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婼略顿:“这话怎么说?”
“那日我跟祈哥儿聊过,基本上事发前后的情形我都有数了。苏夫人出现不适的时候是在大清早,但是真正产生痛苦反应则是在一个多时辰之后,这不像是要杀人的手法。反而像是特意给出了时间让你们能够传大夫救人。”
苏婼不觉把托着下颌的手放了下来。
“没错,那日早上丫鬟来禀报我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那让我去到她房里,她也还没有到生死攸关的地步,关键是,鲍嬷嬷给他解毒之后,她恢复的也比较快速。”
韩陌点头:“所以说,存在两个可能。一个是凶手经验不足,失手了。二个是凶手本意就不是为了杀她,而是有别的目的。”
说到这儿他问道:“顺天府那边对那天抓到的凶手审问的结果如何?”
苏婼凝眉:“已经审问完了,后来也派捕头和仵作到苏家来验过尸,对于玲珑行凶的指控,到目前没有疑问。”
韩陌道:“就算事情是她干的,背后主导这件事情的未必就是她本人。毒药藏在花蕊里,而且持续了多日,这才有了后面的结果。可见玲珑想杀人的话是有足够的机会下狠手的。”
“那你是怀疑玲珑不想杀她?”
“玲珑既然动手了,那肯定是想杀人的,不然她这么做,没有任何回报。我估计她是被毒药给骗了。她得到的毒药根本就不是十分致命的毒药。”
苏婼凝神:“毒药是刘河给她弄来的,这么说有可能是刘河这边被人做过了手脚?”
“没错。如果顺天府那边审问刘河没有发现疑点,那就说明刘河手上的毒药是暗中被人调换过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被人操控了。”
苏婼气血浮动:“那背后凶手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他想从我继母中毒这件事情里得到什么?”
“要不你先想想,事情发展到现在,受益最大的是谁?”
受益最大的……
苏婼神情再次凝重。“鲍嬷嬷?!”
韩陌也顿住了。
“这件事发生之后,几乎没有人受益,只有鲍嬷嬷因为施救,被太太引为恩人,如今太太对她十分信任。”
苏婼也一万个不想怀疑她。这可是被她视为亲人的鲍嬷嬷呀。但当下的事实就是这样,不是吗?他明明在那之前跟她表露过对徐氏的排斥,对苏绶的怨意。如今徐氏对她尊重有加,她却不排斥了。甚至还主动的前往正院!
“她早就知道父亲防备她——虽然我如今也还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而她也许就故意设下了这个局,先投毒再施救,以此赢得太太的信任,从而得以接近正院。”
韩陌道:“你会不会想太多了?她一个内宅的下人,纵然府里头的计划都可以实施,刘河这边她又要怎么做?”
“你不懂。”苏婼说。“我可以肯定我父亲和我大舅在母亲的灵堂上那场争执一定有内情。我觉得鲍嬷嬷知道这件事情。母亲死后她只怨恨我父亲绝情,却对谢家对我们姐弟不闻不问毫无说法,她一定有事瞒着我。”
“不管怎么说,她总归是站在维护你们的立场上。你现在的态度像是把她当成了敌人。”
“如果她阻止我查找母亲的死因,阻拦我把当年的事情弄得水落石出,那她就是我的敌人。”
苏婼的态度很明确。
说完之后她也站了起来。“我们还是快回禅房里去吧,早点结束这场会面,我要去盯着鲍嬷嬷。”
她转身走下石阶,直接从院子里通过,都等不及从庑廊绕出去的样子。
韩陌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喊了她一声:“苏婼。”
苏婼在牡丹花从那边回头。
韩陌两手叉腰,斜斜地站着说道:“只要不犯法,每个人都有权力保守自己的秘密,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立场。在你母亲的案子上,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太尖锐了,免得造成一些无谓的伤害。”
苏婼原地静默了三息。然后冲他笑了笑,走了。
韩陌一直看她直到跨出了院门,才也缓缓抬步。
硕大的牡丹花擦到了他的脸。他伸手折下来,负手拿着走了出去,交给了等候在院门口的护卫。
禅房这边。
徐氏看到杨夫人紧跟着苏婼出去之后就把韩陌也打发了出去,心里没憋住又嘀咕了几句。
但是这边厢杨夫人热情客气,让人实在不能疏冷起来,所以言来语往之间倒是也还算和谐。
不过韩家这边的目的太强了,徐氏还是想早点散伙,免得夜长梦多。
正好苏婼回来了。彼此一个眼神就达成了默契。
而今日两家儿女见了面,这个桥梁已经搭上了,看韩陌的意思虽然不像一见倾心,但是也没有砸自己的场子。于是也无心恋战,痛快地约好了以后有时间常见面,又笑眯眯地再三叮嘱苏婼到国公府去找陌哥哥玩。
苏婼被“陌哥哥”三个字激得暗地里抖了一地的鸡皮疙瘩。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还娇滴滴的答应了。把随后走进来,并正好看见了这一幕的韩陌也差点没招出隔夜饭来。
杨夫人送她们到禅房门口,转回头就抓住了韩陌:“跟苏小姐说话没有?管住你那副臭德行了没有?!”
