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将台—— by虚坛
虚坛  发于:2023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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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良慢慢转过头,望着京城巍峨的城墙,眼中逐渐涌上浑浊的泪意。
这时,在出城的官道上,一匹快马以极快的速度绝尘而来。
来人看到高良一行人,快速翻身跳下马,走上前来。
负责押解高良、高庆的解差早已被高贵妃打点好,见到有人来送,并不阻拦,十分识相地退到一旁,背对着一行人,做出一副不看也不听的样子。
来人上前两步,走近高良,道:“宫里娘娘命小的来送送二位爷。”
他语速很快,没有太多的停顿:“娘娘与殿下如今自顾不暇,不便来送,特让小的为二位爷备下一些吃食与衣物。解差与路上的所在,娘娘都已经派人打点干净,请二位爷放心,一路千万珍重自身,等待归来之日。”
他将最后几个字压得非常低,几乎已经变成了气音。
高良连连点头,眼中的泪水再一次蓄积起来。
危难之时,方知真情。高贵妃毕竟是她的亲妹子,在这种时候,也只有自己的妹妹与外甥才愿意施以援手了。
高家虽然倒了,但所幸没有牵扯到外甥周昂。周昂作为最年长的皇子,依然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若是未来周昂能登大宝之位,高家何愁没有再次兴盛的一天?
高良明白高贵妃话语中的未竟之意。他与儿子高庆,这一路上所要做的,就是保全自身。等到了岭南之后,在流放之地静静等待,蛰伏待机。只要周昂登上皇位,他们一定还有洗雪冤仇,回归京城的一日。
那时,荣华富贵依旧会像曾经一样,重新送到他们的眼前。那些疏远他们,顺势踩一脚他们的人,也早晚会重新跪在他们的脚下。
来人见四下的解差都已经背过身去,这才附耳过去,在高良的耳畔,用极轻的声音低语道:“娘娘还命小的问爷,那千两官银的去向,爷……是怎么交代的?”
天奉帝疑心高家叛通犬戎,那笔官银的下落也是用以资敌,于是在这一问题上严加审讯,上下彻查那笔官银的去向。
高良想着妹妹的挂念,心中感动,于是眼中含泪,哽咽道:
“劳烦转告娘娘,请她放心,官银的去向,我已全部认下,就说都是我……给贪墨了。”
听到这句话,来人的目光骤然一松,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了下来,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娘娘……一定会感念爷这份恩德。”
阴暗的天空之中,浓云仿佛越聚越厚,黑沉如墨的颜色完全挡住了天上稀薄的日光。
解差看着来人离开的背影,向目光怔然的高良提醒道:“高大人,请上路吧。”
虽有高贵妃的前后打点,但流放途中时限森严,囚犯须徒步日行五十里才能赶到下一程州所,登记造册,以防犯人潜逃。
高庆尚且还好,高良人过中年,一向养尊处优,不事生产,连日的苦行赶路,顶着枷锁与风雪,让他苦不堪言,迅速地继续消瘦下去。
自京城南下,向岭南的路上,要翻过重重山岭,不仅是高良父子,就连几位解差也走得疲惫不堪,口干舌燥。
如今,刚刚行至冀州地界。
蜿蜒起伏的山丘连成一片,看不到尽头,夜色逐渐笼罩下来,解差与高良二人刚想要席地而坐,暂做修整,忽然,风声之中,仿佛隐隐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什么声音?”解差率先警醒起来。
“不好!是冀州路匪!”
冀州因为黄河多年水患,民不聊生,匪患猖獗。纵使太子周显年前巡查两岸,惩办吏治,许多已经落草为寇的悍匪却依然啸聚山林,为祸一方。
这条路明明是官道,怎么会赶上山中悍匪?
数名解差猛地起身,拔出刀来。他们受了高贵妃金银打点,自然要为人办事,保护这两位爷的性命。
马蹄声如同掠过的狂风,一队黑衣蒙面的山匪呼啸而过,几名解差甚至来不及反应,直接被倒转的刀柄打晕在地,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高良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山匪。
这时,高庆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高良转身回望,只见儿子高庆的眼中,露出了极度的恐惧之色。
他握住高良衣角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
高良猛地愣住。
高庆的眼中,倒映着领头的黑衣人的身影。
他努力地张开嘴,想要告诉父亲这群人的非同寻常,但他的喉咙之中,最终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啊啊”声。
这样的马上功夫,这样隐隐然透出的阵势,即使这群人在阵型上故作随意,高庆却依然能够从他们的身上,他们的刀上,嗅到一股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血气。
那是真正杀过人、见过血的人,不是谋财害命的路匪,而是真正训练有素的杀人精兵!
