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将台—— by虚坛
虚坛  发于:2023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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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传令兵翻身下马,将雪白的马匹牵了过来——这才是戚玉霜的踏雪,被莫老将军特意叮嘱传令兵带回给戚玉霜的。
“嗯。”戚玉霜点了点头,“莫老将军辛苦了。”
这本就是她与莫老将军在将帐中定下的计策。莫老将军率领一万后军压粮运草,兵力不多,难以应对大战。于是戚玉霜大胆提出兵分两路,由她率领五百骑兵,扮作犬戎大军,趁着骁山起雾之时来到镇北关前,与汪合见面,让他误以为眼前是默硕部队,伺机救下皇帝和太子。
而莫老将军则在东虎峡谷设伏,率领一万将士阻击来途上的默硕。默硕大军人数众多,以一万兵众恐怕无法真正抵挡,只能借助地形之利预先设伏,拖延一时,等戚玉霜这边救下皇帝和太子,莫老将军也率兵撤回镇北关,三下兵力合于一处,再破犬戎。
周显见戚玉霜久久没有回头,手一松,车帘复又重重地垂了下去。
戚玉霜回过头时,只看到车帘落下的一刹那,阴影里周显的面颊似乎掠过了一抹晕红。
她“咦”了一声,勒马过来,靠在窗边,道:“怎么了?”
周显闷闷的声音在车中响起:“多谢。”
“谢什么?”戚玉霜奇道。
周显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戚玉霜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孙信忠,孙信忠回以一个不知所谓的憨笑。
戚玉霜:“……”卢辞成天面对这么个奇才,究竟是怎么控制住他那暴脾气的?
远处巷口,再一次传来人声。
戚玉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今天一拨又一拨扶老携幼往她这里来,这是看准了她在帅府,把这里当成聚义厅了?
一个苍老的身影颤颤巍巍拦在门口:“戚小将军,请留步啊!”
“郑老尚书?”戚玉霜挑了挑眉,心里已经明白了三分。
这是有人做说客来了。
她侧头斜瞟了一眼孙信忠,孙信忠又露出了那个一如既往的憨笑。
想来应当是这家伙刚才趁她不备,偷摸派人传信去叫人求救,准备拦下她。
——难怪能在卢辞手下待了这么多年还安然无恙,果然是有几分可取之处。
郑弘面对着太子车驾,先施过礼。周显对郑弘也极为客气,下车搀扶。修整半晌,他身上的气力也基本恢复,一举一动风度翩翩,丝毫不露弱态。
感受到戚玉霜的目光扫过,他的后背不着痕迹地微微紧绷了一下,背对着戚玉霜,面上淡淡的红晕尚且未散,所幸郑弘逆着阳光,并未看清。
郑弘见过周显后,便一瘸一拐地向戚玉霜这边走来。戚玉霜面对与自己祖父一辈的老臣,不敢托大,不等郑弘来到马前,便连忙翻身下马,向郑弘行礼。
郑弘双眼中充斥着激动:“戚小将军,我们……可把你盼来了!”
他浑浊苍老的双目中,热泪几乎要澎涌而出。

郑弘浑浊苍老的双目中, 热泪几乎要澎涌而出。
戚玉霜上不怕天,下不畏地,对这种忠肝义胆的老臣, 却一向没有什么办法。
她没有接话, 用沉默代表着自己的态度。
郑弘在宦海浮沉多年,一眼就大致猜到了戚玉霜的心思, 他舌尖发苦,心中百味杂陈:当年天奉帝不问青红皂白, 将戚家下狱之时, 可曾料想到今天的局面?
朝中多少文武苦劝,将戚家世代功劳、满门英烈之名历数出来, 那一串带着血的名字一经细数, 多到人都不敢相信。
但上有高贵妃在温柔乡里吹过的枕边风,下有怀抱灵位的卢老夫人,与直挺挺跪在堂下, 浑身染血的卢辞。
天奉帝终于还是下了自己的决断。
戚老将军狱中自尽的消息传到北疆, 数位将领连夜上书,据皇家密探传回来的消息,当时北疆诸关主将擅离职守,数万大军已然陈兵镇北关外。塞上风云突变,形势迫在眉睫,民意如同滚滚浪潮,如论是朝中如何下诏安抚,也无法遏制这股骁山内外愤怒如涛浪般的军心民意!
