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清忽然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黢黑眼眸定定看着她。
他向来不相信承诺。
承诺有什么用呢?保守秘密的好方式有两种。
其中一种,是彻底将人拢入自己的阵营。
只可惜……她马上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成为他人的妻子之后,她会一心一意对待她的丈夫。
更何谈替他保守秘密?
裴时清忽然心惊自己的想法。
他的眼角微微一颤。
她太干净了,干净到自己这样的人……都不忍算计。
她已有良配,未来该有一桩美满的婚姻,相夫教子,一世喜乐。
陆辰远与他不同,虽然门第不算高,但家世清白。
其父现在虽然只是御前军器所提点,但他年纪不算大,未来往上升一升也不是不可能。
而陆辰远其人……裴时清也是听说过的。
敏而好学,有状元之才。
这是老师亲口所说。
她的确该离他这样的人远一些,度过平淡和美的一辈子,兄长呵护,夫婿疼爱。
……而不是像现在,因为他指尖染了血,却仍要忍着恐惧,小心翼翼告诉他,自己会保守秘密。
不知为何,裴时清心底某个地方似乎被小小地刺了一下。
少女睡得并不安稳,秀气的眉轻轻蹙起,纤瘦的肩膀环抱住自己。
裴时清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面无表情覆在了她身上。
在看到她眼睫轻颤,却努力控制住自己不敢醒来的时候,裴时清的动作僵持了一瞬。
片刻之后,他缓缓收回自己的手指。
同他这样的人靠得太近……原本也就不是什么好事。
一行人回到见青书院时,果然整个院子都灯火通明。
青骊和秋月守在堂屋里,青骊哭得眼睛都肿了。
听到门口有动静,几人连忙迎出来,青骊在看到棠梨衣衫狼狈的那一瞬间,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拉着棠梨左瞧右看,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口。
棠溪白亦是熬得眼睛通红,他见几人平安无恙回来,长长松了一口气:“回来就好。”
裴时清朝棠溪白行了深深一礼:“棠山长,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害得棠姑娘遇险。”
徐江松心细,发觉棠梨有些站不住,问道:“小姐可是伤在了脚上?”
棠梨下意识说:“不碍事,小伤而已。”
青骊却慌着要扶人进屋子,“什么小伤!且回屋去,我帮你看一看!”
棠梨跟着青骊走了两步,回过头去看裴时清:“裴先生也受了伤。”
“大夫已经等候多时了,裴先生请往这边来。”徐江松说。
眼前男子不疾不徐,办事仔细,倒叫裴时清多看了他两眼。
棠溪白跟随着裴时清去查探他的伤势,当大夫剪碎衣裳,裴时清身上长长短短的伤口露出来的时候,棠溪白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裴时清率先开口:“山长莫要挂怀,都是些皮外伤罢了。”
棠溪白自责不已:“都怪老夫,累得大人遇险受伤……”
裴时清扶住他的手:“贼人难防,与山长无关,若是山长一味自责,倒要叫我良心不安。”
棠溪白这才唉声叹气道:“也罢,裴大人这伤,要好好处理。”
裴时清道:“我这边山长不必挂怀,不如先去看一看令媛的伤势。”
棠溪白却一副神情有异的模样。
裴时清心中明了,却没由来地又是一刺。
他淡淡吩咐大夫:“劳烦您快些处理,我与山长有话要说。”
大夫得了吩咐,手脚麻利将裴时清的伤口处理好。
直至屋子里只剩两人,裴时清才对棠溪白说:“山长想问什么,请说吧。”
棠溪白神情严肃下来:“裴大人……与我说一句实话,我女儿是怎么被救下来的。”
裴时清哪能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他正色道:“山长不必担心,除了我,还有护卫两人,我们四人为躲避刺客追杀,在山中绕了半宿,最后才被另一批暗卫救下。”
棠溪白缓缓松了一口气,又正色道:“在下谢过裴大人对小女的救命之恩,裴先生也知道,小女已经有婚约在身……”
事关闺阁名誉,裴时清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道:“山长不必担心,我的人必会守口如瓶。”
棠溪白起身,面露感激对他行了一个大礼。
裴时清连忙伸手扶他,脸上却没有半分多余情绪。
而另一边,青骊看着棠梨白皙小腿上的印记,双唇都在颤抖。
被蛇咬过的地方已经用捣烂的草叶敷住了,大夫探过脉之后,感叹实在是万幸。
那蛇有毒,幸而栖身的地方便有解毒的草,棠梨的伤口处理得及时,除了脚掌被磨出血之外,身上倒是没什么大碍。
大夫替她清洗了脚掌和被蛇咬过的伤口,敷上厚厚一层药,交代道:“若是不想脚上落疤,这几日尽量不要落地行走。”
青骊看着棠梨往日嫩生生的一对玉足被磨得血肉模糊,心中焦急得厉害,自然是满口答应:“是,不会让她下地行走的,大夫您且开最好的药来,千万别让她落了疤。”
然而大夫一离开,青骊转头便看向棠梨,一双不再清澈的眼睛竟是又蓄起泪来。
“棠儿,你受苦了,早知道便不让你跟着那什么裴大人去转悠。”
棠梨握住她的手:“姑姑我没事的,人不是好好回来了吗。”
青骊却神色复杂看着她的小腿:“你同姑姑说一句实话,你腿上这蛇毒,是谁帮你处理的?”
