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张家向苏叔提出议亲之时,你与韩世子应还未曾相识,我只问你,当初拒绝我,是苏叔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第406章 跳了这么大的深坑!
最初张家想议婚时,应是在张昀寿宴之前,对于这桩婚事,苏绶从头至尾态度坚定。不管是前世还是今世,苏婼都未有多少意愿嫁入张家,除了知道张煜与宋奕如前世曾闹过那么一场,也因为自己被苏绶胡乱嫁了,承受着那颠沛流离的一生,而无暇多顾。
可在苏绶拒婚之前,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嫁张煜,而如今再问,又有何意义?
苏婼神思清明:“是我的意思。”
她不喜欢撒谎,可惜总有些时候只能用谎言来善后。
张煜目光莫明:“为什么?”
“公子为何不曾考虑奕姑娘?”
张煜顿住。
苏婼灿笑:“我跟你的答案是一样的。”
这一世她是亲眼瞧见宋奕如主动接触张煜的,平心而论宋家这么出色的大姑娘,两家家世又如此般配,张煜没有嫌弃的道理,若有意,一定会有所行动,可他们都往来这么久了,张煜从未有任何议婚的意向,甚至此时还在与她忆过往,这还不能说明他对宋奕如的态度么?
她轻颌首,越过张煜向前走去。
对岸的韩陌痴痴看着这幕,已然变成了树桩子。
宋延道:“惨了。这是真正的竹马。”
一向温和的窦尹却负手轻哂:“苏姑娘又不瞎。”
宋延看他一眼。
苏婼到了牡丹园,吕凌一眼看到她便挤眉弄眼使起了眼色。
苏婼只轻轻点头以回应,而后不动声色走到了女眷所在的西厢。
桌上大家正在聊新近戏社里的戏码,气氛祥和而轻松,看起来该说的事情已经说过了。
张大奶奶起身拉着她坐在自己与杨夫人中间,轻拍她手背温声地道:“马上开宴,正打发了人去找你呢,可巧就来了。可好些了?”
“回婶母的话,大好了。”
张夫人和杨夫人也问了两句,这边果然上菜。
吕凌今日的任务乃是负责缠住张家兄弟,因为论理就只有这两人能陪在他旁边,先前在宴堂坐得好好的,张煜说缺了样极要紧的酒器,要亲自去取,就此走了,他自告奋勇代劳,张煊却把他拉下,拖他帮忙指点起了墙面的字画摆放。
悬着颗心看到苏婼回来,他心放了一半,随后看到韩陌回来,心又放下,再看到张煜——这位儒雅温润的张府大公子,眉眼之间竟然挂着一丝寥落,空着手走回来了。
吕凌未动声色:“大公子所钟爱的的酒器未曾取来?”
张煜顿步,默片刻后忽讪然一笑:“放太久,已经忘了收在何处了。——入内罢。”
吕凌望着他背影,眼底迷惑重重。
接下来的宴席上,分男女宾也不过两桌,但座中却不时涌动着暗流。张阁老不时看向对面的窦尹,韩陌颇有些心不在焉,宋延时而看看韩陌与张煜,时而又瞧瞧天那头席上的苏婼。吕凌困惑极了,再看其他人,目光也都似意味不明。
从始至终最正常的,却只有窦尹和张煊。
宴终人散,街头的吕凌待苏婼马车落单,忍不住追了上去……
张府这边,张煜迈步到了张昀的书房。
窗外草木一派葱郁,几只麻雀在石缝间啄。
“祖父——”
窗前凝望的张昀抬手制止了他的语声,直到麻雀飞走,他才转过身来,目光郁郁望着他:“何事?”
张煜缓了一下,施礼道:“孙儿先前见到了阿婼。”
张昀踱行的脚步略顿,再道:“如何?”
“孙儿想请祖父示下,祖父为何放弃与苏家联姻的打算?”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因为延良不允。”
“但祖父曾说过,孙儿的妻子,非苏婼莫属。”
“此一时彼一时,既无缘份,不必强求。”
张煜上前一步,走到他身前:“那祖父这么多年对苏家的执念,也放弃了吗?”