“什么臭德行,我性子也没什么不好啊。”
韩陌可不太同意他母亲这个说法。这样显得他这个人很不招人喜欢。
“少跟我扯。我问你话呢!方才有没有接近接近苏姑娘?”杨夫人比那个渐渐靠近的手势,还挑了一下眉头。
“我堂堂正人君子,怎么可能初次见面就追着人家姑娘过去?那不得把人家给吓跑了。”
韩陌正义凛然的说着。然后把外头站着的护卫招过来,见了他手里的牡丹花伸过去:“这花儿开的还挺好看的,顺手给母亲摘了一朵。我衙门里还有事情,就先走了。”
说完他退出门廊,就轻快地走了。
杨夫人拿着牡丹,愣愣地看着他走了,又愣愣地看着手上,随后露出心领神会地一笑:“那苏姑娘去看牡丹,她回来后不久,那小子也跟着回来了,手里还拿着枝牡丹花,还说什么正人君子,没追过去呢!这破孩子还知道害羞了!还当我看不出来?”
说完她得意地拿着牡丹花,走向了阶梯。
回府的马车上,徐氏也忍不住问起来苏婼:“那韩世子方才莫非去找你了?”
苏婼面不改色心不跳:“没有。”
“那你们刚才怎么前后脚进来了?”
“噢,”苏婼微微顿首,“我从园子里出来,正好碰上了韩世子,跟他打了个招呼。”
徐氏一听是她主动的,心才放下来。“不是就最好了,要是他才见面就跑过去找你,这样的人是万万碰不得。”
苏婼道:“那这个意思,他竟不是那种人,日后便是可以结交的了?”
徐氏早就不拿她当外人,张嘴便要阻止几句,话到嘴边又想到,她年纪虽小,又岂是那种没分寸的人?
别的不说,只说早前应对吕家那事儿,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
便道:“你自己看着办。这种人也不宜得罪,真要得罪了,连你爹都拿他没辙。得了吧,只要不谈婚论嫁,往来往来也没啥。就是你自己要拿捏好,别掉坑里了。”
苏婼笑道:“谨遵太太教诲。”
徐氏佯嗔地捏了捏她的脸:“这么乖的丫头,我还真舍不得把你往外嫁。”
苏婼道:“要不我找个夫婿上门?”
徐氏又嗤起来:“算了吧。不是我说,留在苏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苏婼微微扬唇。
徐氏担心自己失言:“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苏婼点头。
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彼此心里都很清楚。此时此刻谁要觉得苏家是个福地,那可真是不正常了。
想到先前韩陌给出的忠告,苏婼嘴角又不自觉地往上勾了勾。
眼下的情形容得她慢慢来么?身为她最信赖的人之一的鲍嬷嬷,明明有线索却不肯给她。反而还涉嫌瞒着她向徐氏下手。
如今整个苏家上下,好歹有个徐氏不具有杀人嫌疑,而且还很有可能帮到她,如果在这时候让鲍嬷嬷留了把柄在人前,那徐氏会怎么看她苏婼?
她经营起来的这份情谊,会被鲍嬷嬷毁于一旦。过后她要继续行事就更加不利了。搞不好还要触怒苏绶,落得被赶出去的下场。
像韩陌那样一帆风顺长大的贵公子,只知道亲情难得,又怎么会理解她的难处呢?
到底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韩陌告别杨夫人之后直接回了衙门。
一个人在房里撑着公案沉思了半晌,然后抓起长剑大步走出门口。到了院中却又停步,片刻后看向庑廊下的护卫。
“二爷该放学了吧?你去把他找过来。”
护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然后领命出去了。
韩陌回到屋里喝完一盏茶,袍袖上还带着几点墨渍的韩阡就被带进来了。
“哥你不是跟母亲去相亲了吗?怎么在这里?是不是人家苏夫人没看上你呀?”
