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抬起头。
一道巨大的阴影,正如泰山压顶般,向他的头上砸来!
尤班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在下意识替他做出了反应,他猛地将身旁的亲卫向后一推,战马借着这一股力道,倏忽向前跃出!
他身下的高姚马,是优中选优,精中选精,难得一见的高姚马王!
第48章 以血还血
当年尤班屠尽月阚国后, 不仅为犬戎得来了名贵的高姚马,更是将唯一一匹马王幼种收入了囊中。
如今,这匹长大的马王, 似乎也感受到了从头顶上传来的巨大危险感, 那是足以威胁生命的危机!
就在尤班将亲卫向后猛推的同时,马王后蹄重重踏在地面上, 前蹄腾空而起,流畅健美的身形在空中舒展成爆发的流线型, 向前冒死猛力一跃!
“轰隆——”
巨大的石块挟着巨大的风声从崖顶滚落, 强烈的轰鸣声与飞起的砂石响彻整个邙谷,走在最前面的犬戎骑兵猝不及防, 直接被巨石压在了下面。
躲过一劫的犬戎骑兵还没有来得及生出劫后余生的欣喜, 就看到在这方巨石落下之后,烟尘并没有散去。
在他们的头上,一块接着一块, 更大的巨石从山崖上滚滚而下, 如同席卷而来、不可抵挡的浪潮!
只差十几步的距离,就是邙谷的出口,就是旷远的平原与宁静的北辽河。但在这一刻,轰隆而下的巨石呼啸着重重砸下,霎时间,扬起了满天的沙尘,从邙谷户口倾泻而入的明亮月光,被完全堵塞在了巨石之外。
一片漆黑。
在黑暗中,人的恐惧几乎可以增生到无限大的地步!
是谁在埋伏他们?
忽勒古来不及咒骂临阵脱逃的尤班, 他用尽全身之力, 大喝一声:
“后军变前军, 掉头!”
卢辞已经率军追到了邙谷的入口,纵然眼下掉头回去,要面临的是与卢辞的一场恶战,但对于目前的他们来说,也别无其它选择了!
忽勒古双手死死地拉住马缰绳,乌黑的战马高高扬起前蹄,忽勒古双臂之上的肌肉都贲发而起!
在漆黑不见五指的谷中,犬戎的骑兵已经乱成了一团,出口处的骑兵听到忽勒古的号令,勒转马头,拼了命向回狂奔,但后面的军队只能听到前面一片混乱的声音,完全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在一片黑暗中,也不知道是谁在发出命令。一时间,相撞声、踩踏声、吼叫声与嘶哑的大喊声在谷底响成了一片。
忽然间,队伍最末也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与惊慌的呐喊:
“入口、入口也被巨石堵死了!”
忽勒古的马蹄声一顿,猛然抬起头!
仿佛与他的动作相和,两侧的悬崖之上,像是突然听到了什么统一的号令,一道道火把,如同接力般依次点燃!
明亮的火光,在霎那间照亮了整片邙谷!
两侧悬崖顶上,在逐渐亮起的火光中,终于露出了密密麻麻的人影——那是大孟真正的伏兵。
忽勒古的双唇剧烈地颤抖着,目光无法控制地直勾勾锁定在崖顶那一道明亮宛如曜日的身影上。
红袍金甲,凤翅金盔,居高临下噙着一抹笑意的女人。
戚玉霜!
两个年轻将军立于左右,拥簇着戚玉霜。左手边是杨陵,右手边白袍银甲的,是卢辞!
