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
早知道,还不如不问!
第42章 定婚人选
周显心里乱成一团的心思, 多亏了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戚玉霜是一点也没接收到。
她正满心琢磨着一件事:镇北关内城的默硕大军已经扫荡干净,冯老将军一路追击, 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冯阔率领的幽州驻军也把一路的残兵余寇扫平了, 是时候先把天奉帝和这一帮大小累赘先送回幽州去——这帮尊贵的拖油瓶不能磕不能碰,临到阵前胆子都能吓破, 搁在镇北关,她着实不放心。她下一步要出兵关外, 对付犬戎, 必须得她亲自率兵,不可能为了他们长期留守镇北关。一旦这些人出了点什么事, 她也不好交代。
但毕竟是天子御驾亲征, 威仪阵仗摆得这么大,现在犬戎还紧逼城下,皇帝先从前线跑了——这算什么事?戚玉霜对天奉帝的心态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想跑, 又顾忌面子,不跑,又实在害怕犬戎。
咳,周显不算小累赘之列,纵然是一百个周显同时留在镇北关中,戚玉霜也自信能保护好,保证一个都丢不了。但她寻思着,还是要先和周显交个底,以防他多想。
她沉吟了一下, 没想出什么委婉的问话方法, 只好在语气上委婉了三分, 用词开门见山地问道:“殿下,如今镇北关内已经清扫干净,陛下是否考虑銮驾回京?”
周显纷乱的思绪骤然一梗,脑海中霎时清明,摇摇晃晃地回荡着这个问题。
以天奉帝的态度,多半给个台阶,就会立刻卷着铺盖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并暗中发誓再也不踏上北疆地界。
他作为储君,自然也是要跟随天奉帝的銮驾一同回京的。
对于这件事,他心里是早就有所准备的,但在此情此景,这个问题宛如一根细弱的银针,乍然戳破了暧昧摇荡的气氛。
在戚玉霜心里,他是个年龄未及弱冠的孩子,京城金尊玉贵的一身绫罗,即使在北疆走了一遭,终究也是风沙草原上的过客,不可能栽在茫茫骁山中,长成根系虬结、枝叶参天的雪松。
他早晚是要回京的。京城不是戚玉霜的家,镇国公府她统共没有住过几年,在宫中居住的时日也不过几年,北疆才是她长大成人的地方,她的祖籍在此,父辈祖辈皆葬于此。
他与戚玉霜,不过是幼时一段强行凑来的缘分,恐怕在戚玉霜那里,作“旧情”而言,还算足够,但若说牵挂,却还远远不够。
他纵然不喜卢辞,却也不得不承认,卢辞与她,才称得上真正的青梅竹马——志趣相投,牵马挽弓,并肩沙场,共成一世英名。在他回京之后,以戚玉霜的性格,必然还是对卢辞怀有亏欠之心,更不可能对他有所隔阂。北疆正副双帅,老将们心有默契的一对,听起来何等般配?
我能做什么呢?周显深深地尝到了一股无力的味道,在焦躁与不安的血液里生根发芽,逐渐结成一块生硬的痼疾,在砰砰跳动的心房中叫嚣膨胀着。
他手里祛痕膏的瓷盖没来由地一滑,差点跌落在地上。
戚玉霜眼疾手快,一把在空中捞住,奇道:“怎么了?”
周显沉默着摇了摇头,方才还万千情绪涌动的心中,此刻宛如一片雪亮的明镜,照出了他心底最真切的欲求与渴望。
他轻轻从戚玉霜手里取回瓷盖,手指甚至没有与戚玉霜有半分接触,迅速收回:“父皇……应该会尽早回京。”
戚玉霜“哦”了一声,显然是意料之中,她语气意味深长地道:“殿下,还记得临阳城外,断剑山下之事吗?”
周显一愣。
断剑山下之事……是她第一次救他的地方?戚玉霜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心里那丝难以割舍的希冀骤然放大,不受控制地膨胀开来,周显低声道:“记得,怎么?”
戚玉霜的语气分辨不出态度,像是在陈述一个尚不明朗的事实:“那日追杀殿下的犬戎兵,由谁指使,殿下可有头绪吗?”
周显眉头轻微一皱。
戚玉霜抬起头,看着周显的面庞,叹息一声:“陛下带殿下亲征北疆,朝中由何人监国?”
