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霜:“……”
她又挪了挪腿,恢复成了一个放松的姿势,双手摆成喇叭,同样回以大声的呐喊:“臣冤枉啊——”
外面的人似乎被呛了一下,却依旧不死心地好言劝说道:“大将军,何必做无谓的抵抗呢?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满门老小考虑啊。”
戚家满门,如今可都在镇国公府中软禁着呢。
戚玉霜掰着指头数了数他们“戚家满门”有哪几个人。
因为她弃剑入狱,态度良好,留在宫宴上的戚玉云大概没有遭到什么为难,定然是回到在镇国公府中一同被软禁着。
回雁堂主那个老怪物既然认了玉云做弟子,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徒弟倒霉。他这种江湖神医,有的是法子——如今镇国公府中的戚玉云,多半已经不是本人了。
剩下的“戚家满门”,戚玉霜点了点,嗯,柳姨娘,戚定省,柳氏,还有戚胜。
这些“满门老小”,还是自己各安天命吧。
房门骤然打开,门外的阳光直射进来,带着一股灼灼逼人的气势。
逆光中,杨陵的影子直直地站立在门口。
昏暗的屋内,一道五花大绑的人影瑟缩在墙角。看到杨陵到来的一刻,他的喉咙中猛然发出一声尖叫。
杨陵背着光,一步一步缓缓前踏,向那道人影越逼越近。
“永先!”杨陵背后,忽然有人厉喝一声。
杨陵猛然转过头:“文藻兄长?”
杨陵想问的是,你怎么会在这里?然而犹豫了一下,这句话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卢辞快步上前,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屋中那道人影,半晌后,语气低缓地问道:“这……是她的意思吗?”
“是。”杨陵的手紧紧握成拳头,目光坚定地看向卢辞。
卢辞目光中露出一丝怔然:“她为何……”
为何没有和自己提起过,反而是将这样的大事,托付给了杨陵?
然而如今事态紧急,已经没有时间计较这个了。卢辞的目光只是怔然了一瞬,眨眼间就迅速恢复了果决,他转向杨陵,道:“他现在这样,不行。”
“不错。”杨陵道,“我这里已经备好了……该用的药,是她提前准备的。”
卢辞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好,还是让我来吧。”
杨陵的拳头慢慢松开,旋即点了点头。他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纸包,递到了卢辞手中。
卢辞没有再犹豫,迈步向前,修长的手指死死卡住了墙角之人的咽喉,另一只手直接卸掉了此人的下颌,将药包中漆黑的粉末猛地灌了进去。
杨陵站在门外,听到屋内骤然爆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嘶鸣与哀嚎。
卢辞很快走了出来,用帕子擦了擦手,随手扔掉,语气急促地道:“直接将他献上,恐惹人怀疑,我们还需做个局,将他合情合理地……”
“不必了。”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卢辞、杨陵二人的交谈。
两个人一愣,猛然向声音来处的方向看去。
来人竟然是——周显。
周显站在院墙门口,漆黑的双瞳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轻声道:
“余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砰!”一个蜷缩成一团的人形物什被猛地掼在地上。
仔细看去, 竟然是一个佝偻萎缩的中年男人。
他猛地抬起脸,长大了嘴巴,喉咙中却发出了一串嘶哑的“啊啊”声。
天奉帝的右手紧紧捏住桌案一角, 居高临下地看去, 浑浊的眼瞳在这一刻猛然收缩!
天奉帝沉重地发出一声惊愕的喘息,左手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 指着地上那佝偻男人的脸,舌头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些僵硬起来, 一个简单至极的名字, 却仿佛让天奉帝耗费了巨大的气力,不可置信地从嘴里慢慢地吐了出来:
“高、高……高庆!”
这张脸, 天奉帝太熟悉了。眼前的男人, 正是多年前被他派去北疆牵制戚家,在邙谷一战中以身殉国的高庆!
当年高庆战死,高贵妃几乎哭得晕死过去——她的兄长, 中书侍郎高良只有这个一个独子, 被天奉帝亲手送到战场上,最终埋骨北疆,在邙谷的大火中尸骨无存,连具遗骸也没有留下。天奉帝被高贵妃哭得后悔不已,心中万分歉疚,于是只能给高庆追加了一层又一层的封赏,从今往后,对高贵妃与高家加倍地进行补偿。
高庆早就应该死在多年前的战场之上,可眼前这个又是谁?
