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喜—— by青铜穗 完結
青铜穗  发于:2023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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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她也已经看见了苏婼,这时冲她给了个眼色。
苏婼抬步上前。
黄氏与她及生前的母亲谢氏向来投缘,这在苏家是公认的,徐氏是大嫂,这婚后年余的时间,倒还没与黄氏到推心置腹的地步。而三太太常氏又正有身孕,此时也不宜令她过份操劳。这劝慰的事,交给苏婼便十分妥当了。
苏缵看着越过他身边的苏婼,到底把脾气按下了,撒开胡氏的手,走了出去。
胡氏提裙跟上:“老爷,老爷等等我!”
苏婼挽上黄氏进门:“二婶别哭,不值当。”
苏绶回来这一路上是不平静的。回府进了垂花门,迎门就撞见了怒气冲冲走出来的苏缵。
他说道:“你上哪儿去?”
苏缵停步,一脸的躁郁还来不及收拾,胡氏便哭哭啼啼地追出来了:“老爷,老爷可不能丢下奴家……”
苏绶眉头紧皱,沉声道:“到书房来!”
苏缵看了眼见状止步的胡氏,快步跟上苏绶步伐。进了书房后,还没站稳当,苏绶已丢下乌纱帽,怒斥过来:“一个大老爷们儿,成日家为个偏房不消停,你能有什么出息!”
苏缵面红耳赤,辩解道:“大哥!胡氏虽是偏房,却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她也挺可怜的,从南边跟着我回京,这么多年在黄氏手下忍气吞声,从来也没说过什么。
“今日只不过是因我早睡未起,她便先替我去迎了黄氏回府,结果黄氏便立她的规矩!她黄氏不是欺人太甚了吗?”
“黄氏回来了?”苏绶道,“她自娘家归府,你不去接她回府倒罢,反倒还在偏房屋里睡着不起?你还把胡氏替你去见自己的正妻说得振振有词?你还怪黄氏不该立规矩?
“呵,你倒是好一番理由,我不得不佩服你了!”
苏绶瞪眼怒斥,抓起被丢过一次的乌纱帽又朝他丢过去。
苏缵伸手接住,退后一步看着他,小声道:“大哥教训我倒是有板有眼,落在自己身上怎么就行不通了?前后两位嫂嫂,我倒是没见过你如此对待过哪一位。尤其是婼姐儿母亲……”
苏绶倏然一顿,负手转过脸来,脸色已青得吓人。
苏缵心里害怕,忙把头低下了。
屋里就这样静了下来,空气凝重得像是化成了一座山。
“滚出去!”
苏绶道。
苏缵默声走到门边。
低头才看到自己还抱着他的乌纱帽,回头看了眼,他又走回来:“大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苏绶在案后坐下,停了片刻后,看样子像是已经稳住了情绪:“又将月底了,最近家中子弟技艺修习得怎样?”
“大哥是在忧心传承之事?”
“如何能不忧心?”苏绶深叹着气,眉“苏家后继无人的状况已经显现,前番是被韩陌逼到了绝处,今日户部郎中左旸,又禀奏沈阁老,沈阁老传我等在文华殿集议,谁知道过几日又将会有什么人再来逼一把?”

“左旸何故如此?”
苏绶道:“他说天工坊出来的锁芯已经套用了多年,再用下去不妥。而近日交的这一批又是如此,责怪苏家懒于革新,但天知道我竟是有苦说不出来。苏家并不是不想革命,而是试验过多次,都无法制出比如今的锁具更精良的出品,实在是缺个良材。”
苏缵道:“这左旸也太钻牛角尖了。”
“不管怎样,苏家要栽培子弟都是刻不容缓的事实。本身就是苏家有负众望,如何能怪他人?只是再这么下去,天工坊颓势都将尽显于人前,到时候,苏家地位就尴尬了,曾祖爷一手挣下莫大家业,将我苏家从一底层草根一跃拉上了贵籍,成了世间人所仰望的存在,总不能让祖宗家业毁于我手上吧?”
说到此处,苏绶已不能安稳地坐下去,站起身来回地踱起步来。
他自问对待家族传承,维护家族地位这块尽心尽职,却不知为何到他手上,苏家子弟在技艺修习上竟越发不中用了!
苏缵上前:“可前日祈哥儿不是露了手绝活么?他有这样的天赋,莫非还不够?”