忽勒古在此刻,终于感受到一股从心底升起的刻骨的恐惧。
他纵横战场数十年,被犬戎三部誉为草原上的死神,“不败的勒哈达”。他平生斩杀大孟勇将无数,仅邙谷一战,屠杀大孟十万大军,射杀卢隐,简接害死戚定远,就足以他吹嘘大半辈。
他在邙谷成就不世威名,一向将之视为自己的荣耀。
然而今日,他却被仇人之女——困在了同一个地方!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戚玉霜居高临下,俯瞰着谷中犬戎骑兵慌不择路、来回奔逃的混乱模样,目光冷淡,仿佛在看着死人。
她缓缓伸出右手,熊涛站在她身后,见到戚玉霜伸手,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将早已准备好的铁脊弓从背上解下,恭敬地双手递到戚玉霜面前。
戚玉霜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将铁脊弓接了过来。
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她的掌心,她却仿佛感受不到一样,目光丝毫未动,定定地直视着忽勒古。
杨陵与卢辞都看向戚玉霜。
他们等待着戚玉霜最后的下令。
戚玉霜慢慢转过头,看向卢辞:
“你父亲的仇,你——亲手来报。”
卢辞的眼睛凝视着戚玉霜,听到她的话,手指猛然攥紧。他的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浓烈的情绪,有知己的感动,有刻骨的恨意,有大仇终于即将得报的快慰……宛如一向压抑的冰山之下,寸寸崩裂、瓦解。
七年前,就在这个地方。卢隐老将军身骑白马,被忽勒古伏击,万箭穿心而死。
而今天——
戚玉霜的手抬起,将铁脊弓放在了卢辞的手心,像是一种无言的鼓励。
有些仇恨,只能让当事之人亲手去报。
卢辞没有拒绝,他的手指擦过戚玉霜柔软的掌心,一瞬即逝,然后紧紧地把铁脊弓握在了手中。
这一刻,这把弓的重量,宛如有千钧之重,压得他的心中沉重无比。卢辞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箭,缓慢而郑重地搭在了铁脊弓的弓弦上,居高临下,箭尖遥遥对准了忽勒古。
忽勒古的瞳孔猛然收缩。
三支箭如同流星般划破夜色,疾射而去。
忽勒古怒吼着,奋力举起乌金的长刀抵抗,但重伤未愈的身体与绝望的心境,终于让他在左支右绌地躲开前两箭之后,再也没有能够躲开卢辞的第三箭。
“噗嗤!”
最后一箭,深深地射入了忽勒古的心窝之中。
箭镞入肉之深,甚至没有一丝鲜血流出。箭杆重重射进黑藤甲中,没入大半,在一瞬间,已经射穿了忽勒古的心脉!
忽勒古高高举起的手臂骤然凝固,仿佛一个被悬吊而起的木偶傀儡,瞪大着惊恐的双眼,僵硬地滞留在了空中。
“铛”!
忽勒古手中,那一柄乌金长刀,沉重地坠落在泥土之中。
刹那间,仿佛在邙谷中骤然响起一阵狂风,从谷外掠入,吹得山林树木哗哗作响。
戚玉霜右手猛地抬起:
“点火!”
镇北军的弓箭手早已经在崖边排列,听到戚玉霜的号令,手中的箭羽尾端,齐齐点燃了起来。
“放箭!”
两排燃烧着烈火的箭雨,从高耸的崖顶之下,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
谷底的犬戎骑兵绝望地奔逃、哀嚎着,但邙谷出入的两端谷口被巨石封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有逃生的可能。两侧悬崖峭壁几乎呈现直立之势,壁立千仞,单单凭借人与马,如果没有工具,绝无可能攀援而上。
倾泻而下的箭雨射在犬戎的人马身上,或是落在树木上、草丛中,纷飞的火焰一旦落下,借着邙谷中的风势,瞬间就随风扬了起来!
熊熊燃烧的烈火,直冲云霄!
伴随着人与马的哀嚎,嘈杂的惨呼与火焰爆开的噼啪声,整个邙谷陷入了一片通红的火海。烈火照得整片天空亮如白昼,几乎将半边天烧成了一片浓郁的血红之色。
戚玉霜高高地站在崖顶之上,面色极端地平静,目光深沉如水,只有微微颤动的手指,才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杨陵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戚玉霜忽然轻声道:“用火者,终死于烈火。”
“用火攻者,必折寿于天地。”
这番话,似乎是在宣判忽勒古的结局。但卢辞听到这两句话,瞳孔却轻微一缩,顾不得身旁将士众多,猛然跨近一步,攥住了戚玉霜的手腕:“大将军!”
这个称呼,似乎仍旧令他有些陌生,但他只是停顿了一下,就立刻接着急促地说道:“风云水火,无不为兵,何来折寿一说?况且犬戎杀我十万大军于邙谷在先,如今以血还血,何错之有?”
也许其他人不明白,但卢辞心中清楚,戚玉霜这番感叹,不仅是对忽勒古的宣判,更是对她自身定此毒计的慨叹!
用兵之人心中最为清楚,水火之攻,最伤阴德,折损阳寿。因为一旦用水攻、火攻,就没有受降的余地,杀敌残忍,无人生还。对为帅定计之人来说,是广造杀孽,极有心理负担的事情!
他担心戚玉霜为此产生心理负担,日后被困在这场战争的阴影中!
