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喜—— by青铜穗 完結
青铜穗  发于:2023年12月08日

关灯
护眼

按说这些年朝中机括锁器虽也有出自神机营的,但大部分出自苏家天工坊,中军都督府有事求到他苏家,他苏绶该当仁不让接下担子,但苏绶这人太过谨慎,此番涉及从兵部抢库房管制权,这家伙未必会答应。
翌日四更天,百官按部就班到了金銮殿上,各路官员照常上奏。
完了皇帝扫视下方:“还有本要奏吗?”
镇国公就站了出来:“启禀皇上,中军都督府有本要奏。”
“准奏。”
“中军都督府有几把锁该换了,臣想请奏皇上下旨,准予更换。”
皇帝看向百官中抱着笏牌眼观鼻鼻观心站着的苏绶,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苏爱卿,这事儿就你们天工坊揽下来吧。”
苏绶被点到名,不敢不应,站出列来领了旨意。却全然不知头顶上皇帝与镇国公无形之中交换了个眼神。
退朝后镇国公就在殿门口等到苏绶:“少卿大人,我那衙门用得急,就请大人你随我过去一趟。”
苏绶道:“若是换锁,倒不须下官去,回头我让舍弟去看看。”
“一事不烦二主,何必再劳驾小苏大人呢?我那里正好还有些好茶,左右大理寺这段时间又无急务,不如过去坐坐,顺道就办完了。”
镇国公说着便捞着苏绶胳膊往中军衙门走,苏绶一介文人,哪里抵得住他这一架?只好顺水推舟。
到了中军都督府衙门,镇国公果然拿出了茶叶命人上茶,又把人都挥了出去。苏绶对韩家一直抱持着领了他们的心意、但又绝不过分亲近的态度,就开口说:“既然来了,那还是办正事要紧。国公爷把要换的锁指给在下看看,在下也好及时命人打造送来。”
恰好茶沏来了,镇国公等人放了茶,又等人出去,才慢条斯理说道:“少卿大人不着急,我知道换个锁器机括对你们苏家来说就是小菜一碟,有个事我想先跟你通通气。”
苏绶多机警的人,听到他这卖起了关子,就道:“国公爷请明示。”
镇国公十指交叉盖着小腹,靠着椅背说道:“苏兄也知道,小弟我从东林卫调进这中军都督府,差事办得很是艰难,没办法呀!手下无人,发号施令都没人听你的。为了这差事,我真是头发都急白了!”说到这儿他摇起了头,还抬手抹了把并没有露出多少白发的发鬓。
苏绶立刻觉得事态不妙。彼此身份地位差在那儿呢,他竟然连“苏兄”都叫上了!这他妈该不会是想查抄了他们天工坊吧?
一时间屁股底下冒出了针,他浑身发起毛来。“国公爷究竟有何示下,还请明言。”

第203章 唱双簧的俩人!
镇国公目光投过来,跟着,上身也朝他这边倾了过来:“自从上次苏兄在殿堂上为犬子说了公道话,我韩某人就已经将苏兄引为了知己。此番遇到个难处,还真得你出手行个方便不可。”说完觑了觑苏绶神色,遂接着又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也不必紧张,不过就是五军都督府防卫署的机括该换套更瓷实的了,想着苏家乃是举朝第一锁器世家,对你们来说就是举手之劳,所以这个事,就有劳苏兄你了。”
苏绶听完静默三息,随后就猛地挺直了腰背:“国公爷的意思是,让在下绕开兵部,直接给中军防卫署换机括?”
“也不是这个意思,”镇国公摆摆手,“就是小事一桩,用不着惊动兵部嘛!朝廷的兵是皇上的兵,这有什么问题呢?”
五军都督府的防卫,本就归兵部管,不惊动兵部,这还叫没问题?!
苏绶觉得这镇国公在把他当傻子耍!