苏绶停步:“他若真有这份天赋,那自然是绰绰有余。但究竟是侥幸,还是学有所得,还需要时间印证。”
他对内宅关注不多,可苏祈毕竟是他的嫡长子,按理是该肩负传家之重任的,他不能不在他身上多放下几分心力。几次三番地追究竟开锁之细节,也因如此。
可苏祈后续的表现,却让人迷惑,因为他回答问题时总有些顾左右而言它,考问他的话,他也回不到点上,实在是看不出来这孩子腹内锦绣的端倪。
“无论如何,他若没有这天份,光凭侥幸也开不了啊!”
苏缵亲眼目睹了全程经过,依旧不能相信那是一把出于侥幸就能解开的锁。
苏绶没有接着往下说,只说道:“你接下来当多花些心思在工坊内,我们苏家旁支里也有许多子弟在其中做工,倘若有资质不错的子弟,年岁也不大的——就如祯哥儿这般,也可以栽培栽培。”
交代完,他又加瞪了一眼过去:“管好你的房里人!再出现这等有失体面的行为,莫怪我不留情!”
祯哥儿便是府里的大爷苏祯,他实则是从旁支抚过来给二房的养子,黄氏婚后数年无出,胡姨娘怀上过,那一胎又坠得不明不白,正好旁支里有苏祯失了父母,苏家老太爷便作主让他到了二房当养子。
日后不管苏缵有没有亲生子,苏祯多少都少不了会受到宽待。
苏绶说出此言,便说明提升苏家制锁技艺,已是到了哪怕舍去一部分家财也必须得栽培个人来撑门户的地步了。
苏缵不得不应承下来:“是。”
黄氏还真服苏婼的劝慰,苏婼挽她进屋后,先唤人打水梳洗,重新整装后,大家都坐下来。徐氏数落着苏缵,又着人去熬些羹汤来给黄氏定神。半路听说苏绶回府了,于是提前离去,走前又嘱苏婼好生陪伴。
三太太常氏望着她背影说道:“大嫂真是贤慧,大哥素日也不见得对她如何尽心,她却时时惦着大哥,生怕哪里有闪失。”
已然平静下来的黄氏喝了半碗汤,微顿道:“说起贤慧,前后二位大嫂倒都是极贤慧的。”
常氏大约也察觉到当着苏婼的面不该说这些,换了话题道:“你回娘家多日,住得可还好?”
黄氏点头:“我这样的人,在哪里不是住?不过是腾个地方混日子罢了。”
“二嫂!”
常氏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了。
苏婼搅着手里的酥油茶道:“便是混日子,那也要高高兴兴地混日子。咱们可不兴垂头丧气的。又不是非得靠别人过活。”
妯娌俩的目光都给拉了过来。常氏嗔道:“这娃子,多大点儿?还拿这种话劝起长辈来了!”
“那三婶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嘛?”苏婼歪着头,“若有幸能遇上个良人,结下美满良缘那自然是好,但世间婚姻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像三叔三婶这般,刚好就遇上对的那个人嘛。余生漫长,还不是得自己找乐子,把日子舒坦,方不负来人间一遭。”
常氏听得哑口无言。
黄氏也一愣一愣,半日才道:“这丫头,不过几个月不见她,她倒是跟变了个人似的。”
苏婼吃一口油茶,嘿嘿道:“我要是能变,那不得立马变个三头六臂出来让二婶开心开心?”
黄氏噗哧笑了。说道:“有这么贤慧的妯娌们开解我,还有你这么贴心的丫头陪着我,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常氏也笑道:“婼丫头这张嘴儿,越发伶俐得可爱。”说完她顿一下,又说道:“话说回来,你及笄都好几个月了,孝期也满了,这会儿回来,大哥大嫂该给你说亲了吧?”
“说的很是。”黄氏望着苏婼的面容叹喟,“要是她母亲在,必定早就打点好了呀。如今的大嫂虽说办事妥当,到底是继母,大哥那边不发话,只怕许多事情也多有不便。不过不怕,婶娘过阵子帮你去提。”
“二婶——”苏婼拖长音,放下碗来,“你们就给我个机会,不要那么着急,也容我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自己遇上个合眼的人不行么?”
常氏笑了:“这都求上了,咱们还能说什么呢?”
