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徐世忠也随口提到了西域的情况,说如今犬戎三部内斗,西域众多小国不知所从,又重新开始向大孟示好,以求庇护。就连西域第一强国乌诸,最近也开始频繁派遣使臣与商贾前来大孟,有意于两国加紧修好。信笺的最后,徐世忠提到,他不久前派人再度前往月阚国遗址暗查,终于有一点细微的发现。
在月阚国的灭国之战中,犬戎曾围城多日,最终攻入月阚,大肆屠城。可在远离城门的地方,却发现了大量的残留血迹。这血迹究竟来源于谁,不得而知,但徐世忠却隐隐感觉,这之中,恐怕有些蹊跷。
戚玉霜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提起笔,开始了回信。
新春过后的这段时间,戚玉霜在家中悠然地研究起了文墨,而千里之外,高良、高庆死于匪患的消息,也终于传回了华康宫中。
高贵妃听此噩耗,当场昏了过去。
半晌之后,在宫女们掐人中、捶后背的一番努力中,高贵妃终于悠悠醒转,泪水瞬间淌满了她秀美的面颊。高贵妃一把拉住大皇子周昂的衣袖,尖声泣道:“是有人要害他们!一定……一定是有人害了他们!你舅舅和表兄之死,是被人所害!”
周昂阴沉着脸,表情不断变幻,胸中浮起了千万种无法遏制的猜测。
冀州匪患虽然猖獗,却还没有到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虐杀大孟流臣的先例。
究竟是人祸,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可若是故意为之,那就是有人假扮成了冀州路匪,杀死了高良与高庆,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
高家踞于朝堂这些年,结仇不少,可真说到敢调集人手假扮路匪,拦路截杀朝廷钦犯,这种狠厉的胆量与决绝的手段,满朝之中,恐怕也只有一个人能做的出来……
周昂霍然起身,道:“我这就去面见父皇!”
戚玉霜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报私仇,行此胆大妄为之事。她今日敢于追杀曾经的高家,明天,便能对昔日冤屈了戚家的天奉帝与高贵妃动手,如此藐视天威,藐视皇家,他必要以此事为引,将父皇心中对戚玉霜功高震主、野心难驯的疑虑彻底引燃,让戚玉霜永无翻身之日!
周昂迈开大步,急匆匆跨出殿门,就在他即将踏出华康宫宫门时,左右两侧,冰冷的刀锋骤然弹出,在他的面前交叉成一道雪亮的弧光,挡在了周昂的面前。
周昂愕然失色,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拦阻于我!”
华康宫门之外,披甲执坚的兵士整齐而立。为首之人淡淡道:“陛下龙体抱恙,不便探望,大殿下,请回宫。”
周昂怒声道:“此乃华康宫门,尔等竟敢手执利刃,以刀兵相欺!”
为首的兵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怜悯地说道:“大殿下与贵妃坐高氏之罪,太子仁厚,仅暂使二位居于华康宫中,已可谓是仁至义尽了。殿下还是请回吧。”
“太子?”周昂猛然捕捉到了兵士话语中的重点,“怎么是太子?”
兵士道:“陛下染疾,如今是太子殿下代理国政。我等皆是奉命行事。”
周昂的心,猛然沉了下来。
天奉帝竟然真的因为高氏之事,迁怒于他和母妃,将大权交给了太子周显。
高家这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周显身为太子,如今临朝监国,名正言顺。他若是能在此之前,彻底扳倒戚玉霜,或许还有机会翻盘,可如今周显这副鱼死网破的做派,这分明是要将他们母子,困死在华康宫中!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扑簌簌”敲打窗棂的声音,声音极为急促,戚玉霜快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一只雪白的信鸽飞了进来。
她手指翻动,解开鸽腿上寄来的信笺,心脏忽然无端地“砰砰”跳动起来。
信上只简单写了两句话:
“尤班单于灭娄邪部,屠城。”
“骁山外,现鹰师踪迹。莫老将军引兵,北上探查。”
戚玉霜的眉头猛然皱了起来。
尤班单于,灭娄邪部?
