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庆明明也身陨于邙谷之中,连完整的尸身都没有留下,怎么可能是他?
戚玉霜却已经明白了真相。她心中剧烈震荡的情绪一瞬间越过堤防,强烈的恨意冲天而起,几乎支配了她所有心窍。她满怀恶意地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这个笑容看在哈尔齐眼中,仿佛是世上最为恐怖的恶魔,让他永生永世难以忘怀:
“我戚玉霜从不骗人。实话告知于你,她,已经死了。”
哈尔齐野狼一般的眼睛闪烁着暴戾的光芒,他双眼中只有一个目标,死死地盯着戚玉霜,每一个字仿佛是含着血从牙根里迸出:“十九居氏,她怎么会……!”
“她挟持太子,罪无可恕——当场伏诛。”
哈尔齐幽邃的瞳孔缓缓凝固,他仿佛不可置信一般,愣愣地重复了一遍:“罪无可恕,当场伏诛……”
他倔强挺着的背脊像是一瞬间被拔掉了脊梁骨,蓦地软倒在地。
戚玉霜冷眼看着他的反应,心中的恨意却没有丝毫得到快慰,哈尔齐受到的折磨,岂能与她、与北疆十万大军的血债相提并论!
心底深处污浊阴暗的泥淖,似乎在刹那间潮涨而起,幽黑的浪涛再一次没过她的头顶,几乎要将她窒息其中。
忽然,一只微暖的手掌握住了她垂下的手指。
戚玉霜心中微微一动,像是被从梦境中唤醒,铺天盖地的恶意与仇恨在这一点暖意之下,仿佛见到了清晨曦光的浓雾,骤然退却。
她微微偏过头,却看到周显板着脸,站到了她身侧,在宽大袍袖遮掩之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嘴唇微动,小声道:“勿中奸计。”
戚玉霜轻轻呼出一口气,勉强平复心神。哈尔齐瘫倒在地后,目光直视着旷远深沉的天空,却突然发狂一般,纵声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彻天际,如同滚滚雷鸣,众人猛然后退一步。
哈尔齐的目光空洞如同死物,却在这一刻,如同用尽了全身之力般,发出了最为狰狞的笑声:
“戚玉霜、戚玉霜!”
“你会后悔的!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
“将来有一日,你知道了她的身份,你——会后悔的!”
戚玉霜目光一凝,突然道:“不好!”
“掰开他的下颌!”
两旁士兵猛地扑上,去掰哈尔齐的下颌骨,然而已经晚了。一口鲜血,猛然从哈尔齐的口中喷出,直射天际。
哈尔齐,已经咬舌自尽了!
卢辞浑身所有的气力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他的脸色骤然灰败下来。无数年支撑他走下来的信念一朝崩塌,卢辞双膝重重落在地上,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哈尔齐的尸体,喉咙一甜,一口黑血骤然咳了出来。
“文藻!”戚玉霜一步跨出,就要去拉他。
“别……别过来。”卢辞背对着戚玉霜,脊背不断颤抖。戚玉霜微微皱起眉头,手刚伸出去,却被卢辞猛地挥开。
卢辞力道极大,戚玉霜没有防备,一挥之下,竟也噔噔噔向后倒退了几步。
周显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寒光闪过!
卢辞右手长剑已经如惊鸿般掠起!
“卢辞!!”戚玉霜惊喝出声,飞身前扑。
卢辞手中的长剑快若闪电,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喉咙间抹去。
他这是要自刎!
“苍啷”一声,戚玉霜腰间龙泉剑终于出鞘,一剑急落而下!
“铛”!卢辞手中的长剑,在触及到喉咙前的一刹那,被龙泉剑自斜方而来,一剑削为了两截!
被削断的半截剑刃余势有所停滞,却依然按照惯性擦过了卢辞的脖颈,在脖颈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戚玉霜身在卢辞后方,看不到他脖颈前方的情况,急道:“快转过来,给我看看!”