棠梨知道瞒不过青骊,只好说:“……是裴先生。”
青骊的心怦怦直跳,明显是有人替棠梨将蛇毒吸吮了出来。
这也意味着……对方和棠梨有了肌肤之亲。
她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可有人见着了?”
棠梨摇了摇头:“没有,当时情况凶险,若不是裴先生,我可能活不到现在。”
青骊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但她拉住棠梨的手,神情严肃道:“棠儿,此事千万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今日你也没有失踪过。”
棠梨明白她的用意。
虽然这一世,她已经不打算嫁给陆家了,甚至也没想好要不要再议亲。
死过一次之后,诸如名节闺誉这些身外之物,她是不在乎的。
但是棠梨知道,青骊姑姑在意,而她不忍心让姑姑伤心。
于是棠梨点头:“姑姑放心,我晓得的。”
青骊又问:“除了帮你处理蛇毒……裴大人可还与你有过什么接触?”
棠梨心中一坠。
兴许是当时太过紧张,脑子都是发懵的,此刻缓过来之后,对方垂眸握着自己的手一点一点擦干血迹的样子……却变得尤为清晰。
他的手掌很宽大,干燥而温暖,指腹生着一层薄薄的茧。
他的背……也很宽大,他只用单臂,便能轻轻松松将自己背在背上。
裴时清不知是怎么发现她的双脚受了伤的,在他处理完尸体之后,不由分说背起了她,朝着山下走去。
当时棠梨鼻尖都是散不掉的血腥味,她木讷地搂着裴时清的脖颈,看得见天上月亮白如玉盘,远处松林如波涛起伏,脚底是漆黑曲折的路。
只有身下人的背脊,宽阔又温暖,让她悬在半空中的心,一点一点沉了回去。
但是她知道这一切并不轻松。
因为一路逃亡,又与人搏杀,裴时清的体力已经消耗了太多,
他虽背着她步伐稳健走在路上,脖颈间却已经尽是汗水。
她甚至透过胸前的衣衫,感受到了那具燥热潮湿的年轻身躯。
当微凉的汗珠再次滴落在手背上时,她卷起自己的衣袖,轻轻为他拭去了脖颈间的汗水。
指尖传来一丝异样的痒意。
像是自己拭去他汗水时的触感,又像是他掰开自己的手指,将血一点点抹干净时的微痒。
然而棠梨却迎着青骊的目光说:“裴先生只帮我处理了蛇毒,姑姑。”
仅此而已。
自那日之后,裴时清对棠梨的态度忽然之间就冷淡下来。
她脚上有伤,不能随意走动,整日窝在房间里,裴时清也闭门不出养伤,两人竟是好几日没见过面。
直到裴时清向棠家辞别。
那时棠梨脚上的伤口基本都已经结了痂,她终于被允许小心翼翼下地行走。
她在庭院的海棠树下遇见了裴时清。
看得出这几日裴时清养得很好,他负着手,立在满目苍翠下,眉眼如玉雕琢,几乎在午后的日光下泛出一圈淡淡的光泽。
裴时清听到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棠姑娘可好些了。”
眼神中却不见关切,像是例行公事般。
棠梨在离他半尺的距离停住脚步,也疏离一笑:“谢过先生关心,我无碍。看先生气色不错,想必也已经大好了。”
裴时清点头:“这些时日叨扰棠山长和棠姑娘了,裴某明日回上京,特来向棠姑娘辞别。”
棠梨道:“先生客气了,那棠梨便祝先生回程一路顺风。”
忽然起了风,摇动树枝,一片落叶从两人之间缓缓飘落。
像是一支锋利的笔,将两人之间划开。
某种无形的隔阂忽然出现。
他们对视一眼,又各自挪开了视线。
作者有话说:
棠棠:你最好不要后悔(超凶