当时,是戚玉霜身披缟素, 在戚老将军的灵柩边亲笔手书信件一封, 命快马连夜送往北疆骁山关, 传令北疆诸将安分守边,不可生乱,听从卢将军与杨老将军的安排。凭借她个人极高的威信,才使这一场即将爆发的变乱最终平息。
如今,天奉帝被困镇北关,手足无措了,又想再请戚玉霜挂帅领兵——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郑弘眼神看向周显,心中忽然一动。那天在汪合帅府中射箭入堂,留下字条提醒的人,多半就是戚玉霜了。这事他和周显都默契地缄口不提——若是让天奉帝知道戚玉霜早就在城中追查汪合,指不定又起怎样的疑心。
但……戚玉霜那天一箭将字条钉在墙上,暴露位置,恐怕也引发了汪合的怀疑吧?
她不惜暴露自己,为的是谁?总不可能是为了他这个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家伙吧。
郑弘的眼神意味深长,周显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眼睛轻轻转动,避开了郑弘的目光。
太子殿下明显是不想帮他,不准备置评,所以直接回避了这个问题。郑弘哭笑不得,太子殿下这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这就站在戚玉霜这边了?
戚玉霜道:“郑大人,请回吧。”
郑弘为难地又看了周显一眼,周显这回直接把头扭过去了。
郑弘苦笑道:“戚小将军,您究竟是怎么想的,好歹知会老夫一声,老夫在圣上面前,也能有个交代。”
这是要她提要求了。戚玉霜心里露出个微笑,表面上却丝毫不显,意味深长地道:“郑大人,汪合在阵前说的没错,我确是罪臣之女,如何能临阵带兵呢?”
郑弘轻轻呼出一口气,听戚玉霜的口气,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他深深地看了戚玉霜一眼,道:“戚小将军,暂且等待一时,老夫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恭候佳音。”戚玉霜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
郑弘离开的时候连带着把周显一起带走了,一种属于年过百年的老人的直觉告诉他——不把这两个人隔开,早晚要闹出事来。
对戚玉霜和周显小时候闹出来的事、闯出来的祸,他可是素有所知。当时负责教导周显的太傅鲁恕之天天在他耳朵旁边念,简直要把他的耳朵也念出茧子来了。
如今大混世魔王戚玉霜重新出现,安安分分了这些年的小太子,可千万不能再让她沾染了。
戚玉霜好整以暇地在院子里寻了一把椅子坐下,似乎并没有任何焦急之色。
孙信忠偷眼看她,戚玉霜瞥了他一眼:“还有话说?”
孙信忠干笑道:“少将军,您这是……在等谁啊?”
“我在等谁,你不是很清楚吗?”戚玉霜哼笑。
孙信忠张口结舌,心里默默发憷:七年不见,少将军比过去还要可怕了……在她手底下办事,比卢将军可怕多了。
果然,戚玉霜椅子还没坐热乎,门外纷乱的马蹄声再度传来。
今天这个帅府,真是达到了多少年来最热闹的一天。
门外烟尘滚滚,大小数十名将领披甲戴盔,行色匆匆地停在门口,齐齐下马,脚步如飞,就要堵住帅府的大门。
“少将军!”
“少将军——”
“戚家军诸将,求见少将军!”
戚玉霜用手轻轻抹平外袍上的褶皱,缓缓站起身。
在她面前,是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
北疆的风沙无孔不入,七年的时间,将往日一个个同袍的面容打磨得竟有些陌生了。但戚玉霜扫过每一张面孔,心中都能清晰地叫出他们的名字。
熊涛、虞冀、严伯栩……
他们在七年前戚家军重编,改为镇北军时,也被打散分派到各级军中。天奉帝为了防止军中戚家将领独大,特意选中卢辞作为镇北军主将,以代替往日戚玉霜的位置。他看中了卢辞对戚家的仇恨,知道有卢辞在一日,戚家的势力就不可能东山复起。
就算戚家军的将领被一纸调令调得七零八落,散落各级,虽然职衔未变,但在王百用出任北疆大将军后,根本得不到任用,无战可打,闲置一隅。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些戚家军培养出来的将领,无论处在哪一军中,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如今镇北关三军齐聚,他们自然也一同随军抵达镇北关。
戚玉霜面色冷肃,没有开口。
没有戚玉霜的回答,这些将领面面相觑,竟然一步也不敢踏入门口,在帅府门口排成了一堆静默的鹌鹑。
他们接到少将军归来的消息,又有孙信忠的报信,第一时间互相通报,甚至来不及换一身盔甲,就匆匆奔向帅府。如今一群披挂整齐,理应威风凛凛、统率一方的将领们在府门前排着队向里张望,不敢踏进半步,颇有些可怜兮兮的味道。
有人鼓足勇气,再次高声道:“我等,求见少将军!”
