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的早逝白月光—— by安南以南
安南以南  发于:2023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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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时清瞥了一眼棠梨那边,雨大风急,哪怕躲在凉亭之内,雨水也很快将她的裙摆沾湿了一片。
“让你们家小姐过来。”裴时清说。
秋月看他一眼,忙不迭地过去叫人了。
棠梨抬头,看到裴时清站在一片朦胧雨雾中,望着自己。
漆黑双瞳仿佛在说:你要是不过来,我便过来。
她忽地有些好笑,于是提步朝他走过去,“我们挤在一处,雨伞更不够用了。”
裴时清看了一眼秋月,秋月福至心灵,把伞递给他,自己退到另一边。
息邪几人对视一眼,也立马换到了另一边去。
于是这边的檐角下便只剩棠梨和裴时清两个人。
棠梨无奈地笑了起来,侧脸去看他。
青年一袭白衣,立在烟雨中。
青山起了雾气,似是水墨晕开,成为他的背景;雨水成珠,从飞拱的檐角坠落。
他的下颌线条极为锋利,和高挺的鼻梁一样,与远处山峦交相辉映。
棠梨忽然可惜,此时此景,自己却没有携带纸笔将它画下来。
她只能多看几眼,试图将这个画面镌刻在脑海之中。
怎知他忽然偏头看来。
他的眉眼沾染了雨水的湿气,更显瞳色漆黑,眼角似乎也被雾气晕染得有些泛红。
倒不似月下谪仙了,仿佛山中精怪凝成实体,带着些摄人心魄的魅惑。
棠梨猛地收回视线,面上有些燥热。
毕竟任谁偷看别人被当场抓到……都会有些尴尬吧。
裴时清开口,嗓音如雨雾飘渺:“你往北边的方向看去,便能看到前朝都城。”
棠梨听他这么说,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远处青山连绵,磅礴大雨间雾气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到南陵城。
不过既然前朝的孝贤帝在此处北望故都直抒胸臆,想来天晴的时候,再往高处走一走,应该是看得见南陵的。
两人默默站在一起并肩赏雨,谁也没有说话。
雨水淅沥,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之际,棠梨忽然听到一道飘忽的声音:“待到秋日,带你去登观棠山。”
棠梨先是一惊,旋即想起今年冬日马上就要来的那场大灾。
她眼眸中掺了淡淡忧愁:“但愿明年能与裴先生同登观棠山。”
裴时清看她一眼,到底是没多问。
犹豫片刻,棠梨又说:“今年天气异常,今冬恐怕不好过,裴先生要早些做准备。”
风雨愈来愈急,棠梨没有注意到对方将伞面轻轻往她的方向倾斜了一点。
“好。”

约摸半盏茶之后,雨渐渐小了些,竟又出起了太阳。
细密的雨丝在太阳的照射下泛出金黄色,林间一片新翠交织,鲜艳欲滴。
一场大雨竟叫空气更加清新起来,微风拂来,心旷神怡。
众人便决定继续往山上行进,到山顶寺庙用个斋饭再回来。
林间小道铺的是青石板,上面尚有些积水。
他们又是上山,走在后面的人难免会被前面的人提步溅上一些积水。
裴时清便让棠梨走在最前面。
饶是棠梨已经尽量压低了步子,裴时清象牙白的衣袍上也不免沾了几滴积水。
见她频频回头张望,裴时清道:“棠姑娘好好看路,待会儿若是不慎跌倒,恐怕我们后面这一行人都要遭殃。”
众人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如此说说笑笑,加上雨后天霁,山风袭来实在是舒爽,这登山路途倒也不算疲惫。
秋月率先看见了头顶的塔索寺。
她指着寺庙明黄色的墙壁惊呼一声:“快到了!我看见塔索寺了!”
息邪道:“只是看见这寺庙而已,望山跑死马,约莫还要再往上走小半个时辰。”
他巡视一圈,发现不远处还有一个凉亭,于是说:“公子,我们不如去那边歇一歇?”
裴时清见棠梨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两颊也像是初春的桃花,染上一层薄红,于是点头道:“可稍作休整。”
秋月将凉亭内的石凳擦干净,招呼两位主子坐下。
息邪道过谢,却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白绢来,铺在了凳子上面,才让裴时清坐下。
秋月瞪大了眼睛,怎么,是嫌她擦得不干净吗?