小裴黑化进度: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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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能沾染,便离她远一些罢◎
第二日一早,裴时清一行人的马车晃晃悠悠驶出了见青书院。
棠溪白等人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直到马车缓缓消失在视野中,棠溪白才感慨道:“裴大人此次九死一生,回去之后必定升迁有望,真乃前途不可限量。”
棠梨立在一旁,默默不语。
棠溪白又说:“听闻前些时日,有人在朝廷弹劾宣武大将军周胥与滕州刺史勾结,贪污了朝廷下拨的银子……这朝廷之上,怕是要变天了。”
棠溪白也是做过官的人,政治嗅觉自是要比旁人敏锐。
虽说裴时清这一次只口未提自己为何会来到滕州,但棠溪白已经隐隐约约嗅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意味。
他看向旁边裴时清留下的几箱子谢礼,吩咐道:“裴大人给的谢礼,都好生收起来。”
小厮连声应是,欢欢喜喜搬着东西去库房了。
这裴大人真是大方!一出手给了那么多金银字画!
不过小厮转念一想,毕竟自家小姐对裴大人有救命之恩……这些东西,收得不心虚!
棠梨立在门口,看着小厮一箱箱地将东西抬下去,心口忽然堵了一口气。
她自以为经过这几次相处,她和裴时清不说有生死之情,但好歹也算有了几分师生之谊。
原来……都是她看高自己了。
这些东西……哪是谢礼?
分明就是封口费!
棠溪白不知道女儿百转千回的心思,还在旁边交代小厮:“我记得箱子里有一套上好的狼毫,还有几块品质上乘的松烟墨,先别收到库房里,拿出来给棠儿作画用。”
小厮诶了一声,就要蹲下身子开箱。
却听见自家小姐道:“不必了,我不需要这些东西,还是留着给书院用吧。”
棠梨转身便往跨院中走去。
谁稀罕!
裴时清的马车悠悠往城门行驶。
息邪坐在裴时清下首的位置,悄悄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又一眼。
裴时清忽然睁开眼:“你想说什么。”
息邪被他逮了个正着,有些尴尬,他挠了挠后脑勺:“公子给棠家留的那些谢礼……”
裴时清淡淡朝他看来。
息邪只能硬着头皮说:“公子之前花了那么大力气……做的那套棋子,还在车上呢。”
空气瞬间陷入安静。
息邪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他坐如针毡,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裴时清。
裴时清却忽然打起车帘,看向窗外:“下去买些糯米团子上来。”
息邪立马一溜烟地跑了。
马车停在路边,裴时清看着息邪麻溜地选东西、结账,最后他的目光落到蒸笼里那一个个雪白的糯米团子上。
这糯米团子虽然不如上京精致,却别有一番风味。
此番离去,再回扶梨,又不知会是多少年后了。
有的味道,只能在特定的地方尝到。
亦如有的人……也合该按照她应有的方式生活。
既然不能沾染,便离她远一些罢。
息邪将铜钱递给商家那一刻,忽然想起来,这不是前几日棠姑娘介绍的那家小吃店吗?