二房里说笑了一阵,先前的气氛冲散了,黄氏与苏缵之间的状况也不是一日两日,大家不会如临大敌,黄氏自己大概也早就不纠结了。一起用了些点心,便就散了。
扶桑已经带着阿吉去了周家,积雪还没化,日光影子露出来了些,却反倒显得更清冷。
秦烨先前给她的那封信里,说的是苏绶被沈阁老召去回答户部那边对天工坊最近交的这批锁的一些疑问,秦家树大根深,他的消息向来灵通。苏家眼下在各方形势相逼下已渐现窘状,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一个甘愿被规则束缚的家族,迟早都会等来规则的反噬。
跟秦烨约好的时间是三日,明日他应该差不多能把东西拿来了,而那把打了一半的锁也不该再拖,还是尽快银货两讫方得安稳。

左旸在苏绶面前申辩无果,回家之后也是垂头丧气。
其在国子监求学的长子左煜见状进得书房,少不得打听因由,左旸便把来龙去脉跟他讲了。
左煜便道:“这苏家制锁的技艺是经过几辈人考验的,至今但凡他们经手过的衙门机括锁器,也委实没有出过岔子,父亲何以偏偏执着此事?”
“你知道什么?”左旸望着他,“苏家技艺是没有话说,但是据我所知,天工坊已然有二三十年没有出过了不得的新锁器了,他们如今的锁具,几乎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构造。
“而近日京城之内,竟然出现了一个锁器高手,京城许多商户都曾求过他的锁,那锁器之精妙,简直让人叫绝。
“都知道制锁之人必擅解锁,苏家的锁流传之广,必定被人专注研究过,他们若不改进手法,那迟早有一日会让人破解。”
左煜惊奇:“京城除了苏家,竟还有这样的人?我竟不曾听说。”
“大家只称他为‘鬼手’,具体什么来历,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见过。但是此人十足厉害,前两日我在饭局上,曾亲眼见到过此人所制的一把锁,那锁不论是铸造工艺,还是锁钥簧片的设计,当真都堪称精妙,大胆说一句,我想就算是苏家那位曾祖在世,技艺怕也不过如此。
“我所忧虑的是,此人虽然造锁收的酬金极高,一把小小铜锁动辙收银几百两,他倒是不大可能会去做那盯上户部库房这样的宵小,可那苏家几十年都不曾改良过的锁,万一遇上了别的厉害高手呢?如此看来,苏家始终不愿改进,倒是有些自负了。”
左煜恍然明了。
他望着满脸愁绪的父亲,不忍地劝说道:“苏大人既然听不进去,那父亲也无须愁烦。反正出了事,那也是苏家受罪。”
左旸听了这话却斥责起来:“库房里的银钱财物,莫不是地方百姓辛辛苦苦耕作上交的,事关户部库房风险,你竟说出如此糊涂的话来?这是不把百姓血汗放在眼里!
“别忘了你的祖父乃是耕地种田才把你父亲栽培进了朝堂,而你也才能有机会入国子监读圣人诗书!”
左煜连忙跪下:“孩儿知错,请父亲降罪!”
“下去领十戒尺,以此为诫!”
苏祈被拖出清芷堂后,猜想自己的抗议多少会有点威慑力,于是消停了一下晌。也把缺的功课给补齐了,收拾收拾就打算翌日去学堂里,免得到时候夫子又揪他的小辫子。
他一并连心情都给收拾好了,没想到晚饭时却听说苏婼已经让阿吉卖身给她做了丫鬟,而且下晌扶桑还带着她回周家取了东西,并当面跟周家夫妇做了交割,这一下便立刻把他从椅子上给震出了三尺高!
“她还是人吗她!”
清芷堂这边,苏婼早听扶桑来禀过去周家的事。“瞧着怪可恨的,姑娘可知道奴婢把阿吉带回去后,那周家媳妇儿见了她后怎么着?竟是拿着笤帚便往她身上扑过来!说她偷懒不给她带孩子,跑外面去野了。
“还好我是带了家丁过去的,当下就把她架往了,然后告诉她,那姑娘日后是姑娘您的人,她打了就是犯法。她还不信,直到我拿出银两和卖身契——嘿,那妇人不是不识字么,看了那纸上的手印后,便立刻说不出话来。
“随后再看到那五十两换出来的银锭,她又着实欢天喜地了一把。——哪里有不肯的?有这等把人推走的好事,她求都求不来呢!竟是自动替小姑娘的东西全数打包好了。”
扶桑简直对这妇人无话事说了。那小姑娘这一年过的什么日子也可想而知。
苏婼把周家媳妇按过手印的文书折起来,道:“日后就让她管着给院子里浇花的差事吧。”说完,她想起来:“秦烨来话了吗?”