戚玉霜缓缓抬起头,看着卢辞的眼睛,卢辞一反平日的冷漠,双眼中满是关切的情绪。
戚玉霜明白他想说什么,她笑着叹了一口气,拉开卢辞紧攥着的手指,微微摇了摇头,嘴角勾出一个释然的弧度,笑道:“若有天谴,不过是我一身承担而已!”
卢辞一怔。
戚玉霜看向熊熊燃烧的烈火,唇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大。
戚老将军虽然沙场征战多年,却一向有“儒将”之称。因为他秉性仁善,用兵有度,善待俘虏,即使在犬戎之中,也有不错的声名。
戚玉霜刚开蒙之时,读兵书,习兵法,就常常与戚老将军意见相左。她有一次高谈阔论道:“水火之谋,最为简便可行,可以不费我一兵一卒,杀敌过万。何乐而不为?”
戚老将军听到她这一席话,当场发怒,第一次抄起戒尺,狠狠地打了她三十下,教训道:“为将者,有大度,有仁心,无论敌我,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以招抚怀柔为中,以肆意杀戮为下!”
“你杀性太重,毫无慈心,将来如何领兵!”
果然,戚玉霜随父出征,甫一上战场,就应了戚老将军的话,用兵狠辣,杀伐之气太重,戚老将军屡屡责斥,她说着会改,却终究没有太大的效果。
卢隐老将军与其他几位老将却很欣赏她,劝说戚老将军道:“慈不领兵,少将军杀伐决断,将来才是为帅的好苗子啊!”
最终,戚老将军也只能作罢。
谷底的犬戎人痛苦地扭成一团,有人高声咒骂道:
“戚玉霜,你丧尽天良,不得善终!”
“是吗?”
戚玉霜的眼底倒映着熊熊烈火,她微微眯起眼睛,一字一句,沉声道:
“不论如何,我戚玉霜,从不后悔!”
邙谷大捷的捷报,宛如风一样递回了京城。
天奉帝接到这久违的捷报,差点没当场老泪纵横,他将短短的捷报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猛然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走动,大喜道:“快、快给我赏!”
然后,天奉帝包括这群朝中的大臣们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当时在镇北关,由于情形太过危急,天奉帝在郑弘的怂恿之下,直接复了戚家的镇国公爵位,赐戚玉霜三项特权。镇国公乃是正一品官爵,如今还能怎么封?除了金银珠宝的赏赐,又该如何奖赏戚玉霜这位平北的大功臣?
就在这时,周显提出了一个建议:
一,将汪合通敌的真相昭告天下,为戚家平反声誉;
二,重修镇国公府,待戚玉霜回来,再根据其另行封赏。
于是,天奉帝大手一挥,这监督重修镇国公府的任务,就落到了周显头上。
周显没有显示出太大的悲或喜的情绪,安静地领了任务,就去原来的镇国公府踩点了。他默默算着北疆与京城的距离,再加上戚玉霜赶路的速度,估计着戚玉霜回到京城的日子。
然而,镇国公府在他的监督修缮之下,一天天翻修起来,逐渐地焕然一新。周显甚至多插了一手,连室内的布置,也操上了心,把不少自己私库里的宝器古董往里进来,亲手安排着室内的摆放。
但一个月后,并没有等到戚玉霜回京,等来的是她的一纸奏折。
在奏折里面,戚玉霜言简意赅地上奏道,自己虽然伏杀了犬戎主力,但娄邪单于依然逃回了草原,她准备率军深入草原,继续追击娄邪单于与狼师残部。
周显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刻,手里的茶具“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的匾额, 终于在京城万众瞩目之下,重新挂了上去。
戚家先祖镇国公,乃大孟开国之臣, 曾追随高祖东征西战, 立下赫赫战功。大孟立国之后,镇国公也与众位开国元勋们一起, 分到了京城中最好的一片位置建立府邸。
现在这一片地段,已经成为了京城最为繁华的玄雀街, 镇国公府毗邻着的就是一众王府与公侯府邸, 可谓是贵不可言。