他目光灼灼,与人前的温良公子判若两人。
张昀注视他半刻,缓声回应:“本来没彻底放弃,如今却不得不放弃。倘若苏婼是鬼手,那娶她进门,对我们来说就是个极大的祸患。”
张夫人答应给韩家说媒,此事他已经知晓。
但韩家不会知道,打从他怀疑苏婼时起,跟苏家联姻的念头就已经被他打消了。苏家竟然藏了这么大个不为人知的杀器,谁也不敢在这当口冒险了,不是吗?
张煜转头望着庭中:“原来如此。”稍待他又收回目光:“那孙儿要与宋家联姻吗?”
张昀沉吟:“眼下首辅之争当前,有宋家助力只有好处。但宋韩两家是一体的,他们都是皇帝的人。此事乃苏婼提出的建议,自当留个心眼。如若宋家有意,或是韩家有意为媒,你自顺水推舟结亲无妨,待事成之后,再言其它。”
“孙儿懂了,此为权宜之计。”
张昀点头,再看向庭中觅食的雀鸟,目光再度深郁。
隔许久,不知是否听到了身后张煜欲跨门退去的动静,他忽而缓声:“你去办件事。”
张煜在门下停步:“请祖父吩咐。”
“今日来府的那位窦公子,你去结交结交。”
吕凌追上苏婼,缠问了半日今日探查之经过,苏婼无奈,只得在无人之处将探得的结果告诉了他。
吕凌脸色时灰时白,如果调色盘般精采得很:“那剑还是宫中的剑,这么说来,张家祖上还真有出自皇室之人?而他们把这件事死死地瞒住了,皇上和宫中都不知道?”
苏婼单肘靠在窗户上,挑眉望着窗下的他:“你推测的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吕凌当即抱着脑袋跳起脚来:“我完了我完了!我竟然失足跳了个这么大深的坑!”
既然能进一步证明张家的蹊跷,那么这背后隐含的风险他怎么会不知道?
本来冲着抱大腿去的,结果却沾了身灰,这不得完了吗?!
他只想求锦绣前程,可没想卷入朝堂诡谲!
苏婼两只胳膊都搭上窗户,看他转了半天,然后道:“跳都跳了,你也爬不出来了,要不干脆就在坑里头呆着别动,先把这事弄个明白再出来?”
吕凌当下顿住。
苏婼下巴颌儿冲皇宫方向扬了扬:“此事关乎宫闱,皇上必定也想弄个水落石出,你要是查破此案有功,那不得算是帮了皇上的忙?皇上这大腿,不比他阁老粗得多?”
“……也对啊!”吕凌立刻直起了身子,“我竟然没想到!”完了他两眼崇拜地看着她:“你果然聪明!”
苏婼生受了他的赞美。
吕凌整整思绪,再道:“那我要如何做?”
苏婼问他:“张煜做为张家长孙,应该知情,你与他交情如何?”
“还不错。他有学问,也聪明,我与他还是有些东西可聊的。”
苏婼望着宽阔无人的河堤,说道:“吕公子自来聪明又有城府,我只告诉你几点消息,你自己琢磨去办便是。首先张阁老决意竞争首辅,意欲借常蔚一案立功,博得上位筹码。其次张家接下来或许会与宋家建立往来,甚至可能联姻。再者……”
末了她深深吸一口气,道:“其余的介时我再告诉你罢。”
吕凌倒也不贪心,认真听着,完了却又惴惴望着她:“你们苏家与张家关系如此紧密,到时候你应该不会把我卖了吧?”
苏婼含笑望着他:“我苏家只做忠臣。”
吕凌顿一下,立刻正身施了一礼。
“如此我心下就大安了。”
二人就此道别。
扶桑撩开帘子看着果断离去的吕凌,收回身道:“这个吕公子,倒是让人刮目相看了。姑娘说,他如今怎么这么信服您呢?”
苏婼说苏家只做忠臣,也就是说张家就算有不好之处,苏家也不会包庇。吕凌不说多话也就信了。
苏婼笑了下,望着前方说:“我也不知道。”
也许就跟她信任吕凌不会撒谎一样,就是一种精明之人相互之间的直觉吧。
吕凌受了苏婼点拔,意气风发。
刚被拒婚时他也气恼,郁闷,但后来几番接触,他却越来越有种苏婼是他的贵人的感觉,是她点拔他接近张家,成功得到了张昀的青睐,如今突发状况,他又经她拨开云雾,有了方向。
若说苏婼会不会坑他?
只能说,他也不是傻子,苏婼为人如何,他心中自已有衡量。
“……韩世子?”