天奉帝虽然已经老眼昏花, 却自认绝对不会犯下这样严重的糊涂。如今地上这个男人, 虽说身形佝偻, 形容枯槁,但五官样貌却可以清清楚楚地分辨出,这个人就是高贵妃的亲侄,当年他亲封为车骑将军的高庆!
难道人真的可以死而复生不成?天奉帝目光中如同见了鬼一般,就连握住桌角的手指也开始不着痕迹地轻微抖动了起来。
“启禀陛下。”御案前,羽林军校尉恭敬地垂着头,一板一眼地道,“卑职奉陛下旨意,巡查京中及京畿,搜捕犬戎密探与同党,在京郊一处宅邸中抓捕了此人。此人行踪诡秘,在三日前曾与犬戎使团有所交集。卑职严刑审问之下,此人供认不讳,说自己正是犬戎密探。”
一连串的话如同连珠炮一样落了下来,天奉帝感觉自己的脑袋被砸得更加昏沉了。
高庆“死而复生”的事情尚且不说,为何这个他又出现在了京城之中,与犬戎人有所交集,这一切又是怎么一回事?
天奉帝愈发觉得自己被病榻消磨的头脑昏沉起来,他伸出干枯的手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内心中剧烈地消化着眼前一波三折的消息,口中依然坚持着状若轻松的状态,随口道:“嗯,羽林军此番有功,当重赏,你……”
天奉帝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羽林军的校尉似乎有些面熟,他迟疑了一下,下面恭敬垂首的青年就极为自然地接道:“回陛下的话,卑职姓窦,名克孝,先父曾忝列羽林军,随事陛下。”
哦……天奉帝迟钝的思维终于有点回过了神,经窦克孝这么一提醒,他也想了起来。
眼前这个青年,原来是曾经的羽林军大将窦存锡的儿子。居然已经这么大了?说到这个,似乎两年前镇北关内护驾的镇北军左右校尉之一,就是眼前的窦克孝。
——难怪他方才觉得如此眼熟。
天奉帝轻轻咳了一声,心中的疑云如同一团有一团翻涌的阴霾,再一次逐渐涌了上来。
高庆竟然没有死,那么当年邙谷大败之中,他在哪里?
若是突围落单或是身受重伤,高庆也早该在这些年中回到大孟,断然不会一直杳无音讯,让高家乃至于他都以为高庆已然殉国。
若是被犬戎所擒,擒获敌方大将,犬戎必然不可能毫无声息,一定会大张旗鼓地张扬出来,一来打击大孟的士气,二来借此与大孟谈判谋取利益。可在犬戎的一方,也没有丝毫的消息。
若说高庆是在战场上失散或受伤,流落于犬戎之手,那犬戎人多半是不知其身份,把他当成了普通的俘虏。高庆大可以隐姓埋名,寻一机会逃回大孟,即使被严加看管,那么两年前他御驾亲征北疆,犬戎军队倾巢出动,与大孟短兵相接,正是高庆逃回大孟的最好机会。
可是,高庆一次都没有。
天奉帝松弛的眼皮不动声色地垂了下来,透过一道眯起的缝隙,仔细地打量着蜷缩在地上的高庆,终于开口问道:“高庆,你有何话说?”
高庆听到天奉帝叫出了他的名字,猛然抬起头,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浓重的血丝仿佛要爆裂开来,剧烈颤抖着身体,被五花大绑的身体努力地拱了起来,向天奉帝的方向拼命蹭去。
“高庆?”天奉帝皱起眉头,忽然觉得有些怪异。
“回答朕的问题。”
高庆的身体骤然僵住,他缓缓抬起下巴,张开了嘴,喉咙努力地震动着,却只发出了几声极度嘶哑的“啊啊”声。那声音凄厉难听如同夜枭一般,就连御案后的天奉帝,心中也悚然一惊,背后猛地浮起一丝恐惧的凉意。
天奉帝右手支撑着桌案,缓缓站起身子,目光死死锁定在高庆的脸上,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的喉咙怎么了?”
