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寒风贴着脸畔吹过,韩陌脸色转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婼唇角微扬,继续道:“你说只要达到向家父讨到苏祈为左右手的目的就够了,但我想韩大人应该不止这么一点抱负。
“顺天府尹林逸是詹事府武大人的门生,作为东宫属臣,林逸不会跟大人做对不假,但是,韩大人来头这么大,林大人怎么好管束你呢?
“所以他也未必会欢迎你。
“我斗胆问一句,韩大人明明约舍弟去喝茶,但结果大人却以忽然以威逼利诱的方式游说舍弟,是不是因为林逸开始耍滑头?”
韩陌望着她,神色渐显凝滞。
眼前的丫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紧张和慌乱,转而之又是昨日下晌在梅树下的胸有成竹。
她明明看上去才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也知道苏绶这个人规矩严,苏家内宅不太可能会有允随意议论朝中事务的习气。他原本以为她敢于当街动粗就已经很不符合苏家大小姐的身份,但没想到她不但在昨日下晌提醒了他及时为自己保住官职,眼下竟然还如同亲眼看到了他在顺天府的处境一样,把眼下他所懊恼的事情分析得如此精准,把他的心思剖析得明明白白!
她的心计如何会如此深沉?
当然,诚如她所说,他的本意只是邀请苏祈去喝茶,后来态度改变,是因为林逸这个老狐狸跟他玩心眼。他如果跟林逸强要人,当然也是能要到手的,但是要来的人能不能顶用,谁也不敢说。
他冒不起这个险,既然如此,苏祈在面前,他当然想要试一试。
游说苏祈,起初只为试探,但到后来,苏祈的抗拒激起了他的脾气,再加上与苏婼的前仇旧怨,使他觉得这个事办成了也没有什么不好。但这一切一切都逃不过,起初确实是因为林逸的狡猾。
他下了马,停在她面前,双眼像是要看穿她心底:“谁告诉你的这些?”
他可不相信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够懂得这么多。
苏婼道:“朝廷并没有律法规定我不能知晓这些。韩大人应是以解决困境为目的,而不是挖掘这些不相干的事。”
韩陌环胸:“你的意思是说,你又有什么建议要给我?”
苏婼摇摇头,扬唇道:“这次不是建议,是合作。”
“合作?”
“对。”苏婼交拢双手,看了看周围,说道:“街头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大人移步对面的茶馆?”
韩陌看了眼对面,随她抬起了脚步。
街对面的茶馆有两层,今日人少,找到一间包房不为难事。
小二上了茶,苏婼就着滚热的水喝了两小口,然后将冻得发青的双手拢住杯子。
韩陌不紧不慢地等她缓过这阵劲儿,手指拨动着茶壶,说道:“苏姑娘想合作什么?”
说服他跟着来这里的是她让人看不透的一面,这丫头的城府看起来比他想像的要深沉的多。反正她要是说不出个像样的来,他再去苏家也不迟。
苏婼道:“大人从东林卫到顺天府,虽然说是避过了卸职离朝的局面,终究也是个惩罚。这种情况下,皇上和太子都不可能关照大人很多。那么大人寻找助手反而不是最紧迫的,最紧迫的是您需要尽快给自己凝聚威信,如此才有谈条件的筹码。”
韩陌挑眉:“比如说呢?”
“既然是任职顺天府捕头,那自然得是查案办案,建立政绩。老百姓可不管你们朝堂上怎么倾轧,谁能够维护他们的切身利益,他们就认谁是好官。
“而大人通过办案,就能够迅速地扭转口碑和处境。到时候你想要人手也好,想要行事的便利也好,自然也都有了筹码。”
韩陌神色微顿,注视她半晌之后,他缓声道:“我才入巡捕司,哪来的案子可以查?”
“所以我就说跟韩大人合作。”
苏婼把可入喉的茶送到唇边抿一口,放下来:“三年前的六月初十,京畿南郊河河岸突然塌堤,河水倒灌堤下村庄,工部记载死亡六十三人,致伤致残二十八人,公布的起因是洪水冲毁了堤岸。
“但最近民间有传闻,坍塌的堤岸其实有可能是人为所致。
“三年前这桩案子惊动朝野,韩大人想必也听说过。这可是关系到几十条人命的要案,涉及到几十个百姓家庭。大人若能查清楚堤毁的真相,那我想,罗智这件事对你的影响,应该可以就此抹去了。”
韩陌原以为她不过是耍耍心眼儿,没想到她还真有案子。
他问道:“证据呢?”