卢辞右手抛下断剑剑柄,狠狠一拳锤在地面上,尘土纷飞。
他缓缓转过身,身体颓然地跪在地上,抬起头,看向戚玉霜。
戚玉霜一眼就看到了卢辞脖颈上一道红色血线,鲜血顺着细长的剑痕慢慢向下流淌。所幸伤口伤得不深,流血不多,否则伤在咽喉之上,多半难救了。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文藻,你何苦……”
戚玉霜话音还未落下,卢辞修长的身躯跪在她的脚下,泪水已然夺眶而出。
一滴一滴,滴落在黄土地面上,砸出了一个个小坑。
戚玉霜眼眶猛地也有些发酸,她缓缓蹲下身,伸出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卢辞左手缓缓抬起,握住了她金甲上一片垂下的甲叶,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戚玉霜犹豫了一下,终于伸手拍了拍卢辞的后背。这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举动,却让卢辞在一瞬间崩溃,他身体猛然向前,隔着冰冷的甲胄,一把将戚玉霜抱到了怀里!
“玉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戚玉霜鼻子也泛起酸意,她缓缓伸出手,回抱了一下这位在她走后,一力支撑北疆大局的青年。
强敌窥伺,外有国仇,内有家恨。七年的日日夜夜,他恐怕从未得一夜安眠。
卢辞低着头,颤声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为什么不让我以死谢罪?
戚玉霜目光柔和,眼眶微微泛红,轻声道:“这不是你的过错。”
“文藻,你知道,我父亲是因何而死的吗?”
卢辞仿佛骤然被刺痛,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戚玉霜眼中带着湿意,仿佛沉浸在回忆之中,缓缓道:
“我父与卢老将军结拜之时,曾一同立誓。”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卢老将军殒身邙谷,我父日夜愧疚,无颜见老夫人与你孤儿寡母。狱中呕血,自知时日无多,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叫我携全家回归乡里,不可记恨你与老夫人。”
戚玉霜的目光温和如水,卢辞背脊不断起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戚玉霜心口的剑伤,却又如同触电般缩回。
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再随意触碰了。
戚玉霜轻轻将他推开,站起身,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文藻,你先回去好好养伤。”
周显目光黑沉沉看不清眼神,他站在戚玉霜身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手指微微一动。
戚玉霜转身向后,周显一步跟上:“我帮你。”
戚玉霜轻轻笑了一声,那一声笑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仿佛是叹息,又仿佛是赞许:“好。”
她背对众人,无人能看到她面上的表情。此时,戚玉霜只觉得内里仿佛被凿开了一个巨大的孔洞,空落得可怕,彻骨的寒风无孔不入,铺天盖地从七窍的缝隙向内侵袭。
然而,在心底深处,旧日沉寂的血液,饱蘸着仇恨的怒火,再一次熊熊沸腾了起来。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当年邙谷惨败,果然另有凶手!
邙谷之中的累累白骨,七余年未见天日。而她的仇人,如今还活在这个世上!
——不报此仇,戚玉霜,誓不为人!
看着她即将走远,在她身后,卢辞突然嘶哑着声音,极为用力地问道:
“玉霜!”
“当日镇北关外,那三箭相助……是你吗?”
戚玉霜没有回头,只轻轻摆了摆手,大步向前。
周显跟在她身后,黑色的玄裘随风而动,不经意地遮住了卢辞看向戚玉霜背影的方向。
中军帅帐是用来点兵布阵用的, 戚玉霜作为三军主帅,自己也有休息的营帐。
她一路快步而行,将喧哗甩在身后, 步入帐中。
周显没有说话, 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一步步随着戚玉霜的步伐, 也默默跟了进来。
戚玉霜心里正满腹思绪,一个没留神, 一回头, 正好看到周显严肃的脸色,差点撞个正着。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 于是她转身坐到榻上,对周显招了招手:“殿下,还有什么事情吩咐吗?”
周显道:“吩咐不敢当。”
戚玉霜看着他面上一派严肃的神色, 嘴里却说出这样明显口不对心的话, 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周显道:“笑什么?”
戚玉霜一边笑,一边心里道: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七年不见周显,周显竟然已经成长到了如此境地。年纪轻轻,不仅心思如此缜密,更是帮她解开了一桩大事。
不过,骨子里的脾性,倒还是一模一样。
她见周显还直直地杵在原地, 再次招了招手, 刻意把声音放得轻柔:“殿下, 是有什么话想要和臣细说吗?”
她唇色有些泛白,眼中笑意也不似平时明亮,微微弯起的薄唇失了往日的凌厉,在她刻意放缓和的微笑下,竟难得露出了一种有些虚弱的温柔气质,美得令人心神震荡。
周显淡淡看了她一眼,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戚玉霜心里如何想他,嘴上如何待他,不是此时该争的事情。他看着戚玉霜表面上神色云淡风轻,却没法掩盖住略微发白的唇色,心里难以抑制地泛起一阵酸涩的疼痛。
戚玉霜在他面前,永远是意气风发、骄傲自信的模样,何曾露出过这样疲惫与弱势的神态?