窦克孝躬身抱拳道:“回禀陛下,卑职发现此人之时,他的喉咙已经无法发声,审讯中由羽林军军中的郎中诊断,这一症状,恐怕是有人特意将他毒哑的。”
“下手之人所用毒药,正是犬戎毒草三日红的粉末。”
“此药服下,三日内会令人的咽喉气嗓化为一摊血水,虽不伤人性命,却会使人变为哑巴,无药可解,从此无法再开口说话。”
天奉帝惊愕出声:“从此以后,都不能再开口说话了?”
“正是。”窦克孝恭恭敬敬地说道,“如果是三日内服下的三日红,尚还有救治的可能。只是看此人咽喉的状态,该药应当是许多年前所下的,如今药效早已尽数发作,恐怕是……无药可救了。”
高庆的双眼猛地再度睁大,拼命地挣扎起来,头左摇右晃,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窦克孝看了他一眼,十分可惜地道:“此人或许是本案一个关键的证人,只是他不能开口……”
“启禀陛下!”羽林军在门外跪地回报,语气极为急促地高声道,“犬戎使臣,在狱中服毒自尽了!”
“什么!”天奉帝与窦克孝同时惊呼出声。
天奉帝努力地维持着站在御案前的姿势,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掐进极为名贵的木料之中,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哮:“你们、你们……你们这群羽林军,是干什么吃的!”
门外的羽林军跪在地上不断叩首,道:“卑职等罪该万死!”
天奉帝努力地压抑下心中的怒火,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一件又一件的事情都在不断脱离着他的掌控,高庆……犬戎……使臣……
一件又一件事情的爆发,宛如逐渐升起的迷雾,让他本就浑浊的眼睛越发昏暗,这种看不清前路的迷茫,让天奉帝从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剧烈地喘息着,再次开口问道:“犬戎使臣之死,可有留下什么?”
门外的羽林军禀报道:“我等从他死前最后一餐饭食中,搜出了他妄图借送餐之人传递出去的一点消息,是一张字条,请陛下过目。”
门从外面打开,一名内侍从羽林军军士的手中接过那张染血的字条,躬着身低头迈步进屋,亦步亦趋走到御案前,跪在地上,双手将字条呈上给了天奉帝。
天奉帝一把将字条拿了起来,却发现上面书写的是犬戎文字,如同蚯蚓般纠缠扭曲的字迹,根本无法辨认。
天奉帝道:“这上面书写的犬戎文字,是什么意思?”
“回禀陛下。”门外恭敬跪着的羽林军慢慢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冷静而缓慢地念道,“刺杀失败,我们已然暴露。”
“保护‘三日红’,即刻撤离京城。”
天奉帝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目光陡然凝固。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睛,死死地看向了蜷缩在地面上,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的高庆。
“陛下!”门外一个小内侍匆匆出现,轻声道,“中书侍郎高大人求见。”
天奉帝眼角下垂的褶皱慢慢地挤在了一起,他斜过眼睛,压住御案上不住颤抖的指尖,嘴角竟然浮上了一丝怒极的冷笑:
“居然在这个时候……很好,很好。”
天奉帝反复重复了几遍,仿佛终于将胸口的怒气短暂地压制下去,冷声道:
“让他进来。”
“是。”内侍得了旨意,走到门边,对外高声道,“宣——中书侍郎——高良——觐见!”
高良步履匆匆,一边擦着汗,以一种几乎快要跑起来的速度,在宫中的道路上飞快地迈着步伐。一进门,看到被五花大绑蜷缩在地上的高庆,高良的眼眶瞬间通红,嘴里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我的儿!!!”