棠梨轻轻拽了拽秋月的袖子,冲她摇摇头。
裴时清向来喜洁,倒不是因为嫌弃秋月。
有侍卫递上水囊来,棠梨渴得紧,道过谢之后忙拧开水囊灌了几口。
秋月也酣畅淋漓地喝了几大口,悄悄向棠梨感慨道:“还是做官好啊,大人出行随时随地都有人伺候,等我们大公子日后中了举人,是不是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裴时清手中那一只水囊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通体呈白色,边缘绣了精致的图纹。
他浅浅地饮着水,分明是一只水囊,却被他拿出了美酒的感觉。
若是提笔将此景画下,他手中那只白色的水囊应当换成一只玉制的杯盏,旁边再放上一碟晶莹剔透的葡萄……
棠梨正在脑海中构思,忽地见裴时清手中的水囊被一只黑色的短箭射穿!
水囊炸开,水花四溅。
电光石火间,棠梨拉着秋月匍匐到地上,声音都变了形:“先生小心!!”
山林里忽然闪出数十道鬼魅般的身影,手执黑色软剑,如同毒蛇吐信,见血封喉。
然而裴时清身边的护卫反应更快,他们变化身形,如同一张细密的网抵挡在几人面前!
一个刺客被杀死在棠梨面前,腥黏的血溅了棠梨满脸。
她死死拉着秋月匍匐在石桌底下。
周围刀光剑影连成一片,秋月整个人抖如筛糠,哭着说:“小姐,我们不会死在这吧……”
棠梨脸色煞白,抬眼观察着局势。
这些刺客身手高强,但裴先生的护卫似乎更胜一筹……
眼看着刺客倒了一地,林间忽地又闪出数十道人影!
棠梨瞳孔一缩,裴先生的护卫虽然厉害,却抵不住对方的车轮战术!
护卫嘶吼道:“此乃歃血阁的天字号杀手!公子快走!”
歃血阁?传闻中民间第一大杀手组织!怎么会盯上裴先生?
棠梨背脊一阵阵发凉,她看向身后矮坡,那下面树木郁郁葱葱,若是顺势滚下去,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
似是默契,裴时清急急附到棠梨耳边:“我们从矮坡上滚下去!”
棠梨刚点了下头,便被一股大力拽起身子,棠梨尚来不及抓住秋月,已经被裴时清反手扣入怀中。
裴时清带着棠梨身形一跃,从凉亭里跳了下去!
枝叶上的雨水滚落,瞬间湿透衣衫,偶有荆棘刮扯到皮肤,带来刺痛。
棠梨埋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鼻端尽是雨后松枝的清香,耳畔风声呼啸。
两人一路滚落,直到裴时清的后背重重撞上岩石一角。
她听到重重一声闷哼。
棠梨连忙从裴时清怀中抬起头来,“裴先生?!”
他的左臂洇开一大团血迹,想必是伤口撕裂了。
裴时清伸手帮她拿掉头发上挂着的一根树枝,牵着人起身:“不能在这里停留,他们还会追过来。”
棠梨踉跄起身,跟着他跌跌撞撞往前走,却不停回头张望。
裴时清道:“你那丫头跟着跳下来了,她倒算机灵,往另一个方向跳的。刺客是为我而来,此处出了岔子,其余暗卫会尽快赶到,护得住人。”
棠梨此时的确是在忧心秋月,听他这么说,她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心底暗自惊讶他在如此极端的境地下,居然还能注意到这些。
因为护着棠梨一路滚下山坡,裴时清一席白衫弄得破破烂烂,狼狈不堪。
但他一只手牵着棠梨的胳膊,神情笃定,脚下步伐又快又稳,丝毫不见慌乱。
棠梨一颗心终于落到了肚里。
他们穿梭在密林之中,因着才下过雨,地上腐叶堆积,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棠梨好几次险些跌倒,都是被他扶住,待到最后,棠梨体力耗尽,几乎是依偎在裴时清身上的。
每走一段路,裴时清便会让她在原地等一等,自己往其他方向弄一些痕迹以做伪装。
就这么磕磕碰碰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都彻底暗了下来,裴时清才停住脚步。
“那边有一个山洞,我们去那里暂避一宿,我的人会来找我们。”
裴时清扶着棠梨进了山洞,棠梨的绣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双脚磨得鲜血直流。
此时卸下力来,棠梨才觉得痛到无法行走。
然而裴时清的伤势明显更加严重,他左臂的袖子几乎已经被鲜血湿透,与雨水泥渍混杂在一起,触目惊心。
他找了些茂密的树枝挡在洞口,布置好一切之后,才坐在了棠梨身侧。
裴时清的呼吸很沉,却依然不急不乱。
歇息了片刻,棠梨往裴时清的方向靠了靠,盯着他鲜血淋漓的左臂,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裴先生,我看看你的伤口。”
裴时清没有说话。
棠梨斟酌着说:“伤口是不是裂开了?裴先生疼不疼?”