戚玉霜终于开口:
“请进。”
这一句话,像是解封了众人心头的惶惶不安,前头的熊涛和虞冀一个箭步冲了进来:“少将军!”
七年不见,少将军模样倒是没有大的变化,依旧风采如昔。只是,如果他们仔细打量,也许会像莫老将军一样,发现她身上的气质已然发生了转变——少年时傲气凌人、锋芒毕露的轻狂沉淀在了骨子里,虽不知还剩几分,却于外表上,逐渐磋磨出一种沉稳冷肃的不动如山。
然而,冲在前面的熊涛、虞冀早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根本没有留心戚玉霜的神情。此刻,如果不是碍于少将军是女子,他们简直想要抱着她痛哭流涕。
戚玉霜微微抬起右手,向下压了压。
众将像是齐齐得到了命令,脚步顿时止住,一片安静,不敢做声。
戚玉霜隔着几步的距离,一个一个打量着他们,看到他们身上没有带伤,没有一个是披红挂彩的,状态也还算稳定,于是轻声道:“众位将军,别来无恙。”
一听到这熟悉的嗓音,熊涛鼻子一酸,差点没嚎出来。
怎么可能别来无恙?戚玉霜离去的这七年,旧日戚家军兵将散的散、走的走,手下的精兵大多被迫归田务农,新兵换了一茬又一茬,面对逐年猖獗的犬戎骑兵,也只能听从大将军王百用的命令坐守不出……
一桩又一桩苦楚,一时间怎么说得清楚!
熊涛忍住辛酸,规规矩矩地道:“回少将军,没有老将军和您,我们这七年过得简直是、简直是……”
戚玉霜看向熊涛:“简直是窝囊,对吗?”
熊涛听到戚玉霜接自己的话,立刻猛点头,身后诸将也一阵附和,像是找到头狼的狼群,一时间有了主心骨,激动得口齿不清,恨不得将胸中苦水一股脑全部倒出来。
戚玉霜却直接打断了熊涛,声音淡淡道:
“诸位同袍,这七年来,你们就是这么镇守北疆的吗?”
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戚玉霜声音平静,却难掩威严:“北疆十万大军,就掌握在诸位麾下。诸位以为,这七年来,成果如何?”
戚玉霜眼神扫过,众将鸦雀无声,像是一群被噤了声的麻雀。
“成果着实喜人,是吧?”戚玉霜在“喜人”两个字上着重咬了一下,语调拖得老长。
“如今你们带出来的镇北军,战力如何,诸位行伍多年,不会看不出来吧?”
熊涛忍不住道:“那是王百用不让我们出战……”
戚玉霜一剑柄抽在熊涛大腿上,熊涛高大的身子一个踉跄,顿时不敢再分辩一句。垂下头,如同斗败的公鸡般,听着戚玉霜教训。
戚玉霜冷声道:“戚家军是怎么练兵的,镇北军就怎么练兵!不让你们出战,就教习民兵、府兵,就演练军法、操练士卒。你们自己看看,如今北疆的大小村镇,还会御敌自保吗?你们手底下的兵,拿得起武器,见识过鲜血吗?这些,难道还需要我手把手去教吗?”
众将领被她训斥得抬不起头来。戚玉霜手指骤然指向城外:“没有人领兵,你们就把自己活生生弄成了个窝囊废?老将军不在如何,我不在又如何!”
“你们是北疆的诸位将军!北疆三十万百姓的性命就托付在你们身上,你们告诉我,没有我,你们就不会打仗了?那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们要直接拱手投降犬戎吗!”
熊涛愕然张口:“少将军,不可轻易言死!”
“放屁!”反正周显不在,戚玉霜直接爆了粗口。
“没有戚家军,那就让百姓信任你们镇北军!这次犬戎犯边,你们一个个都成了什么样子?连失三城,兵败如山,上行下效,你们都把自己活成了这副熊样,还指望手下的兵能奋勇图前吗?”