谁看不出来皇帝把他镇国公从东林卫调到五军都督府是别有用意的?袁清的死还摆在那里没了结呢,之前因为韩陌,跟罗智的梁子已经结了下来,现在又想让他帮着防卫署换锁,还绕开兵部,这不是成心要把他们苏家扯进这漩涡里去吗?
更何况,他要求的是在现在机括的基础上提升难度,就算他不怕兵部找茬,以如今的天工坊,有能力承接得下来这差事吗?
他立马起身道:“这于法不合,还请国公爷恕下官无法胜任!”
“苏兄!”镇国公站起来,“你这就迂腐了不是?你没听见刚才皇上说吗?让苏家来办这个事。有皇上这话,苏兄还怕什么呢?”
末尾这话他说得意味深长,傻子都能听明白他暗示的什么了。
皇帝目前还没有针对兵部有什么行动,甚至对罗智都没有发威,但他从前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这些年也并没有荒于政务,所以皇威还是浩荡的,但那又怎么样?他苏家担不起这重任啊!
上次被户部侍郎左旸纠缠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脱身,还没等他研究出新的锁器,这边厢镇国公又找上了他,而且这些人简直一个比一个难对付,这是想逼死他吗?
不行,这事他万万不能答应!
“国公爷,”他拱起手来,“这明摆着是违规的事,皇上虽然说有口谕,却也没有明言让在下绕过兵部接了防卫署这活儿,请恕在下担不起这后果,恕罪!”
说完他就要走,被镇国公一把拖住,脱口道:“进了我这个门,你哪那么容易走啊!”
“谁要走啊?”
刚说完,门外又传来了声音。
苏绶听闻,立刻肝都颤了起来!
扭头朝外看去,只见身着常服的皇帝,摇着柄象牙扇,跟逛窑,不,逛园子似的悠哉游哉踱了进来。
“不知皇上驾到,臣未能及时接驾,还请皇上恕罪!”
镇国公这边撒了手,然后麻溜地跪了下去。
苏绶硬着头皮跟着跪下,牙齿都快咬崩了。
皇帝进来站了站,转回身说:“起来吧。”待他们起来,又问道:“刚才你们在聊什么呢?怎么还拉拉扯扯的?”
苏绶张嘴想开言,镇国公抢先道:“皇上,是这么着,臣先前不是在朝上请奏更换几个锁器吗?皇上就指派了苏家,这不臣把苏少卿请到衙门来了,他却又不干了!”
皇帝看向苏绶:“你怎么又变卦了呢?”
这是他变卦么!苏绶心里窝着火,还只能耐着性子俯下身来:“皇上,国公爷先前说的是给中军衙门换锁,可没说是绕过兵部给防卫署换机括,这是坏规矩的事,臣担罪不起呀!”
“说的也是啊,”皇帝转向镇国公,“换机括就换机括,苏家技艺那么高超,难道这还能难得倒他们么?怎么非得要人坏规矩?”
“皇上容臣细禀,”镇国公正儿八经道,“臣自调入中军都督府以来,因为并非带兵出身而处处受缚,底下各司时常阳奉阴违,使臣很是不能沉心理政。前阵子竟然连臣要调动防卫,都险些碰了壁,而防卫署库房所藏之兵器,臣要启用都很困难,实在是于理不合。正好这机括也年岁长了,臣就打算一并换了它,也省得事急要用时束手束脚。”
“还有这事?”皇帝一脸的纳闷。
苏绶看他们言来语往,暗里咬牙,这俩合着在这儿唱双簧呢!他就不信这么大的事情这俩事先没通过气,皇帝来这么巧,真是闲到来逛园子么?这是要唱戏给他看啊!
他后槽牙咬起来。索性不理会。
皇帝道:“五军都督府是朝廷的军衙,是天子之师,镇国公既然担任了中军都督府大都督,那就有权调动各衙司,无奈本朝开国已久,军队也难免有些积疣,一时半会儿也是难以解决,镇国公要照章办事,也不是一两日就能促成的。苏爱卿,要不你就帮他解了这难题?”