短短一句话,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却十分巨大。
如此短暂的时日内,尤班单于竟然直接屠灭了整个娄邪部?娄邪部乃是犬戎三部之中,人数最多,兵力最为强盛的一支。不然娄邪单于也不能在三部离心的情况下,稳坐单于的宝座近十年。其所倚仗的,正是娄邪部强大的武力。
尤班单于与娄邪单于分踞王城与齐噶尔山,本应是二虎相争、互相试探的状态。以犬戎三部的内部实力而言,二者应该需要数年时间,才能逐渐在消耗战与拉锯战中决出胜负。
可如今尤班单于竟然不仅在一夕之间战胜了娄邪单于,更以绝对碾压的方式将娄邪部直接屠城。他究竟是在之前隐藏了实力,佯弱诱敌,还是另有原因?
尤班难道真的如传言所说,是一个“疯子”?娄邪部族人有数万之众,皆是乌那神的子民。犬戎三部但凡信仰乌那圣神之人,都不会轻易对自己的同族下手,更何况是展开如此血腥的杀戮。犬戎三部并无死刑之法,即使犯下死罪,通常也只是逐出城邦部族,放逐到沙漠之中,任其自生自灭。可就在一夜之间,犬戎三部之一的娄邪部被尤班全部屠戮殆尽。这在犬戎人心中,恐怕简直是悖逆天理的大不韪之事。即使在犬戎剩余的两部之中民心尽失,人皆震悚,尤班也一定要屠戮同族。莫非他的性情真的如此残暴,甚至到了不问利害的程度?
如果不是如此,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戚玉霜的心脏“咚咚”地跳动着,她披着衣服,在屋中缓缓踱步,大脑中迅速思考着犬戎与大孟的局势。
“骁山外,现鹰师踪迹……”
尤班单于除去平生大敌,与娄邪部一战,多半是两败俱伤,兵力必定受损,此时出现在骁山之外,却为何故?
若想趁她与北疆数位大将不在北疆,挥师南下,恐怕并非上好时机。一来冬日塞草枯黄,春日到来之前,正是犬戎粮草马匹最为困乏的时候。犬戎缺乏足够的粮草补给,若要南下攻孟,必然会在骁山防线与镇北军僵持消耗,一旦久攻不下,粮草难接,便只能无功而返,徒耗人力。二来,她与卢辞、杨陵虽不在北疆,但有莫老将军引三军驻守骁山,她临行之前,也手书数道计策,留与莫老将军,犬戎若真趁此时机南下攻骁山,必中她留下的几道防线与陷阱。尤班单于对此不可能没有丝毫的防备。
那么,尤班单于的亲卫鹰师,为何会在骁山之外现身……
戚玉霜随意披着大氅,拢了拢头发,一边思索,一边走出卧房,绕过一道回廊来到书房,站在舆图之前,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其上恢弘起伏的山川与河流。
北疆,骁山。
犬戎王城,齐噶尔山。
正沉思之际,门外忽然有人来报:“太子殿下驾到。”
戚玉霜还没来得及反应,周显已经走到书房门前。
戚玉霜道:“请进。”
话音落下,她才意识到自己如今穿得太过随意,接迎太子,有些于礼不合,于是连忙左手把大氅拢起,右手去挽头顶上松散的鬓发。
周显进入书房时,看到的就是眼前的这一幕。
云霞如锦,灿然的金色朝晖透过书房的窗棂跃入屋舍之中,正照在立于窗前的背影上。
戚玉霜正披着那件他曾亲手为她系上的白狐裘大氅,雪白的毛绒领口堆在她的颈下,她正用右手将一头松散的青丝高高拢起,在温暖的金色朝阳下,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后颈。
如同白日照雪,光华满目,周显心中猛然悸动,身形不由自主地定在了原地。
他日夜思念,只要一想起,心中便柔软一片的心上人,正在他的面前,毫不设防地绾起一头长发,如同乌云压雪,令人不敢直视。
戚玉霜出现在人前之时,长发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地挽起,旁人难见分毫。天长日久,周围之人早已习惯她的模样——或是凤翅金盔深压双鬓,又或是束发紫金冠高挽青丝,鎏金抹额勒在额前,就连一丝碎发,也鲜少泄露而出。戚玉霜生平几无败绩,未尝有丢盔弃甲,鬓发凌乱之时,加之她声名盖世,积威深重,因此,大多人似乎从未想到过,戚玉霜私下的模样。
这一场宫变,似乎确实在她身上留下了些许细微而深刻的印痕。也许是更深一层的失望,又或许是久压心中、进退难全的顾虑,在君臣矛盾爆发之时彻底撕破,她身上一直以来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忽然放松了下来。如今的戚玉霜,反而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松懈和淡然,。
洒落如云的长发被她修长的手指随意拢在掌心,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素白簪子松散地簪在头顶,碎发从鬓角垂落而下,仿佛打开了一道细微的缺口——一种罕见的慵懒而温柔的气质,从这一道毫不设防的缝隙中倾泻而出。
戚玉霜听到周显的脚步声,回过头,道:“嗯?殿下来了。”
周显沉默片刻,才轻轻地应了一声。
戚玉霜笑道:“殿下如今代理国政,怎么有时间前来?”