韩陌脸一拉就下来了:“你这张嘴是灌过泔水吗?会不会说话?”
韩阡连忙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我哥英雄盖世,横扫京师,肯定是那苏小姐实际上长得奇丑无比,母亲夸大其词了,是哥你没看上人家!”
韩陌心气郁结,抓起桌上一本书拍在他脑袋上:“跟你说话怎么就那么费劲呢?我相不相亲关你什么事?在这闲吃萝卜淡操心!”
韩阡歪头躲避:“那你这会儿怎么会在这儿?叫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韩陌把书放下。“有两件事交代给你去做。首先,限你明日天黑之前,想个办法,让母亲带着苏姑娘去认识明威将军府陈家的女眷。”
韩阡道:“为什么要我想办法?”
韩陌抓起书,又拍了他一下:“你一天到晚在母亲身边巧言令色,进谗不是你的长项吗?”
韩阡摩挲着挨了拍打的胳膊:“让我干活还打我。”又道:“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便是让你把明威将军的长子陈璇给约出来。”
韩阡道:“我跟他不熟啊!”
韩陌立刻抽出瓶子里插着的鸡毛掸子,在手掌心里拍了拍:“我相信你会熟的。”
韩阡往后面退了半步,双手不自觉地同时搓起了胳膊。
“那你要约他干什么,我总得有个说头啊!难不成是让我给他套麻袋,约出来给你打?”
“那倒不用。”韩陌停在他面前,“你只需要按照平常你搞那些风花雪月的路数,把他约到哪个地方鬼混就好了。”
“什么叫鬼混?我们那是诗画社,都是正经人!”
“少跟我冠冕堂皇的,同样是明日天黑前,把这个事办妥。”
韩陌满脸的不耐烦。一转身把鸡毛掸子投回去——隔着一张桌子,那两尺余长的鸡毛掸子竟然稳稳地落入了瓶口之中。
第196章 前镇抚使的速度
就像是直接被箭捅穿了喉咙,韩阡万千的话语顿时也都噎回了喉咙底下。这里自然乖乖回府,而后前去照办。
正好听说杨夫人也回来了,那鸡毛掸子还悬在头顶呢,哪敢耽误时间?匆忙进府时却在垂花门下与出来的镇国公遇了个正着。
镇国公道:“慌慌张张地干什么?”
韩阡恭身站好:“儿子去找母亲。”
“一天到晚就知道去打扰你母亲,她歇着呢,读你的书去!”
镇国公数落完,便正好冠带走了。
韩阡等他没了影,问门下:“老爷去哪儿?”
“老爷进宫去呢二爷。”
韩阡听完,随即转身就去了正院里头。
镇国公进宫,由太监带着在南书房面了圣。
皇帝身着常服,没有了龙袍毓冕,看起来少了许多霸气。他招呼镇国公在榻前落座,抬起手里的朱笔问他:“看你近来眉头没以往那么紧了,看起来应该顺利多了。”
镇国公笑了下,颌首道:“还是谈不上顺利,不过经过几个月的梳理,总算是好很多了。宋倚岚来了之后,也帮扶了许多。”
皇帝点点头,一面落笔朱批一面道:“既然上了道,那接下来就该办正事了。上次跟你讲过中军都督府防卫署的事,你合计得如何?”
“回皇上,五军都督府的防卫一直以来都是由兵部调派,此时要接管到手上,不太容易。也不符程序。”
“但是不拿回来,中军府一举一动岂不是还是在兵部眼皮底下?”
“没错,”镇国公颌首,“所以臣以为,是不是可以立个名目,换掉如今这批防卫?”
皇帝凝眉,片刻道:“换掉防卫兵将不难,朕可以以轮换值岗的名义从京畿十二营里调来兵将。但问题是防卫署的兵器都由兵部管着,让他们交出锁钥,这个名目却不好找。既然眼下还不到打草惊蛇的时候,那自然就不能用撕破脸的法子。”
镇国公遂道:“臣这里倒是有个主意。”
皇帝挑眉:“说。”
“如今防卫署的机括锁器已经用了二十年往上,按理说是早该更换的了。只不过因为出自天工坊的锁,所以才沿用至今。倒不如以防卫署锁器更换的名目,请苏家把这套机括给换成新的,到时候苏家把解锁法子交给皇上与臣,如此兵部也无可奈何。即便是有意见,也无非是扯皮罢了。到时候,臣便耍耍赖皮,他们拿臣是没法子的。”
皇帝静默三息,忽而笑道:“就苏绶那半点泥都不想沾的德行,你把他拖进来,就不怕挨他咒么?”
