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婼万没想到苏绶早已经选择了向皇帝坦陈,并且将铁券上交。
难怪后来的事他们会安排得那么顺利,也就难怪皇帝会突然之间下旨向张家开刀了。
所以她当天晚上明白过来后,看到苏绶手摸着腰间的那个牌子,就真的只是个牌子罢了。
当她当着所有人面说它是护国铁券,他也半点都不紧张。
原来是因为他总是早有提防。
苏婼抬起头,迎着太子夫妇温热的目光,问道:“敢问殿下,太祖陛下当年,又是为何要这样做呢?”
太子报以深深叹息:“这是因为,大梁江山得来不易,饱读史书的太祖皇帝深知皇室更迭到几代,总归会难免有些动荡。这批矿藏,是他为皇室动荡留下的。
“给苏家的密旨中说道,如遇朝纲不稳,苏家可将这批矿藏交予君上,以助君威。这批矿藏,足够筹建十万雄师所需军备,试想,有十万雄师助阵,还有什么魑魅魍魉是清除不了的呢?”
“那太祖皇帝,就不怕苏家拿着这批矿藏助阵别的人吗?”
苏婼脱口把这话说出来,才忽觉这话有多么地不妥。
她立刻跪下请罪,但太子却仍旧微笑地望着她:“你不必紧张,实不相瞒,在令尊交出这道铁券之前,孤也曾这般猜想过。因为人心是难测的,况且彼时我们根本不知道它会在谁手上。
“但是,后来的事实,岂非正好证明了太祖皇帝的英明么?
“经他赐下的三枚铁券,传承数代,至今都在拱卫着大梁皇室,而无一有背叛昔日誓言者。
“你们苏家,更是值得尊敬。这么多代过去,除了因为祖上传下来的那点恩宠,其余并没有得到来自君上的恩惠。你们却也甘于平淡,不曾有怨怼。
“而苏姑娘你的出现,更加证明了你们苏家人,不论男女都是真正的君子,是经受了万般考验的忠臣与贤臣之家。”
殿中沉水香温淡宜人,苏婼坐于其畔,长久地沉默着。
即使前一世受到了来自亲生父亲的刻薄相待,由于师承于苏家,她也从未曾怨恨过苏家。
但直到此时,身为苏家人的家族荣耀感才自她心底油然而生。
苏家人到底是忠义的,就连苏绶也是。
他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起码尽到了一个忠臣的本份。
从东宫出来,苏婼觉得心里头更加空爽了些。
只是当她走出宫门时才忽然想起来,她依旧没有给机会太子,让他早些还了她的情,只是他如今或许也不着急了吧?毕竟苏家是太祖钦定的护国忠臣,太子话说的很明白,亏欠苏家的情份,并不只有一点点了。
至于他当初让苏婼开的那个盒子里,那束青丝究竟又藏着什么秘密?
苏婼依然好奇,但她同样不会去探究。
原先以为已婚的太子怕是有什么不得已而深藏于心的情事,但见他与太子妃竟是这般琴瑟和鸣,那断然就与儿女情长无关了。如是这般,便更是她不能触碰的隐秘。
光阴似箭。
苏家给两位小姐行百日宴这日,原本只打算邀请关系亲近的亲友,不料竟不请自来了许多宾客,于是外院内院满满当当地都铺开了宴席。
府里三位太太,二房的没了,三房的才出月子,自然只能身为掌家大主母的徐氏一手操办。
按照计划中席位,徐氏早早就安排妥当了,并预想这日能轻轻松松地当个清闲大主母。可是从早间开始,陆陆续续来了这么多人,本来就不怎么温婉的她逐渐暴躁。
“怎么来也不打个招呼!这么样当口怎么着备菜备酒?!这些人都打哪儿来的呀?往日里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呀!……”
苏婼少不得要上阵帮忙张罗,刚领着人把后花园的小楼收拾出来当宴厅,就听人说镇国公与杨夫人来了。
放了物事急忙去迎,却在园门口就让人一双长臂给兜住了!
“急什么?满地石头块儿,看给绊着了!”
这带着轻喘的声音又快又急,苏婼抬头,看着面前这张已然漆黑的脸,心头一阵激荡:“你,你……”
“我什么?当然是我回来了!”