没容他在街头得意多久,很快就停住了马匹。
韩陌立在街口把他拦住了,脸色像先前在张家一样不太好看,或者说此刻没有张家人在,看起来还要更难看一点。
“你刚才在干什么?”韩陌的目光像刀子。
“没干什么呀,”吕凌一脸茫然,“在下就问了问苏姑娘今日探寻的结果。然后苏姑娘说真探到了,我表示害怕,她又给我出主意,让我继续跟张家保持联系,伺机查探真相。”
“没说别的?”
吕凌抬手指天:“真没说!要说了别的就烂我舌头!”
韩陌神色稍加缓和,自语般对着地下哼道:“倒比张家那小白脸强些。”
吕凌没大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韩陌眼睃着他,“我有话问你。你前番看到张家那幅画像,是什么日子,当时是什么情况路过发现的?”
原来不是特地等在这要找自己麻烦,吕凌暗松了口气,回道:“说起来也不久,就是连日暴雨那阵。具体应是六月廿一日。原本张大公子约了我还有几个子弟过府小聚,因为天雨而拖延了几日。那日终于雨停,我便与那几名子弟赴约了。
“我到的最早,去时天晴,谁知去往园中中途又撒起了小雨来,因为是下太阳雨,知道下不久,我们便未曾撑伞,沿着游廊前行,不知不觉就绕到了然秋阁附近。
“当时我记得煜公子是停了停脚的,如今想起来,他应该是犹豫着要不要带我走那边,但彼时张阁老身边的老仆捧着雨具路过,张煜问他,可是祖父在附近?那老仆说,非也,阁老方才出府了,于是他才领着我穿过然秋阁。
“我们是从院子西侧的宝瓶门穿去园中聚会之处的,如此,就正好看得见屋内,我这人——”
“当时门没关?”韩陌打断他。
“没关。是半开的,所以张煜当时特地过去掩门,也就是等他背对我关门那当口,我越过他看到了画上一些细节。”
韩陌凝眉:“他当时没说什么?”
“说了,他像是跟我解释,回头跟我说,你看这院子久无人居住,都快荒了。
“我心里觉得那画像不对劲,因此早就在他转身过来之前,未动声色地把目光转开了。然后说怪不得此处这么安静。后来我们就去了园子里,一路上再没提起此事。”
韩陌骑于马上,遥望长街片刻,再问:“你觉得,张煜有没有发现你留意到了那画像?”
吕凌认真地想了想,笃定道:“没有。”
“为何如此肯定?”
吕凌从容道:“其实那日后来,我无意中有听到他与张煊私下的对话。”
“怎么说的?”
“张煜是中途被张煊拉了离席的,我起先无以为意,后路过假山听到有人说话,才知是他们在那里。前面说的我没听到,我听到的是张煊说,‘祖父匆匆地出门了’。
“张煜说,‘怪不得,那门都没关。还好我去的及时,否则让人入内瞧见了如何是好?’就这般。然后说了两句那场茶宴何时散,他们就散了。也就是因为听到了这段,我怕耽误他们的家事,后来没多留,就走了。”
吕凌说完又自信地望着韩陌:“这些话我记得一字不差,想来有张煜如此回答,应该是足以证明不曾怀疑到我了。”
否则,他又岂还敢伙同苏婼他们,堂而皇之地选在今日又闯上门一趟呢?
韩陌虽未应答,但他深沉的目色已说明了心里的认可。
稍顿后他睨过去一眼:“知道了。”
说完他掉转马头,就已上了路。
吕凌在后头追喊:“韩世子!——”
好不容易有个话题可以聊聊,他还想跟他套个近乎,让他在这件事里具体安排自己点任务呢,岂料他走得这样快!
第408章 请旨
撇下吕凌后的韩陌走在街头,身边路人如游鱼般穿梭往来,而他的思绪却穿梭在张家的然秋阁里。
到目前为止,张家那画像越发有些不对劲了。
不,最初他以为只是画上的人不对劲,亲眼看到那画像以及香炉后,明显张昀不对劲。再听吕凌说完,他只觉得整个张家都不对劲了!
