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帮我一下。够不着。”
或许那天要是不答应他就好了, 乔薇后来一直这么想。
人要是还有牵挂,吊着一口气,就能撑住。
他找到了托付的人了, 放心了,就不想再撑着了。
这事报到了黄主任那里,黄主任皱了皱眉头, 问了下具体的情况。
然后他做了决定,不许天天X斗了。纵然是人民的敌人, 也不能天天吃人民的白饭, 得让他们劳动。
于是孟作义和卫生局后院的人都得到了大扫帚, 每天他们扛着扫帚给县城扫大街。
倒免去了上下午各一趟的游街之苦。
黄主任规定了一周只许游街一次。
孟作义给来看他的乔薇说:“他是真的担心我也会死啊。”
他嘲笑:“多余。他把自己挂上去,我都不会把自己挂上去。”
这时候已经十一月了,天开始冷了。
隔壁农业局给邻居图书馆送来了红薯。
乔馆长果真带着馆员们在廊下烤红薯,香气四溢。
烤着烤着, 竟然真的下起雪来了。今年的雪这么早, 应景了。
严湘坐在妈妈怀里吃完了红薯,美滋滋。
听叔叔阿姨伯伯们说街上的事, 中学生们不上课,把课本都烧了什么的。
乔馆长一直看着那漫漫扬扬的细雪发呆。
等她发够呆了,忽然站起来把孩子放在了一边,自己回办公室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
乔薇在办公室里鼓捣了两个小时,鼓捣出一张清单, 交给大家:“今天就动起来, 把这些类别的书都挑出来。”
郑艾叹气:“真烧呀?”
“管这么多。”乔薇说, “你就先挑出来, 预备着。”
大家花了几天的时间,挑出了乔薇选的那些类别的书。严湘也出了好大的力。
元旦这天, 忽然一群少年男女闯进了图书馆,吵吵嚷嚷:“把书都拿出来,该烧的都烧!”
少年人意气风发,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正确无比,大人们也休想阻拦,谁敢!
得意洋洋,左顾右盼。
果然馆员们不敢拦,但乔薇敢。
“别给我乱动!”她站出来发飙,“图书馆的书都是分好类别的,每天收拾,谁给我乱动一个我看看!”
她气势太盛,毛孩子们禁不住畏缩了一下。
但很快领头的男生就梗起脖子:“我们是来审查的,那些不好……”
“都挑出来了!”乔薇打断他,招招手,“跟我来!”
她转身就走。毛孩子们面面相觑,也跟着她去了。
乔薇带他们走到几个书架子中间:“瞧见没有,各个书架中间堆在地上的,都是我们挑好出来的。已经挑好了,不用你们费事。”
领头男生过去看了一眼,一堆一堆的书,上面还贴了纸条:思想不正确。
那字还是用红色毛笔写的,一看就批判性特别强。
领头男生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表扬:“不错。”
转身:“那咱们,嗯……把这些书搬出去烧。”
这回乔薇没拦着,她就抱着手臂看这些少年人吭哧吭哧地往外搬书。
纸和水,都是感观上似乎应该很轻,实际上密度超大,重量超沉的东西。
一群毛孩子给累得冒汗也没搬出来多少,里边还有好多呢。
大家腰都受不了了,有女生说:“王大亮,行了吧?要不先烧这些?”
王大亮就是领头男生,他胳膊也酸得厉害,揉着胳膊说:“行吧,先烧。”
少年男女们脸上都浮现了兴奋的神情。
最喜欢的就是烧书的环节了!
冬天有风,王大亮好不容易挡着风擦着了一根火柴,正要点,乔薇忽然一个箭步上来,大喝:“住手!”
王大亮吓得一个哆嗦,火柴就灭了,气恼道:“你干什么呀,吓我一跳。”
乔薇说:“我还要问你们干什么呢!”
王大亮瞪眼睛:“烧书呀!”
乔薇反问:“就这么烧了?”
“当然!不然呢!”王大亮语气挑衅,内心隐隐有点期盼这个厉害的女馆长能站出来阻挡他们。哈,那样就证明她是个反动派,他们就可以打到她!X斗她!
哪知道,乔薇指着他鼻子尖严厉批评:“新中国才成立多少年!中国人才吃了几年饱饭!你们就把党艰苦朴素、俭省节约的优良作风全给扔了是吧!党白养你们!爹妈白教你们了!是吧!”
王大亮:“……”
王大亮和他的同学们都懵了。
乔薇指着堆在庭院里的书:“这是书!书是纸做的!纸是木头做的!这是可以烧的!”