韩陌伸手扶住她双臂,两颊晕红,声音软得像棉花糖:“你还以为会是谁呢?……”
杨夫人一来就跟着徐氏走了。
被落在后头的镇国公看着她背影嘀咕起来:“这婆娘,来这儿都跟来自家了似的了!”说完他扭头看向苏绶:“这阵子她没少在这儿叨扰吧?”
苏绶扯了扯嘴角:“夫人大驾光临,是苏家的荣幸,怎敢说叨扰?”说完目光别有意味地往镇国公身上也扫了几眼。
这阵子,岂止是杨夫人常来常往,他镇国公不也隔三差五找上门来了吗?他后院地窖里埋了十来年的陈酿,这俩月倒快空了一半。
镇国公嘿嘿嘿:“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说完推着他往屋里走:“哎呀,好些日子没见了,来来来,咱们今儿好好唠唠。”
苏绶不知他怎么有脸说出有日子没见的这种话来的。
明明前儿才在他这里混到夜半才走!
但他拗不过人家,腹诽的当口镇国公已经半推半催地把他推进了屋。
“我家陌儿回来了,方才你见着没?”进屋坐下,镇国公便迫不及待地显摆,“这小子嘿,愣是带着几万人把那帮叛军剿灭干净了,这两三个月,他从沧州打到干州,又从干州打到淮北,本来我还担心他没上过战场,干不来这事,特意交待了两个老将跟着,没想到,他竟然成长得那么快,吃了败仗后立刻举一反三,把人打得屁滚尿流,那两个老将,竟没派上什么用场!”
身为父亲,他的言语里满是自豪。
苏绶听闻,也禁不住点头:“世子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谁能想到,这次剿灭叛军功劳最大的,会是不到一年前,那个带着人马到苏家来耍威风的恶霸小阎王呢?
“你这么觉得?”镇国公挑眉觑着他,而后笑容渐甚:“这么说来犬子在你眼里还过得去嘛!”
苏绶瞅他一眼,举茶不吭声。
“既然你也看得上他,那咱们打个商量呗?”镇国公打蛇随棍上了。
“不打。”
苏绶低眉垂眼地抿茶。
“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怎么就拒绝上了?”
“因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怎么会知道?”镇国公两眼骨碌碌转着,一会儿,又凑过去:“你真知道?”
苏绶放了杯子:“那国公爷倒是说说。”
镇国公又嘿嘿笑起来,他捋着胡须,说道:“你看,我家阿瞒年岁不小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得你我两家如此亲近,结个儿女亲家可谓亲上加亲啊!老苏你说是不是?”
苏绶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望着他:“这就对了。你想让我婼姐儿当你们家的人,我不能答应。”
镇国公愣了:“这话怎么说的?我韩家三媒六聘明媒正娶,阿抬大轿抬她过府做世子夫人,她怎么就不能当我韩家的人?你是说我们韩家配不上?”
苏绶看向门外,说道:“不是配不上。是婼姐儿只能当我们苏家的人。”
“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家婼姐儿,即将成为天工坊掌门人。她将继承我们苏家的祖业,将苏家制作技艺发扬光大。”
苏绶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份文书,展开后的内页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将天工坊传于苏婼”等字样,而且末尾已经写上了苏绶的名字,并且盖上了他的印章……
“这——你们苏家不是传男不传女吗?”镇国公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你这肯定是假的!你这个人迂腐又刻板,怎么可能会把祖业传给女儿?
“你只是为了拒绝我,才如此处心积虑,不要脸的使出了这种手段!”
镇国公指着他,几乎语无伦次!
谁都知道,天工坊是苏家祖传的家业,他们家的制锁技艺至今不曾外传,也绝不能外传!
而传男不传女,也是任何一家拥有独门技艺的人家共有的操作!苏家又更为重视这门技艺!
他们苏家每一代天工坊的掌事者都是掌家宗子,他竟然说要把天工坊交给苏婼掌管?
谁会信呢?!
当他看不明白么!
“你个狡猾的老狐狸!你就是个奸猾的狐狸!你是因为婼丫头身怀绝技,害怕她将你们苏家的手艺传出去,才想出来这样的说辞吧?
“你怎么可能把天工坊交给她呢?
