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将台—— by虚坛
虚坛  发于:2023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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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如此,犬戎也曾经多次突破防守,跨过骁山。
每一次当犬戎跨过骁山,南下平原,都会给大孟带来一场浩劫般的战火与灾难。
可如今,犬戎借道西域,突破振威关,越武德、宁安、凤泉三关,刀锋直指洛江。
越过洛江,就是平坦无际的洛江平原,大孟真正的腹地。
如同将猛兽柔软的肚皮翻出,袒露在敌人面前。——京城,就在这一片柔软而毫不设防的腹地正中央,像是一块甘甜多汁的肥肉,赤条条地摆在了饿狼面前。
没有骁山天险,没有北疆的十万镇北精兵,只有单薄的京城城墙与两万几乎从没见过血的羽林军。
谁敢担此重任?
谁又有这个能力担此重任?
“臣愿前往。”
清冷的声音忽然在殿外响起,一道修长挺拔的女子身影逆着晨光,缓缓走来。
“大将军!”
“戚大将军!”
许多人霍然起身,将激动的目光投注到了面前的身影上。
戚玉霜神色自若,目光冷静,气定神闲地立在殿中,缓缓踱着步子,目光扫过群臣,一言不发。
纵然一身素衣,外面披着一件厚重的白狐皮大氅,如同居家闲谈一样装束素净,但观其神色,却宛如手下正统领着的是北疆十万镇北精兵,固守的是天下第一险关骁山关,视犬戎大军如同草芥,永远是那么胜券在握,成竹在胸。
戚玉霜的神情与言语,无一不向众人传递着一个信号——犬戎纵然占据极大优势,却依旧并非不可战胜。
满殿朝臣,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主心骨。
惶然无措,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绝望气息,这才一点点地逐渐消弭。宛如溺水之人乍然间从深不见底的水中终于猛地被人拉出了水面,得以露出脑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勤政殿角落中,甚至有人无声地抹起了眼泪。
一言而定军心。
兵逢绝境,最往往恐怖的不是敌人的强大,而是由内而外生出的,无法战胜敌人的恐惧。
吴老将军看着戚玉霜,目光中满是复杂之色,终于道:
“戚大将军,我辈皆已老矣,不能临阵杀敌。可若将令有召,我等,愿为大将军马前之卒,为国效死!”
曾经传为京城笑柄的儿女婚事,戚、吴两家之间的矛盾,在此刻,如同浮云般烟消云散。
众武将齐声附和。
戚玉霜的目光慢慢扫过武将行列,目光所及,尽是斑白的鬓发,与佝偻的身躯。
大孟近十年来,国无良将。但有年轻可用之将,皆遣往各地守关。朝中武将,竟只剩下了这一帮年过半百之人。
许多人比她父亲年纪还要大,如今,竟也以一种敬重信任的目光,注视着她。
戚玉霜的双眼中微微有些湿润,她沉声道:“老将军,请放宽心。”
她缓缓一揖,从左至右:
“犬戎猖獗,可我大孟,绝非无人!但使戚玉霜有一口气在,我大孟京城,绝不会破!”
直到满朝文武终于散去,戚玉霜独立于大殿之中,目光望向西方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显快步走下台阶,低声道:“信使来报,西域沦陷,振威关失守,恩国公……殉国。”
戚玉霜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她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周显手臂轻轻扣住她的肩膀,才感觉到,戚玉霜的身体,竟然在微微地颤抖。
乌诸国国力何等强盛,犬戎竟然不惜奔袭千里,屠灭乌诸国,也要借道西域,南下攻打大孟!
尽管在轻微地颤抖,但她的身体依旧笔直挺拔,宛如一杆银枪,伫立在一片晨光之中。
戚玉霜低声道:“镇北军远在骁山,莫老将军回援京城,至少需要一月有余。”
“洛江,是守不住的。”
周显深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早就已经有所推论,但当听到这个论断从戚玉霜口中不容置疑地说出时,他依然感到心中发寒。
“轻骑驰援洛江,还来得及吗?”