周显慢慢走了过来,戚玉霜坐在榻上,脊背向后一仰,轻轻靠在墙上,眼睛微微闭了起来,似乎是在调息。
周显的目光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思绪涌动,连带着心口也微微一疼。
戚玉霜久居北疆,在他看不到的风沙雨雪中,受伤流血,以命相搏。生死之间,才换来的年少成名与军中威望。
那些年岁,他却只能待在那四方的宫城之中,仰视着方寸大的天空。除了共悬头上的明月,他从没有能与她共享什么。
她受伤的时候,身边可有人给她包扎?可有人照顾她,记挂她?
周显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强自将心头的情绪压了下去,从袖口取出一方手帕,递给戚玉霜:“你嘴角还有血迹。”
戚玉霜睁开眼睛,匆匆接过周显的帕子,在嘴角随便擦了两下,果然沾了一片淡淡的血渍。
下一刻,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在了这一方帕子上。
周显的东西倒是物随主人,没有太多花纹藻饰,素素白白的一方帕子,只绣了一丛凤尾竹。擦拭唇角时,仿佛能闻到上面淡淡的凤尾竹般清冷幽远的味道。
周显熏了什么香吗?戚玉霜心里不由自主地念头闪过,宫中哪有香是这个味道?
她心中摇了摇头,忙把浮起一角的念头按下去,道:“这帕子脏了,我改日给殿下拿个新的。”
周显道:“不必了。”
他还不知道戚玉霜生平做派?
她嘴里说拿个新的,恐怕就是叫熊涛他们去街市上,买个价钱最贵、华而不实的帕子,回送给他。当年戚玉霜带着他在年节里偷偷出宫去玩,拉着他的手,一条街走下来,装了一荷包的银两,能被小贩们宰个干净。
他当时还有些着恼,一是恼小贩见她衣饰贵重,故意抬价,二是恼她兴之所至,随性而为,全然不做计算。
他道:“何须全买最贵的?”戚玉霜便笑着回道:“我们阿显,未来是天下最尊贵的人,自然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他被她说得脸有点发热,却不愿就此放弃,便把大致数额一一算好了告诉戚玉霜,戚玉霜却毫不在意,捏了捏他的脸道:“何苦来?伤神费力,你小小年纪,还不懂心力的宝贵。再过十年,你便知道为人一世,胸口这点心血,可是用一点便少一点啊。”
她除了正经大事,其他万事都不爱挂心,能支使别人去干的事,断不会自己亲手去做。
戚玉霜没懂他为什么拒绝,心里揣测:他约莫是洁癖又犯了,觉得外面的帕子不干净,只用自己最惯常用的。她试探着问道:“殿下嫌弃外人沾过手?”
周显道:“除你之外的旁人。”
戚玉霜噗嗤一笑,道:“这还不简单?我给殿下重新弄一个吧。”
周显这才有些惊讶,面上也没忍住露出些许讶异的神色来:“你……还会这些?”
他怎么记得,当年戚玉霜在宫中的时候,每日除了练功,就是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因为太多次在上书房的窗外诱惑周显,导致年幼的太子殿下魂不守舍,老太傅气急败坏,想命人专门给她开一堂女红课,好好地教育一下她什么才是女子的操守与品性,却被戚大姑娘直接罢课逃遁了。
“咳咳。”戚玉霜略微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也是想起了这段往事,觉得面上颇为不光彩,于是道,“殿下不要小瞧我,三日之内,还你一个新的。殿下只管等着就是。”
周显不知信了没有,对这番话不置可否。反而是戚玉霜咳的那两声,让周显面色上露出一点波动来:“可是心脉受损了?我去叫个女郎中来。”
毕竟剑尖没入心口半寸,即使没有多深,但心口毕竟是人体最为要害的所在,心脉肺腑都在里面,一旦有所损伤,可不是玩笑的。戚玉霜是女子,身上的伤势,男郎中不便查看,还是要请一位女郎中来才稳妥。
戚玉霜道:“如今军中哪有女郎中?”