裴时清忽然睁眼,那眼眸分明漆黑一团,棠梨却捕捉到一丝浅浅的柔和。
转瞬即逝。
“棠梨,不要怕。”他说。

◎棠梨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裴时清抬眼,制止了她的动作,“无碍,只是伤口撕裂,现在已经止住血了。”
棠梨想到现在两人身上都脏兮兮的,贸然揭开缠绕伤口的布条反而可能不好,于是作罢。
山洞里安静得几乎有些诡异,只有某个角落传来水滴落下的声音。
裴时清忽然扭头问棠梨:“饿不饿?”
棠梨想到什么似的,掏了掏袖口,随即摸出了一些龙井酥。
幸好滚下坡的时候没被颠掉!
龙井酥都装在一个小囊袋中,她手掌脏兮兮的,想到裴时清喜洁,只是打开了囊袋,让他伸手拿。
裴时清闭着眼,淡淡道:“我手上全是血,你吃吧。”
山洞里光线极暗,他的声音带了些沙哑,似是累极。
棠梨怎么可能让他饿着肚子。
知道他方才想必消耗了巨大的体力,棠梨转过身,用岩石上滴落的水弄湿衣裳,将手指擦得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后,她才从锦囊中拿出一枚龙井酥,喂到裴时清唇边:“裴先生……我擦过手了。”
裴时清的呼吸停顿了片刻。
他忽然睁眼看她。
光线暗淡,他的瞳孔漆黑幽深,半垂着眼帘注视她的时候,暗夜中渐渐滋生出某种难以名状的意味。
棠梨的手指轻轻一颤,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行为有些不妥。
没想到对方张开唇,轻轻咬走了龙井酥。
棠梨触电般缩回了手,她将自己吃的那一份捡了出来,将剩下的囊袋递给他:“裴先生就着袋子吃吧。”
这一次裴时清没有拒绝。
这龙井酥里夹了流心糖蜜,吃来饱腹,几粒下去倒也没那么饿了。
一袋龙井酥很快被吃完。
棠梨背脊倚靠着坚硬冰凉的岩石,思绪开始飘忽。
为什么每一次遇见裴时清,似乎都要经历一番惊心动魄……
她敏锐地意识到,这波人和前几天路上伤了裴时清的人之间必有联系。
裴时清这个人身上……秘密太多了。
她不该过问那么细,也不该了解那么多,知道太多的人,往往都不会有好下场。
如此想着,棠梨迷迷糊糊间有了困意。
就在棠梨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听棠山长说,前段日子陆大人一家前来书院拜访。”
棠梨一个激灵醒过来,茫然了片刻,才道:“是的,陆大人一家在书院小住了几日。”
裴时清忽然问道:“见过陆公子了?”
这问题其实有些敏感。
裴时清是外男,而陆辰远……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婿。
棠梨不知道裴时清为何要这么问,她思索片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斟酌开口:“见过了。”
裴时清其实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问出这个几乎算得上有些冒犯的问题。
想来……是同她也有了几分师生之谊,故而想多了解她的生活。
他闭了闭眼:“那就好。”
棠梨想起前一世陆家的结局,心中一揪。
想起眼前这人后来乃是朝廷之上翻云覆雨的权臣,棠梨没忍住开口道:“陆公子……是个很有才的人,将来若能报效朝廷,必能有所作为。”
这一世若是她最后无法靠自己改变陆家的命运,有没有可能因为裴时清的干预,陆辰远的下场会不一样?