镇国公也满不在乎地笑起来:“只要事能办成,咒就咒吧,大不了到时候臣赔点什么给他让他消消气!”
苏绶锁着双眉站在院里樟树下,看见苏祈从院门前飞奔而过,便着人去把他给逮回来。
“你又上哪儿撒野去?才听宋先生夸你有些长进,这是又故态复萌了?”
苏绶把脸沉得黑黑的。
苏祈支吾:“我,我去大姐屋里。”
“去那儿做什么?”
苏祈愣了:“她是我姐啊。”
亲姐弟俩之间走动还要被质疑?
苏绶像是也被堵得语塞,半天没言语,末了才摆摆手,让他走了。
苏祈到绮玉苑,与廊下给兰花分盆的阿吉打了声招呼,而后就跃步进门,把个正在挂帘子的木槿吓了一跳。苏婼坐在榻上扭头,这刹那的工夫苏祈就到跟前来了:“您吩咐的事儿,幸不辱命,都替您办好了!”
苏婼睨他一眼,随后看向屋里人。木槿会意,把人都打发出去,而后自己守到门口。
苏婼道:“有屁快放!”
“好勒!”苏祈便一屁股坐上面前椅子,说起来:“鲍嬷嬷这几日确实常去正院了。而且都是挑着父亲不在的时候去的。一去就被太太留着说话,很久才出来。如今她在正院下人跟前越来越有体面了。”
“她都对太太做些什么?”
“给太太做吃的,也陪着太太做吃的,太太很高兴。”
苏婼沉默。再问:“之前的事呢?”
“太太中毒之前一段时间,鲍嬷嬷确实在正院里出现得十分频繁,而且,她也上过街,虽然报备说是出去买针头线脑。”
“她跟刘河到底有没有过交集?”
“没查到啊。只查到她去过的针线铺子,别的地儿她也没去。”
苏婼静默无言。
苏祈问:“姐,鲍嬷嬷她,当真有企图么?”
苏婼闻言瞅到他脸上,十一岁的孩子脸上布满了忧心,眼里则涌动忐忑。苏祈心肠明显比苏婼软,他没经过世情毒打,眼下只有对从小照顾他们长大的鲍嬷嬷的不舍。
她说道:“我怎么知道?知道就不会打发你查了。”
苏祈“哦”了一声。忽又道:“对了,我还有个新发现。鲍嬷嬷有时候会往祠堂那边去,有不同的人看到过两次了。”
“祠堂?”
“对!”
苏婼望着一脸笃定的他,站起来。“去干什么?”
“不知道。我也只是听说她有这么个事儿。”
“姑娘。”
扶桑走进来,看了眼苏祈然后道:“韩捕头来信了。说是做了些安排。”
苏婼接过她递来的便笺,刚刚扫了两遍,外头又有人来:“姑娘在么?”
木槿迎出去:“何事?”
门外道:“镇国公夫人遣人来,说是国公夫人要携咱们姑娘去明威将军府上赏锦鲤,希望姑娘赏光。方才来人已经去见过太太,太太让来问姑娘意见。”
苏婼没想到韩陌动作这么迅速,昨日才刚刚与杨夫人搭上线,他这就让杨夫人来引她去陈家了,果然不愧是东林卫的前镇抚使。当下她道:“既然国公夫人如此抬爱,那我自当应邀相伴。几时去?”
“就是现下,说是去陈家用晚膳,将军夫人说灯下赏鲤更为别致。国公府的人连车一同来的。”
苏婼也不说二话:“那就回话,说我两刻钟可出发。”
门外称是,离得远了。
苏婼拉回心思,看着苏祈:“你听到了,我要出门。你仔细看着鲍嬷嬷,若她再有异状,你把她盯牢然后立刻来报我。”
第197章 这货色!