“你为了守家,居然连亲生女儿的终身幸福都不顾!天下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你!”
镇国公气愤得不得了。
他知道,苏婼是女娃儿,她如果嫁人,这门技业就带出了娘家,只要她出了阁,苏家可管不了她将来传给谁,想保护家族利益他能明白,但他也不能不顾亲生闺女的幸福啊!
难道韩家求亲是为了谋夺他们苏家的基业吗?
难道他还想把苏婼锁在家里一辈子吗?!
被他痛骂了一通的苏绶却依旧从容自若,他慢条斯理的抿了口茶,然后看回去:“国公爷如此心疼婼丫头,口口声声在为她着想,那你难道就没想过,接掌天工坊也许是婼丫头自己的心愿吗?”
镇国公怔住。
苏绶轻哂:“婼丫头的本事已经接近苏家先祖,她志在锁道,天下可没有第二个天工坊可供她尽情探索。
“嫁人生子也许是一种幸福。能被国公爷看中当儿媳妇也是她的荣幸。但对于她来说——国公爷真的有把握,她宁愿舍弃天工坊,也要选择嫁到韩家?”
镇国公竟说不出话来……
换成别的姑娘,他自然是有几分把握。但这可是苏婼!是短短时间就已名动京师的“鬼手”!这姑娘是有十足的本事凭自己在世间立足的,她不需要嫁人来给自己寻求倚仗,哪怕是他们权大势大的镇国公府!
镇国公在武学上也取得了一定成就,他懂得一个人能修炼出一技之长有多么的来之不易,何况苏婼的本事一看就知道是她有志于此,并非出于无奈而练就,这样的姑娘,她真不太可能会轻易放弃志向而选择嫁人……
可她要是不嫁,那他儿子怎么办?!
“嫁还是不嫁,那还是要听婼姐儿亲口说才成!”
这时候杨夫人急切的声音传了进来,紧接着她也脚步急切地与徐氏一前一后跨进了门槛。
“苏大人,婼姐儿与阿瞒早已经两心相许,你也不是她肚里的蛔虫,为何不问问她意见,就擅自替她做决定?万一她不想要天工坊,而且愿意选择我们阿瞒呢?”
徐氏早就与她在外面把屋里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了,此时也帮腔道:“是啊,怎么着也先问问孩子的意见!”
她太了解苏绶说一不二的性格了,如今他能做出把天工坊交给苏婼的决定,确实是让人意外且震惊的,而他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是信口胡说的样子!
但到底要选择什么样的未来,该由苏婼自己决定,她很担心苏绶强横行事!
苏婼对韩陌如何,她是看在眼里印在心里,像她那样的姑娘一旦动了心,这怎么能割舍得下呢?
而好不容易最近苏婼对苏绶的态度有所缓和,他可绝对不可以再犯糊涂,引起亲闺女对他更深的恨了!
否则这个家到时会闹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
“行。”
出乎他们的意料,苏绶听完并没有反对这个提议,而是把茶杯放下来,痛快地说道:“吴淙,去把大姑娘请过来吧。”
吴淙边说边瞅了眼苏婼,顺势又瞅了眼她身后的韩陌。
苏婼因为今日还需待客,不疑有它,抬脚便去。
韩陌于后头顿步片刻,随后也跟上了。
苏婼进了屋,不免对齐齐投过来的四双目光深为讶异。
正要开口,苏绶先拿起一封文书来,说道:“婼姐儿,如今朝中大事已了,韩世子平叛成功,不日朝廷便要将张昀等人押赴刑场正法。至此,这桩大案也终于告捷。
“我思前想后,打算让你接掌天工坊,你意下如何?”
苏婼脑中轰地一下炸开。
让她接掌天工坊?
她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可是苏绶递过来的文书上,又的的确确是这么写的!
怎么可能呢?
她直视着苏绶双眼,那里头满是笃定。
可是仅仅就在大半年以前,他还在坚守着苏家的祖训。
他竟然愿意因为她破例?祖训不要了?
“你不接吗?”苏绶问。
眼角余光里,不知为何其余人似都往前走了一步,似要阻止这件事似的。
苏婼只是静默了一瞬,便双手接过:“我接。多谢父亲!”
不管苏绶出于什么心理作出这个决定,她也没有道理不接!