周显却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道:“用过早膳了吗?”
戚玉霜顿时哽住。
……没有。
她还没有来得及编句话糊弄过去,周显却像是住在她心里似的,一眼就知道了她想要说什么,道:“我也没有用早膳。”
戚玉霜哭笑不得,只能命人上菜,“陪”这位太子殿下用他的第二顿早膳。
周显在饮食之间,一向气度礼仪极佳,衣袖拂过,举动间无一丝声响传出。戚玉霜知道他“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一边用早膳,脑海里一边回想着刚才思索的事,面色却平静如常,没有泄露出丝毫的异常。
周显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眉宇之间,片刻后,将筷箸轻轻放下,道:“有事发生?”
心事被周显一眼看了出来,戚玉霜心中略微惊讶,心道,她养气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应当早已炉火纯青,周显又是从何处发觉她的心事?
不过既然已经被周显问了出来,戚玉霜便也没有隐瞒,道:“殿下应该已接到北疆军报,尤班单于灭娄邪部,一统犬戎。”
周显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朝中为此事已经吵开了锅,许多人认为娄邪单于输在兵力,尤班单于不过仰仗人数之利,才得以战胜娄邪部。尤班单于年轻气盛,应当更易对付,正可以此契机北出骁山,趁虚而入,打犬戎一个措手不及。也有人态度悲观,认为尤班狡诈如狼,在此战得胜之后,未免不会由兴起向大孟挑衅之心,也许要重提和亲议和之事。
周显并没有将这些乱七八糟的观点讲给戚玉霜听,只是挑了几位重臣的态度讲了讲,然后道:“此皆庸才,不足论也。我此次前来,还是要请你的示下。”
戚玉霜被周显的话逗得轻轻笑了一声,然后才慢慢道:“尤班单于,绝非这么简单。”
“听闻尤班单于的鹰师现身于骁山之外,我恐是诱敌之计,思来想去,总觉心中不安。昨日接到恩国公来信,信中言及西域三十五国因尤班与娄邪相争之事,纷纷异动,我想,这或许是我大孟重新收服西域的机会。”
周显道:“不错,此次元夕,除乌诸国外,西域三十五国大多朝贡新春贺仪,以示交好,我已交于鸿胪寺承办。”
“除乌诸国外?”戚玉霜的眉头陡然一蹙。
“乌诸国不曾来贺?”
“不曾。”周显道,“乌诸乃丝路门户,常以国力自傲,已多年不向大孟朝贡。”
戚玉霜的心陡然一沉,下意识道:
“不好!”
周显目光一怔,立时道:“怎么?”
戚玉霜道:“恩国公信中言道,近日乌诸频频遣使来至大孟,有交好之意。恩国公来信实为安抚于我,来信之时,当在新春之后。乌诸屡次遣使入振威关,言为交好,却连新春贺仪都不曾来朝,两厢矛盾,必有蹊跷!”
周显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瞳孔骤缩,道:“乌诸国之中,恐怕有诈!”
戚玉霜猛然推门而出,语气中透露出前所未有的急促,厉声喝道:“即刻八百里加急,传信恩国公,谨防……乌诸诈降!”