听吕凌方才复述的张家兄弟对话里的意思,已经不像是张煜无意间走到然秋阁了,而更像是知道然秋阁那边的情况,特意赶过去善后。
至于带上了吕凌,那只能说明这是无奈之举,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张昀连机括画卷都未曾复原,便匆匆走了。
得知消息的张煜正在迎接吕凌,或许是收到消息时他已经领着吕凌到了然秋阁附近,他无法半路脱身,为防反而引起猜疑,又为了免除其他人闯进然秋阁撞破秘密,于是索性带着吕凌先过去善后。
先前在那屋里他观察过四周,正常情况下,那里四面门窗紧闭,屋里是极昏暗的,要在那么短的时间,从一屋陈设中单单挑出那画像来细辨,几乎不太可能。
张煜犹豫的那瞬间,一定也是做过深思,料定无事,才带了吕凌过去。
但他却低估了吕凌的眼力和心计,就在那片刻工夫里,吕凌还是窥见了,并且敏锐地觉察到画像的敏感,聪明地避开了嫌疑。
那么,张家这是在干什么?
按他们在外的口碑,不该有这等鬼崇的行为。
就算是张家有什么难言之隐,该放下的也应早就放下了。
所以这般念念不忘,是要做何?
“世子可是要面圣?”
马下人的问话,打断了韩陌的思绪。
他定睛望去,眼前高耸的正是东华门,兵甲于身的羽林军首领正客气地位于前方问话。
不知不觉他竟走到宫门口了!
望着那巍峨的宫城,他说道:“是,我要面见皇上!”
他想不出来张家为何要这么做?
但既然让他发现了不妥,那必然是得禀报皇帝。
张家在朝为政多年,贤名在外,也许此事并不神秘,可哪怕最终查出来只是误会一场,韩陌也有责任向宫中禀明。不为别的,只为皇帝贤明,他韩家忠君。
宫门内很快有内侍出来通报。
韩陌下马,交了佩剑后举步进入。
皇帝在御书房,手畔有一堆折子。
看到韩陌顶着大太阳进来,他抬眼道:“什么事?怎么如今进个宫还打扮得如此亮眼?”
韩陌低头看了眼身上的银纹锦绣玄袍,足下的蜀锦描金云履,又被腰间晃动的羊脂玉佩吸引了一下目光,当下赧然:“臣才伴着母亲自张府赴宴回来。”
“哦?”皇帝挑眉,眼角有谑意,“张家今日莫非还有女郎同往?”
小阎王情不自禁红了脸:“不是别人,就是苏姑娘……”
“怪不得!”皇帝露出过来人的眼神,又道:“你们去赴宴,她怎么也去了?”
“因为——”
韩陌张嘴便要说及来龙去脉,但话到嘴边,他望着皇帝,却又无法再说下去。
苏婼在画像前那句问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你会把这画像的事告知皇上吗?”
她如此问。
那一刻他是懵然的。
从知道张家画像有问题开始,他就在思考这件事该如何禀报皇帝。他与苏婼联手以来,一直心意相通,观念相合,甚至不知不觉还形成了不必多言的默契。
但他在苏婼的那一问里,看到了她的犹疑,担忧,甚至是抗拒。
他和苏婼心里都很明白,不管张家背后隐藏着什么,光是张家在这副画像上的表现,就一定不会是等闲小事。
张家在朝廷植根多年,如果他们能把后果扛下来,那苏家肯定不会有事。
如果连张家都扛不住,那么事态之大,苏家便没法摘出去。
他知道苏婼深恨苏绶的薄情,如今父女俩能够相安无事,不过是大案当前,她能以大局为重。等案子了结,她会如何做?韩陌目前也未能知晓。
但是对苏绶的怨恨,影响不了她对苏家的感情,她承袭着苏家的制锁技能,还有许多她关心挂念的人,她没有办法做到面上看去的那样冷漠。
如果苏家被牵联,他当然会不遗余力地帮助她,但要保住整个苏家不受影响,他没有这个能力,恐怕连他的父亲镇国公都没这个能力。
短短一句问话背后拴住的是苏家的未来,顷刻之间他就明白了她的心情。
尽管在他反覆摇摆未曾决定之时,她又是一句:“刚才的话你当我没说过”……
她若不这么说倒罢了。
既然这么说了,足见已经是在为他考虑。
“怎么不说话?”皇帝把折子放了下来。
韩陌握紧了搁在膝上的双手,垂首道:“臣想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说。”
韩陌提袍跪了下来:“臣想替苏家讨一道免罪圣旨。”
“苏家?”皇帝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苏家犯了什么事?”