戚玉霜慢慢抬起头:
“来不及了。”
紧张的神经只稍微一放松,方才被她强行压抑下去的痛楚再度涌上喉咙,心口的伤疤隐隐作痛。
灭国乌诸,杀鸡儆猴。
当年月阚国被灭,西域许多国家就开始恐惧于犬戎的威势,转向犬戎。如今西域第一强国乌诸毫无防备地被灭国,西域的众多小国必然投诚犬戎。老恩国公历时数十年平衡弹压下来的西域三十六国局势,毁于一旦。
恩国公徐世忠殉国,五万西域守军阵亡殆尽,失三关,丢洛江,犬戎铁骑长驱直入,直捣京城。
京城之中,有数万惶惶无措的百姓,还有大孟的朝廷国祚,宗庙社稷。
而京城中仅有的,只是廖廖两万人的羽林军。
她当年在北疆不愿意用他们出战,如今,却报应到头上来了。
还有徐世忠,徐世忠战死振威关,原来梦中所见,竟是最后一面……
戚玉霜的心脏已经隐隐开始抽痛,血脉之中仿佛也在突突地跳着,一抽一抽地震荡着她的思绪。她猛地一低头,喉咙中几乎瞬间涌上一口血来。
——但是,周显还在旁边。
戚玉霜的指甲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强行将喉咙中的鲜血缓缓逼了下去,僵硬地露出一个气定神闲的微笑:
“不要怕,还有我在。”
这句话,她对身边的人说过千百遍,似乎有一种魔力,人们只要听到她这样的一句话,就像是得到了什么保证,下意识地放下心来,不再担忧、恐惧。
周显却突然轻轻伸出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玉霜,不要逞强。”
真是……戚玉霜嘴角的笑略微放大了一点,转眼间又苦涩了下去。
她弯下腰,猛地咳嗽了起来。
周显掌心忽然有些湿润。
他知道,那是戚玉霜在流泪。
周显的手指轻柔地捂在戚玉霜的眼睛上,一动不动。
名将有泪不轻弹,值此山河动摇之际,半丝软弱,也不可为外人所见。
戚玉霜的失态仿佛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快得令人感觉宛如幻觉一般。
她晃了晃身形,挺直了脊背。
周显沉默将戚玉霜随手披上的大氅再度紧了紧,领口白绒绒的狐狸毛堆满了她的颈间,显得她的下颌越发清瘦了。
戚玉霜大踏步向前走去,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梦中泡影一般,在东升的旭日中,不着痕迹地破碎成一团虚幻。
只有周显知道,他掌心的那一抹湿意,是真实的。
就像是微冷的晨光之下,凤凰饮恨,梧桐泣露。
与此同时,一匹几乎染成了血红色的快马飞奔入城,“咚”的一声连人带马扑倒在宫门前,用残余无几清醒的意识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洛江失守,吴存将军阵亡!”
万里燕丹,茫茫洛江,终究没有挡住犬戎铁骑的脚步。
戚玉霜走出勤政殿时,已经日上三竿,这回她一片素净的衣襟上,挂上了一块镶金嵌玉、花纹繁复的铁印。
历朝皇子皇孙们逼宫夺位势在必得的羽林军帅印,就这么被戚玉霜随手系在腰间,像是一块不起眼的配饰一样,丝毫看不出任何传说中的光彩。
她打小自带兵起,带过的雄兵大军不计其数,愁的一向是大军的尾大不掉,军令延迟,思考的一向是如何用将唯才,层层指挥。
实话说,她还真是第一次带人数如此之少的军队——这数量,都够她亲自上阵,手把手指挥一遍了。
可惜,京城之中,确实就这么一点歪瓜裂枣都算不上的“兵”,留给她指挥。
而摆在她前方的目标,是对抗犬戎收服了西域诸国后的十万大军,守住这座无路可退的大孟皇城。
周显跟在她的身后,卢辞、杨陵正遥遥地在宫门口等她。

镇国公府, 书房中。
四方的舆图悬于墙壁之上,杨陵目光认真地观看着舆图,道:“犬戎已渡过洛江, 恐怕距离京城, 不过三日的路程了。”
戚玉霜摇头道:“恐怕更快。”
一是高姚马的神速,二是洛江沿岸防线长百余里, 吴存镇守洛江上游的铁锁关关隘,关隘失守, 战报传回, 但犬戎大军真正的渡江时间,恐怕早就在此之前了。
“战报传回来了吗?”