大孟虽然民风开放,女子不必缠足裹脚,整日待在深闺,但终归是男女有别。像是大孟京城,由于前朝文人士族之风影响,对女子约束较为严格。诸多文臣雅士家的小姐,大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学习女德女红,以此为荣。后来,连带着开国将门这些泥腿子世家,也学起了这股风气,以家中女郎温婉柔弱为雅事,逐渐也把女儿们锁在了深闺院墙里。
再后来,高家出了高贵妃这么一位带着全家飞黄腾达的女儿,此风气就更为盛行了——毕竟见过高贵妃的都知道,她可是洗脱了将门之女一身的野蛮气质,端的是温柔婉转、楚楚动人,比清流文臣世家的女儿还要贤淑三分,这才得了天奉帝的青睐,多少年来圣宠不衰。
不过,自京城以外,直到边疆,女子经商从业的风气都比较盛行。戚玉霜最厌烦京城到处束手束脚的氛围,从少年时就不喜欢待在京城,直接随着戚老将军出征塞北,极少回去,后来北疆战事吃紧,她后几年就再也没回过京城。
北疆是苦寒风沙之地,军中士卒大多是北疆百姓征召而来,除了后厨、缝补之所外,鲜有女子,女郎中更是少见。民间医师郎中,大多是男子,有女儿继承医典学医的,却多半是乡间镇上,为夫人小姐们诊治,精通的一般也只是妇科之症,对军中武器拼杀的伤势,以及毒伤一流,少有研究。
军中医师培养不易,当年戚老将军还在时,为了给大小伤势磕碰不断的戚玉霜诊治,特意寻来位年迈的女郎中,培养许久,才得以让她常常伴随戚玉霜出征,为她诊治。当时,也有人诟病说戚玉霜年纪不大,特权却极大,为她一人,耗费这许多精力,特配一位女郎中。她以女子之身上战场,本来就是累赘,如今又为了她弄出诸多麻烦。后来,戚玉霜以赫赫战功打了回去,让这些人一一闭上了嘴。
只是他们虽然态度倨傲,但嘴里说的倒也是实情——女郎中稀少,作为军中医师更是培养不易。如今戚玉霜离开军中已经七年,当年跟随她的年迈女郎中早已故去,现在眼下,哪里再去寻一个能治刀剑伤势的女郎中来?
戚玉霜心里盘算,有了些打算,却不想让这个事让周显劳心,于是笑道:“我为将这么多年,伤势轻重还是知道的。这伤没有什么大碍,你不必担心,我自己包扎一下就行。”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的医匣里扯出一卷细麻绷带,牙齿咬住一撕,撕下长长一截,叼在嘴里,就准备去包扎。
奈何身上的金甲层层叠叠,一时间竟有些累赘。
戚玉霜心里叹了一口气,多年不在军中,解甲裹伤又全需自己动手,好一派凄凉景象。
周显却像是提前摸透了她的想法似的,知道她双手不便,前跨几步,手势极为自然地去帮她解脖颈上的披风系带。
戚玉霜微微一愣。
周显表情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就像是理所应当的举动一样,手中动作熟练得与她从前的侍从一般无二,将她颈下的披风系带解开,赤红的长披风刷的一声展开在空中,颜色亮得满屋生辉,如同一面艳烈的旗帜。
周显动作不停,手腕一抖,又是刷刷几下,将披风叠成了平平整整的一小块,放在了窗边几案上。
戚玉霜眼睛都忍不住睁大了,心道:周显是从哪里学的伺候人的手法?这……未免也太熟练了。
连她戚玉霜都没自己叠过披风,一向都是进门直接甩下来扔给亲卫去的。
戚玉霜忍不住在心里反省了片刻:连堂堂太子殿下都这么贤惠,我是不是……太甩手掌柜了?