天奉帝已经坐回了龙椅之上。
仿佛方才站了那短暂的一会,已经耗尽了天奉帝所有的气力。他坐在龙椅中,脊背重重地依靠在靠背上,露出了一个似乎极为放松的姿势。
然而,他几乎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之中,却跳跃着极为冰冷的寒意与一点审视的精光。
高良此时却全心全意沉浸在得知儿子“死而复生”的狂喜之中,并没有注意到天奉帝不同寻常的目光。——他如今年事已高,膝下只有高良这一个儿子。当年为了光宗耀祖,为高家撑起门面,他狠下心肠将从小学习兵法的儿子送上了北疆前线。
本以为有戚定远那个老家伙在,就算戚家军不能百战百胜,他儿子也能捞到一份战功。毕竟戚定远镇守北疆多年,鲜有败绩,那时的天奉帝又需要一枚制衡戚家的棋子,他的儿子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是这枚棋子最合适的人选。
高良与高贵妃都知道,如今高家的风光,全仰仗的是圣上对高贵妃的宠爱。这份宠爱如同空中楼阁,全无根基。一旦高贵妃年老色衰,或是皇帝移情别爱,喜新厌旧,那么曾经炙手可热的高家,就会瞬间沦为人人可欺的活靶子。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短短的十几年里,迅速地让高家的子弟掌握上权力,或科举,或参军,在朝中拉拢属于自己的势力,在军中掌握起真正的兵权。只有这样,高家才能真正做到长盛不衰。
高庆自小熟读兵书,请来教他的先生都称赞他极有用兵天赋,不愧是开国大将军高禁之后,果然有其先祖遗风,生来就是适合率兵打仗的料子。
高良为此感到激动与欣喜,这也导致他最终答应了妹妹的计划,将自己的儿子作为天奉帝制衡戚家的棋子,送往了北疆。
谁知,就在他的儿子被封为车骑将军,镇守在北疆前线之时,犬戎再一次大举来袭。
娄邪单于带着雄心勃勃的数万大军,黑藤甲、高姚马,如同席卷而来的黑色风暴,直直地撞上了大孟最精锐的戚家军。
高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前方传来的捷报。
戚定远纵横沙场数十年,沙场宿将,战功彪炳。当年戚家满门殉国之时,戚定远都能作为世子戴孝出征,数月内平定北疆,将娄邪单于打得近十年不敢再犯大孟北疆疆界。
这一次,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谁知,来自北疆的噩耗,如同惊雷一般,在一个雪夜,被浑身染血的军中信使快马传回京城。
戚定远遭遇了几十年为将生涯中的第一场大败,或者说是,惨败。
正是这一场大败,断送了他儿子的性命。
高良一张橘皮似的老脸之上, 几乎快要老泪纵横。
天奉帝坐在御案之后,忽然猝不及防地出言道:
“高爱卿,今日求见朕——所为何事?”
他嘶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森冷, 语气却仿佛平静无波, 幽幽地在空荡的殿中低沉地响起。
高良正抹着眼泪的手忽然一顿。
他的思维终于从得知儿子“死而复生”的狂喜之中被迫抽离了出来,方才滔天的激动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 让他后知后觉地忽略了天奉帝的态度。
——他自然是从妹妹高贵妃那里知道的这个消息。高贵妃掌管六宫,在宫廷之中几乎是手眼通天, 处处都有着她她的眼线。在窦克孝押送着高庆入宫的时候, 高贵妃的眼线就已经看到了这一幕,立刻十万火急地报给了高贵妃。
高贵妃还来不及震惊侄子居然还活着的这个事实, 已然在心底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今天奉帝宫宴遇刺, 戚玉霜扣押宫中,朝野震动,整个京城人心惶惶。羽林军奉圣旨搜查全城, 城门封锁, 不许进出。这一场寒光乍现的刺杀,如同一柄利刃,划破了大孟表面平静安宁的氛围,露出了其下奔腾涌动、杀机四伏的暗流。
仿佛山雨欲来,每个人都嗅到了这一丝气味。
身在宫禁之中的高贵妃,更是先一步觉察到了一丝隐藏的危机。
在这样一个气氛极度紧张的节骨眼上,早就已经死去的高庆,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京城之中?
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是这个时间点。
高贵妃来不及有任何耽搁, 立即命人将这一消息通报给了兄长高良。
高良的思绪飞速转动着, 立刻转身跪地叩首,向天奉帝声泪俱下地说道:“微臣乍见犬子,一时忘形,请陛下恕罪。”
他的声音里饱含着强烈的悲切——父子失散多年,重新见面,无论是怎样的激动与悲喜,似乎都是正常的。
天奉帝嘴角微微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但双眼之中却没有一星半点的笑意:
“父子重见,自然是极大的喜事。只是高爱卿为何在进门之时,就已经知道此人乃是令郎了?”
高良在进门之前,已经一路飞奔,进门后高呼着“我儿”,扑到高庆身旁,就开始痛哭流涕,完全不像是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样子。
天奉帝目光紧紧锁定着高良,心中忽然一动。
高良,是从什么时候,知道高庆还活着的?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犬戎使臣死前,拼死命人传递出消息,要剩下的犬戎密探保护“三日红”撤离。
这个“三日红”是谁?与服下“三日红”,又骤然出现在京中的高庆,是什么关系?