“我没有证据。不过,”苏婼抬眼,“我相信去工部一定能找到证据。”
韩陌皱眉。片刻后他哂道:“你在耍我?”
“我再也没有如此认真过。”
“你无凭无据,难道凭几个传闻,我就跑去工部给三年前的事故翻案?”
“大人自然可以不去。不过,除此之外,韩大人应该短期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目前困境吧?我相信即使是顺天府摊派下来的案子,也难以有这个案子同等的说服力。”
屋内陷入一阵静默。
韩陌一点也不想相信她,这个丫头实在是太狡猾了,光挂出脑门来的就有八百个心眼子。但此时此刻她双目凝视着自己,没有丝毫躲闪退避,甚至她的眼底还隐隐跃动着一丝火苗。
韩陌的抗拒被这丝火苗逐渐地逼退。
转眼他抬起头,深深道:“这个案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何你会说是‘合伙’?”
苏婼看着窗外:“我们家庄子就在南郊河畔,在昨日街头与韩大人发生误会之前,我在庄子上住了三个月。碰巧,这些失去亲人的百姓,有一部分是我家佃户的家人。
“作为东家,既然他们对工部认定的灾情一直抱有疑虑,我想替他们要个真相。”
韩陌缓缓抻身。
这时候对面人又往下说起来:“我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明白,韩大人是接受我的提议接手这个案子,还是继续去苏家要人,但凭大人拿主意。”
韩陌拇指摩挲着杯沿,一会儿道:“这些佃户的名字住址?”
苏婼转头示意扶桑拿纸笔。
纸笔在出门的柜台就有。拿回来后苏婼接在手上,铺纸写下一串名字,后又接上地址,写完递过去。
韩陌扫了一眼,只见纸上一笔字婉转又不失气劲,活似笑里藏刀的她。
他把字折起来。“我有一事不明。”
“韩大人请说。”
“令尊是大理寺少卿,主管刑案审查,况且照你的说法,你是为自家佃户出头,那正该禀报令尊,由令尊去查才是,为何找上我?”
苏婼望着茶盅,半刻后抬头:“苏家哪里比得上镇国公府实力雄厚?家父虽说官位比大人高,论起底气,也不如大人这么足啊。此案背后必定涉及许多人,不瞒韩大人,我是不敢禀报家父。这种案子,也只有韩大人才扛得下来!”
“少给我拍马屁!”
韩陌冷哼。转而他站起来:“我会先去查实。”
“韩大人尽管去。”
下了楼梯,韩陌在檐下回头往上望了一眼,然后才上马离去。
而苏婼站在窗内,直到他消失在街头,也才收回目光。
扶桑抚着胸口:“好险,差点就让韩大人给拿捏住了。还是姑娘聪明!竟然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应付了过去。”
苏婼扬扬唇角,什么也没说,走出房门。
担心韩陌执意要带走苏祈是真,但合作之事也不能说假,不然,她怎么会突然之间信手写得出那么多名字呢?
衙门里今日已经没有再去的必要。镇国公府这边,窦尹和宋延都已经在安庆堂等着韩陌回来。
等他进门坐下,宋延先问道:“世子去探苏祈,可曾探得什么?”
韩陌先在窗下站了片刻,然后才把怀里苏婼写的那张名单递给他:“这是三年前南郊河坍塌致死的一批灾民的家属,你去查查,这名单上的人与丧生的人是否对得上号?”
宋延看了一眼名单,又看了眼他:“我这就去。”
窦尹目送他离去,转回来问韩陌:“这名单是怎么回事?三年前这桩案子,虽然伤亡很大,但是工部早就勘察定案了,也做出了该有的抚恤,如何眼下又要核实灾民?”
韩陌坐下来,扭头看他:“有人说,南郊河这桩案子还有隐情,造成河岸决题的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窦尹愣了下,失声道:“那可是好几十条人命!”
“是啊。”韩陌凝眉,“打从圣上登基,出现几十条人命的自然天灾都不多见,倘若是人祸,那背后得拉扯上多大一团麻。”
窦尹道:“是什么人报的案?可靠吗?”
韩陌交拢十指,说道:“是苏祈的姐姐。”
窦尹道:“苏婼?”