周显垂下眼帘,道:“大皇兄。”
戚玉霜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周显。两个人在此刻都没有多言,但心中之意,已经完全相通。
周显沉默良久,道:“我早有此疑。”
想对他下手的,无非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如今在镇北关中,能对他下手的,绕来绕去,也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在他出城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引来一支犬戎骑兵,对他身边亲卫的数量与本领了然于胸的,还能是谁?
若说是汪合,但在汪合这一次劫驾出城的机会中,并没有杀他。在汪合的口中,此举是因为元慧皇后当年求情襄助之恩,尽管未必能全信,但从他在大好机会中尚未动手来看,在城外指使犬戎人追杀他的,必然不是汪合。
那么,还能是谁呢?
周显漆黑的眼瞳中给出了答案,戚玉霜看他的神色,就知道周显心中早就有数。她低声道:“汪合勾结犬戎,已然身死,但勾结犬戎的,恐怕并非他一人。”
“殿下,我当时在镇北关外,忽勒古军中,看到了高庆。”
当时她背着杨陵闯营之时,也是抱着一分希望,想着能不能抓到高庆这个最为关键的人物。只可惜被犬戎的猛将沙尔那截住,破坏了这个机会。
高庆?周显的眼睛微微睁大。
对于高家人,周显比戚玉霜要了解得太多,高庆是中书侍郎高良的长子,高贵妃嫡亲的内侄儿,早已死在邙谷之战中。戚玉霜竟在忽勒古军中,看到了他?
周显脑海中,汪合死前的那一句话,再次浮现而出:
“戚家军中,有人叛变了。”
他手指微微攥紧,心中刹那间闪过一丝不寒而栗。
他直视着戚玉霜的眼睛,将汪合在狱中所说的一切,一字一句都告诉了戚玉霜。
“当年之事,与高庆,或者说整个高家,都有关联。”周显缓缓说道。
听完周显的转述,戚玉霜的表情却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一派死寂般的平静。
能说什么呢?应该说,她早就已经猜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汪合这等奸贼,在服下毒药,走向死亡之前,也许才说出了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句真话。
以汪合的将职级别,绝无可能得知戚老将军布置的全盘计划。当时帅帐之中,知道所有调兵谋划的,只有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几个人。
高庆,二路军的统帅,潜伏邙谷的主将。当年在邙谷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戚玉霜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这些事情,她在心中早就有了大致之数,即使听到汪合亲口所说,也不至于太过惊讶。她的注意力还是停留在周显身上:“殿下,此去回京,要万分小心。”
小心高良,小心高贵妃,小心……大皇子。
周显明白她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
夜色逐渐深了,戚玉霜虽是主帅,但她孤身一人在帅帐之中,把周显一直留在里面,也不太妥当。周显告辞之后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忽然偏过头,似乎是有些犹豫地说道:“那身银白盔甲年久有损,恐怕他日上阵之时……”
戚玉霜摆了摆手,她自己当然知道,这一身实在是旧了,勒甲丝绦都快断了,行动起来也不那么灵活,道:“这身不会穿了,都有点小了,殿下,赶快回去休息吧。”
周显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果然如周显所说,兵部侍郎秦骞等人苦口婆心,言说北疆进入深冬不利于陛下龙体,镇北关有主帅坐镇等云云,一水儿地劝天奉帝回驾京城。
眼看着这忙不迭递过来的台阶,天奉帝毫不犹豫地顺阶而下,故作矜持地推让了几次,单方面宣布御驾亲征小有成果,将默硕数万大军灭于关内,余下残兵败寇已然不足为惧。明日起,由幽州主将冯阔护送,御驾回返朝中。
被通知到这一结果,戚玉霜是在意料之中的,只是对着郑弘那张苦大仇深的老脸,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道:“郑大人,一路小心。回京之后,太子殿下的安危,就交给您了。”
郑弘对她话语背后蕴含的意思虽不完全知道,但他三朝为官,在朝中权力斗争下屹立至今,自然知道戚玉霜想说的是什么。
戚玉霜这是作为新晋的镇国公,代表整个戚家表态——戚家如今,依旧站在太子一边。
高贵妃与元慧皇后两宫相对,周显与大皇子周昂的立储之争,从元慧皇后怀上龙裔,并被确认为男胎之后,就从未停歇过。当年戚老将军虽没有明言,但他将长女戚玉霜送进宫中,交由中宫元慧皇后抚养的举动,几乎已经是隐晦地表明了戚家的态度。在那时,直接将朝中武将的骚动完全压了下去,也给予了沦陷在宫斗中的元慧皇后一剂强心剂。后来周显降生,皇帝龙颜大悦,直接立为储君,元慧皇后也让周显认戚玉霜为义姐,不仅天奉帝乐见其成,就连支持皇后与太子的朝臣们,也松了一口气。
郑弘隐晦地看了一眼戚玉霜,轻声道:“大将军,令妹的婚事,恐怕要慎重考虑。”
戚玉霜点了点头。
她知道,郑弘这是在提醒她。戚玉云与周显同年而生,不管是当年元慧皇后的心意,还是对于太子党来说,本就是作为周显太子妃最好的对象,在婚事上,千万不要太早定了。
戚玉霜连眉梢都没有挑一下——若是她连决定她的亲妹子嫁给谁都不能的话,这个大将军,也白当了。为了这帮太子党的利益,将戚玉云嫁给面都没见过的周显?