杨陵从怀中取出战报, 道:“犬戎渡洛江, 占领益城,吴存战死,并州军伤亡惨重, 群龙无首, 已经向东回退了。”
吴存……戚玉霜心中唯余叹息。
“甘州军呢?”武德、宁安、凤泉均属甘州,想来也知道,甘州军的惨状,恐怕比之并州军更甚。
杨陵道:“听闻两万甘州军血战至最后五百人,甘州军主将庞宿宁死不降,自刎于凤泉城头。”
戚玉霜低垂下眼睛,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卢辞道:“为今之计,最稳妥的办法,便是将所有兵力集于城中, 固守不出, 消磨犬戎的士气, 伺机断其粮草补给。犬戎孤军深入,腹背受敌,必不能长久。”
戚玉霜忽然抬起了眼睛。
杨陵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戚玉霜每次露出这种表情,几乎都是心中猛然做出一个大胆的,甚至是叛逆的决断之时。
果然,戚玉霜声音冷静地开口道:“犬戎南下洛江平原之势,已不可挡。但我们并不是毫无办法。”
卢辞皱眉道:“有什么计策?”
戚玉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道:“我欲分三千羽林军,命一大将率领,潜出京城,与犬戎大军擦肩而过,直取益城!”
“这不可能!”杨陵断然道,“三千羽林军,纵然收拢甘州、并州军残部,有一万之众,也不可能攻下益城。”
犬戎在渡过洛江后居然放缓脚步,打下了易守难攻的益城,说明他们有意以此作为据点,粮草转运,补给前方。这样重要的城池,尤班单于必然派军镇守,岂是这几千羽林军与并州的残兵败将能够攻下的?
戚玉霜道:“不必攻下,只需收拢并州残部,待不久春汛到来,掘开洛水,水淹益城!”
杨陵的双眼猛然瞪大,就连卢辞仿佛也被戚玉霜这一大胆的计策惊得说不出话来。
周显忽然道:“益城之中,恐怕多非犬戎本部军马。”
“正是。”戚玉霜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可以以此,重创西域十六国军队,离间其与尤班反目。”
尤班单于所帅犬戎本族的骑兵不足十万之数,此次大军之中,有自愿或被迫向犬戎投诚的西域十六国军队,二者在一起,才组成了犬戎大军浩浩荡荡的声威。
犬戎骑兵行军速度快,战斗力极强,西域国军却良莠不齐,跟在犬戎骑兵身后,反而拖了后腿。以尤班单于用兵的性格,必然会率犬戎骑兵星夜兼程奇袭,而将攻城之战打发给西域联军,派信重的犬戎大将监视,由此控制益城作为后方重镇之用。
这种矛盾,向来是兵家用计的最好机会。
戚玉霜沉吟半晌,看向了卢辞与杨陵,叹息道:“若论我与你们的情分,这一战,应当我去。”
与犬戎骑兵擦肩而过,随时可能迎面撞上犬戎的大军,即使绕道犬戎后方,也极有可能陷入包围,全军覆没。
这一计虽然绝妙,但对于前去执行的将领来说,却是极为危险,九死一生。
“文藻,永先,你二人如今均为家中独子,一无兄弟姊妹,二无妻室子女,这样危中之危的任务,我不想派你们任何一个人去。”
“我有胞妹承嗣,比你们都要合适,只是如今局势,却容不得我擅做决断。”
“你们二人,谁愿意领命?”
“我去。”卢辞直接开口应答了下来,甚至抢在了心直口快的杨陵之前。
他的目光深深地看着戚玉霜,道:“永先年轻,难当此任,我愿前往。”
杨陵张着嘴,刚想抗议,就看到戚玉霜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一气呵成地从桌上抽出一支金漆将令,道:
“文藻,保重。”
卢辞双手接过将令,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
他双眼在戚玉霜的面颊上微微停顿,却只是停留了短短一瞬,随后猛地转过头,征袍甩过一道雪白色的弧度,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戚玉霜转头看向杨陵,道:“永先,你就留下来,与我共守京城。”
杨陵道:“羽林军已基本将百姓全部撤入城中,今晚就可以升起吊桥,封锁四门,开始固守。”
“不。”戚玉霜忽然打断了他。
“现在还不是固守的时候。”
杨陵一愣。
戚玉霜的眼睛慢慢地转向舆图上,京城以西一片墨色浓重的阴影。
她守过八百里骁山,将犬戎一次又一次拒之关外,如今……
“这京城西面,不是还有十里青屏山吗?”