周显将披风放在几案上, 回过身,眼帘垂下,很自然地说道:“抬手。”
戚玉霜被周显这贤惠的气质所震慑, 乖乖地抬起了手。
周显眉头一皱。戚玉霜抬起胳膊之际, 手向上翻转,手心处的伤口也随之露了出来。
方才她以手直接去握卢辞的剑刃, 掌心被剑锋划破,留下了两道细长的伤口。这两道殷红的伤痕, 在她白皙的掌心之中显得格外鲜明而触目。在看到的那一刻, 周显感觉自己的心都瞬间揪紧了一下。
他嘴唇微微抿起,想说两句, 却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
戚大将军心里的主意正得很, 一旦拿定主意,从不和别人说,更不向旁人解释, 只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我行我素,潇洒惯了,最讨厌有人说教,从小如此。后来她在军中声望日隆,说一不二,鲜有人敢反驳,这性子恐怕是更进一层了。
于是,周显没有多说什么,沉默着帮她解下胳膊上的护臂, 又将沉重的肩甲卸下来, 整整齐齐地在一旁挂起。戚玉霜嘴里叼着绷带, 伸着两只手,让周显帮自己把最难解下来的几样甲胄先卸了下来,然后腾出手来,自己把裙甲往下一甩,顺带着把上半身的金甲也脱了下来。
她扭了扭脖子,感觉顿时放松不少,懒洋洋往后一仰,坐回了榻上。
周显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红了。
甲胄沉重,故而戚玉霜在通体甲胄里,只穿了一身轻便的水红缎箭袖短打。这种短打劲装不同于普通的外衣外袍,为了动作方便,剪裁合身,往往显得人英姿勃发。但如今在灯下,贴着轻薄的质地,仿佛能隐隐看到戚玉霜身体的线条。
周显忙避开视线,却依然觉得面颊上一阵滚烫。
他并非没有看到过戚玉霜卸甲的样子,在断剑山下、临阳城中,她也是一身素袍,未着甲胄。但时值冬季,临阳城中的她缓带轻裘,亭亭玉立,发髻为了方便高高挽起,从身形上看难辨性别,如同美玉藏于椟中,外人不可窥见分毫。
而此时,帐内火烧得极旺,戚玉霜一身单衣劲装坐在榻上,微带起伏的柔软曲线在温暖的火光中延伸出了一抹明暗交际的阴影,一双笔直恣意的长腿,腰带环束下劲瘦一握的腰肢,那是属于女子的线条——褪去了厚重的甲胄、裘袍的遮掩,终于露出了些许令人怦然心动的暧昧端倪。
周显并非没有见过女子身形,甚至可以说,他久居宫禁之中,宫中来往之人大多是女子。京中虽然风气保守,闺阁贵女于行动上有所拘束,但在穿衣打扮上,依旧还是争奇斗妍,多姿多彩。不说早年由先帝幼女常乐公主带起来风行一时的绿袖留仙裙,就说近些年盛行的飞燕御风裙,也是轻薄流转,随风而动,最能凸显女子曼妙身形。
然而,纵使见过成百上千或玲珑或婉转的女子身影,却不及戚玉霜劲装之下若隐若现的这一抹温柔线条。那是千仞峭壁之上惊鸿一瞥的艳烈杜鹃,是苍山负雪中颤巍巍第一枝俏立的红梅。是铁血风沙下号令威严的戚大将军,独此一瞬,不设防的纵容与柔情。
周显从未有一刻感受到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惊艳与悸动。
他脸上的绯红太过明显,以至于连心不在焉的戚玉霜都觉察出了一点不对。
火烧得太旺了?周显怎么脸都红了。
她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水红缎子的箭袖劲装,往日里她常外穿当做练功服的,与军中一帮人比武练剑,打得他们抱头鼠窜,似乎没见过有什么不对劲?
总不能是周显年轻,火气太旺吧……
周显轻咳了一声,猛然打断了戚玉霜的思绪。他偏过头,轻声道:“你先包扎伤口,我去帐外。”
说罢,不待戚玉霜回答,周显匆匆转身,步履极快地走出了营帐。
只是,他平日礼仪太过周到,此时却终于露出了一点急促的马脚,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戚玉霜思绪被他打断,也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周显毕竟年岁已经大了,不是从前的小孩子了,这心思也一天一变,着实难捉摸得紧。她怕周显敏感多思,于是隔着帐帘道:“多谢殿下帮我把门,营中人多,别让乱七八糟的人进来。”
莫名其妙被盖了一顶“把门”的帽子,周显没忍住,嘴角微微翘了起来,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意。
被划分在“乱七八糟的人”之外,这种被偏私的感觉,真是……
帐中响起极轻的布料摩擦之声,戚玉霜的剑伤在心口,只能解开上衣绕脊背前胸一圈包扎。帐帘虽然厚重,但在极为明亮的火光映照下,依旧能隐约看到里面朦朦胧胧的一个人影。
周显只看了一眼,就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若是他再看上一眼,心中真的就再也控制不住怦然而动的意马心猿了。刚升起的一点情愫颤生生在心尖冒出一个萌芽,杂乱的心绪无微不至,只要寻得一个失神,就能瞬间无孔不入,在心上搅动个天翻地覆。
周显无可奈何。他除了紧闭双眼,别无他法。
孔孟老庄,日日记诵的圣人之言,修身正心之理,此刻完全咕嘟成了一锅半生不熟的浆糊,是一个字也想不起了。若是背书有用,周显早就从《大学》第一章 开始重修了。
“殿下,殿下!”忽然一个声音传来,打断了周显心浮气躁的自我反省。
周显睁开眼,发现是自己的近卫。近卫道:“殿下方才嘱咐属下去取的祛痕膏,属下已经取来了。”
他献上一物,周显接了过来,正是他方才命人回去取的祛痕膏。
此物与寻常的金疮药不同,不仅对治愈伤口有奇效,而且加入了白芷、白附子,伤口无论大小,均不留伤疤,生长肌肤,润泽颜色,是少见的疗伤上品,一般都是宫中妃子公主们才有资格使用。
周显点了点头,帐中戚玉霜似乎已经结束了包扎的动作,开口询问道:“殿下,是谁?”