她胳膊一挥:“这么多书,这么多燃料,你们就直接烧了?浪费不浪费?你们都什么家庭啊?干部家庭吗?爸妈单位每个月多少燃料费啊你们就敢这么浪费?这是燃料!听着,我再说一遍,这是纸,纸是木头,木头是燃料。这些——都是燃料!听明白了吗?”
王大亮和同学们:“……”
一起摇了摇头,不敢说话。
年轻但非常有领导气势的图书馆馆长气得翻了个大白眼。
她把腰一叉:“现在可已经是冬天了,家家户户都需要生炉子,做饭需要生火。不需要引火吗?不需要加火吗?都没烧过纸是吗?这是多好用的燃料啊,引火控火,可比干草好用得多了。一扔进灶台里面,不用拉风箱,分分钟那火就烧起来了。懂了吗?”
毛孩子们怯怯但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乔馆长似乎被气得都说不出话来了,直捏眉心。
“你,叫什么?王大尿?”她指指领头男生。
噗噗的笑声响起来!
王大亮脸涨得通红:“王大亮!亮!歌声多么响亮的亮!”
“行,王大亮,你是领头的是吧?”
王大亮挺起胸膛:“对!”
“那就由你负责。”乔薇开始安排工作,“联系街道,把这些书运过去送给居民烧火用。按家按户,按人头分配。”
有女生眼睛亮起来:“这个好!又烧了书,又不浪费!”
大家都是正经工人阶级子弟,都不是什么腐败富裕人家,冬天这么冷,家里多点烧火的东西的东西当然好。要不然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抠门不舍得烧炉子,冷的是大家。
王大亮梗着脖子说:“你这个安排挺好的。那就这样吧。”
他心里盘算好了,先大家瓜分一下,都运到各自的家里,先把自己家烧暖。
嘿嘿,妈妈还会夸我。
想得挺美,乔薇问:“郑艾,咱们这边最近的居民街道是哪啊?”
郑艾捧哏:“是四民街。”
“好,那你们第一批就先送到四民街区,分给居民。”乔薇拍板。
王大亮不干了,要这样,他的小算盘就落空了。同学们也有一样的心思,纷纷给他使眼色。
王大亮拒绝:“四民街我们不熟悉,万一这些书送过去,他们不烧,反而读起来怎么办?这些都是思想不正确的毒书,会毒害大家的思想。”
“这样啊……你说的有点道理。”乔薇搓着下巴,仿佛陷入沉思。
学生们暗喜,互相使眼色。
乔薇忽然抬头:“那简单啊。你们,你,还有你,你,你……你们一起,先跟这把书都撕了。一页一页的,然后打散。各种书页互相打乱,没有相连的书页,就没法读了。要还担心,就把书页再撕成两半,再打散,就彻底没法读了。多简单的事啊。”
王大亮目瞪口呆。
但他一时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嘴唇动动,咽了口吐沫。
乔薇挑眉:“怎么?我这个办法哪不行?还是说,你们根本就不想把这些书送给居民户,总不会是想贪污回自己家里去吧?是想偷偷读还是想独占了烧啊?”
这个大人怎么跟会读心术似的?
大家纷纷避开视线。
一群半大的毛头小子、青涩少女,哪知道小孩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刚才他们互相使眼色,那些小心思,乔薇还不一看就透。
但是当然不能承认。非但不能承认,还得做跟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相反的事来证明自己是无辜的。
王大亮硬梗脖子,硬扛:“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我们都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群众。不就是撕书吗,现在就动手。来!大家!开撕!”
乔薇拍巴掌:“不错,不错。你们就是祖国八九点钟的太阳,国家的未来全靠你们了!郑艾、小吴,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啊,搬几个凳子过来给同学们,让大家坐着撕!别把同学们累坏了!”
馆长太坏了。
现在可是冬天啊,多冷啊。
馆员们面无表情地把凳子都搬过来,搁在庭院中。
乔薇说:“几点了?我得给革委会潘秘书打个电话呢,说好了上午跟他谈那个事的。”
“同学们,你们慢慢撕。等撕好了,咱们统计一下数量,再去联系街道,看看那边的住户数量。”
“不患寡而患不均啊。要是分得不公平,有人家多分了,有人家少分了,可不得了。那些人可爱贪便宜了,非得闹得你们家里去不可。”
“你们先撕,先撕,这堆撕完就去里面搬。我先去打个电话。”
乔馆长脚底抹油,进屋里去了。
馆员们有样学样,都进屋去了。
烤着炉火,喝着热茶,隔着温暖的玻璃窗,看一群毛孩子在庭院里冻手冻脚地撕书。
果然,那股子热火朝天的劲很快就被寒风吹散了。
“哎——呀!大鼻涕流出来了。”郑艾捧着茶缸子嫌弃地说。
庭院里,有个男生撕了一页书擤鼻涕。揉成一坨,扔在了地上。
屋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嫌弃之声。
半缸子热茶下肚,暖烘烘。
“瞧瞧,越撕越慢了。”大家说。
废话,外面那么冷。撕半天书,手都僵了吧。戴手套又不方便。
“瞧瞧,跺脚呢。脚得冻僵了吧。”
乔薇端着一缸子在炉子上煮出来的姜糖水,走到窗户边,吹吹热气,瞧了眼窗户外头。
学生们冷得原地直蹦。
乔薇又吹了吹热气,喝了口热糖水。
小毛孩子,敢跟大人斗。
果然有人受不了。有女生吸着鼻涕来敲办公室的门:“阿姨, 我们去里面撕行吗?”