卢辞带走了三千羽林军中的精锐骑兵。这三千人,需要轻骑跨越洛江平原,绕过浩浩荡荡的犬戎大军,在春水解融之时,奇袭益城。
这是一支没有归路的军队。当他们千里奔袭至益城时,也许大孟京城早已覆灭,但卢辞,依然会坚定地执行戚玉霜的将令,用犬戎人的鲜血,祭奠大孟亡魂。
周显道:“羽林军中郎将窦克孝,此人乃窦存锡之子,勇猛过人,可堪任用。我会与他留守京中。”
你大可以放手去做任何决定。
戚玉霜点头道:“京中有殿下与窦将军,我无忧矣。”
说罢,她目光看向杨陵,笑道:“永先,当年学兵法,最后一计,先生教不了你,我和文藻开玩笑,不肯讲给你,你一直愤愤不平。”
“今日,我便讲这最后一计教给你。”
“它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镇国公府的灯挑了一夜,在瑟瑟紧闭的万户千门之中,显得尤为明亮。
第二天的晨晖升起之时,戚玉霜已经披挂整齐,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堂之中。
周显几乎一刻也错不开眼睛,目光一步一步地追随着她,仿佛一闭眼睛,她就会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杨陵站在她的身后,背后已经背上了那柄名震天下的铁脊弓。
她的副将不在,那就由他来为大将军背弓,慷慨出战,迎向百倍于己的强敌。
忽然,门外有人高声来报:“大将军,府门外有人自称恩国公府之人,求见大将军!”
戚玉霜一怔,目光中也露出一丝惊讶之色,道:“快请!”
门口跌跌撞撞走进数个人影,远远看去,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满身的风尘之色,相互扶持着向里走来。
戚玉霜愕然起身,三步并做两步,快步向前迎去:“嫂子!”
在众人中间,是一位秀美如兰的少妇。即使连日赶路,狼狈不堪,但身上幽静如兰的气质却依然宛若一股清流,令人见之便觉温柔可亲。
这位少妇,正是恩国公徐世忠的遗孀,林传慧。
林传慧见到戚玉霜,一双弯弯杏眼中的泪水如同开闸的堤坝,扑簌簌落了下来:“玉霜贤妹,你徐大哥他!他……”
“我知道,我都已经知道了。”戚玉霜轻轻扶住林传慧的手臂,轻声安慰。
林传慧终于再也忍不住,喉头一哽,扑入了戚玉霜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戚玉霜眼眶也微微泛起红色,她拍着林传慧的背,柔声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嫂子与两位侄儿。”
振威关失守,徐世忠战死,她以为徐家满门老小都难逃厄运,没想到林传慧与孩子们竟然能够逃出来。
林传慧身后,一位一直沉默着的青年上前一步,对着戚玉霜躬身行礼,道:“大将军。”
戚玉霜目光略微一顿,看着他的相貌,心中就清楚了三分,道:“你是徐家的二公子,世忠兄的二弟徐世义?”
恩国公膝下育有二子,长子徐世忠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是当之无愧的世子人选。二子徐世义,乃是妾室所出,自小性情古怪。她从前并未见过徐世义,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说,徐世义不爱排兵布阵,不修为将之正道,却偏爱一些不入流的奇巧小道,将来恐怕难成大器。
眼前青年,面容与徐世忠相仿,只是更加白净削瘦,眉眼之间,甚至有些秀气。
如今一见,似乎与传言所说并不一致。
“正是。”徐世义目光认真地打量着戚玉霜,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敬重,“戚大将军,久仰了。”
林传慧又抽噎了两声,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戚玉霜怀里退了出来,用手胡乱拭了拭眼泪,道:“振威关城破前,世忠将我与两个孩子塞入车中,命二叔护送我们赶回京城。”
“这一路以来,多亏有二叔护持,我们娘儿几个,才得以回到京城。”
徐世义面色没有什么波动,似乎习惯了长久的沉默,静静地站在林传慧身后,轻声道:“都是一家人,长嫂不必客气。”
林传慧脸上的泪痕很快被风吹干,她压抑下心中的悲伤,看向戚玉霜,手伸入怀中,轻柔地取出一样红布包裹的东西,递给戚玉霜:“临行前,世忠命我将此物带回京城,务必转交给玉霜贤妹。”
“哦?”戚玉霜眉头一凝,接过绢布包裹。
红布包裹很轻,隐约可见其中的形状,似乎是一卷绢帛,拿在手中,似乎随时会北风吹去。
林传慧靠近戚玉霜的耳边,声音中含着一丝泪意,轻声道:“此乃恩国公传下的西域三十六国地形图,其中都是当年老人家跨马踏平西域时所绘,所有山川地形、谷岭小道,西域一切险关要隘都在其中。传至世忠手中,因有此图,西域三十六国从不敢犯大孟边境。”
原来如此。
戚玉霜耳畔,忽然响起了那天梦中,徐世忠温和而坚定的话语:
“这江山……就要托付给你了,戚将军。”
戚玉霜的手指骤然收紧,几乎将包裹外层的红布捏出一层褶皱。
林传慧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方才的泪水仿佛已经被风吹尽,她握着戚玉霜的手臂,语气一片肃然:“他临行前,让我将他的遗言转达于你。”
戚玉霜猛然抬起头。
林传慧没有任何停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世忠生守西域,所交无几,唯有玉霜贤妹,可堪托付。我中计身死,有辱家门。故以死殉国,谢罪于天下!”