少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裴时清眼睫微微一动,这话……似曾相识。
看来棠家对陆家很满意,他想。
“你爹爹也对他赞不绝口。”
对方沉默了片刻,才说:“他……是很好。”
裴时清沉吟片刻,道:“裴某倒是要在这里恭喜棠姑娘得遇良人。”
棠梨觉得他这话怪怪的,但也没有细想。
退亲一事……明年才会提,棠梨自然也不会在裴时清面前说这件事。
于是两人都沉默下来,气氛一时安静得有些尴尬。
棠梨率先打破沉默:“先生要睡了吗?”
“你先睡,我守夜。”他说。
棠梨:“先生身上还有伤,你先睡半宿,我守夜。”
“不必,你没有功夫在身,先睡。”
裴时清的语气丝毫不容商量,棠梨便不再坚持。
她将自己慢慢蜷缩成一团,准备尽快歇息好,换他休息。
忽然一阵风袭来,棠梨警觉地睁开眼,却见裴时清拿着件衣裳朝她披下来。
见她睁眼,他说:“着凉了麻烦。”
脱了外衫,他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里衣,棠梨看了一眼,默默将他这份关心记下来。
棠梨抓着衣衫准备睡觉。
然而变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她刚刚打算闭上眼,便看到裴时清身后,一条缓缓移动的蛇正朝着他吐信!
棠梨浑身汗毛倒立,身体比言语更快一步,她几乎是跪跌在地上,伸手去拉裴时清!
裴时清毫不设防,被她这么一拽,身子往前一倾,堪堪避过那条蛇攻击的动作!
那条蛇受到惊吓,往后一缩,忽地快如闪电直直朝着棠梨的小腿咬来!
棠梨痛呼出声。
电光石火间,裴时清徒手朝着蛇的七寸一探!
那蛇被捉住了七寸,慌乱甩尾,冰冷的蛇尾几乎擦着棠梨的脸颊而过。
随即棠梨听到“咔嗒”一声,蛇在裴时清手里没了动静。
裴时清反手将死蛇抛开,沉着脸看向棠梨:“咬到哪里了?”
棠梨也不敢托大,连忙将裤腿卷了起来。
借着稀薄的月色,看得见小腿的位置豁然有两个漆黑的小洞,正在往外渗血。
“不知道那蛇有没有毒,若是……”话说到一半,棠梨蓦然睁大了眼。
她的小腿被人捧起,裴时清几乎毫不犹豫便倾身伏了上去,开始吸.吮伤口。
冰凉的小腿被滚烫的唇贴住,激得棠梨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她浑身僵直,看着不停吮.吸伤口,往外吐血的裴时清:“裴大人,万一这蛇有毒!”
他动作不停,直到棠梨腿部开始传来麻木的感觉,裴时清才停下动作,抬起头来看她。
月光从岩石的缝隙中穿透而下,照亮他的半边脸。
他唇上染着殷红的血,清冷的线条像是被人用一笔朱砂抹乱,平添几分妖冶。
“这蛇的确有毒,我已经将大部分毒素吸了出去,但是仍不能将余毒除尽,你呆在山洞里,我出去替你找药。”
棠梨想要起身,却发现被咬伤的腿传来一种麻痹僵直感,她咬牙:“可是现在外面尚有追兵,你出去不安全。”
“棠梨。”他突然认真地唤她的名字。
“我会回来的。”
棠梨眼睫轻颤,意识到他话里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从袖间摸出一把通体黢黑的薄刃短刀递给她,又附耳对她说了一句话。
棠梨怔忪之际,他起身离开。
裴时清拨开树枝,有月光倾泻而入。
那人忽然回眸看她一眼,随即拢好树枝,消失在了沉沉夜色里。
棠梨的心,不安地跳动起来。

◎他用手心包裹住她失温的双手◎
山洞里只剩下棠梨一个人,腿上的蛇毒被吸走大半,却仍有些肿胀。
她拥着裴时清的衣衫,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
虽然衣衫上沾染了不少泥渍,但是依然闻得见上面淡淡的味道。
像是冬日旷野的风雪,带着几分清冽。
不知道秋月怎么样了,还有裴先生的那些护卫呢?
追杀裴先生的到底是哪一方的势力?
今日没有按时回去,又要害得爹爹和姑姑担心了……
她迷迷糊糊想了许多,似乎过了一宿之久,她终于听到山洞有人移开了挡在门口的树枝。
她侧耳听了半晌,猛地睁开眼。
棠梨努力撑着身子起来,往一旁的岩石缝隙里躲去。
这不是裴时清的脚步声!