乔薇和气地说:“行啊,去吧。别生明火啊,我们这里可是重点防火单位。”
“哎, 不会的。”
女生转身回去,很快学生们先把凳子搬进了图书室里,又把撕了一半的书重新往房子里面搬——之前就是从里面搬出来的。
又是一通体力劳动, 不过动一动还好,稍微暖和点。
沈大姐问郑艾:“图书室炉子烧了吗?”
“没有。”郑艾推推眼镜, “今天根本没人, 就没生炉子。”
乔薇说:“还是得盯着点, 小家伙们别扛不住给我在里头生火。”
郑艾就拿起大棉袄在炉火上烤了烤,烤得热腾腾地套在身上,去图书室盯着去了。
学生们无精打采。
烧书是多么令人兴奋。但是坐在阴冷的屋子里撕书一点意思都没有。
看到一个高个子眼镜男在那里似模似样的整理书架,王大亮说:“哎, 同志, 能不能给生个炉子啊。”
郑艾假装听不见。
毛长齐了了吗,敢跟我称同志。
还是那个女生机灵点, 有礼貌:“叔叔,我们特别冷,能不能把炉子生起来?”
郑艾坐在人字梯上这才转过头,推推厚厚的眼镜:“不行,没那么多煤。”
“现在革命会议特别多, 为了支持, 各单位的燃料供应都缩减了。省出一些煤支援了各个革命群众组织的革命大会。”
“我们自己的媒都不够取暖的。你瞅我们都缩在办公室不敢出来。平时工作都冻手, 可惨呢。”
那就没办法了。
少年男女垂头丧气。
更可恶倒了中午, 有个年轻小阿姨进来给那个眼镜叔叔送饭:“帮你打好饭了。”
眼镜叔叔就在图书室唏哩呼噜地吃起来。热气伴着饭香在图书室里弥漫开。
好几个人都咽口水,肚子都咕噜噜地叫起来。
这时候年轻的图书馆馆长也端着饭盒进来了:“哟, 你们还在呀?到饭点,赶紧都回家先吃饭去。下午再接着弄。”
大家互相使眼色,赶紧站起来,假惺惺说:“下午再来……”
“郑艾,你给大家登记一下,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父母姓名和工作单位……”乔馆长说,“以后汇报工作咱们都给同学们写进去。”
大家都僵住,拚命给王大亮使眼色。
王大亮硬着头皮说:“不、不用了吧。”
“怎么不用。必须!”乔薇说,“咱们的革命,都得有组织有纪律。一盘散沙怎么行。听我的,我是军属,我们部队家庭,就连小孩都要按新兵训练,组织性纪律性必须从小就抓!”
可他们之所以闹X命就是喜欢这种不被管束、无法无天的快乐啊。
王大亮说:“我们都住得不远,吃个饭就赶紧回来了。”
乔薇说:“那就只登记你吧,你是领头的。咱们责任到人,有事都找你。”
郑艾已经放下饭盒,抹抹嘴,走到柜台那里打开了登记簿:“说吧,住哪?家庭地址?父母姓名?单位?”
王大亮头皮发麻,但他能当首领,当然有点小机灵,眼珠一转:“建设路4号院。我爸叫王、王、王建国,我妈叫嗯,叫李凤梅。他们俩都是,嗯……”
一时编不出来单位了,女同学机灵帮他编:“轴承厂!”
“对对对,轴承厂。”
“好,那先回去吃饭吧。”乔薇端着饭盒安排后续工作,“下午先继续撕,再撕这么多就先差不多。去联系街道,先把街道上的居民户人名单拉出来,然后做好分配名单,争取明天送到居民手里。对了,你们明天最好带点工具来。筐啊,箱子啊什么的。能不能找个板车,要不然这么多,你们一趟一趟地背过去,我怕你们累坏了。”
“虽然都是为了革命为了群众吧,可你们也是祖国大花园里的花骨朵。真累坏了阿姨也心疼。”
“对了,明天记得拿绳子来,到时候筐啊箱子啊好往背上背。”
馆员们今天都是打饭回来吃的。
一个个捧着饭盒,吃着热腾腾的饭,目送着学生们僵硬地离去。
“猜猜下午还能回来几个?”