熊涛身体微微颤抖,在他身后,诸将的头都深深埋下,满脸羞愧,不敢去看戚玉霜的神色。
这些年,他们失了主心骨,一时间人心涣散,确实有负百姓信任,有负朝廷重托,让偌大北疆,几乎成了犬戎人来去自如的跑马场。
仿佛是为了应和戚玉霜的话,镇北关外城,忽然传来巨大的喧嚣之声。
不仅是犬戎铁骑的尖啸与嘶鸣,还有一阵巨大的轰隆声,让居于城内的他们都感受到了强烈的震动。
“是……犬戎的投石车。”虞冀喃喃自语道。
巨石轰击在镇北关百年来巍峨坚固、高不可摧的城墙之上,发出刺耳的震响,仿佛整座关城都在摇动。
犬戎人,在第一计不成后,真正地开始攻城了。

第33章 拜将袭爵
巨石与城墙碰撞的剧烈轰鸣声中, 仿佛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都能嗅到沙石飞溅的烟尘味。
“少将军,我们怎么办!”熊涛急急地问道。
北面烟尘已经冲天扬起, 在震动声中, 还能听到城头大孟将士的高声呐喊与犬戎人的欢呼之声。
“轰隆——轰隆——”
“郑弘大人到——”
众人的视线猛然从北方城墙方向收回,腿脚不好的郑弘老尚书被人从马上扶下来, 每一步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好像在一瞬间摆脱了老迈年龄的限制, 一头撞入帅府的大门。
他的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水, 双手控制不住地颤巍巍高举而起。
在他的手中,托着一道杏黄色的绢书, 在阳光下透出一片明亮的晕光:
“戚玉霜, 接旨——”
戚玉霜像是早有所料,见到郑弘的身影与手中绢书,毫不客气地一撩外袍, 带着众多将领一同跪地, 齐声道:“臣接旨——”
随着戚玉霜跪在地上,熊涛、虞冀等人刚听到郑老尚书这一声接旨时,还有些发蒙,此刻却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这封圣旨代表着什么,双目骤然爆发出光亮,期待的目光几乎穿透了这卷薄薄的绢书。
戚玉霜面色却异常冷峻,她微微低下头,眼睫垂下,挡住了双目中的神色, 让人看不分明。
郑弘展开手中绢书, 高声宣读道:
“戚氏玉霜见诏:朕身困镇北关, 蛮夷围城,内有奸贼,外有刀兵。卿乃戚氏忠烈之后,四代保国之臣。望戚爱卿顾念君臣情分,掌印挂帅,解镇北关此难!”
果然如此!熊涛和虞冀对视一眼,四目相对,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喜色。
皇上这是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请少将军重新挂帅了!
戚玉霜身体一动不动,跪得四平八稳,并没有起来的意思,反而像是在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什么。
郑弘看了她一眼,心中叹了一口气:
戚玉霜,还有戚家这么多年的不平,果然不是皇帝低头认个错,就能翻过篇去的。
他清了清嗓子,在那张严肃惯了的老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称得上慈爱的笑容,只可惜戚玉霜像是早就料到,正端端正正地低着头,摆出一副绝对恭敬的姿态,无声拒绝了郑老尚书预备好的所有以情动人。
这是一定要一个说法了。
郑弘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继续念道:
“朕,欲将三事托付爱卿。”
“其一,重查七年前邙谷一战,为戚老将军平反昭雪;”
“其二,镇北军、羽林军前中后三军,统归戚爱卿调遣;”
“其三……”
郑弘的语气顿了顿,声音中也明显带上了一丝激动:“敕封戚玉霜,正一品威远大将军之职。念其救驾有功,特许其袭父爵,复镇国公位,世不降等!”
“钦此书诏,天奉二十八年。”
熊涛、虞冀等人听着这一字一句来自皇帝的金口玉言,感觉脑袋发晕,巨大的喜悦仿佛是从天而降,几乎冲昏他们的头脑。
重查七年前邙谷真相,将三军兵权重归少将军,哦不,如今是大将军的戚玉霜之手,更是恢复了戚家镇国公之位,赐世不降等的恩典!
权力,名望,爵位,失去多年的东西在一夕之间失而复得,戚将军如今,是何心情?
熊涛偷眼去看戚玉霜,却只能看到她挺拔的背影,如同寒风之中巍巍的青松,没有一丝颤抖与动摇。
戚玉霜双手落在地面上,冰冷的砂砾印在她的掌心,她的额头缓缓触地,道:
“臣,领旨谢恩。”
郑弘将绢书重新折叠起来,伸手递给戚玉霜。戚玉霜慢慢站起身,修长的背影一寸寸伸展,即使身穿着一身朴素的轻袍缓带,却无法遮掩住她直挺的背脊与腰身。
在这一瞬间,熊涛、虞冀眼前,恍然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跨马执枪的戚小将军,身披柳叶甲,头戴凤翅盔,威风八面,令犬戎骑兵闻风而逃!