“来了,”扶桑点头,“秦公子说他已经确定,那份案卷就在秦大人这边收着,而明日上晌秦大人又要应邀赴个茶局,他正好有机会拿到钥匙。他去过工部衙门几次,秦大人手下的官吏他都熟,所以估摸着不会超过午前,就能拿到手。”
苏婼道:“嘱他小心点。防着点韩世子。”
要不是知道秦烨是最有机会得手的那个人,她也不会交给他办。那小子虽然叽叽歪歪的,但在他老子面前找点机会,她还是相信不成问题。
原本这事安心等着便是,只是那日出于无奈,又拿来当筹码跟韩陌做了笔“交易”,少不得又要留点心眼。
韩陌那日听了她的诉状,根本就没顾上再找她麻烦,即刻离去,足以说明他对这事也上了心,既然卷宗在秦获手上,那么他的行动没准会干扰到秦烨,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
眼下卷宗她还没看过,要是被韩陌先拿到手,那他到时还会不会把卷宗给她看,她可不抱希望。
打发走扶桑,烛光下,她拿着从库房里取出来的几件谢氏的遗物,倚在榻上细看起来。
她的肘畔是一支翠玉短笛,谢氏深谙音律,琵琶和笛子吹的出神入化。在无数个孤身静处的夜晚,这支笛子伴她熬过了许多个春秋。
还有一支侧凤钗,这钗据说是新婚翌日,苏绶插在谢氏鬓上的。这倒不是他本人的意思,不过是他的母亲,作为婆婆看不得新过门的儿媳妇被儿子冷落,逼着他这么做的罢了。
但这支钗,谢氏还是在鬓上插了好些年。再就是一叠手札。
苏婼的手就落在这些手札上头,一页一页,逐行逐行,她的神思好像全都浸入了那些笔迹里。
“苏婼!”
苏祈从夜幕里冲出来,像跟弹簧一样蹿了进来。
苏婼从手札里抬头,满眼满脸都写着不欢迎。
“你为什么要逼阿吉卖身?肯定是你逼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害她!”
少年的声音响彻在这两进院落里,他的眼里噙满了悲愤,仿佛化身成为周阿吉的保护神!
不过他这个样子苏婼已经看腻了,眼下她也没有心情跟他说话,她低头看着纸说道:“出去。”

第41章 你姐姐为什么对你这么凶?
“我问你话!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身世可怜又善良的小姑娘?你为什么要这样高高在上摆出一副大小姐姿态!”
苏祈要疯了,他真是低估了这个女人的歹毒心肠!他还以为她多少会顾及他的感受,没想到她变本加厉,把她给买下来当了丫鬟!这还不如把她送出去呢,至少他还可以追出去,想办法给她一个安顿!
苏婼听得烦,身子支起来,说道:“我买不买她,跟你有什么相干?你这么愤慨,她在周家呆了一年多,为周家夫妇当牛作马,你怎么不去救她出苦海?你口口声声说她良善,说她可怜,说她对你恩义有加,你为她做什么了吗?”
苏祈噎住……
苏婼放下手札站起来,围着他走了半圈,又冷哼道:“如果一个人所谓的回报,只是嘴上说说而已,那他的情义可真是比草纸还贱。”
苏祈又窘又怒:“我不是没想过,我只是还不知道能怎么让她离开过活!”
苏婼扬唇:“那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已经知道怎么从我这儿把她带走,并且也知道怎么让她在外头好好过活了?”
苏祈回不上话,刚才那一身怒气冲冲,无形中又被她这几句话给镇压得稀碎。
苏婼陡然沉脸:“我最烦的就是你这种明明没什么本事,偏偏还满口仁义道德,成天只知道放空话的人,——出去!”
苏祈面红耳赤,再不愿服栽,仅剩的一天体面也容不得他再呆下去了。
苏婼翻了个白眼,又倚回了榻上。
因为苏祈来得太突然,整个过程,另一头房间里整理衣裳的扶桑和木槿都没敢出声。等到人走屋静,俩人对视了一眼,木槿先小声说起来:“姑娘此番回来,对二爷是越发严厉了。”转而她又道:“不过二爷也真是,从小到大就没做过让先太太和姑娘省心的事。”
扶桑睨她:“死丫头都敢背后议论起主子来了,这些事是你能嚼的吗?”