“只是,从今而后,这北疆与西域……”
“就要压在你一个人的肩上了。”
“……戚将军。”
戚玉霜猛地后退了一步,眼中一片酸涩,几乎说不出话来。
周显一把扶住她的肩膀,戚玉霜身体的重量似乎终于有了一个支撑点,这才慢慢地呼出一口沉重的气息。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将信任托付在她的身上。
江山在下,家国在后,她……无路可退。
戚玉霜轻轻躬身,对着林传慧施了一礼:
“世忠兄所托,玉霜,定不辱命。”
她站起身,猛然大步向门外走去。
在她迈出府门的一霎,手忽然被人从后方握住了。
戚玉霜想要回头看去,却猝不及防地被人一拉,仓促地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她身上的金甲一寸一寸带着冰冷硌人的温度,对面的人却仿佛毫不在意,双臂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声音低哑:
“一定要活着回来。”
“你……”戚玉霜有些愕然,手微微抬了一下,叹息一声,缓缓落下,抚了抚他的鬓角,哑声道,“怎么还像个孩子?”
周显把头埋在她的颈间,手臂如同铁箍一样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周显像现在这样,几乎可以说是在无理取闹了。
戚玉霜无奈地轻轻笑了一声,手臂动了动,在周显的桎梏之下,勉强把腰间一个东西解了下来,放到了周显怀里。
周显微微一怔。
那是一方冰冷的铁印,透过衣服,隐约还能感觉到上面繁复突起的纹路。
戚玉霜道:“羽林军帅印,我留给你。”
周显双目微微睁大,立时就想说些什么,却被戚玉霜无情地打断。
“城内一万羽林军,也是留给你的。切记,提防高贵妃与周昂,必不得已之时,可以杀之。”
周显道:“城中我自可掌控,这一万羽林军,应当随你出战。”
多一份兵力,多一分胜算。
戚玉霜摇了摇头,笑道:“这一万羽林军,一来为保护你,二来,若是我战死青屏山,你……”
她的嘴被周显捂住了。
周显清亮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在央求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戚玉霜这一次态度却非常坚定,她一根一根掰开周显的手指,攥住他冰凉的手掌,直视着周显的双眼,缓缓道:
“若是我战死青屏山,这一万羽林军,会奉我遗命,护送你……出城离开。”
镇国公府门外,同样全副披挂的踏雪,仰天长嘶。
她的马鞍,在等待大孟的将军,三军的主帅。
戚玉霜轻轻放开周显的手,头也不回地向着门外走去。
京城外,熙熙攘攘的百姓如同慌不择路的潮水,无边无际地从广袤的原野上向狭窄的城门口蔓延。
人声沸腾,恐惧与喧哗之声响成一片。在窦克孝率领的五千羽林军指挥下,这才维持着还算勉强的秩序,人潮鱼贯而入,退入厚重的城门之中。
坚壁清野,从不是一句玩笑话。大批百姓秋冬的存粮从地窖里一车一车地运了出来,牛车拉着,避开百姓大潮,走了城西角门,一趟一趟地送入京城之中。送到后来,百姓的牛车已经不够用了,窦克孝当机立断,将军中的战马派出数百骑,专门负责拉车运粮,这才使运粮的速度周转了起来。
这些粮食,不仅是为了斩断犬戎就地的补给,更是为未来漫长不可预知的守城做着准备。
一旦犬戎围城,以京中羽林军的兵力,最好的办法就是退守孤城,与犬戎打消耗战。犬戎远道而来,纵然骑兵速度再快,也不免于长途奔波,人困马乏。加之骑兵在平原作战最利,一旦将之拖入城关攻防的战事中,犬戎骑兵的劣势就会暴露无遗。
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有隐隐的火光闪动,那是来不及搬运入城的存粮,被一把大火点燃,烧成了一片灰烬。
马嘶人起,烟尘滚滚。