他回头看向马车。
公子端坐在马车内,目光似乎越过他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白衫如雪,整个人看上去出尘……又落寞。
似乎下了几场雨,忽地就入了秋。
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慢慢掉光了叶,枝桠彻底变得光秃秃的时候,冬天似乎就来了。
青骊如今年纪上来了,扛不住冷,早早便穿上了厚厚的衣裳。
见棠梨依然开着窗作画,她走过来带上窗子,“天冷下来了,棠儿莫要总开着窗子,小心寒气伤了身。”
棠梨正画着一副飞鸿踏雪泥的雪景图,那灵动的燕雀已经完成了大半。
棠梨放下手中狼毫,看向青骊:“姑姑,我穿得厚,不妨事的。”
青骊将手中的醪糟热牛乳放下,“年轻的时候要爱惜身子,不然等年纪上来了,还有得受的。”
棠梨将白瓷小碗端到自己面前喝了一口,甜滋滋的,热着热气,直直暖到心里去了。
青骊看向窗外光秃秃的庭院,忧心道:“今年这天啊,冷得着实早了些。”
她心里想着棠梨的那个噩梦,到底是有些不踏实。
万一雪灾真的来了,今冬怕是要不好过。
棠梨似乎看出她的不安,主动握住她的手:“姑姑,我们已经囤积了不少粮食和棉花,肯定可以平安无恙度过这个冬天的。”
青骊点点头,只是最后到底又叹了一口气。
棠梨明白她在想什么,却也只能沉默不语。
她没有能力救更多人,只能顾好自己周围的人。只是那些因为天灾枉死的百姓,又何其无辜。
棠梨只能安慰她:“我此前和裴大人提过今年天气反常,恐怕冬天会有灾祸一事,也写信告诉过几位师兄……他们想必会在合适的机会提点相关官员的。”
青骊点头:“大公子如今远在上京,好在有徐公子与他相互照应,我们反复同他们提过此事,他们也应当有所准备。”
“只是不晓得明年春闱会不会推迟举行,大公子、陆公子还有徐公子他们秋闱取得了这么好的名次,总怕夜长梦多……”
这一世没有卢县那些事,徐江松竟在乡试中便取得了解元的好成绩。
哥哥位列同榜第二,也算是很好的成绩了。
人就是这般贪心,之前他们没有功名在身,日日盼着他们中功名。
现在成举人了,又希望他们在后续的春闱中取得好成绩。
棠梨知道前一世的结果,只是不能告诉青骊,只得一笑:“姑姑不要担心,他们都是有才之人。”
青骊忽然看她一眼:“陆公子也中了解元,怎么不见你写信去祝贺?”
当时好消息传来,因着徐江松就在见青书院,两家人凑在一起替他好好办了个庆贺宴。
棠墨晚说要在上京准备春闱,没有回来,棠梨也亲自做了一幅画寄去上京恭贺他。
就连书院里有四个学生中了举,棠梨也让棠溪白从私库里拨了些银子给他们做盘缠。
唯独一人,被她刻意漏掉了。
青骊分明注意到这些时日陆公子陆陆续续在给这边寄过信。
也不是她要故意窥探,只是陆公子笔锋清绝,实在是好认。
棠梨听到青骊发问,眼角微微一跳。
姑姑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她便想起那些信。
他竟在信中说起自己的生活起居,寥寥数言中,有种模仿她当年的笨拙。
棠梨捏着信纸,顿觉有些荒诞。
当她已经过了愿意同他分享自己生活的年纪,他却开始小心翼翼向她展露自己的另一面?
棠梨只恨上次没有把话同他说清楚。
如今秋闱已经尘埃落定,等熬到春闱……就该是她挑明的时候了。
她将那些信锁到盒子里,不回信,也不再多看一眼。
青骊见她迟迟不开口,说:“难得见他写信给你,写了那么多,你总该回一封的。”
“不然……总归是怠慢。”
棠梨忽然被戳中心事。
裴时清离开之后,自己也曾给他写过一封信。
然而对方没有任何回应。
这个人就像是一场夹杂着雪意的风,从她的生活里匆匆刮过,再无痕迹。
棠梨有些闷闷的想,不联系便不联系。
她原本就给自己准备了别的路子,哥哥将来会做官,徐先生也会是新科状元。
不就是一个裴时清么?
谁稀罕。
只是不知为何,棠梨有些烦躁:“姑姑,他该好好准备春闱的,天天写信给我,又不是我这里有试题!”