一种源自骨髓的战栗,从高庆的手指传递到了高良的身上。他不由自主地缓缓后退,口中急促地说道:
“各位、各位大爷,我们也是被朝廷判罪的苦命之人,您若是要银钱,我们身上只有这么多,愿意全都孝敬给各位,请大爷们放我们一马!”
一匹乌黑的高头大马,从黑衣人群中缓缓踏步而出。
马上坐着一位身形颀长的青年,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寒光逼人的眼睛。
高良猛地咽了一口唾沫。
高庆在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身体猛然向后,就想要逃走!
“拦住他。”青年声音平淡,语气中蕴含着一股寒意。
数匹战马瞬间挡在了高庆逃跑的路上,将他们两个人团团围住。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高良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猛然睁大双目。
青年轻轻地笑了一声:
“取你命的人——”
“高大人。”
高良像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目光中终于带上了一丝绝望的恐惧:“你、你们是戚玉霜的人?”
只有戚玉霜的人,才会对他们如此赶尽杀绝!
不对,戚玉霜如今正在牢里,那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戚玉霜又是如何给监牢之外的人下的命令?
青年冷笑一声,道:“你们这两个奸贼,还不配脏了我们大将军的手。”
“高良老贼,请——上路吧。”
战马猛然前跨一步,青年的手中却没有举起什么金铁制成的武器,仿佛两手空空地抬起手腕。
然而,在阳光下,他的双手之间,有一条极为细微的金光,骤然一闪!
高良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一道极细的细丝如同鬼魅一般,缠住了他的脖子。
细丝深深勒入他的喉咙之中,高良猛地挣扎了两下,喉管却瞬间漏入了大量的空气!
他圆睁着双眼,喉咙中“咯咯”响了两下,终于不甘地重重砸在了地上!
青年缓缓转过头,看向了瘫在地上,不断瑟缩着的高庆。
他的双眼中,露出一股浓烈的厌恶与恨意:
“你……知罪了吗?”
高庆口中无法发声,只能疯狂地点着头。
青年深深地望着高庆,金蚕丝从高良的颈间缓缓抽了出来,瞬间缠上了高庆的右手。
高庆的右手,从手腕处齐根断折!
“这只手,是为了卢老将军。”
“你贪功冒进,被擒后背弃同袍,将卢老将军引出邙谷,万箭穿心而死!”
高庆发出一声极为惨烈的尖叫。
金蚕丝再次抽出,高庆的左手如法炮制,“砰”地一声落在地上。
“这只手,是为了戚老将军。”
“你泄露大计,隐姓埋名,不敢露面。戚老将军引咎自责,无颜见同袍父老,自尽而亡!”
鲜血如同泉水一样喷发而出!
金蚕丝终于轻轻地环上高庆的脖颈。
“今日,用你的命,祭奠我十万大军的冤魂。”
“若诸位同袍泉下有知,从今日起,可以安息矣。”
地底天牢中,戚玉霜在半梦半醒之间,不知为什么,仿佛突然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在她眼前,静静立着一道魁梧而高挑的男人身影。
男人背对着她,沉沉的影子拖的很长,几乎延伸到她的脚下。
戚玉霜猛然从床上站起,声音颤抖,几乎稳不住身形:
“父亲……?”
男人缓缓地转过身。
他浓眉朗目,即使过了不惑之年,依然带着一身巍峨沉稳的气质,只是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柄开刃的利剑,充满了压迫感。
这才是真正一代名将的气度。
戚玉霜上前两步,大声道:
“父亲!”
男人严肃至极的面庞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他似乎一向严肃惯了,并不习惯这个表情,做出来有些许的僵硬。
他轻声道:“霜儿。”
戚玉霜再也控制不住,向前跨出,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戚老将军似乎有些无奈,轻轻用宽大的手掌拍着她的后背,道:“好孩子,你哭什么呢?”