“大将军!”
众人齐齐出声,声音中已然饱含着掩饰不住的激动与悲切。
当年大将军戚定远,也是弱冠之龄戴孝出征,平犬戎,定骁山,何其雄壮?
如今,时隔七年,兜兜转转,戚小将军终于也成为了北疆三军的大将军。这副代代相传的重任,终于落到了她宁折不弯的脊梁上。
一阵北风呼啸而过,猛然卷起戚玉霜鬓边的头发,迎风而起。她转过头,远望着万里骁山,仿佛从风里听到了什么声音。
这里,是她戚家世代忠烈的埋骨之地,是塞上数以万计将士英灵的安息之所。在北疆的风中,也有他们留下的旷远的声音。缠绵不断,永不绝响。
刹那间,她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天奉帝坐在殿中,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他的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轰隆——”投石之声再度响起。天奉帝只感觉殿顶仿佛都在随着撞击的声音摇晃起来。
“郑爱卿怎么还不回来!”天奉帝实在难耐这种磨人的等待,他猛然站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
众臣分立两侧,也被这摇摇欲坠般的屋顶骇得心神打乱,几位文臣甚至已经忍不住开始瑟瑟发抖。
“陛下!请陛下速速起驾回朝——”
“镇北关不是久居之地啊!陛下!”
巨石攻城的景象,即使是在最惊险的梦里,他们也从未见过,更遑论亲身处于这惊天动地的声响下,好像只有闭目祈祷或是等死两条途径可选。
兵部侍郎秦骞,终于被众位惶恐的大臣们推出来,当了直面天奉帝怒火的第一面挡箭牌:“陛下万金之躯,岂可居于这等险地,不如、不如……”
当时御驾亲征时,从天奉帝到这些老少大臣,无不抱着一颗欢欣鼓舞的心,车马绵延数里,大小车驾施施然来到这北疆第一的雄关。
但这份鼓舞一旦直面真正无情的铁血刀兵,立刻如同被冰水兜头浇灭,化成了一滩瑟缩无助的泥淖。
犬戎兵临镇北关城下的时候,他们第一反应也是逃走。如今犬戎再度攻城,大小群臣的反应依旧是如出一辙——逃!
怎么逃?天奉帝怒火上涌,刚想开口呵斥,就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不徐不疾地开口:“秦大人,稍安勿躁。”
秦骞转头看去,在天奉帝下手开口的人,正是太子周显。
天奉帝目光也随着众人投向周显。
周显是他中年所得的第二子,虽然高贵妃早已为他诞育下大皇子,但当真正中宫嫡出的皇子降临时,天奉帝依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并非是出于对元慧皇后的喜爱,也不是出于对这个孩子的怜爱之情。他们才第一次见面,哪有什么父子之情?元慧皇后怀胎的十个月,他基本都是宿在高贵妃的宫中,用尽办法安抚高贵妃流不尽的香泪与哀怨,完全无暇顾及元慧皇后腹中的胎儿。
这种欣喜,是天奉帝第一次感受到江山正统的尊贵与快慰。他出身并非嫡出,在诸位皇子中才能也不出众,登基时年龄尚小,全靠诸位托孤重臣扶持,才勉强坐稳了这个皇位。
他一边倚靠着这些忠臣,一边在心底深处,缓缓滋长着半信半疑的种子。他并非江山最正统的继承人,这些重臣可以扶持他,却也可以废掉他——君不见伊尹周公之典故乎?但他没有别的办法,日复一日的依赖已经养成了他坚不可摧的思维方式。于是,当他第一次见到周显时,心中浮现出的念头是——我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嫡子了。
这个孩子的血脉是如此正统,如此尊贵,理所应当该成为他的继承人,不可撼动的继承人。
天奉帝的目光看着周显,心里却有些出神。周显早已习惯了天奉帝注意力总不集中,动不动神游天外的情况——毕竟在朝听政时,天奉帝也常常如此走神。
他语气平静地说道:“秦大人,如今镇北关北有犬戎大军,南有默硕围堵,已然成了一座孤城,圣驾如何离开?”
秦骞闻言一梗,国舅高良见他口齿打结,极不中用,连忙道:“默硕不过数万之众,以我镇北雄关兵力碾压而过,定然能叫其望风而逃。”
周显淡淡看了他一眼:“这么说来,国舅愿意领兵出战,平定默硕,护送圣驾回銮?”