“回禀皇上,苏家不但没有犯任何事,反而忠君爱国,上至家主苏绶苏大人,下至苏姑娘苏婼,但凡人为国效力的,都在出力。”
皇帝放松下来,端起了茶:“那你这免罪圣旨又是怎么回事?”
“臣理由有三,其一,常蔚一案苏家屡建奇功,好几次关键时刻,都是苏大人敏锐的察觉到了敌方动向,从而做出了正确的抉择。苏家有功。
“其二,苏家是太祖御赐的开国功臣,天工坊还承担着朝中御门的禁卫机括。朝中不能少了苏家。
“其三,”他抬眼看了一下皇帝,沉气再道:“其三,薛家冤案中曾造成朝中多名官员无辜被连坐入狱,导致朝中损失了许多良才,有此前车之鉴,臣以为,即使苏家有朝一日被他人牵连,那么只要苏家自己没犯事,便应避免株连降罪。”
皇帝听到半路时已经直着身子坐了起来,目光凝成寒水:“越说越大发了!你到底在拐弯抹角说些什么,朕命你即刻如实禀来!”
第409章 龙颜
皇帝绝非好糊弄之辈,韩陌铺垫那么长一段也不过是斗胆一搏,到了此时,便是再不想说也得说了。
他抬起头来,缓缓道:“在说事之前,臣斗胆相问皇上,张阁老府上,可曾有先祖出自皇室?”
“张府?”皇帝的尾音又高又沉重,“你发现了什么?”
“臣与苏姑娘,今日在张家园子里,发现了一幅画像……”
韩家几代人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官位,皆揣着一颗火热丹心,韩陌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更知此事若有半字虚言便是反过来害了苏家,因此便把昨日接到苏婼来信后,一切事项不厌其详地交待了出来。
于风云中登基上位的皇帝,励精图治十余年,早就炼就了一腔铁血,和一幅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尽管也是在韩陌事先那番话的铺垫之下有了准备,却还是在他说到青虹剑之时缓缓站了起来!
“你说的是,当年太祖皇帝赐给武阳大长公主的那把‘青虹剑’?”
这句话里每一个字都是清晰的,清晰到有些尖锐!
韩陌极力克制着气息,垂首说:“臣只知青虹剑,而不知青虹剑背后的故事,还请皇上不吝告知。”
皇帝宛如一座山般立在御案之后,足有半晌他才缓步踱了出来,被斜阳照着的绣金龙袍之上,他的眉眼如山峦般深远,又如幽潭般深邃。
“武阳大长公主是太祖皇帝与早逝的元后所生嫡长女,在太祖最先起兵时她撇下了贪生怕死逼她与娘家脱离关系的丈夫,义无反顾地回到四面楚歌的父亲身边,助他平天下,此后一路冲锋陷阵,直到太祖登基。
“平心而论,大长公主为立国所建立的功劳,不输当时任何一员大将,故而太祖在赐予她诸多荣耀之余,还特地在打造紫微剑、玄武剑之时,专门打造了一把适于女子所用的青虹剑。”
“这三把剑,分别赐给了元后所出的三个嫡子女:太宗皇帝、晋王以及当时的武阳长公主。”
说到这里,皇帝止住了话语。
听到这里,韩陌也逐渐恍然。
本朝皇室这些旧事,他听过不少。太祖皇帝的元后在他登基前就已薨逝,留下的三个子女,武阳长公主为最长,太宗皇帝为长子,晋王为次子。后来虽还有妃嫔所生之庶出皇子,但基本上这三位的地位在太祖心中和朝臣心中都是众皇子女中无可比拟的。
也因此,后来这么多年,能被世人朝臣关注的,也只有这三位。
他们血浓于水,相互扶持,在太祖过世后携手稳定了朝堂,开创了一代盛世。只是由于建国时姐弟三人都过于操劳,这温馨时光并未维持多久,先是大长公主薨世,后是太宗驾崩。
晋王辅佐文皇帝登基主政不过五六年,也离开了。
被后人称颂不止的大梁最稳定和谐且繁荣兴盛的“永庆盛世”,拢共不过三四十年。
没有了这几位坐镇,文帝朝中经历了几番波折,但其在位三十多年间,还是有不少建树,只是到了梁惠帝——也就是当今皇帝的父亲——先帝手上时,终于未能免除皇子夺嫡之乱。
惠帝下位前后十年,是大梁国运的低谷期,发生了一系列足以覆盖以往辉煌国史的事件,也正是这段时期造成的动荡,占据了世人太多的注意力,这些几十年前的史料,已经鲜少人再提起。
夺嫡之争时,晋王府成为废太子和皇帝争夺的重要目标,后来晋王在目睹了废太子为了固权而对臣子的丧心病狂的举动后,选择了支持当今皇帝。皇帝登基后请晋王出山辅政,晋王婉谢,仍旧退居山西,除了年节按时上表,余则与朝廷已无牵连。
而敕建于京城的武阳公主府,却因为二代老公主于二十多年前薨逝,大部分已然被划成了皇子所,为未成年的皇子起居之处。余下还有一部分,却只有公主府设于西路的公主祠了,这里设下了历代公主及附马的灵位,供公主府开府出去或嫁为人妻的后人所祭拜。
“皇上,”韩陌望着面前这张神情深凝的脸,“这么说来,张阁老府上画像中佩剑的女子,应该是某一代的公主殿下?随着老殿下薨逝,这把剑是否也随葬于地宫?”