戚玉霜大声道:“我没有哭。”
戚老将军微笑着摇了摇头。
戚玉霜想抬起头,看一看父亲的表情,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仿佛凝固住了一般,丝毫无法动弹。
戚老将军轻轻地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将一缕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到她的耳后。
“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当年留下你和你妹妹的时候,你……还是个小丫头。”
戚玉霜的喉咙猛地堵塞了起来。
她有一种预感,她不应该再让父亲说下去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她努力地想抬起头,看一看父亲尚未苍老的容貌,可戚老将军的语速却越来越快,仿佛这一场美好的梦境,很快就要走到尽头。
戚玉霜急切地打断道:“父亲!”
也许是午夜梦回,请让女儿……再多看您一眼。
然而,戚老将军却坚定地,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为父这一生,少年丧父母,弟兄阵亡尽。所求万事,皆不如愿。唯有一事,足慰平生。”
“是……什么?”戚玉霜在心里颤声问道。
戚老将军似乎知道她的心里在问什么,用一种罕见的、极为温和的语调回答道:
“生守河山,死殉同袍。”
他温暖的手掌拍着戚玉霜的肩膀,叹息道:
“霜儿,这些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从今而后,戍守江山,匡扶社稷。怨仇种种,不必再执着于心。”
那一道身影,慢慢地变得虚幻。
戚玉霜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喉咙中的哽咽,含泪道:“父亲!”
然而,戚老将军的身影,终于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戚玉霜猛地睁开眼睛。
熟悉的牢房,熟悉的黑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泡影。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冰冷的梦境。
戚玉霜慢慢站起身,脚步轻微踉跄了一下。
她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这间牢房,当年也曾是戚老将军的关押之所。
在这样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当年的戚老将军,心中想的,又是什么呢?
戚玉霜从袖中,抽出最后一小截金蚕丝,缓缓放在屋子正北面的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她的额头触在地面上,声音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父兄同袍,大仇已报。”
“紫檀弓从此,永不复用。”

第85章 以镇邪祟
宫宴刺杀一案告破, 高家一夜倾覆。天奉帝本就心虚,如今真相大白,纵然心中有万般不情愿, 也只能选择暂时将戚玉霜的事情放下。
高家流配岭南, 同一日,戚玉霜获释。碍于戚玉霜与戚家的声威, 天奉帝不能处置,却也不敢再启用戚家。此时的他才戚玉霜人在镇国公府, 名为养病, 实为软禁。门口的羽林军明岗暗哨密密麻麻,日夜监视着镇国公府。
天奉帝其人, 一生都在进退两难中挣扎, 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欲狠下心肠,为太子铺平道路, 又恐惧北疆之外盘踞的遮天蔽日的狼群。欲彻底放手, 将天下托付给忠臣良将,每到夜半时分,又疑窦暗生,辗转反侧,不得安寝。
如今十年大梦,一朝戳破,暴露出了隐藏在其下的鲜血淋漓的惨烈现实。
天奉帝悔恨交加,一口气郁结在心中,从此一病不起。
交缠纷乱的幻影在他的梦中张开了狰狞的巨口, 旧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陡然化作了魑魅恶鬼, 轮番向他扑来, 深夜之中,皇宫寝殿外,总能闻得天奉帝身在梦魇之中发出的凄厉惨叫之声。
寝殿之外,周显静静伫立在夜色之中。
一个面容平凡至极的小太监跪在地上,低声道:“殿下,安魂香已燃了三日了,陛下每晚睡得……很好。”
周显面容冷淡,微微点了点头,小太监深深地低着脑袋,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下去。
周显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撩袍拾级而上,步入了寝殿之中。
天奉帝的额头上布满了一层又一层冷汗,几乎将锦褥浸透,在周显踏入殿门的一刻,天奉帝猛然坐起,双目惊恐地睁到了最大,双手用力前伸,仿佛要抓住什么:
“来人,来人,他、他们……要杀朕!”