由女子来接掌家业,这放在整个大梁天下都是不多见的,何况是苏家天工坊这样的大基业!前世她在湖州经营多年,建树不小,但毕生最为遗憾的,就是未能有条件造出第二个天工坊。如同将士们志在沙场,她的最大愿望,也是潜心锁道,并创造出更大的成就!
苏绶给出这样的决定,她怎么可能不接受呢?
“婼姐儿!”
杨夫人脱口出声。
苏婼迷惑地看向她:“夫人。”
杨夫人张了张嘴,含蓄地提醒:“接掌了家业,婚姻大事可怎么办呢?”
苏婼愣住。
是了,接了苏家家业,她就只能留在苏家了。难道她还能带着天工坊嫁人不成?
然而一刻钟前,她才刚刚与韩陌互表了心意。
“阿婼!”
门外的韩陌忍不住跨进门来,望着她欲言又止。
一路走来,韩陌处处帮她,处处维护她,处处体念她所思所想,她怎么能辜负他呢?
苏婼攥紧手里的文书,又转向了苏绶。
苏绶却看向韩陌:“韩世子,有话想说?”
韩陌施礼:“苏大人,在下,在下想求娶阿婼。”
苏绶扬唇:“只要婼姐儿自己答应,我没有意见。不过,倘若嫁人,那这接掌天工坊的资格——”
他话没说完,但每个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镇国公脸色深青,却也在杨夫人暗示下极力忍耐。
韩陌上前一步:“我知大人对阿婼的爱护,也知道阿婼的才华不能被湮没,但请大人三思,这也是您与谢夫人所生的长女,阿婼已经很不容易,您是否可通融通融,允了在下的求亲,又容她能掌管天工坊呢?
“我韩陌,还有韩家可立誓,决不会贪图苏家的祖业,如有贰心,定当——”
“世子打住。”苏绶阻止他道,“韩家的为人,我自然信得过。只是,”他目光忽然停留在韩陌脸上,不住地探究,“世子并非非她不娶,又何必执着呢?”
“不!”韩陌大声道,“我就是非卿不娶!此生此世,唯苏婼是我韩陌的妻子,是我儿女的母亲!除她之外,任谁我也不要!”
“好!”
镇国公听完第一个击起掌来,“不愧是我的儿子!我们韩家的男子,就当如此,认准就不放弃!苏大人,你该不是真要棒打鸳鸯吧?”
苏绶凝望着韩陌:“世子既然非婼姐儿不娶,那也不是没办法解决。”
“您说!”
苏绶目光睐过去:“世子入赘到我们苏家,此事便迎刃而解。”
“入赘?!”
一屋子人傻眼了。
韩陌可是镇国公世子,是未来的镇国公,他怎么能入赘?
然而苏绶道:“世子方才说,非卿不娶,此生此世,除婼姐儿之外,谁都不要,既然如此,入赘做我苏家的上门女婿,又有何不可?世子该不会为认定之人做出这么一点让步,都不肯吧?”
“父亲!”苏婼忍不住走上前,“世子心怀抱负,他未来必将在朝野大展宏图,镇国公世子的身份于他大有裨益,您为何要如此强人所难呢?”
“婼姐儿!”
徐氏此时目光闪烁,忽而也走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角。
苏绶面如沉水:“我自知他有锦绣前程,但他既然夸下了海口非你不娶,就不能有点实际的行动吗?
“如果真心倾慕你,迎娶你或者是入赘苏家,又有什么分别?终归是他求人的人。
“别忘了,你也有抱负。你曾经跟我说过,女子并不输男儿。作为苏家的掌家人,我愿意违背祖训将天工坊交给你,让你就像我的儿子一样继承家业,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的诚意。
“可眼下他明知你也为难,却让你来做选择,若他舍不得世子之位,不愿为你做任何牺牲,你自己想想,这句非卿不娶,有多可信?
“一旦你选择顺应他的心意,那你们还有一辈子要过!而像这样的抉择,你们以后还可能会面临很多很多次!难道每一次都由你来做牺牲和退让吗?”
苏绶字字铿锵,震得苏婼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想说作为一个失败的丈夫,苏绶没有资格来刁难他们,也想说他的这套标准,从未曾拿来对待过谢氏,更想说他没有为现实做过任何牺牲和付出!