第43章 东风一枝
戚夫人为了生戚玉云, 难产血崩而逝。也许是娘胎里带下来的一点不足之症,戚玉云自打生下来,身子骨就不算特别好。若不是因为如此, 戚玉霜也不会如此百般纵容宠溺她。小时候戚玉云想要什么, 只要是戚玉霜有办法的,不管用什么手段, 也要给她弄到,生怕满足不了她的心愿, 可谓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只是后来戚家倾覆, 戚玉云包括戚定省那二房一家,随着戚老将军一同下狱。由于戚玉霜乃是北疆少将军, 戚家军副帅一样的存在, 需要严加看管,所以分别关押。戚玉云是与二房的女眷关押在一起。
不知那些嘴碎的人在戚玉云面前说了什么,也或许是一夜间看透了人情冷暖, 戚玉云的性子仿佛也在那段时间迅速长大了。等到戚玉霜再见她时, 她脸上的稚拙已经褪去,像个小大人了。
想到这里,戚玉霜心里也有点酸涩。杨陵已经率军出发,前往临阳城,不知道玉云在那边怎么样了?
戚玉霜一边想着,一边目送着如同蜿蜒长龙的御驾队伍自镇北关南门缓缓挪动,沿着漫长的官道,向着幽州而去了。
她抬起头,极目远眺, 从北疆到京城, 路程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短。大孟定都北方,从北疆出发,走过关河河谷,越过太乙岭,就是一马平川的京畿平原。
北疆与大孟京城的位置,太近了。
这道念头如同一代代的利剑,悬在北疆主帅的心中,焊成了一道坚不可破的底线。北疆一旦失守,对于犬戎人来说,面前就是一望无际、富饶肥美的京畿平原。
骁山以里,一步都不能再后退。
她目光掠过长长的队列,停留在那道显眼的太子车驾上。
太子车驾上,车帘垂下,紧紧地遮住了一切目光。戚玉霜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对熊涛道:“回城吧。”
送走了圣驾,北疆真正的战斗,也要打响了,
就在她转过身的一瞬,太子车驾上的车帘突然被从里挑起,露出了周显的半张脸。
他的眼睛如同一泓幽静的深潭,望不到尽头,只能从隐约的涟漪中分辨出此刻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他目送着踏雪背上戚玉霜的背影,一步步跨入镇北关深暗巍峨的城墙,消失在了视线里。
“殿下,就要起行了。”车旁的太子近卫小声提醒道。
周显没有说话,轻微地点了点头,将车帘缓缓放下,隔绝了所有的目光。
“吱呀——”压进土中的车轮开始转动,马蹄声响起,车驾终于向着南方遥不可及的天际行驶而去。
八千里长风自浩渺的塞上草原而来,跨过宽阔的北辽河,度过耸峙的骁山,
镇北关外的营寨中,一个靠在帐中榻上的人耳朵微微一动,属于犬戎人天生地长的灵敏五感,让他在这一刻升起了一丝微妙的直觉。
“忽勒古将军,怎么了?”一个副将望向他们受伤卧床的死神,眼神中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这一场严重的伤势引发了猛烈的高烧,几乎带走了忽勒古大半的元气,他魁梧的身体仿佛都在短短数日内消瘦了下来,只有那一双阴鸷的眼睛,显得愈发森冷与阴寒,折射出不可直视的刻骨恨意。
忽勒古的嗓音因为高烧而更加嘶哑,他低沉着声音,道:“大孟的皇帝,是不是离开镇北关了?”