周显道:“父皇?”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在试探,又似乎是一声提示。天奉帝的双耳轰鸣了几声,终于慢慢听到了从身边传来的声音。
是太子周显。
心头浮起这个念头,天奉帝的心这才仿佛落回了真实的胸膛里,溺水般恐怖的窒息感的渐渐退去,天奉帝剧烈地喘息了两声,一把握住了周显伸出来的手。
周显坐在榻边,道:“父皇,这是怎么了?”
天奉帝的胸膛不断起伏着,被周显这么一询问,似乎又回到了方才梦中令人惊怖的画面,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握紧,颤抖着大声道:“他们,是他们来了……”
“是谁?”周显道。
天奉帝的双目中流露出一种深刻的恐惧,他的目光愣愣地凝视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口中喃喃道:“他们……他们……”
那些他直接或间接害死的冤魂,七窍流着血,手中拎着血淋淋的头颅,张开支离破碎的五指,追赶在他的身后,欲择人而噬。地府的大门在他身下敞开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仿佛就等着他下一刻骤然失足,跌入其中,永世不得超生。
天奉帝喉咙艰涩地滚动着:“是厉鬼,一定是那些冤魂和厉鬼!他们来找朕索命了!”
周显道:“父皇真龙护体,鬼神岂能近身?”
“是……”天奉帝滞涩了许久的浑浊眼珠终于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恢复了一点细微的神采,“最后,有一人,为朕挡下了那些厉鬼……”
“却是何人?儿臣为父亲寻来此人,善加奖赏。”周显的目光停留在天奉帝颤抖的手指上,徐徐道。
天奉帝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了,几乎握不住周显的手。
周显极有耐心地道:“父皇?”
天奉帝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又重新陷入了梦中的场景:“那人金甲煌煌,明如日月,英武雄壮,手中利剑寒如冰雪,一剑斩落万千鬼魅,将朕挡在身后……”
周显的声音也在这一刻压得极低,语气轻缓,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那人转回身时,父皇可看到,他的面容,究竟是什么人?”
天奉帝的身躯猛然一震。
周显低沉的话语,仿佛一道电光,在他的脑海中骤然闪过起。
他想起来了。
在无边的黑暗中,电光乍现的瞬间,那个人转过身,露出了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戚定远……”
天奉帝每一个字的吐出,都无比艰难,简单的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周显愕然道:“戚老将军?”
天奉帝的喉咙无比干涩,仿佛吞入了一块上不去,却又咽不下来的火炭,目光怔怔地盯着前方,喃喃自语:“戚爱卿虽然身归九泉之下,却依然在梦中护卫于朕……”
他昏沉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了当年他初登基时的景象。
少年戚定元雄姿英发,跟在老镇国公戚玄身后,如同一柄开锋的利剑,锐不可挡。在他面前,即使是当时贵为天子的自己,在他面前,也觉得有些许自惭形秽。
——如同蝼蚁面对巍峨玉山,不由得不生出一种难言的、隐秘的羞愧。
戚定远身背龙泉剑,单膝跪地,道:“陛下,臣愿随父出征,戍守北疆,不使犬戎一兵一骑,度过骁山!”
戚定远当时的表情,在天奉帝的记忆中,已然有些模糊了。然而他却奇异地记得他背上所负的那柄漆黑利剑。
——龙泉剑。戚家代代相传的名剑,在那天的宫宴之上,戚玉霜也是用这柄龙泉剑,为他挡下了从犬戎舞女手中飞射而至的那把淬毒利刃。
这样的戚家人,真的会反吗?
周显道:“既然父皇梦中见戚将军斩杀厉鬼,护佑父皇周全。不如命画师图戚将军之像,悬于殿门之外,以镇邪祟,使其不敢再犯。”
天奉帝沉默良久,终于道:“吾儿所言极是。”
周显点了点头,转身便欲吩咐内侍,天奉帝忽然叫住了他,道:“让戚玉霜闭门思过一月,便官复原职吧。”
周显的目光中,终于微微一动。
天奉帝刚想说什么,却突然躬起身体,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贴身太监总管刘德生连忙上前,递上帕子,为天奉帝拍背顺气,
天奉帝咳嗽良久,只感觉连五脏六腑都要随着剧烈的喘息咳了出来。刘德生跪在地上,为天奉帝擦拭着口唇与脸面,正欲退下,天奉帝忽然叫住了他,颤声道:
“那帕子上的……是什么?”