苏绶心里恼火,说道:“皇上,不是臣不愿从命,是臣没那能耐破坏王法。”说到这里他撩袍跪下来,磕了个头道:“还请皇上体恤微臣的难处,让臣能做个规矩的臣子。”
他们理由给的再足,苏家也是无人能胜任这个事的,他绝对不能松口答应。
皇帝看着他,一时也没辙。
镇国公气得紧,知道这家伙是个倔的,没想到居然这么倔!连皇帝都在这里,让他宽心了,他却还是油盐不进!
便脱口道:“你说来说去,就只顾考虑你自己,先前皇上可是当着文武百官把你指派给我的,天子金口玉言,现如今你又不干,难不成你是想坏了皇上的威严么?
“苏绶啊苏绶,皇上待你可不薄,以往我也敬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没想到你却是这种人!人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竟然连维护皇上的威严都不肯!也太让人失望了,哼!”
这样一番站在了道德的泰山顶上的控诉,顿时震得苏绶头皮发麻。以往觉得他姓韩的还算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没想到为了达到目的,竟然如此不择手段,居然连让他不肯维护皇帝体面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苏绶难道跟他们韩家有仇吗?当儿子的当儿子是那样,当爹的当爹也是这样!抬出这么大一顶帽子压给他——不,这他妈哪是帽子?这简直就是压下了泰山本山啊!话都让他给说尽了,他哪里还有胆子拒绝?再拒绝,那不是大不敬的罪名也要扣下来了吗!

第204章 她去家祠干什么?
苏绶快气冒烟了,打从做官以来,他就没有这么无语过!他苏绶何德何能?竟值得他们君臣合着伙地来挖坑!
他难以克制怨愤,朝镇国公投去的目光比刀子还像刀子。
听到皇帝发出的咳嗽,几乎想要把实情和盘托出的他,又只能把目光收回来,维持在君王面前的礼仪。
皇帝和蔼地说:“镇国公话糙理不糙,朕确实把话说出去了,苏爱卿你看……”
苏绶眼望着地下,艰难躬身:“臣,领旨。”
“这就对了嘛!”镇国公紧接着就打起了哈哈,“这锁器机括上的事,你们苏家不上谁还敢上!你肯来我就放心了!”
放心你个锤子!
苏绶咬牙,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心呢,他还放心?!他们姓韩的是扫把星么?!
屋里已经满布着怨气了。
皇帝摇起扇子:“苏爱卿为官多年,甚少差池,在大理寺当差也有三年了吧?朕记得至今还没有给过你封赏,来人啊——”
门口太监李淳进来。
“传朕的旨意,授封太理寺少卿赞治尹之勋位,回宫即拟旨。”
赞治尹是正三品的勋位,而苏绶目前是正四品,虽说是个虚衔,但却是实打实的体面啊!听到这里,苏绶心中纵是有再多的酸楚,也不能不立刻提袍跪下:“臣叩谢皇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收了扇子,做了个唤起的手势:“中军衙门这事办得急,你当快些办妥,不可误事。”
说完他敛目给了苏绶一个眼神,随后就跨出了门坎。
苏绶被他的眼神盯在原处,久久都不曾动弹。
镇国公觑着他,上前好声好气道:“皇上走了,要不我再让人沏杯茶,苏兄坐下来好好瞅瞅这事该怎么办?”
苏绶扭头看了眼他,也绷着脸,闷不作声地走了。
镇国公乐得挥手相送:“那明儿我带着好茶去苏家找你!”