青骊看着她,眼底慢慢浮现出一点宠溺的笑意。
这丫头啊,还没动春心呢。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动了
坏消息:不是小陆
这天清晨棠梨刚睁开眼,便察觉到屋子里一片雪亮。
她拥着被子坐起来,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凉。
待穿好衣裳推开门那一刻,入目一片雪白。
厚厚的大雪将整个天地都涂抹成纯白的颜色,屋檐上压着棉被厚的雪层,院子里的植物都被大雪压弯了腰,时不时扑簌簌掉下一点雪沫来。
果然跟前世一模一样。
上辈子棠梨没见过那么大的雪,这一天和秋月在外开心地玩了一整天,结果染上了风寒,缠绵病榻十余日。
她在病榻上磨日子,青骊同她讲着些外面的新鲜事,神情却一日比一日严肃。
她告诉她大雪接连下了许多日,路被封了。
又说城里粮价飞涨,书院里存粮不多,也得在粮食价格彻底涨起来之前买上一些……
任谁都想不到,这场大雪断断续续足足下了月余。
后来她站在爹爹身旁,看爹爹握着朝廷邸报,颤抖得站都站不住。
她随意瞥了一眼,被邸报上一连串的伤亡数字震撼到,也忍不住落了泪。
这场灾难……还是要来了。
“小姐!小姐——”
随着一道惊喜的呼唤声,秋月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
她裹得厚厚的,开心地几乎在雪地里打滚:“小姐!下了好大的雪!”
棠梨扶住险些在雪地里摔了一跤的秋月,“是啊,下了好大的雪。”
秋月满脸兴奋:“小姐,我们堆雪人玩吧?”
棠梨却笑了下,“今天不堆了,还有其他事情要做,要出门一趟。”
秋月疑惑道:“今日雪下的那么大,小姐还要出去吗?”
棠梨说:“走吧,跟我一起去前院。”
秋月满腹狐疑,却也跟上了棠梨。
前院都是在书院念书的学子,毕竟男女有别,为了避嫌,棠梨平日里很少来前院。
今日没早课,学子们却基本都在伏案念书。
他们皆是出身贫寒之人,一般的书院上不起,好不容易有一个心怀仁厚的棠山长愿意免收束脩,让他们得到这么宝贵的求学机会,自然会珍惜。
今年书院共有四个人考上了举人,所有学子都为之一振。
这一次名落孙山,打算来年再试的学子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
而那些年纪尚小,需要再磨练几年的学子也受此鼓舞,愈加发奋起来。
窗外寒风呼呼地吹着,他们不少人都还穿着单衣,冻得瑟瑟发抖,却无一不在认真学习。
棠梨的目光掠过几张熟悉的面孔,心里微微发堵。
上一世因为书院准备不足,许多人都被冻病,有人缠绵病榻,死在了寒冬腊月里,有人则因为落下病根,在来年的瘟疫中逝世。
棠梨眼眶微微发热,看着他们埋头苦学。
也不知是谁先发现了棠梨,带头唤了一声:“棠姑娘。”
越来越多的学子抬头看过来,见是棠梨,他们纷纷起身行礼,有人甚至悄悄红了脸。
在见青书院求学的学子都知道山长有一个天仙似的女儿,只是那姑娘不常露面,许多人从进书院以来还没见过她人呢。
外面大雪压枝,那少女穿了一身茜红色的缎袄,还披了毛茸茸的披风,衬得整个人如同梅花化作的花精,飘逸灵动。
她含笑站在门口,如玉般的双手捧着一个汤婆子。
率先叫她那人名唤陈越,之前乡试没考好,因此打算再努力三年,参加下一场科举。
陈越道:“地冻天寒,小姐怎么来前院了。”
棠梨笑了笑,上前一步:“各位昨日可还歇息得好?”
棠山长对他们都是极好的,自家爹娘说不定都比不上。
哪有人敢在棠梨面前说什么不是,于是都连连应道:“休息得很好,小姐莫要挂怀。”
棠梨的目光在他们冻红的双手上转了一圈,不少人局促地缩回手。
她叹了口气:“今年天气异常,夏日炎热,冬日又冷得那么快,所以提前为大家做了些冬衣,秋月,你带几个人去取。”
众人连连推辞:“这怎么能行!”