高庆失踪多年,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个时间,随着犬戎使团的到来,刺驾时间发生的同时,出现在京城附近。这又是为了什么?
高良蓦地愣住,像是有点不明白天奉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要是明眼人,自然都知道他是从他的亲妹妹高贵妃那里获知的消息。从前也有许多次,他都是靠着高贵妃从宫中传出来的提示,在其他大臣面圣前先行禀奏,抢得先机,让胜利的天平偏向了他这一边。
天奉帝对此心中当然有数,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高贵妃盛宠多年,从未做过什么弄权擅专,恃宠而骄的事情,这点贴补娘家的小女儿心思,天奉帝自然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与她计较。
今日天奉帝为何突然又这样问?
高良的心惶惶不安地悬坠了起来。他一向擅于溜须拍马、察言观色,今天的天奉帝,似乎真的有所不同。这个不同,是因为在这个时间突然出现在京中的高庆吗?
他连忙再次拭了拭眼泪,用以掩盖刚才一瞬间电光火石的神色变化,随即悲悲切切地开口,拿出了他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微臣方才路遇羽林军中郎将赵鼎,赵将军奉圣命遍搜城内,发现两名可疑之人,一人拒捕自杀,一人已被赵将军擒获,羁押起来。时间紧迫,赵将军请微臣代为上奏,请陛下示下。”
天奉帝的眉头不动声色地微微一挑,在松垮的皮肤上形成了两道不明显的抬头纹。
羽林军中郎将赵鼎……这个人,他有印象。赵鼎娶了高贵妃的幼妹,是高良的妹婿,与高家,正是极为亲密的姻亲关系。
当年他御驾亲征北疆,正是由赵鼎护卫中军,随行北上。
天奉帝的眼神忽然一凝。
回想两年前御驾亲临镇北关,还有一件事情,令他至今都有所疑虑,在心中留下一个心结。
当年在镇北关外,太子周显行踪泄露,被犬戎骑兵一路追杀,幸而得戚玉霜出手相救,才留下了性命。
太子的行踪,究竟是怎么泄露的?
那时爆出汪合串通犬戎、通敌叛国一事,众人也就默认将这桩罪名安在了汪合身上。但天奉帝知道,汪合掌管中军,军务繁忙,并不参与御驾与太子之事。太子亲卫属于皇家卫率,都是数代忠良,绝对忠于皇室,外人几乎不可能将之渗透。因此,对于太子的行踪,汪合应该并不知晓。泄露消息的,恐怕另有其人。
这件事,时隔多年,依然令天奉帝百思不得其解,可想要查证,却又没有丝毫的线索。一切的真相,仿佛随着汪合的自尽,都一并烟消云散。
天奉帝目光深深地落下,钉在了阶前跪在地上的高良身上。
如果高庆就是犬戎使臣所说的“三日红”,那么他这些年一直没有回归大孟,反而是今日才暴露行踪、陡然现身的原因,也就有了。
那当然是因为,高庆与当年的汪合一样,早已背弃大孟,投靠了犬戎!
高庆,高家……天奉帝反反复复地品味着这几个字,眼神越来越冰寒。
莫非这些年高良一直与身在犬戎的高庆有所联系,里应外合,内外勾结?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当时御驾亲临镇北关时,大孟军队屡战屡败,不堪一击。而御驾刚刚离开镇北关,高良也一同随之离开后,戚玉霜挂帅率军对抗犬戎,就立时大获全胜。
怀疑如同一颗微小的种子,一旦在心中萌生,就会迅速扎根发芽,随风生长。天奉帝只觉得胸中郁结已久的闷气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原来是因为这个!
镇北关的惨败如同一道深入骨髓的疤痕,镌刻在天奉帝的尊严与骄傲之上,大将叛国,三军惨败,差点被犬戎所俘,仿佛永远洗不净的耻辱,日日夜夜折磨着他,提醒着他的无能!
一切的一切,原来是因为高良、高庆与高家!
在这一瞬,天奉帝觉得,自己的心中,前所未有的清明。
门外内侍的声音再次传来:“启禀陛下,尚书令郑弘大人求见!”