苏婼把木槿和扶桑都带上出门,韩家马车一直把她拉到镇国公府。半路上来接人的婆子问她回头要不要进府去坐坐,还是在前院等候杨夫人?苏婼选择了后者。
镇国公府到底不是一般人家,杨夫人虽说随和,也不是可以不顾规矩的理由,何况还不熟,就算是真登门,必然得选个日子与徐氏一道正儿八经地造访,不然有失尊重。
婆子明显是懂规矩的,微笑点点头就不再说话。
马车到了国公府角门下,透过门口可看到杨夫人的车辇也准备好了,没一会儿车那头有人影移动,而后守在车下的下人挥手击掌,马车动了,这便是人出来了,于是苏婼所乘车辆便随在后头,一道上了街头。
车箱里扶桑问道:“姑娘为何想到去结交陈家女眷?是不是想到了陈家女眷掌握着重大线索?”
苏婼笑了下:“哪里?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线索在哪里摆着?只不过是觉得不接近陈家人,有些东西也难以掌握,能够藉着结交的机会进入陈家看看,心里对他们家也大概有个底。”
陈家女眷不会是关键人物,与罗智有接触的是明威将军陈胤的两个儿子,十有八九,陈胤自己也对这些事了如指掌,不然两个儿子没这么大能耐兜得住。
所以去了后究竟会不会有收获,她心里一点儿也没底。眼下倒是韩陌怎么说动杨夫人带她来陈家的,更值得琢磨一番。
陈家早早卸了门槛在候着,明威将军夫人姓符,对于杨夫人能亲自到访显然是惊喜的。而杨夫人却显然与陈家不熟,同她来的还有位鹅蛋脸的年轻贵眷,先前去接苏婼的婆子——桑嬷嬷悄声告诉苏婼,这是广恩伯世子夫人宁氏,宁氏娘家与韩家有点亲戚,而广恩伯府与陈家同为武将,是相熟的。
这就对了,今日杨夫人与苏婼事实上都是来蹭饭的。
符氏来拜见过杨夫人,杨夫人就招手让苏婼到了自己身边:“这是我侄女儿,小名婼姐儿。婼姐儿,见过陈夫人。”
这么一番介绍,符氏对苏婼的态度又更热情了三分。而她哪里会知道苏婼与杨夫人认识才一天!
接待的地方设在鲤鱼池旁。陈家是座四进宅子,有着不少仆人。苏婼第一印象就是挺阔气的。但也没到夸张的地步。一座将军府,只要不是那种特别执着于两袖清风的,要挣下这样的家业很简单。
所以暂时没有异常。
进府的时候园子里就开始点灯了,一条狭长的河道连接着园子里的池塘,此时新荷初出水面,底下游动着尾尾红鲤,灯光一照,确实是很趣致。
长条的八仙桌靠水岸摆着,主客围桌而坐。苏婼挨着杨夫人,一路听她们言笑,不怎么言语。只是趁陈家下人有事来禀符氏,符氏转身去应答的时候,杨夫人才在她耳旁说了句:“我听说你喜欢赏景观鱼,这才带了你来这儿,你怎么这么拘着自己?”
苏婼心底无奈,她们才认识多久?且地位悬殊,要不是她活过一回,脸皮厚了,不然她能不能有胆量坐在这儿都不好说呢。但是话挑明了,她又只能领了美意,起身朝座上女眷颌首致意,而后沿着水岸缓缓行走。
杨夫人望着灯下的她款款而行,身态玲珑得活像个月下仙子一样,心里骄傲极了!
这可是她带过来的女客,而且将来还会嫁给她三个儿子之一——对韩陌她不能太抱希望,暂且也还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反正她很清楚自己的愿望就是了。
“夫人来尝尝这茶。”
符氏亲自执壶替她斟茶。
走到不远处的苏婼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眼身前亦步亦趋的陈家侍女,别了那边厢的言笑晏晏,又继续往前走起来。
“……快些去备水,我热死了!”
这时候花径那边传来人声,脚步声也像是往这边来。
“二爷改个道吧,今儿太太在此宴请女客!”
后面跟来的声音听着是下人。
苏婼左右看看光秃秃的路面,正待往山石后避避,那脚步声却是半点没受干扰地到了跟前。
“你是谁?”
来的不是别人,却是那天夜里被秦烨拉着苏婼追踪过的陈珉,他停在花径上,目光灼灼地盯着苏婼。
身后跟来的下人忙道:“二爷,这便是太太今夜宴请的女客之一,这位姑娘是镇国公夫人带来的。”
听到“镇国公夫人”,陈珉神色方才收敛了些,把负着的手放下来,但目光还是在她身上扫了几遍,才假模假式地拱手施了个礼:“在下唐突了。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瞅瞅,阮氏费尽心机,要给她女儿嫁的就是这种货色!