戴着面具的高庆小声道:“是,将军。”
忽勒古微微眯起眼睛,憔悴得有些脱相的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戚玉霜送走了大孟皇帝。”
“接下来,她准备怎么做呢?”
“将军,将军!”帐外忽然有犬戎士兵一路快跑,向大帐门口跑来,似乎是急匆匆想要向里面通报什么。
“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高庆在这种小兵面前终于有了点威严,立刻高声训斥道。
“将军!”小兵没有理会高庆,大声在门口喊道,“王……王殿下来了!”
“什么?”倚靠在榻上的忽勒古骤然坐起,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然而,还不待他起身,门口一道悠悠的声音就已经随着风飘了进来:“忽勒古将军,别来无恙啊。”
在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忽勒古的面色难看得近乎可怕。
脚步声到主帐前,反而显得格外轻快,一声一声,逗弄着人的神经。
一个清瘦的男人不徐不疾地踱步入帐中,他穿着一身纯黑没有一丝杂色的羔裘,瘦高的影子几乎要与帐帘垂下的阴影融为一体,更显得他的面色带着三分病态的苍白,虽然面上带着慵懒的笑意,眼睛中却闪烁着幽冷的色泽,让人不寒而栗。
高庆猛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犬戎三部之一的首领,客铁部新一任王——尤班!
一个臭名昭著、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怎么突然来到这里?
忽勒古双眼几乎是一瞬间就紧紧锁定在了尤班脸上,尤班似乎是没有注意到似的,神色一片轻松自若,脸上依然带着云淡风轻的微笑,鼻子抽了抽,嗅了嗅帐中的空气,笑着说道:“好浓的血腥气,大将军,伤得好重啊?”
忽勒古嘶哑的嗓音低沉到了极点,似乎在隐忍着极大的怒火:“若不是我受伤,单于怎么可能派王殿下前来镇北关接管大军?”
他把“王殿下”这三个字咬得极重,甚至带上了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说的也是。”尤班笑容不变,“忽勒古将军叫的这声王殿下,听得可真让本王舒心。”
忽勒古双眼中几乎迸发出火光来,他一字一顿地恨声道:“如果不是你与娄邪单于合谋,杀死老王,客铁部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
“说的不错,只是可惜了。”尤班面露遗憾之色,“大将军,你知道得太晚了。”
“当年你为了取高姚马种,屠尽月阚国的时候,我就该想到这一天!”忽勒古骤然抬起身,眼睛中爆发出强烈的恨意,“我忽勒古,只忠于客铁部老王与王子,你不过是老王之妹与人苟且生下的贱种,客铁部不会承认你,全知全能的乌那神知晓你的罪孽,也不会承认你!”
“啪、啪、啪。”尤班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与之不相匹配的兴味,赞叹道,“说得太好了。”
他的脚步声很轻,一步一步,向榻前缓缓迈去。
忽勒古双臂上的肌肉猛然隆起,似乎想要发力将他推开,尤班却轻轻巧巧地停在了距离忽勒古不远不近的地方,慵懒的口吻拖着长长的尾音:“所以,这才是单于陛下将我派到这里的原因。”
忽勒古的动作骤然停顿。
娄邪单于,正是因为两人的死仇,才在他重伤不能领兵之后,将尤班派来接替他掌管客铁部的骑兵。
这是要彻彻底底地夺走他的兵权!
尤班不紧不慢地说道:“单于陛下,如今正在骁山关。”
无论关内关外发生何等悄然或明显的变化,北疆的明月依旧照常升起,宛如一钩纤细的女子眉弯,投下迷蒙的银辉。夜色降临,大地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文藻,你身体真的无碍吗?”戚玉霜已经跨上了战马,在踏雪高大的马背上俯下身,仔细查看卢辞的面色,似乎向从他脸上找出一星半点的不妥。
“真的无碍。”卢辞对着微微勾起唇角,一向冰冷的面庞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温柔和煦,如同三月柳梢上掠过的春风,笑意一闪而逝,让人无法辨清踪迹。
“那就好。”戚玉霜倒是没注意到卢辞的笑,她思索了一下,道,“忽勒古重伤难行,不是长久之计,娄邪单于必然会派人前来接替,无论如何,你只守住镇北关,不要出城应战。”
她熟悉卢辞的脾气,一点就着,一激就炸,于是在这方面多加嘱咐了几句。
卢辞点了点头,没有反驳她。
“大将军,铁脊弓。”熊涛从后方追上,将铁脊弓双手递上,戚玉霜捞过铁脊弓,背在了背后,又接过了箭筒,挂在马镫旁。
“还有头盔。”熊涛又将凤翅金盔递上,戚玉霜只简单将发髻高高束起,用红丝绦扎着,配上额前的红绣抹额,英姿勃发,极为明艳,宛如一朵在雪中盛开的红梅花。
卢辞看了熊涛一眼,将凤翅金盔接了过来,道:“我给你戴吧。”
在他们年少时,每次出征前,他都会亲手帮戚玉霜、杨陵几个比他年纪小的带上头盔。那时戚玉霜总是拖到最后一个,都已经上了马了,在马上低下头,让他赶快帮她把头发整理好,塞进头盔里,以防头发飘飞出去,在战场上碍事。
但这次,戚玉霜却没依言照办,她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呃,我自己戴就行。”
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了,大庭广众之下,男女有别这个事,卢辞不懂吗?