可是她嘴巴张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这些话都点到了她的痛处。
谢氏可以不执着有没有,她苏婼却会执着。
而正是因为父母亲的婚姻那么失败,她心中才更加注重这份儿女情长有多纯粹……当初韩陌最先有情意表露时,她就感觉到了,也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确定就是他了,才予以回应。
但现在,苏绶把他们架在了火堆上。
却又该死的堵住了她的口!
“阿瞒!”
杨夫人忍不住担忧地出了声。
如果苏绶用别的理由来刁难,她还好说,却是这个,竟让她也无言以对了。
韩陌回望着她,又对上了镇国公的目光,而后一咬牙,沉着地转身面向了苏绶:“苏大人!”
苏婼和苏绶都看了过来。
韩陌走到苏婼身旁,与她并肩而立:“我愿意入赘!”
“阿瞒!”
“世子!”
一众惊呼声里,苏绶眼底也忽地亮了亮。
“大人方才所言极是,是我所虑不周,在我心里,从未有过要牺牲阿婼的志向来成全我的想法,我愿意入赘苏家,以此来证明我求亲的诚意。”
韩陌一字一句,把这些话皆送到了众人耳里。
镇国公和杨夫人急走过去:“你不要冲动——”
“父亲,母亲,原谅儿子不孝,儿子的妻子只能有一个,但二老却有两个儿子,我愿意将世子之位卸去,由阡哥儿来继承国公府。请你们成全!”
“世子!”苏婼想将跪地的他拉起来,“我也觉得你冲动了!”
“我没有。”韩陌将顶上世子冠饰取下,与苏绶道:“苏大人,刚才我已经认真想过,只要那个人是阿婼,入赘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我韩陌今日在此起誓,自今——”
“老爷!”徐氏突然出声,沉脸道:“你差不多得了!”
苏绶深深吸一口气,凝视韩陌片刻:“世子起来吧!”
韩陌抬头:“苏大人,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苏绶目光炯炯走到他面前,从他手上接过冠饰替他戴回去,“既然你有这份诚意,我苏绶又岂能让人看扁了?”
说完他从怀里再次掏出一份文书:“这同样是一份接掌天工坊的文书,你们看看!”
他这番转变使得大家都愣了。
苏婼接过了文书,急速看了两眼之后神情一变:“……天工坊交由我掌管,下一任继任者,也由我来指定?”
她抬起头,从苏绶目光里得到了确认,又往下看起来:“……自今日始,苏家祖业不再祖训所束缚,后辈子孙之中,无论男女,只要品行才能合格,均可担任掌事者,包括出嫁女……
“父亲!”
苏婼读到此处已心潮澎湃。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故意刁难,也并非强行逼迫韩陌入赘,方才那一幕,不过是为了她而出手试探!……
“苏大人!”
镇国公颤抖着声音,“搞半天你原来是在考验我儿子!你你你,你也太小瞧人了吧?!”
“好啦,好啦!这不是大好的喜事吗?!”杨夫人眉开眼笑的按住他,“考验也好,刁难也罢,总之这么亲事是成了!我说的对吧,苏大人?”
苏绶拢手道:“国公爷,国公夫人,对不住了。因为我的失职,若姐儿从小到大受了许多委屈,过去的我已经无法弥补,只能尽全力避免她将来的委屈。得罪了!”
“哪里哪里,就是把我们给吓了一大跳!”
杨夫人掩着嘴高兴的笑起来。
苏绶也在微笑,看了一眼尚在激动中的韩陌和苏婼,慨然道:“你们二位教子有方,有世子这样的人品,我完全可以放心了。
“婼姐儿身为长姐,性子未免刚硬了些,但请二位也看在我家丫头自幼丧母的份上,多担待着些。”
“这是哪里话?有这样的儿媳妇,我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宠着疼着还来不及,难道还要挑剔他不成?”
杨夫人简直已经合不拢嘴了,声音都高了几度。
徐氏看着站在一旁脸颊红扑扑的韩陌与苏婼,便朗笑着问苏绶:“那么老爷,咱们这媒人可以请起来了?三书六礼可以走起来了?”
“当然可以了!”镇国公抢话,“我这就打发人回去准备!——来人!递折子去宫中,我要请皇上来保这个媒!”