韩陌扭头:“你也认识?”
“不,”窦尹道,“我不认识。不过,因为世子邀请了苏祈,所以我和宋延也顺道把苏家的情况打听了一下。据闻,苏祈只有一个姐姐,就是与他一母同胞的苏大姑娘苏婼。”
韩陌皱了下眉头。随后哼道:“她还‘弱’?她要是弱,世间只怕就没有悍妇了!”
窦尹打量他:“苏姑娘是怎么说的?”
韩陌把修长双手笼上薰笼:“这丫头打一冒头就有些奇奇怪怪的,明明是个大家闺秀,结果胆子却大到敢在头打男子。我说到要去苏绶面前告她的状,她就立马跳脚。说要跟我合什么伙查案,然后给了我先前那张名单,告诉我三年前南郊河的事故不是意外。”
窦尹听到这里,疑惑道:“不知世子要告她什么状?莫非,昨日在街头无礼冒失的女子,就是苏婼?”
“还真就是她。”韩陌横眼,“我与她怕是有几分孽缘,除日在街头结下那梁子,今日她又撺掇苏祈不肯受命于我!”
窦尹纳闷:“那不对啊,我所打听到的苏家大姑娘,非但温柔贤淑,安静斯文,与其弟苏祈的关系也并不好。姐弟俩是同胞一母生,其母已经过世,按说苏婼当尽长姐之责对他进行管教,但她竟然并未对苏祈有什么约束。她怎么会二话不说冲撞世子,而且还对苏祈耳提面命?”
韩陌不满地瞥他:“那我总不能说谎吧?这可是工部侍郎府秦家老三和苏祈双双印证过的,那丫头就是苏家的小姐,苏绶的女儿!”
他虽然从未打听过她的名字,但这点还是有信心不会弄错的。
窦尹不好说什么了。他对自己和宋延的调查结果是很自信的,但韩陌也不应该弄错。那只能是哪方面出了些别的问题。
他想了下:“那世子是打算查一查?”
韩陌背靠着椅背,沉气道:“你觉得我去到顺天府后,当务之急是什么?”
窦尹略默,回道:“被罗智那么一搞,世子现在很被动。顺天府那边林逸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我们完全失去了在东林卫时的便利,世子想把罗智一党拉下马,注定会有不少障碍。当务之急,显然应当先在顺天府站稳脚跟。把顺天府这边摆平了,才好继续原先的案子。”
“那如果说我将它彻查出来,你觉得离摆平林逸还有多远?”
窦尹讶异,转瞬道:“此案涉及人命之多,必定牵涉甚广,倘若真是如此,那世子之举乃是为朝廷立下大功,此举之后,莫说是震住顺天府,整个朝上对世子的口风都会扭转!虽然说有些风险,但是于私有利于解决眼下处境,于公来说,事关丧生的几十个百姓,也值得正视。”
韩陌缓声道:“所以,这案子竟没有不接的理由。”
苏婼若是哄骗他,他再收拾她不难。但如果事情是真的,却让他忽略了过去,那老天爷也不会放过他。
说完他道:“明日与我去趟工部。”
第32章 二爷平时不这样
上车前苏婼交代扶桑:“你不用跟着我,你带人去趟麻鸭胡同,按我说的办事。”说完她交代了几句。扶桑称是离去。回府路上苏婼便闭目养神,先前那把锁还没有铸完,交货的日期势必得延后,天气寒冷,她又畏寒,这韩陌,真是阻她财路。
马车进了角门,她起身下车。
暮色笼罩在霭霭白雪之上,混淆着成了满目灰濛濛。府里点起了满庭院的灯,束束黄晕像是利剑,把这暗沉的天色刺出一个个窟窿来。
角门内车夫正在装车,她走过去:“二爷回来不曾?”
车夫禀道:“回大姑娘,二爷回来了。”
苏婼顿住脚步:“那你装车是去接谁?”
“黄家先前遣人送来消息,说黄家老太爷身子大好,二太太明日一早便要回府来。先前大太太吩咐,让小的明儿赶早过去接。”
“二婶的父亲病了?”