一名亲兵听受将令,当即跃上战马,怀中揣上纸笔,头也不回地向城外奔去。
然而,戚玉霜的心头,却笼罩上了一层越来越重的阴云。
她的鼻尖,似乎在这一刻,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味道。
遥远的西域大漠之中,燕丹山如同一条蜿蜒无边的长龙,盘踞在风沙弥漫的古老荒原上。
塞北的风沙每一次欲往南下,都被巍峨的燕丹山横空挡下,将黄沙与寒风拦截在荒凉无垠的黄沙塞外。
高耸入云的山顶上,长年白雪皑皑,积而不融。只有积雪下沿之处,才有涓滴水流慢慢滴落,逐渐汇聚成河,自燕丹山巅流淌而下,孕育出了山脚下一道狭长而丰美的水草之地。
古老悠长,贯通西域的丝绸之路,就是从这里发端,沿着这一条生命般的绿洲,一路向西。
振威关,就修筑在西域之路的起始之地,扼守着西域通向大孟的咽喉要道。
北方的天际线上,狂风席卷而来,扬起漫天黄沙,仿佛形成了一条咆哮的怒龙,遮天蔽日,将半边天空染成了赤黄之色。
振威关城头,守关的将士鼻子忽然微微抽动了一下。
从北方吹拂而来的遥远风中,除了充斥鼻腔的黄土沙尘,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为首的将领皱起眉头,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他的心脏在此刻,忽然“砰砰砰”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队西域使团的骆驼队出现在了黄沙弥漫的天际线上。
星星点点的黑色的影子,在茫茫黄沙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驼铃声叮叮当当,悠扬地从风中传来。
“那是什么人?”振威关城墙上的守将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在沙暴肆虐之时,怎么会有人穿越狂风与黄沙,前来振威关?
第87章 故人入梦
驼铃声越来越近, 已经走到了振威关城门前。走到近前,守关的将士们才看清,是一队西域人打扮的队伍, 骆驼身上都背负着巨大的黑色箱子, 里面约莫是有贵重的货物或珠宝,在砂石中踩下一个又一个极深的脚印。
守关将士在风声中大声喊道:“尔等是何人?”
作为丝绸之路的发端, 振威关两旁的城镇是大门开放,供商旅行人往来贸易的。大孟与西域有通商之好, 西域三十六国的商人常常通过振威关两旁的边市, 与大孟人进行贸易往来。
但振威关身为西域第一重镇,向来守备森严。其中驻军过万, 更有名将恩国公一脉镇守, 为的就是保护丝路通往大孟的咽喉要道。因此,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外族人通行的。
驼队为首的一人操着一口怪异的大孟腔调, 也高声回答道:
“我等是乌诸国的使者, 奉我王命令,向大孟皇帝陛下朝贡新年贺仪。”
“因为沙暴耽搁,这才晚了日程。于振威关外绕道而行,恐耽误了两国邦交之礼与皇帝陛下的贺仪,特请将军高抬贵手,放我等通行。”
“原来是乌诸国的贵使。”城上守将心中不知从何而来的惴惴不安之感这才略微平复,他的脸上换上了一副和善的笑意,朗声道,“请贵使出示通关文牒, 我等自然可放诸位通行。”
这些守城的将士都知道, 大孟在这些年中, 国力衰减,对于西域三十六国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震慑力。其后,月阚国被犬戎所灭,犬戎又时常向西继续侵扰西域诸国,弥善、羯那等几个小国已经转向犬戎俯首称臣,认犬戎单于为主,不再亲近大孟。
但乌诸国作为西域的门户,十六国中国力最为强盛的一个,至今,仍与犬戎保持着较为冷淡的关系,不曾向犬戎称臣。乌诸国的商人也是边境互市中最为活跃的一个群体。近些日子以来,乌诸国屡次派遣使臣与商队入关,与大孟修好,众人开始还有些惊奇,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听到驼队是从乌诸国而来,就连振威关城门口的兵士也放松了三分警惕,查验驼队手中的文牒,发现果然是盖有乌诸国国章的正式文牒后,手一挥,示意这一行人没有问题。
振威关厚重的城门,缓缓向北方打开了。
这一晚,戚玉霜睡得极不安稳,闪烁怪离的梦境如同走马灯一般轮番上演,令人目不暇接。
落日如同一片快要燃烧殆尽的火光,烽烟冲天而起。
卢辞、杨陵像是从血里捞出来的人一样,在一段硝烟四起的断壁残垣之下,与许多熟悉的面孔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戚玉霜看不清他们的身躯,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而城外,忽勒古、沙尔那、娄邪单于……一张张狰狞而阴厉的面孔,如同走马灯一般向城里扑来。
戚玉霜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已经提起了寒如秋水的龙泉剑。龙泉剑剑尖垂下,鲜血由上至下,不断地滴落下来。
她没有任何犹豫,提剑将这些魑魅魍魉一个个斩于马下。
忽然,她的身旁响起了一个温和的青年声音。
“玉霜贤妹,你也在这里?”