“宣。”
天奉帝开口,声音仿佛沙哑到了极致,又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强烈情绪波动。
“传——尚书令——郑弘——觐见——”
两年过去,郑弘的身形似乎也更加的苍老了,就连步伐也带着颤颤巍巍的节奏,但他的眼中,却依然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给郑爱卿赐座。”
团花的绣墩被放置在御案下手,距离天奉帝极近的位置。
天奉帝却没有来得及与郑弘交谈,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高良的身上,声音喑哑地说道:
“那就命赵鼎,将犬戎暗探,带到御前。”
“朕……要亲自审他。”
赵鼎听闻天奉帝有命, 传召于他,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喜意。
他虽然久在羽林军中,却并算不得实权人物。
旧日羽林军大将窦存锡在羽林军中威望极高, 人皆信服。窦存锡的儿子窦克孝, 虽然早先从文,并未参军入伍, 在窦存锡死前没有在羽林军中谋得一官半职。
而他又娶了尚书侍郎高良的嫡亲妹子,在高良的保荐下成功升任羽林军中郎将一职。但军中许多将官老人对他并不服气, 常在背后议论他身无寸功, 德不配位,令他恼怒万分。
窦克孝又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数年前忽然投笔从戎, 参军加入了羽林军,竟还真的依靠战功一路升上了校尉。
他几度打压,都没有起到具有实质性的效果。军中很多人因为窦克孝勇武善战, 再加上其父的声望犹在, 对窦克孝反而更加尊崇,这让赵鼎产生了一种浓烈的危机感。
北疆一战,他与羽林军一直需要随天奉帝坐镇中军,守护天奉帝的安危,不能擅动。戚玉霜又对他们有所偏见,不肯任用,只调遣镇北军立功扬名,令赵鼎自觉有力无处使,气愤不已。
如今京中出事, 正是羽林军所辖, 他身为羽林军中郎将, 被天奉帝授意全权察查此事,终于找到一次大展身手的机会。
这两日里,赵鼎在京中彻查大街小巷与所有人员往来之所,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擒获了犬戎的暗探奸细。
听到天奉帝的召见,赵鼎来不及多想,喜气洋洋地押送着犬戎奸细一路入宫,向勤政殿赶来。
然而,赵鼎并没有注意到。
他的背后,那名被捕而没有自杀的犬戎奸细,在听说天奉帝传旨入宫审讯的那一刻,忽然猛地抬起了头。
匆匆跨入殿门,赵鼎看到屋中人数众多的时候,顿时一愣。
他惊讶的不单单是殿中的人各个都是朝中大员,而是……
天奉帝坐于上首御案之后,郑老尚书赐座于侧,中书侍郎高良侍立在右,再往下……
窦克孝怎么也在这里?
赵鼎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这也就让他并未注意到,地上还蜷缩着一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
还没有来得及等赵鼎有所反应,他身后的犬戎暗探,忽然用一种极度惊恐与愤恨的声音,大声喊出了一串短促的音节。
地上的高庆,在听到这一串音节后,突然剧烈地扭动了起来,几乎要挣脱绳索,从地面上挣扎而起。
天奉帝右手猛然抓住扶手,大声道:“他说的是什么?”
场中诸人,只有窦克孝会犬戎话。天奉帝自然是在问他。
窦克孝语气急促地说道:“他说了一个名字。”
犬戎暗探的双眼,死死盯着地上蜷缩着的身影,用难以置信的语调,再次极为尖锐地高喊了一声。
“是什么?”天奉帝身体蓦地前倾,几乎要从龙椅中坐了起来。
窦克孝的眼睛紧紧锁定着犬戎密探的神色,嘴里一字一顿地说道:“他说的是……”
“三日红,你是要……叛变单于吗?”
“砰!”天奉帝身体骤然跌坐回龙椅上,力度之大,几乎要将龙椅向后整个翻倒!
“陛下!”
“陛下——”
殿中诸人惊呼出声,众多内侍急忙向前来扶。
就在这一刻,窦克孝大喝一声:“不好!”
他猛地扑上前,一只手狠狠扼住犬戎暗探的下颌,力气大到直接将他的下颌骨卸了下来。
然而,已经晚了。
犬戎暗探的嘴角,骤然留下一丝乌黑的血迹。
窦克孝急声道:“这是犬戎单于贴身狼卫的特制毒药,一旦身份暴露,狼卫会直接咬破毒囊,服毒自尽!”
天奉帝目光怔然,没有理会窦克孝的解释,仿佛对眼前的一切,突然都失去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