苏婼默声不语,颌颌首就转头走向杨夫人她们那边。
陈珉探头张望,而后问身边人:“今儿来的都是哪些女眷?”
杨夫人见苏婼又回来了,便问:“怎么了?”
她没养过女儿,这可是头一回带小姑娘来串门,这要是招待不好了可咋整?
苏婼坐下道:“没什么。”
杨夫人可精明着呢,这步履匆匆地,还这么惜字如金,能是没什么?一转头只见前面漫步过来了人,旁边下人却也正好上前来禀道:“太太,二爷来请安了。”
一席人都看去,便见陈珉脸上挂着笑,四平八稳地走到了桌子旁侧,躬身来施礼:“晚辈给各位夫人行礼。方才从校场归来,听说家母在此宴请,特地过来拜会。”
杨夫人光一瞅就看明白了,这小子来的方向正和苏婼回来的方向一致,而且时间上也就差着前后脚,合着方才是让苏婼给撞见了!
心里便有些不高兴,明知道家里专门宴请女客,这家伙还在周围绕,听着人在这儿,不回避离开却还巴巴地送到跟前来,这陈家家风可见一斑了!
便与符氏说:“敢情这是令郎。这眉眼长得可真俊。难得这么巧正好来了,要不加个座儿,坐下同席进膳?”
旁边广恩伯世子夫人宁氏知道她是个爆脾气,这明着是说反话,挤兑陈家没规矩呢!心里也气,这国公夫人平日在应酬上一向随心所欲,看得上的人家她可以不请自到,一般人那是下再多帖子她也不见得搭理。
今儿这遭来,那还是看她宁氏的面子!
谁知道符氏这个糊涂的,竟然连个小子都管不好!明知道有小姐在这儿坐着,怎么能连通报都不通报,就径直上来呢?
当下满脸的笑容也跟着收起来了。
朝符氏督了一眼道:“今儿你们家这礼数可真是周全。”
陈家别说跟韩家比地位,就是和广恩伯府比也差着一截。脸上早就火辣辣的了,克制住往陈珉处投去一眼:“这里头哪里有你侍候的份?还不赶紧回屋去?”
陈珉称是,却还是慢吞吞地往苏婼脸上睃过一眼,才退身离开。退到灯光渐暗处,又还是在回头张望。
杨夫人咚得把茶盅放在案上。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够让在场人心里一跳的。
符氏提着心口:“夫人……”
杨夫人望着她,又看向苏婼,把茶又端起来抿了一口。放下时又面色如常了:“看令郎穿着打扮,像是也承了陈将军的衣钵,从小习武?”
符氏从这句话里艰难地回过神来,像是突然复活了一样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回话:“岂敢与他父亲相比?不过是练练拳脚,强身健体罢了……”
“这样吧,你把他叫回来。”
杨夫人此刻的言语神态浑然就是个说一不二的头领,与先前爽朗可亲的样子判若两人,令符氏无法拒绝。于是还在一步三顾的陈珉又被被叫了回来。
“不知夫人有何吩咐?”陈珉脸上虽不至于露出喜色,但那眉眼却明显是舒畅的。
杨夫人道:“我娘家世代行武,方才听令堂说你也是个练家子,那么我来考考你。”
一桌人目瞪口呆。她可是来做客的!如今却反过来要考究主人的儿子武功?但是却没有人敢觉得这么做不对,因为先前的尴尬一幕大家都看在了眼里。杨夫人要是没点什么态度出来,那才让人心惊。
于是宁氏开始附和:“夫人要考较你,这可是珉哥儿你的福气了。杨老将军在世时那可是能令敌军谈‘杨’色变的骁将呢!如今的国史馆的墙上可还挂着他老人家的画像。”
这么一说,符氏也道:“上去吧,正好请夫人好好指点指点。”
陈珉虽然纳闷杨夫人的举动,但也存了要当众露一手的心思,一心一意道:“还请夫人指教。”
杨夫人指着前方空地:“我看看你的拳功夫脚吧。”
陈珉颌首,随后就满怀信心地撸起了袖子。
腿脚施展开来,倒也只见其虎虎生威,灯影下身若游龙。
苏婼看了两眼收回目光,只见另两位都看得聚精会神,只有杨夫人在慢吞吞叉着果子吃,连吐果核都慢吞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