卢辞微微一愣,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手中就瞬间一轻——戚玉霜直接把头盔拿了过去,“啪”的一声扣在了脑袋上,双腿一夹踏雪的马腹,高声道:“走了!”
在她身后,一个个身穿大孟银甲的轻骑兵齐声应是。人衔枚,马裹蹄,上万骑兵以极为安静的声音,从镇北关内城的大门中催动战马,奔驰而出。
戚玉霜的战马越过城门口的青石,发出一声沉闷的而轻微的钝响。她没有回头,朝着漫无边际的夜色飞驰而去。
在更远处的南方,太子车驾忽然停顿了下来。
近卫连忙上前,道:“殿下?”
车帘微微掀起,周显抬起双眼,仰头看向北方天际的明月,柔和的月影在他漆黑的双瞳中倒映出了一双银色的月钩,恰宛如女子才画的新眉。
他没有说话,垂下视线,忽然看到身旁的树木中,似乎有一点鲜艳的颜色。
他双目微微一凝:竟是一株梅树?
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不知是何方的鸟儿衔着一颗梅子,落在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丛中,竟也顽强地扎进土里,弯弯曲曲,生出一棵青涩的梅树来。
如今在寒风的吹拂下,那虬结弯曲的枝头,竟也颤颤巍巍,捧出了几颗瘦弱的花苞。在众多花苞之中,有一颗已经率先迎着风绽放而开。
艳红的梅蕊还带着一层薄薄的霜露,就像这棵梅树的种下是一个巧合,这枝抢先绽放的红梅花,竟也在不经意间,在这样一个无稽的夜晚,抢到了东风第一枝的美名。
周显伸出手,轻轻将那一枝梅花折了下来,珍而重之地揣进了怀里。
他已经沉下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又轻轻地跳动了起来。
也许是上天的体恤,让他在离开北疆的最后一站,摘得了一枝可供寄托的遥远思念。
当夜,披着冷月的朦胧清辉,短暂别过莫老将军之后,戚玉霜马蹄一刻不停,夜度丹崖关。
一万轻骑兵像是呼啸而过的夜风,向着一望无际的骁山深处而去了。
第44章 火烧关城
大孟出产的河间马, 虽然身量较矮,躯体不如月阚国的高姚马种强健有爆发力,但耐力极佳, 吃苦耐劳, 也擅长于山地间长途奔袭。
戚玉霜率领的一万轻骑兵,正是乘着速度之利, 赶在默硕残部逃走之前,连夜出了丹崖关, 向北而去。
熊涛的马跟随在戚玉霜马后, 走了一夜,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大将军, 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这一万轻骑兵, 已经是镇北关全军中选出来的最精锐的兵士了。北疆多年不打硬仗,新兵大多连血都没见过,只能从年岁较大的戚家军老兵中擢选, 戚玉霜的要求很简单:骑术高超, 能长途急行军,射箭功夫好。最后优中选优,才选出身后这一万将士。
戚玉霜严令所有人横着衔枚于口中,不可喧哗吵闹,不可高声言语。除了人之外,就连战马,也口中衔着辔头,一律摘下有响声的銮铃,马蹄裹上了一层厚布, 身后背着一个特制的包裹, 在黑夜中行军, 几乎禁绝了一切可能暴露的声音,足见这一次行军的保密性。
戚玉霜回过头,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倒映着冷月的清辉,微微一笑,也轻声道:“当然是去娄邪单于所在的地方。”
“那老家伙在哪里?”熊涛露出惊奇的目光,“大将军,您连这都知道?”