她努力让自己贴合岩石,试图掩住身形,然而来人还是一步一步朝山洞里走来。
棠梨死死握住了手中那把薄刃短刀。
这是裴时清离开前塞给她的。
这刀薄如纸片,看上去却能削铁如泥,想必是花了大力气制成的。
“此刀见血封喉,极端情况下,莫要心软。”裴时清低哑的声音仍在耳畔。
她将刀柄握得紧了些,努力克制住手指的颤意,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前方。
昏暗的光里闪出一道黑色的身影,对方脚步极轻,四处搜寻。
棠梨的心脏砰砰直跳,测算着两人的距离。
六步,五步,四步……
她浑身绷紧,就要将短刀送出去!
“别找了,我在这。”裴时清的声音从洞口传来。
那人猛然回头。
棠梨脱了力气,却仍然不敢大口呼吸,只是缩在暗处,像只猫儿一样观察着局势。
一轮圆月悬在洞口,裴时清一席白衣,逆光而立,月色将他的身影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来人阴恻恻笑了:“公子让我好一番找。”
裴时清不动声色观察着眼前之人,开口道:“阁下为何而来。”
对方笑起来:“你怎知我不是来杀你?”
裴时清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
男人便也不再和他绕弯子:“我来……是想代阁主问一问,此前的提议,公子考虑清楚了没?”
裴时清的眼神忽地变得极为锐利,直直向他看过去。
“……他现在是歃血阁的阁主?”裴时清冷声问道。
“公子还真是敏锐。”男人向裴时清走了两步:“被歃血阁盯上的人,从来逃不掉。周家花重金买你的命,若不是阁主,你焉能活到今日?”
裴时清缓缓笑道:“那裴某还真是要谢过阁主。”
“公子这话说得见外,公子与我们阁主也算是有师生之谊,虽说当年不欢而散,公子转头就认了他人为师,但我们阁主心中始终是挂念公子的。”
裴时清却不为所动:“回去转告你们阁主,我与他前缘已尽,如今道不同,不相为谋。”
男人眯了眯眼:“公子莫要辜负我们阁主一片苦心。当年你全家上下二百多口人含冤而亡,你就真的不想为他们复仇么?”
裴时清轻笑道:“看来阁主倒是对你多加倚重。”
“只可惜……”他的声音忽然便得低哑,“我自己的仇,自己报。”
随着话音落下,裴时清忽然如同盯准猎物的野兽扑了上去!
男人早知道裴时清有功夫在身,不敢掉以轻心,堪堪避开第一击,没想到对方却再度出手,招招狠辣,直探向他的咽喉处!
男人有些恼怒:“裴时清!阁主是一心为你考虑!”
裴时清却不与他废话,在他说话分神的那一瞬间,手成横刀,重重向男人的咽喉处劈砍而去!
男人手肘横在面前一挡!往后直退,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男人阴鸷地盯住裴时清:“公子当真铁了心要与我们阁主作对?”
裴时清一言不发,神情冰冷。
男人冷笑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直直朝着裴时清刺了过去!
既然对方油盐不进,也别怪他手下无情!
裴时清赤手与他搏斗,很快落了下风,身上再度见了血。
方才裴时清掩饰得极好,男人竟没有瞧出他左臂受了重伤,发现后招招都开始攻击他的左臂。
每一招都带着彻底废了他左臂的心思!
两人过了数十招,男人终于逮着机会,长剑直直向他的臂膀刺去,空气都被搅动出裂帛之声!
眼看着软剑很快就要挨着他的衣衫,裴时清忽然一个虚晃,身形诡异地避开了长剑,反手捏住他的咽喉!
男人脖颈上青筋毕露,满脸尽是狰狞。
他的脸慢慢浮现出青紫之色,眼球也往外凸了起来。
他喉咙嗬嗬作响,眼睛里却慢慢溢出一点阴狠的笑意。
裴时清眼角一跳,直觉有鬼。
在男人指尖神出鬼没现出一排银针之际,他的后背忽然卷起一道小小的风!