戚家声望卓著之时,戚老将军与戚玉霜嫌弃这里太嘈杂, 每天想要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实在麻烦,所以常年远避在北疆,不常回来。镇国公府中, 只有戚家二房与一些旁支子弟住在这里。
后来, 戚家败落,论理来说本应收回府邸。但有老臣们与元慧皇后劝阻,天奉帝终究还是不好做得太绝,默许了戚家在贬为庶人后,可以继续留住在府中,不需搬走。
当时京城中无人想碰这个烫手山芋,更不想被戚家牵连,就连戚家许多旁支子弟为了避祸,也为了免于受到此案牵连, 都纷纷离开了镇国公府, 各谋出路去了。
偌大的镇国公府里, 没有搬走的人,也就是戚老将军的庶弟,二房戚定省一家了。
说也奇怪,不论旁人如何劝说,戚定省却坚持带着母亲柳姨娘和老婆孩子住在这府里。即使自己已经是平民庶人,住在这车马云集、官宦如云的玄雀街上,每天邻里街坊都是高管贵胄,一开始几声嘲讽议论之声络绎不绝,他们却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等到几年过去,人们也习惯了他们的自取其辱,也就懒得再议论他们。
周显的车马停在镇国公府门口。
府门是重新修葺过的,已然完工,门楣上高悬匾额,铜钉金漆,兽面衔环,威风凛凛,仿佛能隔着这道厚重的大门,重见当年镇国公戚家一门煊赫的盛景。
周显轻轻挑起车帘,仪态翩然,缓步走下太子车架。
提前听闻太子将要驾临,镇国公府的下人有条不紊地通报迎接——虽然当年戚家鼎盛之时的下人早就在抄家中流散,如今这些都是戚定省后来采买的,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第一次听说太子周显驾到时,许多人吓得魂都飞了。但经过了这段时日,他们也逐渐习惯了大人物的到访,不再像一开始那般惊慌失措、喜不自胜。
戚定省听到通报,忙不迭带着儿子戚胜快步跑到府门口,跪地迎接:
“草民戚定省携犬子参见太子殿下!”
“平身。”周显面色淡淡的,下颌微微抬起,“不必多礼。”
戚定省笑容堆了满脸,让他天生生得儒雅的面孔此时也有点谄媚了:“这些时日重修寒舍,竟劳烦殿下费心,草民实在惭愧。”
寒舍?周显的眉头微微一皱,戚定省每次摆出这副主人家的做派,让他心中有点不愉。但周显素来涵养极佳,戚定省这种人物,又不至于让他亲自与之一般见识,便只是微微侧头,衣袖飘动,直接与戚定省、戚胜擦肩而过了。
戚胜跪在戚定省身后,见周显走远了,才凑过来,在戚定省耳边小声道:“爹……太子殿下不是前日刚来过吗,怎么又来了?”
“闭嘴。”戚定省狠狠瞪了他一眼,“为父教给你的礼数,都忘了吗?太子殿下也是你能妄议的?”
戚胜被他爹目光一瞪,立刻缩着肩膀向后一退,再也不敢多话了。
周显步伐不快,却极为轻车熟路地在镇国公府里穿行着。在他身边路过的下人婢女无不跪地奉迎,周显身形没有任何停留,径直走了过去。跟在他身后的老太监王宝福向两旁挥了挥拂尘,示意跪在地上的下人们离开。
过了前厅同德轩,绕过正堂,不远处就是镇国公府的花园。周显前几日让人从京郊林苑移了几株品相上佳的红梅过来。大孟京城地处北方,如今也正值寒冬,一树树红梅开得正好,在一旁冷白山石的映衬下,宛如含霜盛放,美得格外动人心魄。
周显的脚步略微一缓,向着梅花深处走去。
忽然,周显的脚步猛地停住。
在梅树之后,如云的花影掩映中,正含羞带怯地立着一个窈窕婉约的身影!
王宝福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这道身影,这分明是一个年轻的少女。他立刻高声道:“何人在此!”
“太子殿下驾临,为何还不回避?”
这一声高喝,立刻打破了梅树绰约的花影,那少女仿佛是受到了惊吓,弱柳般的腰肢微微扭转,手臂不小心扫过梅花枝头,大片殷红的梅花花瓣飘然洒落,漫天飞起。
周显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少女似乎是下意识想要上前两步,王宝福橘子皮似的老脸顿时一板,喝道:“见到太子殿下,为何不拜!”