昨日回府,徐氏就曾提及二婶黄氏回娘家了,倒没细问是什么缘故,原来是黄老太爷病了。
黄氏的祖父是书画大家,是燕京名士,黄氏精通文墨,又性情柔和,从前与母亲谢氏是极要好的妯娌。
她对苏婼也很关照,谢氏过世之后,更是对她百般呵护,守着她从那段艰难的日子过来,后来苏婼远嫁丧夫,逃家归京之后,也是蒙黄氏掩护。
故此听得她的消息,苏婼少不得要停步问问。
“大姑娘才回来,不知道,黄老太爷打从去年丧子,就隔三差五地染病。”
苏婼点点头。
既是明日就回来,那就明日见面再说。
眼下她还有手尾没处理完。
“苏祈呢?”
进了后院,她直接奔向苏祈还没来得及搬出去的怡志堂。
苏祈自挨了那两下打,直奔回府,哪里也不敢去。苏婼突然而来的紧张明显是提防到了韩陌,难道韩陌放他走,还有别的算计?想到先前她的凶残,他简直不敢往下想,要是韩陌真的派人跟过去了,发现了她的秘密,他的下场会是怎样!
虽说他长这么大除了苏绶以外,还没有谁敢动他一根手指头,苏婼几次三番地冲他动手,令他感到十分窝囊而且生气,但是他又越来越强硬不起来——天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厉害,除了有精湛技艺,还料事如神,竟然算到了韩陌会逼迫他印证开锁的本事!这让人完全看不透她的深浅,真就让人不由自主地心里发怵。
何况,她这么厉害,自己往后有求于她的地方说不定还多着呢!就比如每月一次的考试……
这么想着,他心里就越发安定不下来。
一面忐忑用了晚饭,一面不时地打发人去打探苏婼回来没。
因此苏婼前脚进了角门,后脚他这边就收到了消息,立刻爬起来想要以什么办法能把她安抚下去。主意还没有想出来,院门就啪嗒被推开了,随着一路上下人陆续响起的“大姑娘”,脚步声已经到了窗户底下!
苏祈连忙从往外看过去,堪堪对上苏婼一双能活活把他凌迟的目光!
他心下猛地沉了,赶紧迎到房门下,踮着脚给她打帘子:“您回来了?”
等她进来,又亲手执起温在小炉灶上的茶壶,给她挑好茶现沏了一盅,给她端到了炕桌上:“您慢用。”
苏婼寒着脸坐下,扫了眼帘栊下的下人,待人走干净,然后就劈头一声怒斥:“你干的好事!”
苏祈一个哆嗦:“我又怎么了?!”
苏婼用惯于抡锤的右手将他拍在榻上,然后反手锁住他的脖子:“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管好自己的嘴,你做到了吗?你从韩陌那儿出来,是怀着什么要的心情来找我的?是不是想着破罐子破摔,打量着就算让他发现了,你也不管了?”
苏祈年方十一,又是读书人家的子弟,力气真不算太大,而苏婼制锁练就的手劲可不是一般女眷可比,再说她前世走江湖,多少也习得了几手防身术,这么一锁喉,苏祈竟然奈何他不得!
脸帖着床榻的他眼看着脸颊磨得生疼,而苏婼的目光却越来越寒。素日什么都没放在眼里的他此时却心生一股惧意,勉力地张嘴说:“母亲辛苦生下我,你就这样对我……你,你对得起她么?”
苏婼闻得此言,眼中蓦然绽开了刺眼的光芒!“你还有脸提母亲?!要不是因为你,她会那么早走!”
这句话瞬间把屋里的气氛降低到冰点……
随着这咬牙切齿的话语,她手下也更用力了,被拿住了七寸的苏祈哪里还能动弹?!
眼看着脸他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苏婼才猛地把手收回来。
苏祈连忙起开,抚着脖子咳嗽顺气。人也蜷坐在锦榻下方,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面前的苏婼站在离自己三步远处,不算高挑的身材看去却如树桩一样挺直,那张虽然出众,但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和善温柔的面相,在这样的冷漠凝视下,更显得冷清了。
这么冷漠残忍的行为,让人简直不能相信出自一个同胞的亲姐姐,苏祈脸庞抖动着,眼圈早已红了,起伏的胸膛也看得出来他逐渐凝聚的怒气,当这腔怒气怂恿终于忍不住要冲她咆哮出声时,房门这时候却让人叩响了,扶桑声音在外响起来:“姑娘,奴婢回来了,事也办成了。”
苏婼目光扫回他身上,缓步走回榻边上坐下:“你去应韩陌的约,最后是怎么走的?再给我说一遍。”
苏祈发出底层之怒:“我为什么听你的!”