苏绶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胡同里苏婼险些被苏绶撞破了秘密,万幸有惊无险,进门时院里安静,在门内等着接应的苏祈一路把她掩护回了房。
苏绶为何这么晚归府,值得好奇一下,但当下她还顾不上深究,洗漱后把木槿扶桑唤到跟前来交代了一番,陈珉丢了牌子,肯定会找,在她与杨夫人之间,她敢拍胸脯保证他会先找上自己,这就得跟下面人对好口风,免得出差错。
韩陌在陈璇出现的地方同时撞见了罗智与买庄子的人,已经说明他们就是一党的,但罗智他们为何会也出现在那里?好像也值得查查,但韩陌定有分寸,她就不管了。接下来这几日无要紧事她不打算出来,鲍嬷嬷刻意接近徐氏已大显可疑,府里这边她得盯着点儿。
翌日早饭后,打算进耳房画画锁样子,阿吉抱着花进来了。苏婼看那花娇嫩可爱,停下赏玩了会儿。
阿吉道:“姑娘,我想请示您一件事。”
“说吧。”
“我看到咱们院子后头空着个院落,就是吟芳斋,里头有两个花圃,看上去荒废很久了,但那里有两株海棠,是老根了,我觉得可惜,想也把它好好侍弄侍弄。”
“那就侍弄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是我没有穿堂锁钥,进不去。”
苏婼抬头:“何必走穿堂?不是从东侧拐进去就行了吗?”
从绮玉苑去吟芳斋有两条通道,一是西侧的穿堂,一是东侧的宝瓶门拐游廊进去。那边虽然也有锁,但是锁钥却在绮玉苑手上,因为这条路去西边小花园更方便。
阿吉说道:“东侧拐不过去了。锁钥鲍嬷嬷拿着了。”
苏婼抚花的手停下来:“鲍嬷嬷?”
阿吉点头。说完面上浮出犹疑之色,有话想说的样子。
苏婼道:“她拿着做什么?”
阿吉迟疑了一下,看看左右无人,便凑近她说道:“姑娘,我也不知道鲍嬷嬷为何掌着锁钥,但这几日我在留意吟芳斋的海棠的时候,看到过她好几次往祠堂的方向走回来。”
“她去祠堂了?”
阿吉这次回答不上来了,只摇了摇头。
苏婼站起来。苏家的家祠设在西面,正是从西边小花园过去不远。女子平时都是不能进祠堂的,苏婼除了年节和祭祀日从来没进去过,鲍嬷嬷去那里不是更奇怪吗?难怪阿吉会支支吾吾的了。盯着鲍嬷嬷这事她交代给了苏祈,阿吉从苏祈那儿看出来了,所以特地拐着弯儿来告诉她,也不为奇。
她问道:“她一般什么时候去?”
“每次看到她,都是上晌。昨儿好像没去,今儿八成是会去的。”阿吉说着看了看外头,再道:“不过嬷嬷这会儿去给太太送汤了,估摸着要去也是从正院出来。”
苏婼原地站了站,然后就出了门。
正院这边,徐氏接了鲍嬷嬷送来的汤,连喝了大半碗才停下。
“这几日喝了你炖的汤,身子倒显得越发精神了。看来谢家姐姐当年真是多亏有你在身边侍奉。”
鲍嬷嬷回道:“能侍奉先太太,是奴婢天大的福气。”
徐氏点点头:“所以如今我能蒙你侍奉,也是我沾了谢家姐姐的福气。”
鲍嬷嬷接了汤碗放下:“太太仁厚,自然多福。我们姑娘时常地夸赞太太。”
徐氏闻言而笑:“那是应该的。继母也是母,我既坐了这个位子,便要当得起这个‘母’字。更别提这些日子以来,我真觉得与她前世就有了母女缘似的。”
鲍嬷嬷也笑。看着她伸手把汤碗端起来,把剩下的汤又喝完了,而后道:“奴婢看厨房里有新鲜的鲈鱼,回头晌午饭的时候,给太太蒸一条来?”