木槿压声:“我也只敢在你面前说,换了旁人,我非但不会说,听到了还要掌他们的嘴呢!我只是心疼姑娘,老爷这样的父亲,眼瞧着是靠不住的,仅有一个亲兄弟,又这么样的。说话间姑娘也到了出阁的年纪,去了夫家还得一切靠自己,唉。”
扶桑听到这儿,不由得朝榻那头看去,苏婼还保持着斜卧的姿势,手里的书札不知已换到了第几份。
她收回目光,把散落的首饰都收拾好,又把衣裳叠放在苏婼床头,然后走过去,靠近唤了声“姑娘”,苏婼没回应,她再走近些,才发现她在出神。
扶桑坐在杌子上,把散开的书札一份份地收起,然后说道:“二爷虽是莽撞些,本心却是好的,姑娘花些心思严加管教,将来总归会上正道。当年他也还小,如果知道会那样做,他必然也不会任性……”
苏婼翻了个身,坐起来:“去打水来洗漱,我想歇了。”
扶桑余下的话噎在喉咙里。
苏婼走到屋中,回头一看,她已经出去,便又走回来,把那几样物件抱到了里屋,坐在床上继续将它们抚摸着。
除了笛子和发钗,这些书札都是谢氏亲笔记下的起居日常,前世她在奔回京师拿取谢氏遗物的时候,把这些也挑拣着带在了身边。此刻抚着纸上的字迹,她细微的动作就像是亲手抚摸着那些尘封的往事。
打水这些事本不是扶桑的活儿,但苏婼让她出来,她还是出来了。苏婼不想提及苏祈,木槿说苏婼对苏祈严厉,其实作为谢氏离世那天夜里,亲身陪伴在苏婼身边的人来说,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苏婼不对。
苏祈被撵出来,冷风一吹,满身沸腾的血液逐渐冷却下来。苏婼的话太尖锐了,他自以为的满腔正义,结果在她几句话面前不堪一击,他惭愧得不得了,回房在床上闷头躺了会儿,便让洗墨打听到阿吉住处,然后约上她到东边小花园来,自己过去寻她。
进了园子,他就看到阿吉站在廊灯下,左顾右盼看着两边出入口。苏祈唤了声“阿吉”,她立刻看向这边,并且跑了过来:“二爷!”
苏祈看着她,眼眶都发酸了,问她:“你还好么?住的习惯么?夜里睡着冷不冷?都是我害了你。”
“一点儿也不冷!木槿姐姐给我拿来了好厚好软的棉被,褥子也铺得厚厚的,可暖和啦。而且我还是跟木槿姐姐一间房,就我们两个人住,屋里什么都有,还有烧水的小茶炉子。还时时有糕饼摆着,也饿不着。”
阿吉的声音十分轻快。
要知道她在周家住的可是从柴房隔出的半间房,褥子用很多年了,厚一片薄一片的。现在住的条件,不,是所有方面,吃的穿的用的,见识的,没有哪样不是好的。
光是一下午,木槿带着她去清芷堂院子里认识的那些花花草草的品种,就让她大开眼界。
苏祈愣愣地看着她:“那你不觉得委屈吗?”
“不委屈呀。我连母亲不告而别丢下我那样的事情都经历过来了,还有什么事情好值得委屈的。”
灯影下她脸上平静而坦然,苏祈觉得她心地洁白得就像这屋檐上的雪。
“你不要想太多,我真的是心甘情愿的。”阿吉说。
苏祈不敢苟同,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阿吉不吭声了。其实她也觉得苏家大小姐有点凶。想了一下她说道:“你是大姑娘的亲弟弟,为什么她对你也很严厉,你是有什么事情惹怒她了吗?”
苏祈顿了下,叹气道:“她怪我害死了我们的母亲。”
“什么?”阿吉傻了!
苏祈抬头望着头顶冷月,幽幽沉气:“三年前的六月,正值给我祖父守孝除服的那个月份,我们都住在田庄里。除服的翌日,本来就打算好回府的,可是就在那天夜里,想到以后又要关在这宅子里,我舍不得庄子里的自由,半夜听说南郊河边有人夜捕,就拉上家丁去看。结果……
“结果那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我们回不来,然后上游决堤,发了洪水。母亲半夜听见打雷,怕我们害怕,来房里查看,结果发现我不在,于是就慌忙追出来寻我,就是那天夜里……她失足落水,没能救回来。”
阿吉听得怔忡。
苏祈背转身去:“总之后来她就把这笔账就算到了我头上,一直怪我害死了母亲。”
阿吉刚要张嘴,他又转了过来:“没关系!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的错,我从来也没有否认过!不管她如何,总之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的。我绝不会让她伤及无辜,让她祸害你!”