苏婼嗤地笑了下。
这时候外头的扶桑低声说了句什么,而后就有一道稚嫩的嗓音响起来:“扶桑姐姐,二爷他平时不这样。”
这话慢声慢气的,还带着几分勿庸置疑。
苏婼微微侧首,而苏祈却像是石化了一样顿时僵立在原地!
“……阿吉?!”
他失声唤了一句,而后就一阵风地冲向门口!
只不过紧闭的房门无论如何推也推不开,——这门竟然让人从外面给扣住了!
苏婼举起小炉灶上的茶壶,给自己杯中添了些滚水,说道:“想出去,先老实给我交代清楚。”
第33章 一颗圆萝卜头
苏祈又嗖地蹿了回来,瞪着滚圆的眼睛望着她:“你把阿吉带回来做什么?!”
苏婼慢吞吞道:“我刚才问你什么话来着?”
苏祈紧握着双拳,眼看着憋成了个快爆炸的虾子,到后头又渐渐泄气,终于蔫成了一只虾壳:“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问他怕不怕逼急了我,回头我父亲会倒戈?我说完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就放我走了!”
“说你是蠢货还真没埋汰你!”
苏婼斜眼冷笑:“你以为你唬住了他,却不知人家欲擒故纵,放你出来,不过是为了揪你的尾巴!你先前你在那小馆子里大呼小叫,而韩陌就在附近瞧着,你前脚离店,后脚他就把我给堵住了。你瞧瞧你,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能干什么?”
苏祈听呆了:“他真的跟过去了?……他亲自去的?!”
苏婼没有答他。跷起二郎腿,拿他炕桌上的密饯吃了一口,接着道:“早就交代过你办不好事是什么下场,你还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就让你好好看看,我究竟是吓唬你呢,还是说话算话。——把人给我带进来!”
“是。”
随着外头扶桑的应声,扣住的房门就打开了。
苏祈控制不住颤抖地往外看去,只见扶桑先行走进来,到帘栊内跟他屈了屈身,随后就停步侧转身,看着后头跟进来的一道小小身影。
扶桑道:“过来见过大姑娘。”
这身影就从暗处走到了明处,灯影之下,一张面孔照得清清晰晰。
秦烨给出的信息说麻鸭胡同这丫头已经八岁,但眼下看去,她最多一个花架子高,细胳膊细腿儿,柴棍似的,却偏顶着张大饼脸儿,整个人看上去活似吃剩到只留下一颗的糖葫芦串儿,又似一棵地里刚拔出来的圆萝卜。
苏婼等她下跪磕了头,收回目光,缓了一缓才再看去,这萝……丫头已经抬起头来,她一身布衣布满了补丁,可这一双眼睛倒是扑棱扑棱的挺灵活,大脑袋歪着,冲她看起来。满眼满身都没有贫苦出身的楚楚可怜,而是压也压不住的好奇。
“知道我为什么传你来吗?”苏婼问。
周阿吉还没回话,苏祈已经按捺不住了:“阿吉!她们有没有欺负你?”
扶桑翻了个白眼。
“二爷,”周阿吉望着他,好像这时候才发现他的不对劲,“扶桑姐姐说你找我,我看她有跟洗墨一样的牌子,就来了。你这是怎么了?”
扶桑从旁轻咳了一声。说道:“阿吉,见姑娘二爷的时候,要用尊称。还有,要先回答姑娘的话。”
周阿吉哦了一声,大脑袋转向了苏婼:“姑娘,民女不知道。”
苏婼说:“我听说你现在寄住的这户人家,不是你的亲叔父。”
“是。周四叔是民女父亲的结拜兄弟。父亲去世后,母亲把我带到京城投奔周四叔,结果我睡醒起来,她也不见了。然后我就只能在四叔家住下来。”
“既然你没有亲人在这里,那让你离开京城,你也是没有问题的了?”
周阿吉愣住了。
苏祈扑上来:“苏婼!”
苏婼瞪他:“出去!”
苏祈不可能出去!
“拖出去!”