“甚好。只是婼丫头的饭菜嬷嬷要记得备妥当。”
“奴婢不敢忘记。”
鲍嬷嬷双手端起托盘,躬身退出房门。
稳步走出院子,她在庑廊下站定,回头看了看,然后招来个路过的小丫鬟:“把这个送回厨院去。”
小丫鬟捧着托盘朝东边走了,她则抽出绢子拭了两下袖子,往西面走来。

第205章 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西南角门的苏家祠堂占了一整座两进院子,因为此地除去年节祭祀,婚丧嫁娶,平日都是关闭的。所以人迹罕至,从吟芳斋到祠堂这一路,除了花园里劳作的花匠,鲍嬷嬷没有看到一个人。
祠堂门口种着枣树和石榴树,这会儿火红的石榴花已经开放了,像火种一样遍布在梢头。
守门的婆子从侧方的小房间里探出头,看到人后走出来:“是您来了。”
鲍嬷嬷冲她微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钱:“正好今儿领了月例银子,婆婆拿去买些酒吃。”
“您总是这么客气!”婆子笑出了菊花,一面接了铜钱,一面指着掩着的院门:“您去吧,先太太的牌位,我每日打扫得格外仔细。”
鲍嬷嬷点头:“多谢你了。劳烦您还是出去转转,我就在门外头与我们太太说说话。”
婆子道着好,快步出了门。
鲍嬷嬷推开大门,轻车熟路地经院子中间往内进的一排五间祠堂走去。
院子收拾得非常干净,连一根杂草都没有,祠堂的门也是掩着的,鲍嬷嬷在门外站了站,却伸手将它们推开了,苏家自老太爷往上十余代的嫡支祖宗牌位都在此。位于最前方的一块朱字还有九成新的牌位,刻着的正是苏婼母亲谢氏的名字。
此刻身为苏家下人的鲍嬷嬷,端端正正在牌位前跪下来,伏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拿过旁边叠好的纸钱,点着在火盆里。
火光照亮了这阴沉的屋宇,也映红了鲍嬷嬷的脸庞。她一张张地往火盆里投纸,说道:“今儿奴婢给徐氏熬了花胶。徐氏吃了。那花胶还是太太您留下来的两包。奴婢原该炖了给婼姐儿吃,但她不喜鱼腥味。
“收了几年的花胶一点也没坏,黄土里的太太,却尸骨已寒。”
幽沉的声音飘散在空荡的屋里,使得这屋子更加空得糁人。
不过她一点也没有在意,跪坐在蒲团上,又往下说起来:“回府之前,我和吴胜爷俩去给太太扫过墓了,苏家守坟的下人倒是对太太恭敬,照顾得不错。我们把石缝里春天长上来的几根草除了,但这时节才是草木旺盛的时候,过阵子,我再禀禀姑娘,让她带着我们回趟庄子。”
火苗一摇一摇地,满屋的光影便如同摇晃的幻象。
绣着喜鹊登枝、五福临门等祥瑞图案的绣幔后方,苏婼眼不错珠地望着念念有辞的鲍嬷嬷,双唇已经紧紧地抿起。偎在她身旁的阿吉也是屏声静气,双手紧紧地抓着苏婼衣袖,不敢发生丝毫动静。
“姑娘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
这句话之后,后面的就听不清楚了,但她的神情漠然,目光里反射着火光,显得格外锋锐。
直到火盆里的纸燃烧殆尽,鲍嬷嬷才站起来,忽然她看了看身后左右,从腰带里掏出一物,抬起谢氏灵位上罩着的镂花的木罩,飞快将那物放入里面,而后罩回罩子,把灵位扶正,退回原处站着。又弯着腰把火盆挪到了一排十来个盆子的最里头。
这一串动作她做得行云水流水,让人毫不怀疑她做得次数太多而太熟手了。
心血冲到了苏婼喉头,她紧紧地拽着绣幔,勉力克制自己等到鲍嬷嬷走出去,然后飞快走到台案前,朝谢氏牌位匆匆一拜,然后把藏在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
——是张对折的纸片!而且还是有内容的纸片!
