羽林军困于扼虎口, 使其全军覆没。
为了亲眼目睹这一刻,尤班单于在鹰师亲卫的保护下,不再居于中军王帐之中, 而是继续向前, 亲临前线。尤班单于的双轮车隐匿在重骑兵的铁甲防线之后,快意无比地亲身指挥着前方的推进与作战。
羽林军的兵力,以飞快的速度在不断缩减着。最后的两千残兵负隅顽抗,如犬戎所料的那样,一步步退向了扼虎口。
入夜,狂风大作。
洛江平原之上,鲜少有这样的大风。京城中,无数人家的门户被狂风吹得轰隆作响,大风几乎要从窗户之中强行闯进屋中, 刺骨的寒意穿透层层冬衣, 依旧令人不寒而栗。
宫城之中, 也是如此。纵然是皇宫内院,禁城深宫,也同样在入夜之后,处处寒冷如同冰窖一般。
只有一处例外。
天奉帝的这一倒,把满朝文武的心摔得肝胆欲裂。大孟这位年过半百的皇帝陛下,江河日下的身体早已不是秘密,偏偏在这样重要的关头轰然倒下,着实是太不是时候了。
天奉帝其人,生得不逢其时,没生在大孟最昌盛的开国时代,偏偏在北方犬戎兴盛起来的这个年代,被赶鸭子上架地当了皇帝。
当皇帝也就罢了,天奉帝虽然算不上明君贤主,却也努力尝试过在其位谋其政,颇为励精图治了那么几年。效果不大不小——他的那几分微不足道的学习,多半时候,还不如周遭诸位名臣良将一句话的提点来得有效。所以最后天奉帝也就放任自流,听之由之,做一个万事不操心的甩手掌柜了。
只是他的命着实生得不好,在位半辈子,净是赶上了前几代皇帝从未遇到过的山河动荡。北疆数次大难好不容易平息,天奉帝半截身子入土的岁数,又骤然遭遇大起大落,犬戎铁骑竟直接越过重重防线,杀到了毫无防备的京城脚下,遮天蔽日的黑色铁骑宛如天奉帝的噩梦,那雪亮的刀锋仿佛再往前略微伸那么一伸,就能直接递到天奉帝脆弱的脖子上了。
天奉帝心中除了恐惧,还有极度的羞愤与耻辱。
只可惜,如今,就连他病来如山的这一倒,都倒得那么不是时候。
帝王寝殿,红漆金嵌的窗扇在风中“嗡嗡”震动,赤红的漆色几乎要被震得剥脱下来。狂风的呼啸声透过细微的缝隙,无孔不入地向内侵扰,一丝一丝彻骨的寒意钻着缝隙向寝殿里蔓延着。
殿中燃烧着浓浓的暖香,暖意蒸腾到常人进入几乎会汗流浃背的地步。然而天奉帝躺在龙榻之上,身体却依然在微微战栗着,仿佛感受到了窗外的寒意,又仿佛在沉浸噩梦之中恐惧的颤抖。
他的身体几乎干枯成了一片平坦的凹陷,只有胸膛处在微弱地喘息着,将厚重的被子撑起一点细不可查的起伏。
周显坐在龙榻边,望着昏睡不醒的天奉帝。
他的父亲,此刻如同一台已经老迈得再也转不动的旧钟,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在消耗着他最后一点精气神。
众多朝臣都已经被郑弘与几位重臣联手打发,人心惶惶地纷纷回到家中等待消息。郑弘说的是让诸位同僚“归家修整”,然而,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又有谁敢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修整”?