这下便来了人,七手八脚把他给弄出去了。
周阿吉看着这一幕,迷惑中又带点害怕地瞅向苏婼。
苏婼道:“你跟二爷怎么认识的?一个字都不许说谎,从实道来。”
“是。”周阿吉又磕了个头,然后道:“民女是去年春天进京的,母亲走后,周四叔就收留了我。正好四叔的孩子出生不久,我就帮着婶娘干点活儿。那日我去集市上卖咸菜,正好遇上二爷跟人……”
前面话她都说得蛮溜的,到了这儿,又支吾起来。
“继续说。”
她道了声“是”,往下道:“二爷跟人打架,对方叫了人来,二爷见打不过,就躲起来了。我拿咸菜盖在他头上,掩护了他。后来他为了谢我,请我吃了点心。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就这?”
苏婼望着她。
照苏祈那副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的样子,这理由可不太够。
“你们见过几次面?”
“那可数不清了。二爷经常来找我,他教我读书认字来着。”
“他为什么要教你读书认字?”
周阿吉的大脑袋垂了下来,一会儿又抬起:“可能是因为我给他偷过药吧。”
“偷药?”
“嗯……”周阿吉不觉把腰挺了挺,满脸上布满了紧张,好像又有一点提防。
苏婼漫声道:“我是他亲姐姐,除了我们的父亲之外,我是他血缘最亲近的人,难道你不放心我?”
“那倒不是。”周阿吉顿了下,就往下说起来:“去年冬月,二爷明明约好我一起去给南市那位死了儿女的刘太婆送炭的,但我等了他一天他都没来,到了夜里,只有洗墨来找我,说二爷被苏大人罚跪在祠堂,膝盖都磕破了,来不了。我听了很担心,就央他带我进苏家看看。
“洗墨缠不过我,就悄悄带了我进来。我在祠堂看到二爷,原来不止膝盖磕破,人也没扛住冻,发起热来。而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苏大人还不许人来瞧他。
“我小时候生病,爹娘都彻夜彻夜地守着我,自他们离开,生病就是我自己扛了,我知道没人管有多么难受,所以就悄悄地去到苏家厨房,偷了些柴胡,在煮茶的小炉子上熬了水喂他。
“没想到服了几剂,到了早上,他还真退烧了。
“后来,他就总说要跟我结拜,唉,我只是个孤儿,哪敢跟他结拜呀。所以他就说要教我读书写字。”
她的两颗大眼睛在灯下发着光,像是糖葫芦面上那层雪亮的糖晶。
按照苏绶的性子,如此对待苏绶一点儿也不奇怪。他决不只是对妻女冷漠,对嫡出的长子,也没施舍过多少温情。
苏婼看回周阿吉,说道:“你虽然才八岁,但是对答如流,从来当真没有读过书?”
岂止是对答如流,她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不慌不忙,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小孩。
第34章 且听听他放什么屁
“我爹是读书人,我娘也会作诗,还会画画,我也认识字,但是我还没有正经上学,我爹就死了。我娘带着我从金陵进京,路上又走了一年多。”
女子满六岁方才启蒙,去年到京,再除去路上时间,她倒也确实没有读书的条件。
“你爹叫什么名字?”
“周承礼。”
“原来家住金陵哪里?”
“家住……我也不知道。”她眼里尽是茫然,“我只记得我家那条胡同叫白桥巷,大门前种着一株我抱都抱不过来的大樟树。”
苏婼微顿,接着道:“你爹是读书人,为何结拜的兄弟却是个白丁?”
“因为他是我爹的发小。”
是发小,结果却打发前来投奔自己的小侄女独自去街头卖菜。家里做着小买卖,却又让她穿着这补丁累补丁的衣裳。
但是她的母亲,似乎也没有地道到哪里去——既然在她小时候生病时能够彻夜守着她,又能不远千里带着她进京投奔亲戚,如何又要把她抛下,不告而别?
移目时看到跪在地上的她正小心地揉着膝盖,苏婼道:“起来吧。”
她便爬了起来。
苏婼喝了口茶,又道:“叫你过来,是因为二爷因为你,闯了祸。你须留在苏家两日,等这事儿过了,我才能放你走。你明白吗?”
周阿吉先是讷然,后是犹疑:“那我须得去告知婶娘一声,不然她还等我回去看护弟弟。”
“这你不用管了,我自会教人去办。”
苏婼站起来:“回头扶桑会带你去你的住处。接下来,不要乱走动,除了我的清芷堂,以及有清芷堂的人带着你除外,你最好哪里都不要去。
“有人问起你,你就说是我带回来的,别的什么都不要说。尤其是,二爷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