“姑娘。”
阿吉走到她身边,“快藏起来了,外面好像又来人了!”
苏家不许姑娘随便进祠堂,让人看到就麻烦了。
苏婼侧耳,果然听到门外又来了脚步声,便连忙把纸攥进手心,拉着阿吉藏到了帘幔后方的一张放置祭祀器具的木架后。
脚步声进了门坎,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有烧纸的味道?”
苏婼凝眉,小心地探出视线,说话的是吴淙,苏绶那个一道长大的心腹发小,而随在他身后进来的,正正是苏绶本人!
苏婼被吓得不轻。她不在乎这个爹,不代表她愿意在此时让他堪堪抓到自己又犯了家规加以处置!
“回老爷的话,是奴婢方才打扫的时候顺手烧了些纸钱。”
看门的婆子躬着腰说。
苏绶看了眼她,没说什么,挥挥手打发了之后,便缓步走了进来,在排位之前立住。
苏婼收回目光,眉头锁得生紧,一颗先前还咚咚跳的心脏,这会儿反倒平静了一些。
原本寂静的祠堂,今日竟然这么热闹,鲍嬷嬷才走了,苏绶又来了。
鲍嬷嬷来祭谢氏,也算情有可原。可苏绶这个时候来干什么?眼下非年非节,也非任何人的祭日,他来祭谁?
她小心地咽下唾液,再次看目光从架子缝隙里投了过去。
苏绶来到呈阶梯状打造的灵台前,先是端正地行了三下叩拜大礼,而后跪坐在蒲团上,微微垂首,紧皱着眉头对着地下沉默。
从中军衙门出来,苏绶连自己的衙门也不曾去,直接回了府。也不过是在书房里坐了片刻,他就唤上吴综一道踱到了这里。
非祭祀日的祠堂十分安静。安静得就像是身处于坟茔遍地的坟园。
吴综拖来火盆,烧起了纸钱。
火光燃起,苏绶道:“你出去站着。”
吴综退身去了。
苏绶抬起头来,丝毫不见散去的愁容与列祖列宗的牌位对上,他逐个逐个地瞻仰着祖宗排位上的名字,每看上一樽,他眉目之间的哀愁就浓上一分。
架子后的苏婼将这一切尽收于眼底。
苏婼眼里的苏绶严肃而刻板,的确常常看上去像是背负着莫大的责任。但像眼前他这样的哀愁,却还是头一次。
算起来眼下还是他上衙理政的时间,却不知他为何却会出现在这里跪拜祖宗?
她心里纳闷,忽然余光却见他身势又动了。定睛看去,只见视生前的谢氏为仇敌一般的苏绶,此时目光却凝结在谢氏的排位上,他已将身势挪前了半步跪坐着,右手伸出来,就像是生怕触怒了什么似的,动作极为轻缓地抚摸起牌位上谢氏的名字来!……

“兰丫头……”
就在苏婼紧攥着拳头,做好了一旦他想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她就不顾一切上前与他撕个稀烂的准备时,一声低缓的呢喃竟然从他嘴里轻吐了出来。
苏婼像被电击了一样,整个人僵住了。
谢氏的乳名就是一个“兰”字,当年祖母还总夸赞谢氏人如其名,就像兰花一样高洁而清雅。因此那时候苏家的上房里,常常能听见这个称呼。苏绶当然是从来没唤过的,他在苏婼心目中,从来就没有称呼过谢氏,不管是用什么称呼!
但眼下他竟然如此亲昵地称她的乳名,自然得就像是与至亲至近的人在耳鬓厮磨……
他疯了吗?!