“是啊!怎么能让小姐破费……”
棠梨打断他们,“我担心这雪恐怕还要下上几日,因此今日来也是有事相托。”
听她这么一说,众学子正色道:“小姐有什么要我们做的?”
棠梨也不卖关子:“大家可还记得城南有几条棚户巷子?”
有人立刻反应过来:“那片区域房屋老旧,又都住着些年老体弱之人,若是雪不见停,把屋子压塌也是有可能的……”
棠梨赞许地看了那人一眼。
人群之中,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年脸上肉眼可见浮现出焦急。
棠梨记得他。
前一世扶梨县受灾不算严重,相比其他地方成千上万的人死在雪灾中,只死了百余人的扶梨已经算受灾较轻的了。
但是棠梨清楚记得,因为这场雪灾罹难的百姓,几乎都是那片棚户区的人。
而他们的死因,正是大雪压塌了房屋。
眼前这个看上去没比自己大多少的少年……他的妹妹和娘亲都死在了倒塌的房屋下。
她记得当时少年发了疯似的用双手在废墟里挖,最后只挖出两具被冻得硬邦邦的尸体。
重活一世,棠梨必然不能眼睁睁的让这种灾祸发生在自己面前。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说:“所以我今日打算带着诸位,前去棚户巷子帮大家加固房屋,以书院的名义,积德行善。”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表态,“好!”
“能为书院积德行善,我们一定得去!”
穿上棠梨早早准备的冬衣之后,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城南棚户巷子出发。
雪还在下个不停,路中间车與撵出两条小小的痕迹。
路边的店铺三三两两开着门,有老板搓着手站在门口问他们:“那么大雪,你们要去哪儿?”
棠梨笑着说:“陈大伯,雪下得太大了,我们要去城南棚户巷子帮大家加固房屋。”
陈老板愣了愣,直夸他们有出息了。
隔壁卖羊肉汤的赵大婶吆呼道:“好小子们,等你们回来,来婶子这里喝碗羊肉汤!免费请你们!”
其他街坊邻居听闻他们要去帮忙加固棚户巷子的房屋,也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
一时间夸赞声不绝于耳,少年们纷纷红了脸。
棠梨开口道:“今年气候实在是奇怪,这雪下得那么大,恐怕再这么下下去要封路,大家也都做点准备啊。”
有人听她这么说,心想是这个理,于是朝她道谢:“谢谢棠姑娘提醒啊,我们这就去准备!”
“是啊,这雪要是一直这么下下去,恐怕要闹雪灾!不行,我也得叫我儿子从庄子上帮着再拉点粮食!”
“钱三嫂子,能不能麻烦大勇也帮我家拉两担粮食回来……”
在众人纷纷议论起应对事宜之际,棠梨带着众学子悄然离去。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洒在灰白的天空中,亭台水榭都被覆上厚厚一白层。
池子里结了冰,枯荷上积了雪,周遭尽是一副萧索之象。
息邪沿着回廊走来,抖落身上沾染的积雪,才进了屋。
屋子里点着香,沉水香的味道缭绕,将屋外风雪的严寒驱散。
裴时清披一身洁白的狐裘,墨发松松束起,正坐在窗边下棋。
偶有雪花从龟背窗棂中飘进来,落在他的发上。
“公子小心寒气侵体。”息邪忍不住开了口。
裴时清在棋盘上稳稳落下一子,淡淡道:“无碍。”
息邪垂下头,不再言语。
裴时清继续和自己对弈,屋内一片安静,只有棋子轻敲棋盘的声响。
息邪看着坐在窗边不动如山的裴时清,心中愈发敬畏。
朝中正是动荡之际,周胥被削职贬为庶人,周家受到重挫,太子党尽数收敛。
而这短短半年内,公子却让陛下接连越级提升,朝中无人能出其右。
同届进士都还在熬资历,自家公子却已经是御前红人了。
裴时清终于下完一局,他拿出绢帕擦了擦手指,问:“马车备好了?”
息邪回过神来,点头:“已经备好,不过……”
“不过今日那么大雪,公子还要去陈大人府上?”
裴时清起身,慢条斯理整理着衣着:“都接了别人的帖子,怎可不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