戚玉霜猛地转过头,不由得吃了一惊。
眼前的青年,眉眼依稀可认,赫然是多年不见的徐世忠。
徐世忠的眼神极为温和,像是在看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柔声道:“玉霜贤妹,没想到,还能再见你一面。”
戚玉霜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伸出手,一把拉住徐世忠的衣袖:“世忠兄,你现在在哪里!”
徐世忠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他抬起头,柔和的目光仿佛在一瞬间跨越了千山万水,最终落在这一轮仿佛即将熄灭的夕阳之上。
“这江山……就要托付给你了,戚将军。”
戚玉霜一怔。
徐世忠的双眼中,似乎浮上了一丝难言的不舍。然而,他的身影却如同被骤然戳破的泡沫,眨眼间飞速破灭!
“玉霜!”戚玉霜的手还没有来得及去拉住徐世忠,就被一个有力的身影从背后抱住,“玉霜!”
戚玉霜猛然回头,却看到周显用肩背挡下了密密麻麻的羽箭,伏在她的背后,手臂用力地环住她,嘴角骤然流下一抹鲜血!
戚玉霜蓦地睁开双眼,强烈的不安如同重锤击打在胸口的脉搏中,黎明前的最后一片黑暗,遮蔽了窗外远山的轮廓,影影幢幢。在她抬目远望的一瞬,火红的朝阳,猛地挣脱了地平线,从山顶升起,赤红的霞光浓烈如火,在昏沉的天空下,仿佛十里远山陡然燃起滔天烈焰,直冲云天。
这样的奇景,远方天际维持不过一刻,便飞速消失了。
然而,戚玉霜的心中,却慢慢升腾起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她披衣而起,只觉得心里突突乱跳,像是有一盏盏小鼓在她的心脏上重重地敲击着,令人心乱如麻。
她回过头,正看到窗外一丛丛赤红如血的梅花。
此时,正到了梅花开放得最为艳烈的季节,一树树红梅迎霜怒放,红如朱砂,艳若鲜血,几乎将整座墙壁都映成了红色。
此日清晨,一名浑身浴血的信使,连人带马,一头撞上了京城西门的城墙。
待守城军士慌忙下城查看之时,才发现,战马在全力狂奔数日之后,已然力竭头昏,不辨事物,一头撞死在了城门上。
守城军士颤抖着手,去探马上之人的鼻息,却发现,此人早已气绝。
唯有半只残缺的手掌,仍然紧紧攥着贴于心口处的一份染血塘报。
京中所有大臣,在堂堂年节的清晨时分,被从被窝里拉了起来,十万火急地赶到了勤政殿。
御案上,摆放着这份染血的塘报。
塘报中的内容,传到天奉帝耳中,天奉帝目光巨震,似乎想要发出什么声音,却在中途戛然而止,如同一只被卡住喉咙的鹦鹉,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响动,手脚猛然抽搐了起来!
“陛下!”
“陛下!”
“陛下——”
侍卫与太监见势不妙,急忙向龙榻的方向冲了上去。
然而,天奉帝老迈的身躯,却如同断了线的纸鸢一般,重重地颓然倒下!
天奉帝昏迷不醒,太子周显不得已,在朝臣的共同劝说下,暂代一切军政大权,统摄朝政。
那份塘报,摊在了每一个朝臣眼前。看到的人,无不肝胆俱裂。
——尤班单于屠灭乌诸国,扮作乌诸国使臣,骗开了振威关的大门。
在驼队沉重的黑色巨箱之中,藏匿的是犬戎最精锐的杀手。
振威关城破,恩国公徐世忠殉国。
犬戎铁骑如同不可阻挡的利刃,势如破竹,顺着燕丹山平坦丰美的塞上走廊,挥师南下!
武德、宁安、凤泉三关,一夜失守。
有人颤抖着声音,用一种极度恐惧的语气,问出了所有人都关心的一句话:“犬戎骑兵,现在……到哪里了?”
三关失守,犬戎人跨过燕丹山最后的余脉,接下来的,便是一马平川的洛江平原。
洛江背后,就是京城。
忠勇伯吴老将军年逾六旬,此时,也撑着身体强硬地站在朝堂之上,给出了依据他多年经验,推测出的答案:
“犬戎大军,恐怕已至……洛江对岸。”
兵部侍郎秦骞颤声道:“渡过洛江,三日内就可直抵京城,洛江以东,除京城外有十里青屏山,其余再无险可守!”