在半边天几乎染成血色的夕阳下,八千羽林军骑着战马,踏出京城城门,向西面的方向奔驰而去。
羽林军跨出城门,最后一批百姓的大潮,也退入了城墙之中。

宽阔雄伟的城门, 在一进一出的人潮擦肩而过时,竟也显得格外狭窄了。
一匹匹战马,几乎是擦着入城百姓的衣襟飞驰而出。
入城的百姓, 齐齐目送着羽林军子弟跨马出城, 脖子不断向身后转动、回望。
一时间,城门洞中, 寂静无声。
昏黄的斜照如同庄严而肃穆的光影,追随在羽林军身后, 留下长长的倒影。
人群之中, 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悲伤,恐惧, 如同浪涛一般, 淹没了所有人。
她们第一次看到,那位在民间故事中战无不胜的战神,戚玉霜。
在她身后, 飘扬着赤红的大旗, 上面用银钩铁画的大字,书写着一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字——
“戚”!
这位百姓心中宛如神明的戚大将军,正带领着为数不多的军队,跨马出西门,迎向了犬戎大军到来的方向。
——仿佛,夸父逐日、蚍蜉撼树。
人群之中,有人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惶惧,发出一声巨大的抽泣,大声喊道:
“大将军, 千万保重啊!”
这一声呐喊, 仿佛在一瞬间点燃了人潮中迭起的情绪, 无数人掩面哭泣,高声的呼喊一浪高过一浪,被城门洞重重叠叠地回响放大,听在耳中,如同身后掀起的不息浪潮:
“大将军,保重!”
“戚将军,请千万——保重!”
他们无数次听过她的威名,对她抱有着盲目到近乎无条件的信任。仿佛有戚玉霜在,京城就会像故事里北疆的一座座城关一样,永远不会被犬戎攻破。
戚玉霜伏在马背上,手指微微一颤,眼睛霎时间有些发酸。
前方,是仇敌大军,背后,是黎民百姓。
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将北疆的百姓挡在身后,为他们力战沙场,用鲜血浇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骁山长城。
如今,是京城的百姓,在期盼着她的胜利,在等待着她的归来。
她生在将门,世受皇恩,食民之禄——为的就是马革裹尸,以血还报的这一天。
她从来就没有退路,这是她自愿背负的。
但戚玉霜没有回头。
就在羽林军最后一匹马踏出城的一刻,京城最后一扇大门,轰然合拢了。
京郊,青屏山。
十里青屏山,并非是以其青翠之色而得名,相反,是以这一“屏”字而得以命名的。
蜿蜒曲折的青屏山脉,如同一道屏风,障立在宽阔无垠的洛江平原上,三面环抱,将京城围抱在当中。
虽然青屏山山势并不巍峨险峻,但却为身处平原腹地的京城,树立起了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年复一年地挡下自西北吹拂而来的旷远绵渺的狂风。
唯一一道可供风势通过的峡谷,名为:“扼虎口。”
扼虎口,是通过青屏山,一路向东前往京城,最为重要的咽喉门户。
此刻,戚玉霜与八千羽林军,就站在扼虎口两侧的山崖之上。
这八千羽林军的校尉冯稼,没有敢与杨陵并排,而是立于戚玉霜身后半步的位置。
在众人紧张沉肃的氛围之中,冯稼挠了挠脑袋,似乎想要略微缓解这种令人心脏都感到不适的沉闷,憨笑一声,说道:
“当年在镇北关中,末将就想要追随大将军出战迎敌,可惜大将军未曾用末将等人。不想今日,竟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他并非赵鼎这等依靠姻亲升任的羽林军将领,却也与窦克孝不同,没有窦存锡那样威名赫赫的父亲与一身出众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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