说完他就跑了!
阿吉想唤住他都没来得及。

第42章 知道这个璎珞的来历吗?
天上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暴雨洗刷着大地,闪电把炼狱般的人间照得雪亮。
“母亲!母亲!”
少女冒着雨从屋里追出来,焦灼地望着前方雨幕里那几道瘦削的身影,她奋力的呼喊在雷雨之下变得十分微弱,眼看着那身影已经奔向了门外的道路,她迈步前奔,却被裙摆绊倒在地!她终于哭喊起来:“母亲,你快回来!你还生着病呢!……”
也许是冥冥中感应到了,当中最为瘦弱的那道身影在雨下顿步,闪电照出她转过身来的惊惶失措的脸!
“阿婼!”
妇人跌跌撞撞地奔回来,扶起地上的她:“疼不疼?疼不疼?你快起来!”
“母亲,您别去了!让他们去,你身上还有病啊!”
“那是你弟弟!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我不能把他的性命交给下人们!……你听话,乖乖在家呆着,等着我回来!”
“我不要!我不要你去!”
“阿婼!”
妇人大声地喊着她,伸手抹着她脸上和着雨水的泪水,颤着双唇说:“我不能不去,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能不能看到你来日成婚都未可知。
“你一个姑娘家,将来不能没有娘家人倚靠,你父亲如此,我不能指望他护你,但祈哥儿是你亲弟弟,他跟你爹不一样,你相信我!
“我要让他回来保护你!他也必须护着你!你们都是我的亲骨肉,我不能把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性命交给下人!”
“母亲!母亲!”少女已泣不成声。
妇人手掌下滑,用力地在她肩膀上一压,忽然将她往院子里一推,然后将大门匡啷把大门给锁上,咬牙转身了!
“娘不能让你跟着去冒险,你留在家里,我会回来的!”
“母亲!!……”
电闪雷鸣里,偌大的院落里已只剩下少女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拚命拍打摇动着门上的锁,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扯它,她已经来不及用脑子去思考别的,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打开这把锁,去拦住她的母亲,去阻止这场明显很难有胜算的营救……
“姑娘!姑娘!”
扶桑掌灯望着床上流泪哭喊的苏婼,担心极了!
她把灯放下,双手捧着她的脸轻轻摇晃了几下,紧闭着的双眼的苏婼才渐渐安静,然后睁开了泪湿的双眼。
“姑娘,”扶桑吐气,“你又做恶梦了。”
苏婼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对着帐底缓了好片刻,才坐起来。
被中一件物事啪嗒掉落在地上,是那把挂在璎珞上的小铜锁。
她弯腰把它捡起,在手心摩挲着说道:“你知道这锁的来历吗?”
扶桑怔然摇头。
“它是我按照那天夜里,母亲锁住我的那把门锁原样复做的,只是做的时候缩小了两倍。我身为苏家女,却被这样一把简单的门锁拦住了挽救亲生母亲于难的道路,我无数次想,如果当时我会解锁,如果苏家没有那可笑的祖训,那么我便不会被她轻易锁住,也无论如何不会让她去涉险。
“可是讽刺的是,我对这一切无能为力,但从小就被要求必须学好传家技艺的苏祈,他却反而是使母亲丧命的那一个。你说世道公平吗?它是不公平的。人人都说同胞手足该相亲相爱,可是如果让我选,我宁愿舍弃一切,也要留下母亲。”
“姑娘!”
扶桑攥紧了她的手,心疼得不得了。
苏婼把璎珞挂上脖子:“所以我时时把它带在身边,就是要拿它提醒自己,用它来记住母亲在苏家所遭受的一切,记住她是怎么死的。如果不是丈夫的无情,儿子的顽劣,不是苏家阻止女儿们习艺,她根本不用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人世。
“我那位父亲,他与苏祈在母亲的死上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苏婼说这一切的时候陈述流利,情绪也很平稳。看得出来这番话在她心里头已经滚动了无数回!
扶桑不忍说下去:“姑娘,二爷那时还小,他是不懂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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