他这一句话,仿佛在场中落下了一道惊雷。知道大孟布防的武官们心中愈发沉重,而许多从前对此不甚了解的文臣,听到此话,只感觉心脏都在这一瞬间停滞了。
有人哑着声音询问道:“洛江东岸,是哪一军驻守?”
郑弘终于开口,语气极为凝重:
“并州军。”
并州军主帅高温,原为高良之弟,因坐高家之罪,被革职查办,前去接任的乃是忠勇伯长子吴存,如今……只怕才刚刚到任。
周显慢慢抬起头,声音冷到了极致:“洛江……恐怕是守不住了。”
他的声音不徐不疾,却宛如一盆冰水,骤然浇在殿中所有人的头上。
秦骞终于忍不住尖声道:“殿下为何出此大伤士气之言?洛江水势极大,可称天险,上有铁锁关拦江,只要开启铁索,犬戎将不战自退。吴将军乃将门出身,勇冠三军,何惧犬戎区区蛮夷之辈?”
秦骞目光赶紧在殿中转了一圈,似乎想要找到几位支持者,却发现殿中大多武将的眼中,已经带上了与太子周显一般无二的凝重之色。
忠勇伯长子吴存,虽然出身将门,其父吴老将军也曾征战沙场,立下功勋,但吴存其人,性格敦厚,柔弱不争,从未参加过大战。
吴老将军硬撑的背脊,在这一刻,似乎也终于不堪重负,微微佝偻了起来。但他的语调中,却是一如既往的冷硬与耿直:
“我儿吴存,非犬戎之敌。想必如今,已然……死矣。”
满殿之中,一片沉默。
秦骞的声音越来越颤抖,尖声道:“洛江一旦失守,敌军跨过洛江,京城将直接暴露在犬戎铁蹄之下。城中不过两万羽林军,如何能挡得住犬戎大军!”
大孟军事布防,强干弱枝,除边疆防线外,各州驻军均不过一二万州府军队。因常年与北疆犬戎对抗,大孟最为强劲的镇北大军驻防骁山一线,如今根本不及来救,西域五万守军牺牲殆尽。犬戎行军如电,奇袭京城,京中眼下只有两万羽林军,怎么能够和犬戎的铁骑相抗衡?
周显没有理会秦骞,他目光深沉,扫过满朝文武,道:“传孤口谕,急调北疆镇北大军南下,冀州、兖州、豫州三府军队回援京城。”
“传命京兆尹,京畿百里范围内所有百姓,一日之内必须入城避难。如今深冬,麦谷早已收尽,羽林军须于两日内收齐城外一切存粮积谷。若有来不及收取的,便就地烧尽米仓粮谷,坚壁清野,退入城中!”
京畿一百里内,有无数大小村落,上万百姓。以犬戎人屠城杀民的累累恶行,若是犬戎真的攻到京城,数日内攻城不下,不然屠杀周围村落,抢劫粮草,以作补给。
“为今之计,只能做好固守待援的准备。”
周显的语气中带着一种令人下意识信服的坚定,众人也不由自主地逐渐镇定下来,下意识地开始真正思考起守城的问题。
虽然收拢数万百姓入城避难,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工程,更何况要在一日内完成,更是难上加难。但犬戎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京郊数万百姓于不顾。
思考着,众人也渐渐明白了周显话中的意思,有人小声道:“数万百姓涌入京城之中,纵然收缴存粮,但京中人口众多,一旦被围,又能支撑几日……”
“依臣来看,不如现在下令,让京郊百姓自行逃命,便也仁至义尽了。”
周显目光淡淡掠过说话之人带着一丝惧色的面庞:“既然如此,请邢大人出城传令,带领百姓逃难。百姓若有损伤,孤只管问邢大人要人。”
被周显点名称为“邢大人”的工部侍郎邢有才顿时不敢说话了。
短暂的寂静过后,其他人开始七嘴八舌地纷纷开口,恨不得立时在涉及朝廷安危的军国大事上出一份力。
在逐渐兴起的喧嚣声中,周显的目光缓缓落下,道:
“最后一点,何人愿为主将,抗击犬戎,守城保驾?”
全场骤然安静了下来。
一殿文武群臣,面面相觑,无人做声。
犬戎凶名炽盛,数十年间被阻于北疆不得南下,是因为天下第一劲旅,原先的戚家军,也就是现在的镇北军,日复一日地固守于骁山防线。
戚家数代名将,借助骁山天险,才能够一次次将犬戎铁骑阻挡在防线以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