刘德生将帕子藏入袖中,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口中道:“陛下!陛下!此物沾了奴才的手,已然污秽了,何敢再过陛下之目!”
天奉帝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半晌后,再次道:“给朕拿过来。”
刘德生浑身颤抖,终于将袖中藏起的帕子取出,缓缓递到天奉帝面前。
那雪白的帕巾之上,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猩红,在袖中藏了半晌,已经逐渐转为深暗的褐色。
天奉帝的目光陡然一凝。
这一次,他终于从艰涩刺痛的喉咙之中,嗅到了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自此,天奉帝卧病不起,传下诏书,即日起,由太子暂理国政。
“喀嚓”一声,戚玉霜哼着小曲,把庭院里梅花的主干修剪下了一枝。
那是周显栽下的梅花名种“骨里红”,其色如血,灿若云霞,果然是花中珍品,美不胜收。
戚玉霜心道:不愧是周显挑出来的东西。在风雅一途上,周显确实是朱绮锦绣堆出来的上上品人物,令人叹服。
镇国公府这么一关,倒是让她一下子有了这几年都不曾再有的闲工夫,把少年时悠游自在的脾性全都捡了回来,也逐渐品味出了一点富贵闲人的乐趣。古人侍弄花草,颐养天年,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戚玉霜手上动作不停,耳中听着那些羽林军暗哨自以为隐蔽地交换着班次,监视着镇国公府,不由得笑着摇头。
戚玉云被回雁堂主带走,不知去哪里云游了。二房一家现在则已经完全吓破了胆,见到她如同见了鬼一般绕道而行。自从戚玉霜回到公府长住,这一家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戚玉霜在府里游荡好几日,连他们的一个鬼影也没碰到过,连出门都要拣着黄道吉日,着实是十分有心了。
戚玉霜天天待在府里,倒是有时间把周显精心整修的整座府邸观赏了一遍。周显还在许多地方留下了亲笔题书,不是在正堂或是匾额这种端庄中正的地方,而是在许多不引人注目的细微处。
戚玉霜遍游庭院,已经在湖边青石、假山转角、花草盆栽等数处地方看到了周显的笔迹,最后一处发现的,竟然是在她居室最不起眼的墙侧挂着的一副斗方。
戚玉霜啧啧称奇。
也正是这几天里,两封书信先后寄到了镇国公府。
戚玉霜拆开第一封信,发现是吴家的人寄来的。只不过,寄信的不是京中忠勇伯吴家的人,而是远在并州的忠勇伯长子吴存。
戚玉霜对其人也略有所知,忠勇伯虽为将门,子孙却颇不成器,吴老将军膝下的三个儿子,都算不得将才。小儿子吴任就不必说了,唯一还算看得过眼的,就是长子吴存。吴存性格敦厚老实,无功无过,吴老将军有意提拔长子,上表请了恩典,让吴存在西域诸府轮调,依靠祖荫一路升任,虽然没有参与过什么战役,却也有剿灭沙匪等苦劳,积少成多,资历也攒了上来。
这封信是一段时间前寄来的,吴任远在西域,想来是听闻忠勇伯府与戚家解除婚约的风波,于是连忙写了一封书信,向戚玉霜请罪。
西域距离这里路途遥远,吴存的信竟然到现在才送到,戚玉霜看到心上吴存诚恳的道歉请罪之语,说自家老父年迈执拗,老母溺爱幼子,才酿下这样大的丑事,使戚二小姐令名有损,他作为长子,代替老父母与幼弟,向戚大将军赔罪。
戚玉霜知道吴存其人性情老实敦厚,懦弱不争,是个一等一的老好人。他在西域听闻此事,恐怕是惊得六神无主,恐家人得罪戚大将军,最后落到无可转圜的余地,于是即刻手书一封书信,来向她道歉。
那风波也早已过去,此事也与吴存无关,戚玉霜也没多说什么,提笔回了一封信,只说事情已经过去,戚某不会为难贵府,吴将军不必挂怀。有此信表态,吴家这位战战兢兢的长子,想来应该能够放心了。她搁下笔,吹了吹纸张,封进信中,命人送往吴存的驻地。