“不必了。”周显不想多言,甚至不想在这里多留一刻,他就要转身离开。那少女却不小心踩中了梅树下的青石,脚下一滑,身体重心不稳,猛地向前跌出。
周显轻轻一侧身,避开了少女扑过来的方向。王宝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周显侧身让开之后,他干瘦的身影就完全暴露在了少女面前,那少女“扑通”一声,跌进了王宝福的怀里。
她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个发展,一时间柔软的身体都僵在了王宝福身上。王宝福无奈,只能拉下老脸,将少女放回到地面上,少女这才反应过来,双颊羞得通红,双膝一软,盈盈拜倒在地上,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
“妾身……拜见太子殿下。”
“你是何人?”王宝福见周显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只好开口问道。
光天化日之下,堂堂镇国公府里,怎么还有女眷没有回避?看这个穿着打扮,似乎也不像是婢女丫鬟一流。
少女身体微微气喘,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来,杏粉的斗篷微微敞开,露出一抹素雅的月白色小袄。她伏在地上,腰身几乎是盈盈一握——就连王宝福也忍不住皱起眉头,这少女的身姿做派,简直是将高贵妃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
这其实不奇怪,自从高贵妃宠冠六宫,京中女子就多以她为风尚,学起了高贵妃柔媚婉转、纤腰尺素的身姿做派。虽说如今在京城高门贵女里看到高贵妃的翻版,丝毫不令人奇怪,但是这个样子出现在镇国公府,出现在戚家,就不由得让人怪异无比了。
少女轻轻仰起脖颈,露出一张雪白娇嫩的面颊,带着一片绯红之色,小声道:“妾身是……是……”
她似乎一时间对自己的身份有点难以启齿。
周显余光扫过她的面颊,在这副眉眼五官上微微停顿了一秒,心中已经一片雪亮。
居住镇国公府的女眷,看年龄与打扮,明显是未出阁的小姐,那么定然就是戚定省的女儿了。戚定省与其兄戚老将军面容有三分相似之处,这位戚小姐又继承了其父的相貌,也生了一双凤眼,竟然也与戚玉霜有那么两三分的神似。
只是这眉眼放在她含羞带怯,欲语还休的脸上,让周显顿时泛起一阵不适。
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道:“妾身乃是国公大人之妹……小字唤作玉霞。”
听到这里,王宝福也明白了,得,这位竟然还真是戚府的小姐,难怪她刚才说不出口——戚定省与戚老将军虽是兄弟,却并非一母所生,而是妾室柳姨娘所出。这位戚玉霞小姐,并非上一任镇国公戚定远之女,而是戚定省的女儿。
但若自我介绍说是老镇国公的内侄女,似乎又太疏远了,所以只能含糊地说是现任镇国公戚玉霜的妹妹——毕竟堂妹也是妹妹,这么说反而还显得亲近些。
王宝福不禁哑然失笑,他就说嘛,戚定远膝下只有两个爱女的事情,京中谁人不知?他方才还奇怪,这镇国公府中怎么又冒出一位小姐?
他打量了两眼戚玉霞,看年龄,这位戚小姐,似乎比太子殿下还小上几岁。太子殿下与戚家的二小姐同年而生,那么这位玉霞小姐,应该就要在戚府排行第三了。
戚玉霞都自己介绍了身份,还特意说明是戚玉霜之妹,周显也不好再为难,只能微微点了点头道:“戚小姐,免礼。”
戚玉霞听到这一声,终于如蒙大赦,委委屈屈地从地上起来,崭新的杏粉色绣花织缎斗篷上也沾染了泥土之色。她盈盈一礼,道:“妾身方才赏梅入了神,不知太子殿下到此,并非有意冒犯,望殿下恕罪。”
周显道:“无事。”
他倒是想让她有罪,但能给她治个什么罪?虽然从没听戚玉霜提起过还有这么个妹妹,但她毕竟是戚家人,戚玉霜一向最护犊子,万一责罚了她,回来戚玉霜又护短,可怎么办?
戚玉霞秀丽的面颊上顿时流露出一丝喜意,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殿下,听说长姐就要回京了,是真的吗?”
她本就生得俏丽,如今仰起脸,微微偏着头,天然地流露出一段小女儿娇憨天真的神色。
周显道:“尚未可知。”
“啊,这样呀……”戚玉霞自然地在眼中露出失望,又恰到好处地带出了三分担忧的神色,“长姐与二姐多年前一去不回,两个弱女子下落不明,杳无音讯,妾身与母亲日夜担忧,幸好她们无碍,等长姐、二姐回京,我们一家人也能够再次团聚了。”
王宝福老脸上平静的皱纹差点维持不住,弱女子?戚玉霜?