“无事。”周显道,“可包扎好了?”
戚玉霜应了一声:“殿下,进来吧。”
周显让那名近卫退下,偏着头掀开帐帘,确认戚玉霜都已经穿戴整齐,才迈步而入。
戚玉霜看着他变化不定的面色,笑道:“殿下手里拿的是什么?”
周显如实回答道:“祛痕膏。”
“好名贵的东西。”戚玉霜赞叹了一声,显然也是听说过宫中这个出了名的疗伤药膏。
周显解开祛痕膏的瓷罐,手心朝上,朝戚玉霜伸出手。
戚玉霜愣了一下,明白了周显的意思——让她把手递过来。
她经历过大小多少战,身上的伤痕不计其数,多这一道也不多,少这一道也不少的,何苦用这个麻烦东西?她心里有点犯懒,又不好找借口,只能干笑道:“我从不用这个。”
周显的手却没有收回去,漆黑的双眼凝视着她,态度明显是很坚决,不达目的不罢休。
好吧……戚玉霜叹了一口气,把左手伸了出来。
周显把她的手放在手心上,认真的姿势和临阳城上给她用白色细麻包扎时一模一样,捻出一点药膏,动作轻柔地涂在她手心寸许长的伤口上。
戚玉霜心里哀叹一声,真是小冤家,麻烦透了!
但于周显而言,此时却和临阳城上时,心境完全不同了。
火光明亮,他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戚玉霜的面颊与领口上露出的一小段白皙脖颈。
她生得俊俏,一向恣意洒脱、顾盼神飞,在下属面前冷若冰霜,一举一动不怒自威。但在亲近的人面前时,说笑之间,面颊如同梅花绽放,凤眼流转,说不尽的灵动与俏丽。
只是现下,她刚受伤失血,往常双颊上健康的颜色褪去大半,本就冷艳的颜色更显得雪白,眼睫低垂,神情懒懒,在他面前又不设防,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虚弱的味道。
周显的心脏反常地跳动了起来。戚玉霜的十指修长如玉,手心却很柔软,这只执剑挽弓的手,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落在他的手掌中,任他施为,没有半点戒心,微微泛红的指尖一动一动,似乎有些不耐烦,又有一种不得不耐着性子的嗔怒与可爱。
他能够感觉到,在自己的胸膛里,一颗心正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
时下氛围太好,好到周显下意识把心里困惑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在临阳时……”
你救我的时候,心里在想的是什么呢?
戚玉霜挑起一侧的眉毛,见周显话说一半,又吞了回去,有点惊奇:周显什么时候学会说话吞吞吐吐了?
她扬了扬下巴:“殿下,在临阳时怎么了?”
周显沉默半晌,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仓促地换了一个问题,表面上语调却依旧平稳,没让戚玉霜听出丝毫不对劲:“你的甲胄,似乎是一套银甲。如今为何换作金甲?”
“哦,这个啊。”戚玉霜兴致大缺,觉得没什么意思,随口回答道,“那套因是父亲留给我的,故才带在身边。那是我刚上战场的时候,父亲和卢老将军让工匠给我和卢辞一起打的,用的同一块好材料,弄出来的颜色才一样。卢辞喜欢银白素白之色,我没什么兴趣,后来嫌弃这套和他的太像,不利于我扬名立威,就换了。谁想到还有借他之名吓退犬戎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