京外,犬戎大军已经逼近扼虎口,危在旦夕。京中,天奉帝沉疴已久的身体不知还能撑多久——其实这几年间,天奉帝的身体状况早已不是秘密,立储与夺嫡的明争暗斗,在朝堂暗流之下,从来没有停息过。
只是如今高家倒台,大皇子被软禁宫中,那个答案。仿佛已经不言而喻。
周显静静地凝视着天奉帝沉睡的身影,在他身后,郑弘低声道:“殿下,如今陛下病倒,国无决断之人,您身为储君,现在正是……”
“郑大人,不必说了。”周显忽然出声打断了郑弘含在口中,将说却未说完的话。
“孤意已决。”
“殿下!”郑弘愕然抬头,却看到周显猛然起身,向门外走去。
京城城头之上,烈风的呼啸声更为强烈,巨大的风威,几乎要将人从城头上掀翻下去!
周显手扶垛口,眺望着青屏山的方向,心跳越来越快,仿佛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即将从胸膛中迸发而出。
就在这时,一道雪白如电的快马身影划破夜空,从遥远的方向,沿着官道,向京城飞奔而来。
周显双目骤然一凝。
在刹那之间,他看清了马背上那个倒伏之人的身影。
——杨陵。
周显漆黑的瞳孔,在这一刻,几乎缩至针尖大小。
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周显骤然转身,厉喝一声:
“众军随我,出城!”
青屏山峡谷中,第二路犬戎大军沿着谷道缓缓向前推进。
然而,本来在前方忽远忽近,不时回身与他们短暂交战的羽林军,却如同突然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在漆黑的夜色中齐齐消失了踪影。青屏山中风声呼啸,只剩下一片草木摇动、树木震荡的幢幢鬼影。
第二路犬戎大军的主将格努心中,也逐渐升起了一丝不安。
距离扼虎口的方向越来越近,他的耳中,除了咆哮怒吼的风声,就只剩下犬戎大军不断踏在青石泥土之上的的马蹄声。
声音沉闷地回荡在峡谷谷道之中,回声重重,一时听不清有多少战马,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山谷之中,伴随着寒风怒号,令人感觉一阵毛骨悚然。
就在此时,前方一骑重甲骑兵迅速地向回奔来,在格怒的马前扑通一声滚下战马,沉重的甲胄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轰然的巨响。
“将军,前方……前方忽然发现了坡上,有一块巨石!”
“什么巨石?”格努目光一冷,心中不安的预感愈演愈烈,他立刻道,“怎么回事!”
重甲骑兵哭丧着脸,明显是也并不知道巨石从何而来:“末将也不知道!只看到一块巨石横截路中,上面用鲜血书写了几个大字!”
“什么字!”格努的语气陡然急促起来。
“是……是……”
“轰!”山崖顶上,一棵细瘦的树木终于不堪狂风的催折,从中轰然断裂!
“外面发生何事?”尤班单于坐在车中,帘幕垂下,看不清外面的状况。
他腿部移动不便,之前急行军之时,他一直居于大军后方,遥遥指挥。如今即将突破青屏山与扼虎口,尤班单于终于忍不住亲临前线,坐在厚重的铁壁马车之中,既便于行军,又可防范有人偷袭。
“启禀单于陛下——”
在尤班单于的马车前方,一道快马疾驰而来,喊声穿过轰鸣的风声,传到了尤班单于耳朵里。
尤班单于的手指微微掀开车帘一角,目光阴郁地在格努仓惶的脸色上打量了一瞬:“何事惊慌?”
夜色之中,格努一片苍白的面色看得并不真切,但他的语气里,却透出几分不安的惶急:“单于陛下,我大军前方,有一巨石横亘路中,上面……上面好像用血迹写着几个大字……”
尤班单于灰而寡淡的双眉紧紧皱起,道:“写的什么字?”
格努猛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咙滚动几下,干涩地说道:“夜色之下,微臣……没有太看清楚,也许、也许是微臣眼拙,看错了……”
尤班单于左手猛地捶在车窗上,怒道:“你是废物吗?这都看不清楚?”
格努看着尤班单于阴森的脸色,口中的话语更是不敢说出口,他匆忙滚下战马,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尤班单于没有再看他一眼,冷声道:“备车。”
马车两旁的鹰师亲卫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双轮车推到马车旁,一名亲卫扶着尤班单于下了马车,坐到双轮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