就算是千军万马想劫走戚玉云,戚大将军都能在里面杀个七进七出,真没什么可担心的,这位玉霞小姐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戚玉霞却似乎没有感受到王宝福的腹诽,用帕子轻轻沾了沾眼角道:“长姐武艺出众,倒也不惧。只是二姐姐自小体弱多病,莫说北疆那样的天气,就算当初养在京城之时,也是三天一小病,五日一大病,动辄发热吃药,看了多少名医,只说是体寒虚亏,真不知她们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说到这里,戚玉霞的话音里都带了几分泣声。
王宝福的眼神,却突然微妙了起来。
这戚玉霞,可是戚玉霜、戚玉云的堂妹,她不会不知道,她的二姐戚玉云,是当年元慧皇后看中的——周显未来太子妃的人选吧?
长姐是正一品的国公,镇国公府的掌权人,二姐是国公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未来的太子妃人选。这位戚家的三小姐,终于也产生了那么一点……不甘平凡的心思?
第50章 别来无恙
玉云小姐自小体弱, 身子不好的事情,周显也许不知道,但他王宝福作为旧日里伺候元慧皇后的老人儿, 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就连当年的元慧皇后都没有说过什么, 轮得到这位三小姐在这里用言语挑拨?
王宝福微妙地看了戚玉霞一眼,周显此时的脸色, 虽然表面上依旧冷冷清清,似乎与寻常无异, 但这明显已经是他心里不愉的先兆了。
王宝福连忙对戚玉霞道:“戚小姐, 如今这天寒地冻,您身子娇贵, 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这话一出, 明显就是要赶人了。
戚玉霞却好像没有听懂王宝福话里意思似的,她娇美的脸颊绯红一片,嘴角勾起, 露出两个酒窝, 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是妾身贪赏梅花,一时忘了时间。听闻这梅花是殿下命人移栽的名种‘骨里红’,红如朱砂,色若云霞,木蕊皆为红色,纵使凋谢之时,亦绝不褪色,不愧是梅中珍品,令人赞叹。”
周显终于分给了她一瞥, “色若云霞”, 这是在以梅花自比吗?
他从京郊皇家林苑中千挑万选, 特意选中了这十几株“骨里红”,是因为它们从枝干到花蕊都呈现出极为艳烈的朱砂红色,与戚玉霜那件赤红的披风一模一样,让他在几十种梅花中一眼就挑中了它们。
周显看着身后的梅花,顿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根本没有理会戚玉霞自说自话的意思,一拂袖子,抬腿就向院外走去。
戚玉霞一愣,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番精心准备的话,又是哪里说错,惹到了这位太子殿下?
京中都说当今太子殿下端方君子,待人周全,为何今天一见,与传闻中完全不同?
她和太子殿下的关系,明明远比寻常贵女要亲近得多。论理来说,她的伯母戚夫人与元慧皇后是手帕之交,她不仅是戚家的女儿,她的长姐戚玉霜,更是太子殿下的义姐!
太子殿下见到她,不说看在戚夫人与戚玉霜的面上另眼相待、温和三分也就罢了,怎么反而看起来更加的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匆匆小步快跑了两步,跟在周显身旁,微微仰起脸,看着周显的侧脸,有些娇羞地气喘道:“长姐当年在家时,最疼爱的就是妾身,还有二姐姐。真希望长姐回京之时,还来得及与妾身一同欣赏这些梅花。”
周显袖子里刚刚抬起来,想将她挥退的手,突然一顿,片刻后,又缓缓放了下来。
他终于纡尊降贵地看了戚玉霞一眼,勉勉强强地开了尊口:“大将军当年很疼爱你?”
京中众高门喜欢以爵位相称,故而戚玉霞对戚玉霜一直称呼为“国公大人”,周显从北疆回来,一时却还是喜欢称她为“大将军”。不知为何,这几个字盘桓在唇齿间,总有三分莫名的缱绻之意,仿佛在铁血兵戈中窥得的——一抹独属于他的柔情。
“正是呢。”戚玉霞微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周显口中的“大将军”说的是戚玉霜。但她也顾不得许多了,看到周显终于对她的话有所反应,心中喜意顿生,她连忙补充道,“府中人丁不旺,国公大人待妾身如同亲姐妹一般,衣食用度,读书教养,样样都吩咐着与二姐姐是相同的。”
扯什么呢?王宝福听在耳朵里,差点没笑出来。戚玉霜有多疼戚玉云,京城之中,旁人也许不知道,他们伺候过元慧皇后的谁不知道?当年戚玉霜虽是养在元慧皇后膝下,但晚上并不常留宿宫中——无他,戚玉霜给出的理由是,对她巴掌大的亲妹妹放不下心。戚玉云从小到大无论想要什么,戚玉霜都能给她捣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