欢声笑语里,清风捎来了秋花香,朝阳递出一束束金芒,庭园里光斑点点,像璀璨的未来。
(全文完)
第463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杨燮(上)
我是皇室遗孤,我的父亲曾贵为太子,我的母亲也出身官户,原本我有着无上的尊荣,如果不是父亲早亡,我再不济也会是个王爷。
即使后来我成了杨家冲里普通的九少爷,我也衣食无忧,快快活活地长到了十岁。
十岁之前,杨家冲方圆十里,就是我的全部世界。负责我所有事务的是管事杨义,他和奶娘福娘,以及其余的下人,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本来我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每当我羡慕村里的孩童都有父母,杨义和福妈都只是叹息着摸摸我的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真相,但十岁那年,张昀来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的,但可以肯定,来之前他已经做了很足的功夫。
他知道我从小就识文断字,勤勉习武,给我的见面礼是一把前朝大将军用过的古剑。
他坐在我面前,隔着一炉香,一壶茶,说他是我父亲的旧友。然后告诉我,我的父亲母亲死的有多么惨,然后害死他们的这个人,身份有多么高不可攀。
聊了大半夜,他问我想不想堂堂正正地在天下人面前亮出身份?想不想为父报仇,以配得上我墙上挂着的“忠孝仁义”四个字?
在杨家冲,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甚至都极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九爷”两个字,就代表了杨燮。
每次有陌生的人接近我,杨义和福娘都很紧张,从前他们都说,害怕有人图我的钱,张昀来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怕有人图我的命。
张昀很会游说,几番话问下来,我的心思就已经动摇了,真不愧是能做当朝高官的人,我想。
不过我又想,那“忠孝仁义”里面第一个字不就是忠吗?如果我真按照他说的做了,那我不还是配不上这四个字吗?
张昀说,这天下原本就是我父亲的天下,我该忠的是我父亲和先帝,推翻了我的皇叔——哦,也就是当今皇帝,我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忠。
而我如果不这么做,那我就是不孝了。
我又一次被他说服。
毕竟他在说这些的时候,杨义和福娘站在旁边,已经热泪盈眶。过去每次他们提起我的父亲母亲时,也是这样的表情,所以我想,他们肯定也是希望我被说服的。
等是夜我与张昀达成了协议,他们却很吃惊,很后怕,他们说这是一条不归路,史上踏上这条路的人,就没有几个落得好下场的。他们盈泪,不过是一时感怀罢了。
我自幼读书,这些道理当然懂,但当我问他们觉得父亲母亲该不该死?又问他们想不想回到京城与家人团聚?我看到他们的眼里有迟疑。
杨义是我外祖家的人,福娘是东宫里的宫女。他们一个是杨家的家生子,一个受到过我父亲母亲庇佑之恩。
他们都还有家人。但为了养我,他们不能不选择隐姓埋名住在杨家冲。
对于世上所有人来说,他们就好像平白地死了一样,他们心里当然会有不甘。
我像张昀说服我一样,把他们也给说服了。
忠孝仁义,我想最起码我要做到后面两个字。
他们代替我的父母养育我长大,给我请师,教我做人,用他们心中简单的是非观教会我认识人世间,我想,我的人生已经是这样了,比起一辈子隐姓埋名苟且偷生,我为什么不干脆搏一搏呢?
至少我知道,做人是要知恩图报的。
很快,张昀就安排了人住进了我的宅子,他对我也算有求必应,我需要什么他就给我送什么,我想读书,他就给我送来了身边最有学问的幕僚。
杨家冲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的十年,我在这里无忧无虑,我不需要上进,也没有人要求我必须勤奋,我只需要平安健康过完这一生,就是回报了所有人。
我在乡野长大,最开心的事情是穿梭在四季的稻田里,和佃户家的孩子捉鱼,摸虾,掏鸟窝。杨义对我最大的要求是学会算账,和打理家中的买卖,等他们将来老迈过世,起码我还能帮着这份家业安稳度过余生。
但是因为空闲的时间太多太多,我反而主动的读书习武,十年里师父换了一个又一个,我把写下的文章匿名递给城中有学问的长者,得到了很高的评价。我还假借村中学子之名参加乡试,也一举中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