高良的话顿时被堵回了喉咙里。
笑话,这时候镇北军和羽林军群龙无首,根本没有能领兵打仗之人,谁带兵出城,岂不是去给犬戎送下酒菜的?
城外的犬戎人仿佛也知道这群君臣正在殿里惶然无措,“轰隆”一声,又给镇北关城墙上送了一块沉重的的巨石。
“砰!”地面似乎也开始了摇动。
“陛下!”大臣们慌不择路,有人原地蹲下,有人甚至想抱着脑袋钻到地底下去。
“废物!都是废物!”天奉帝忍无可忍地拍在龙椅的扶手上,将手掌拍得生疼。
堂堂大孟,满朝文武,竟然连一个足以顶用的人都没有!
忽然,殿外有人高声道:“戚大将军到——”
这一声尖锐的高喊,像是一记惊雷落在殿里,把所有人劈了个目瞪口呆。
戚大将军,哪位戚大将军?
这偌大的大孟,哪还有第二位姓戚的大将军!
喀、喀、喀。
虎头瓒金靴踩在地面上,发出金属与砖石摩擦的沉闷声响。
甲叶随着步伐不断发出清脆的震响,银白色的盔甲反射着明晃晃的日光,几乎叫人睁不开眼。
殿门外,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缓缓走来。

第34章 重掌帅印
红袍金甲倒映着耀目的光辉, 七寸赤红簪缨在头顶颤巍巍随风摇动,凤翅金盔上朱雀双翅翻折,似乎要迎风而起!
当这道身影一步步迈入殿中时, 整个大殿像是在一瞬之间被投入了一盆冷水, 骤然陷入死寂。
果然是……戚玉霜!
有人神色晦暗不明,有人瞠目结舌, 秦骞的眼珠子几乎都要从眼眶里瞪了出来:
原来一向优柔寡断的天奉帝,这次迟迟不肯下决断的原因, 竟是在等待她的出现!
戚玉霜这个名字, 在战场上,在烟尘烽火里, 天生宛如一颗重逾千钧的定盘星。只要她出现于此, 就能瞬间让所有人稳住惊魂未定的心神,打从心底里生出一种不可战胜的勇气。
在沙场之上,她就像犬戎所说的白虎凶神, 纵横多年, 常胜不败。即使在邙谷大败之中,她也依旧在北辽河底摘下了犬戎大王子与数十位战将的人头,将一场大孟单方面的惨败转化为了犬戎大军不敢回忆的噩梦。
一时间,静寂的大殿中,所有善意或恶意、激动或恐惧的目光,都凝结在这道身影上。
太耀目了……周显目光微微一抖,下意识想要移开,却在一瞬间,对上了戚玉霜的目光。
四目对视, 戚玉霜微不可察地露出一点清淡的笑意, 轻轻挑了挑左眉。
“……!”周显差点维持不住端正冷峻的表情, 一股悸动沿着四肢百骸直冲上天灵盖,心脏如同锤鼓般砰砰乱跳。
这人!怎么连这种时候也敢……
戚玉霜没有停留,跨步而入,对除了周显之外其他所有人的反应置若罔闻。她一撩战袍,带着身后众多将领跪地道:
“臣戚玉霜,参见——陛下。”
“戚爱卿!”天奉帝猛地起身,发出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激动之声,差点一个没控制住向前跌倒。
郑弘果然不负所托,百般苦劝,让他金口玉言向戚玉霜许诺三件事,果然诏书传到,真的消除了一切芥蒂,换来了戚玉霜的忠心!
“免礼!免礼!”
天奉帝的手仓促地挥了两下,迫不及待地向身旁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内侍高声道:“戚大将军,请——”
其后,两名内侍手托托盘,弯腰上前,在托盘中,端端正正地放着一物。
黑如玄玉,光华内敛,一只玄虎盘踞其上,威风赫赫,正是大孟的元帅方印!
“帅印!”熊涛激动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这虎钮方印,正是戚家历代执掌的北疆三军元帅大印。戚玉霜眼神中的怀念之色一闪而逝,垂首缓缓接过帅印。
这帅印落于奸贼之手,蒙尘七年。如今,又重新回到她戚家手中了。
“轰——”轰鸣声再度响起,殿顶的泥土沙尘都在剧烈的震颤下簌簌而落。
“戚爱卿,这可如何是好?”天奉帝迫不及待地用期盼的目光看向戚玉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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