这一来一回,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吴存应该正在西域诸府轮调,等信送到之时,他或许已经前往下一个驻地了。
戚玉霜微微叹了一口气,拆开了第二封信。
她的目光,先一步落在了信末的落款之上。
“徐世忠”。
多少年没有见过的一位故人。
——曾经的恩国公世子,如今的小恩国公,徐世忠。
他的父亲老恩国公徐广,年轻之时,也是一代名将。不同于镇守北疆重镇的“乾定三杰”,老恩国公徐广独自守在西域丝绸之路的咽喉,如同一柄定海神针,压制着西域三十六国,人皆称其有古时班定远之遗风。
可惜大孟这十年来,国力衰减,对外更无征伐之力。数年前,犬戎借道乌诸国,一举屠灭月阚国,西域三十六国震动,各个自危,想向大孟求助,但大孟驻守西域的守军数量太少,无能为力,最终也只是派使臣前往,协助调停。
月阚出产西域名马高姚马,也因此最擅骑兵,训练有五万不败铁骑,号称天下莫能相尚,纵横西域,所向无敌。西域诸国若练骑兵,均需向月阚求购马种。月阚也以此称霸三十六国。月阚国王甚至有向东东进荒漠,直逼塞上草原,侵吞犬戎领土之意。因此,月阚国对阻拦于东面丝绸之路入口处,曾经的西域第一强国乌诸国蠢蠢欲动,隐然生出攻打之心。
当时,娄邪单于因为犬戎三部生在草原,原产马种体格矮小,欲为骑兵寻觅更善作战的马种,也命人向月阚求购高姚马种,却被月阚国王一口拒绝,态度倨傲,全然不将犬戎三部放在眼中。于是,没过多久,犬戎在夜间向乌诸国借道,通过乌诸国打开的燕丹山通道,西下月阚,一夜之间,月阚被围,随后举国覆灭,从西域三十六国的版图上被彻底地抹去。
不仅是其余的西域三十五国,就连大孟也大吃一惊。但月阚灭国的速度太过迅速,快到全国上下数万民众,竟无人生还。月阚国五万不败铁骑湮灭得无声无息,谁也不知道那几天几夜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最终,只能归结于月阚国铁骑不过是“纸上谈兵”,而犬戎三部的骑兵,才是真正的能兵强将,绝不可试探其威。
当年那位前往屠灭整个乌诸国的人,正是犬戎客铁部的王殿下——尤班。从此,尤班被称为“疯子”,所到之处,人无不恐惧战栗。
老恩国公徐将军也曾以派遣使臣为名,命人暗自前去月阚国遗址打探,却没有找到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线索。犬戎以此一战,震慑西域,自此后,西域数个小国直接归顺犬戎,另外的许多国家也处于摇摆之中,不再向大孟称臣纳贡。但有老恩国公镇守振威关,西域三十五国再如何离心离德,也不敢轻易有所异动。
五年前,老恩国公以六十三岁的高龄,病逝于振威关中。
其子徐世忠袭爵,继承其父遗志,继续守在西域最重要的咽喉要道上。

第86章 乱起西域
戚玉霜知道, 当年邙谷之败后,天奉帝欲问罪戚家时,一生刚正不阿的恩国公, 曾经连上三封奏折, 为戚老将军鸣冤,恳请天奉帝详查此事。
这位小恩国公徐世忠, 比她大了十岁,当年也曾经把她扛在肩头, 带着她去看庙会上的花灯。
当年西域金氏国王进贡的照夜玉狮子, 正是他从金氏手中弄过来的,想要给她做生日礼, 但恐天奉帝爱此战马, 不肯下赐,怕戚玉霜失望,所以没有提前和她说, 私下又备了一份礼, 若是天奉帝没有将这匹照夜玉狮子幼驹赐给戚家,他就送一份别的礼物补偿戚玉霜。也许是踏雪真的与戚玉霜有缘,后来兜兜转转,果然还是落到了戚玉霜的手里。
徐世忠信中的口吻温和关切,与她印象中那位儒雅随和的兄长一般无二。他在信中说到,他已经上表再三恳请天奉帝彻查此事,勿使忠良寒心,也请玉霜贤妹保重贵体,静待冤情分明, 不要让奸人有机可乘。
恩国公府的人, 果然是一脉相承的仗义执言。戚玉霜面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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