“噗嗤——”
是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
男人扭曲的表情僵持了一瞬,随即缓缓垂下了头。
裴时清松开了手,男人的尸体怦然倒地。
一地清浅的月光里,那少女脸上溅满了血,唇色惨白盯着地上的男人。
男人后背插着那把他给她的短刀,刀柄几乎没入男人的后背。
棠梨终于脱了力般跌坐在地上,似乎浑身骨头都被人抽去。
山月孤寂,山风清冷。
青年和少女一站一坐,互相对视。
裴时清很快注意到,少女往日灵动的双眸,此刻却像是笼了一层沉沉雾霭。
她只是出于惯性在凝望他,实则她的瞳孔中……根本没有焦距。
少女白皙的下巴沾了点点殷红,像是用朱笔甩开的墨渍,触目惊心。
往日执笔弄墨的手上也尽是淋漓的鲜血,那诡异的嫣红,反倒衬得她肤如凝脂。
她的手,在轻轻颤抖。
裴时清心底一沉。
他缓缓蹲下身子,语气温柔:“棠梨,看着我。”
棠梨却只是茫然地盯着他的眼睛,眼眸依然被大雾笼罩,大雾之后,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
裴时清眉头几不可察微微一蹙,随即他轻轻拉过少女颤抖的手。
她的指尖冰凉如雪,在被自己滚烫的手指捏住那一刻,下意识往后一缩。
裴时清却用了几分力气,将她的手一点点拽过来。
少女似乎忘了反抗,像只任人摆布的布娃娃,愣愣跟着他动作。
裴时清用自己的手心包裹住她失温的双手,直至那双寒凉如雪的手染了温度。
他才掰开她的手指,垂下鸦羽般的长睫,用自己的衣摆一点点,将她手上的鲜血擦拭干净。

◎不忍算计◎
直到裴时清擦完最后一点血,再度用自己的手掌蜷起棠梨的手时,她才茫然抬起头来看他。
“如果他不死,死的就是我们。”语气是不容质疑的认真。
棠梨看到,他黢黑眼瞳深处映着一轮小小的山月。
她久久凝望着他,盈满了眼眶的泪终于滚落,打湿了裴时清的手背。
泪水滚烫,在裴时清心口微微一灼。
他不禁用了几分力度,握住掌中那只依然冰凉的手。
渐渐的,那只手不再轻颤。
裴时清的暗卫是在半个时辰后找到他们的。
棠梨从捅出去那一刀之后,便一直有些恍惚。
马车晃晃悠悠,少女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靠在角落。
裴时清知道她没有睡着,她纤长的睫毛时不时会颤动一下。
酝酿了许久,裴时清终于开口:“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才十岁。”
棠梨的呼吸一滞,随即睁开了眼。
裴时清继续开口:“血污腥臭,粘在手上,我洗了足足半个时辰都没洗干净那股味道。”
“此后半年里,我都会梦见那人瞪大了一双眼,不敢置信看向我的目光。”
“他大抵是想不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是如何将一个七尺大汉反杀的吧。”
“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错,是他先生了歹心,我不过是在救自己的命。”
“心怀愧疚的前提是,活着。”
棠梨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极深,深得如同无波古井,似乎什么也没有,但仔细看去,又能窥见腥风血雨的一角。
棠梨不由得轻轻打了个颤。
据说裴时清乃是国子监祭酒陶知禾的远方子侄,裴家原也是清贵人家,只是裴时清的娘亲生他时难产而亡,爹爹又中途病逝。
陶知禾怜他孤苦无依,让他小小年纪便拜入自己门下,这是前一世所有人的共识。
可是……方才她在山洞之中听到了裴时清与那人的谈话。
为什么那人会说裴时清全家上下二百多口人含冤而亡?如此出身的一个少年,又怎会在十岁的时候就提刀杀人?
除非……他的身世是假的。
棠梨渐渐生出背脊发寒的感觉。
今日她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东西,而知道太多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坦诚一点:“谢谢裴先生跟我说这些,我保证今日之事……棠梨会烂在肚子里。”
裴时清的眼神起了变化。
像是在打量她,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棠梨忽然有些忐忑。
在她手心冒汗的时候,他淡淡道:“好。”
那双黑眸中覆上一层浅浅的寒意:“今日之事,绝不会影响你的声誉。”
棠梨一愣。
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的。
然而裴时清已经阖上了眼,像是倦极。
棠梨也不敢再说话,她继续将自己蜷在角落,也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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