苏婼脑子里嗡嗡地响,凝神再看去,他的手还抚在牌位上,但却他已经俯首向下,并没有再说话了。
火盆里的火苗还在闪烁,但他把脸埋在肘弯里,让人看不到。佝偻着身子半伏着的样子,像是已经入定。
苏婼缓下来那口提着的气,靠在柱子上,冷冷地望着那边的他。
眼前这一幕真是十足的好笑。他是在做什么?是在怀念她的母亲吗?他唤她“兰丫头”,一个做了夫妻十余年,却从来不曾给过妻子半点温情的人,有什么资格唤她的名字?碰她的牌位呢?再怎么惺惺作态,死去的人也看不到了!
她别开目光,发涩的眼圈逐渐模糊。
忽然苏绶把身子抻直了,抬起来的脸仍然是平静的。只是在凝视那牌位片刻后,扶在上方的那只手还摩挲了一下那个名字才放下来。
如此再跪坐了一阵,他忽然把火盆重新点起来。暗下去的火光重新亮起来了,他伸手入怀,掏出来一叠纸。这次的动作不同于他抚牌位的缓慢,他做得很流畅,但这叠纸也是纸钱,只不过是需要写上名字的那种纸钱。他一页页地将这些纸投入火盆之中,眉头又凝结起来,目光也变得锐利了。
“老爷,”门外的吴综这时候走进来,“前院来人了,说是宫里来了两位公公,是来宣旨的。”
吴综的声音里透着急切也透着惊讶。
苏绶停下手,当即就站了起来:“我知道了。去接旨吧。”
说完他取来火盆盖子,将盆里灰烬匆忙掩灭,提袍走了出去。
方才还充斥着烧纸味道的堂屋里,渐渐地又被门窗房梁本来的气味所掩盖。
苏婼走出架子,来到堂前。
屋里还是原来的模样,除了谢氏的牌位稍有移动。
苏婼伸出双手将它扶正,然后深深沉下一口气,转身朝外走去。
火盆里剩下的火星还在透气孔下忽闪,走到旁侧来的她蓦然又停住脚步,打量起这铜制的火盆。随后她蹲下来,揭开盆盖,里头的还有几张正在燃烧的纸。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她徒手拈起来,抖灭火苗,展开有字的那一面细看。
这一看令她差点没一头栽倒!
那上面写的竟然不是谢氏的名字,而是……薛容!
皇帝与镇国公下达给苏绶的任务,使他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镇国公要求的是打造更新和更高难度的机括,但无疑如今的天工坊是困难的,或者可以说是做不到的。当韩陌拿着铜锁登门逼着苏家开锁,他就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但还是间接的,可这一次,这个压力便是直接落下来的了。这个关若过不去,那苏家也就要败在他手上。
在焦头烂额的刹那,不是没想过耍点狡滑的手段推脱,但那君臣二人已经谋略得招招不差,他纵有万般法子说出口,难道他们就没有办法让他认就范么?皇上亲自出马来配合镇国公唱戏,当着天子,谁敢不要命地跟他耍小聪明呢?
他没这么蠢,他只能妥协领旨。
但领了旨,他也是顶着苏家基业在刀尖上走。
所以皇帝赏了正三品勋位,这么大的荣耀他也根本没心思表示欣喜,回来也没提起。
没想到皇帝速度竟然这么快,他才出来多久?圣旨就送到家里来了!
到了前院,徐氏已经手忙脚乱地穿戴起来了,看他回来,也顾不了往日与他沤气,早就没帮他更衣换裳的事,立刻上前帮起忙来。
待收拾停当,传旨官已经喝过一轮茶了。笑眯眯地宣完旨,整个前院里就扬起了一片欢欣的气息!
苏绶打起精神谢恩,徐氏张罗着拿钱行赏,一会儿二房三房都闻讯过了来,学堂也放学了,苏家就这么热闹起来了。
苏婼从祠堂出来,听闻四面八方喜气洋洋,连苏祈也闯过来报告喜讯,她却无动于衷,只看了他一眼就进了房。
阿吉在外叩门,苏婼放了她进来。
“姑娘……”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