戚玉霜唇角轻快地勾起:“当然是在——骁山关。”
骁山关,万里骁山的门户。
犬戎的骑兵,从未真正闯入过这绵延万里的骁山,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在山中用兵。从前,娄邪单于自从继位之后,大军进攻骁山最深入的一次,也不过走到邙谷,距离骁山关还有不远的距离。那可谓是连骁山的门户都没有摸到过。
娄邪单于从年轻时起就秉性多疑,从不愿意亲临战场,一定是派遣得力大将与他信得过的三部亲王率军在前,他与单于贴身保护的狼师卫队远远缀于其后,在后方指挥,给大军下达命令。
如今,忽勒古率领大军压在镇北关前,后方却呈现出了空虚。如今默硕全军在关内失去联系,几乎全部被莫老将军所灭,在消息传递到娄邪单于耳中之前,他也许还在做着什么南下大孟、统一中原的春秋大梦——只要戚玉霜的骑兵够快,甚至能在忽勒古所率大军回神之前,直捣骁山关,将娄邪单于与狼师亲卫直接歼灭。
兵行险着,不可谓没有风险。但用兵就是如此,风险越大,收益也就越大。戚玉霜从不是信奉“仁义之师”的人,如果她从小学习兵法,只学到了这一层,那么不仅是她,连带着她手下的所有兵士,早就成为了埋在茫茫北疆中的累累枯骨。
兵贵神速,在第二天天明之前,一定要得出一个分晓!
深夜笼罩下的骁山,寂静地耸立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骁山关地处两座险峰之间,两侧都是数百尺高的悬崖峭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此时,骁山关中,依然点着明亮的篝火,犬戎的王帐大营就设在城中,在篝火之前,胡琴歌舞之声遥遥地飘来,回荡在山林间,沙哑的声音浸满了美酒与欢乐,醉生梦死,昼夜不休。
戚玉霜骑着马,立在高高的悬崖峭壁之上,俯瞰着整座骁山关。
熊涛策马赶上,低声向戚玉霜回禀道:“大将军,山脚下守备的犬戎兵一点防备都没有,已经被我们尽数歼灭。”
戚玉霜点了点头,面上却没有露出一点喜悦的表情,依旧定定地注视着灯火通明的骁山关。
熊涛见她看得出神,有些不解:“大将军,您怎么了?”
戚玉霜垂下眼睫,用马鞭向下一指:“你看吧。”
“骁山关,已经屠城了。”
熊涛双目骤然睁大,他惊愕地回过头,只一眼,就直勾勾地落在了骁山关城外最宽阔的一片晒谷场上。
北疆的百姓,一向是辛劳与勤奋并存的。北疆气候恶劣,许多粮食不适宜种植,能种下并等到收获的,来来去去,终于实验出几样耐寒耐旱的谷物,他们便坚持不休、勤勤恳恳地春种秋收。纵然年年收成稀薄,却也从不埋怨,每逢秋天打回来一片新谷,都摊开铺洒在一片片宽阔的晒谷场上。等农忙过后,再集中几贯银钱,请戏班子来宽阔的晒谷场上搭台唱戏,欢声笑语地庆祝一年的丰收。
只是如今,那片四方宽广的晒谷场上,却已经被蔓延的鲜血,染成了极为深沉的浓褐色。
一具具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如同被割断喉咙后失去生机的羔羊,被犬戎人随意堆扔在晒谷场上,垒成了一座数不清数量的小小山包。一条条手臂仿佛还向着生前最为牵挂的方向努力伸展,似乎想要抓住他们心中最后所爱的人——然而,即使是三岁的稚童,最终也没有逃过犬戎冰冷无情的弯刀刀锋,那一个个小小的身影,终究也失去了所有鲜活的气息,成为了永远冰冷的砂砾。
真正的屠城。
犬戎所过之处,不管抵抗与否,最终等待城中百姓的,都是无处可逃的大屠城。
骁山关如此,临阳城如此,北疆的一座座城关,一个个村落,仿佛永生永世,都沦陷在这种恐怖的阴影之中。
戚玉霜的双眼冷如寒冰,龙泉剑在剑鞘中发出阵阵难耐的嗡鸣。纵然早就已经知道犬戎凶残暴虐的秉性,也料到了这个结局,但在这一刻,戚玉霜还是忍不住手指微微颤抖。她紧紧咬着牙根,柳眉竖起,一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