朝廷对武阳公主一脉极其尊重,太祖陵侧,特划有一片土地给武阳公主府建造陵寝,历代公主及附马都有资格葬于陵中,规制如同封王的皇子。
皇帝目光仍望着前方,往前一步,声音轻如翩羽,连衣袂都未有多少窸窣声。
“能佩青虹剑的,自然只能是武阳公主府的人。但是,这把青虹剑,并未葬于地宫之中。”
这个答案是出乎韩陌意料的,他满心认为皇帝会给予肯定的回答,故而他早在心中想好了下一步就可以顺势提及对张昀祖上来历的疑问,如此,他到了嘴边的话也就咽在了喉咙里!
“……敢问皇上,这剑去哪儿了?”
皇帝却凝眉望着他,眼底蕴含着不悦:“你此番进宫,是苏家那丫头指使你来的?这些事情,也是她让你打探的?”
韩陌愣了下,立刻道:“不是!是臣自己来的,苏姑娘也没有让臣打探,她甚至,甚至还曾希望臣不要向皇上提及——”
“为何不要提及?”皇帝声音更沉了下去,“她是希望你欺君?”
“皇上明鉴!苏姑娘绝无这个意思!”
“那她到底是什么意思?”面无表情的皇帝,似是处于发怒的前兆,“她一面不让你来问朕,因为她害怕连累到苏家,一面却又放任你来问朕,因为这些事情只有问朕,你们才会知道真相。于是,你们就想了个主意,诳骗朕心软,骗取朕对你们的容忍?”
威严的天子并未真的发怒,他依然站得笔直,吐出来的话语依然平稳。
可是这样的皇帝依然是韩陌所未曾见过的皇帝,他清晰地觉察到皇帝眼底涌动的波潮,它被极力克制着,也就更加显得皇帝在这个话题的不寻常。
“皇上!”
事态发展未及所料,韩陌惊慌于自己竟然把事情搞砸了,深悔不但没有庇护到苏家,帮到苏婼,反而引起了皇帝的怒火,他执着地跪在地下央求,但随之进来的侍卫却将他左右押着,礼貌地“请”了他出去。
“皇上!您听臣把话说完啊皇上!……”
出了宫门外韩陌即挣脱了本来就赏面于他,没怎么用力的侍卫,跪在东华门下高呼。
这动静引来了不少人探看,宫城门下的禁卫统领走了过来,但他也没办法扯他走。
谁人见过这样的景况?
一传十,十传百,镇国公世子被皇帝轰出来的消息当下就传遍了街头。
苏婼刚到府门口就听闻此事,在游春儿喘息不止的断续回话里愣站半刻,她当下不由分说就又跨上了马车!
不用多说,她也能猜到什么事了!
韩陌如此,必定跟他进宫向皇帝禀报张家画像之事有关!
但她却不知道明明是去递消息的,为何皇帝要这般对他?
她揪紧了一颗心,一路催促着车夫到了宫城下,果然只见韩陌在那拍门呼喊。
羽林军们是不敢太用强,只敢劝说和防备他做出更出格的举动,但周围却早围住了一群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韩陌!”
“这是闹什么?”
苏婼刚飞奔至跟前,这时宫门就开了,门内传来陌生的男音。
“阿婼……太子殿下!”
韩陌刚唤完她,立刻就转向了大步跨出宫门来的威严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