“我家就在建设路,我可从来没见过这小孩。”
“嘿。”
不过让大家意外的是,下午竟然还真有人回来了。
就他一个。
他也懵了:“都没来?是、是待会会来吗?还是……”
善心的图书馆馆长阿姨,捧着热热的茶缸子暖手,给了这个实心眼孩子一个机会:“不知道呢,要不然你帮阿姨去建设路催催吧。”
实心眼孩子如蒙大赦,答应了一声,脚底抹油也跑了。
再没回来。
但这只不过是浸湿脚趾头的水花罢了,大浪还在后头呢。
馆员们还沉浸在馆长击退一群毛孩子的快乐中,乔薇却每天看报纸,看到大城市里发生的各种事,眉头越皱越紧。
“只是小孩好糊弄罢了。”她说,“换了斗争经验丰富的成年人,可糊弄不了。”
大家的喜悦被浇了冷水。
一想到库房珍藏的那些,大家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整理去保存的古籍可能会被一把火烧光,小吴直接哭了:“馆长,你想想办法……”
不知不觉,乔薇在大家心里已经成了图书馆的顶梁柱擎天伞。
乔薇真的想了好久,想找一个安全的法子。
春节到了,没有放假。全国人民都坚守岗位。
但各种会议还是要开的,乔薇作为图书馆馆长也常要穿过两条街去县政府礼堂听那些大会。
她还真想出了办法。
她把这个办法告诉了严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严磊问:“他会答应吗?”
“总得试一试吧。不能连试都不试。”
实在不行的话就把那些书交出去。
毕竟还是人重要。
乔薇敬佩同情肖馆长,但她不会让自己变成肖馆长。
她去找了黄增岳。
“库房里有一批古籍,据说镇馆之宝了,有十几箱。”她云淡风轻地告诉他。
如果是别人跑到黄主任跟前说这个,大概率是投诚、献宝、表忠心。
但黄增岳太了解乔薇了。
他把钢笔一撂,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撩起眼皮看她:“你想干嘛?”
“我记得你说你以前偏科很严重,数理化都不行,但是笔杆子厉害。”乔薇说,“我记得你说图书馆里的有点来历的文献你都看过。”
“我记得你说你是图书馆泡大的。”
图书馆里泡大的男孩子,笔杆子强到会被领导看重赏识提携,一定是很爱书的人。
乔薇站在书桌前凝视着黄主任。
黄增岳发现乔薇真是一个让他感觉复杂的人。
你说你掌控了她吧,也算是掌控了。捏着她的组织关系不放,她也是没有办法的。
但你要真觉得你掌控了她,又根本没有。因为你既没有办法直接控制她的言行,而且她还特别滑不溜手,总是出人不意。
黄增岳有时候也无奈。
他也不跟她客气:“你直说吧,要我做什么?”
乔薇说了:“我看见礼堂要做一个大的背景板?”
“对,为了开会用。挂旗帜,挂横幅,写标语。”
乔薇走过去,双手撑在大书桌上,微微俯身:“那种架子,得有配重压着。”
黄增岳:“……”
礼堂主席台的新背景板一点一点地弄好了。
黄主任还亲自来看过几回。
有人抬了十几只箱子来作配重,压在后面支脚上。也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真挺沉。
木板箱看着脏乎乎的,用红油漆写着“配重,不许挪动”。
那么沉,起码得两个人合抬才抬得动,谁挪得动啊。
那十几只箱子就作为配重压在在那个背景板后面的支脚上,背景板被压得稳稳的,不怕倒。
正面呢,每天都要根据开不同的会,挂不同的横幅,写不同的大字,贴不同的海报。
没人绕去后面看后面到底什么东西压着。
礼堂里每天人来人往,口号冲天,掌声雷动。
那些箱子就静悄悄地藏在背景板后面,默默地与这些喧哗吵闹一起经历岁月。
无人知道。
或许肖馆长知道吧。
或许他在天上看到托付的人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保护了他珍爱的宝贝,可能也会露出欣慰的微笑。
后来图书馆不可避免地也遭遇了几波冲击,革命群众涌进来要求烧书。
书是肯定要烧一些的,完全不烧不可能。
都是成年人,不像之前的小孩那么好糊弄。
图书馆从馆员到馆长都很配合,态度很好很积极。
革命群众也知道这个馆长有点背景,扫荡了一通,看看没什么遗漏也就满意了,也没敢太祸害图书馆。
只是大家看着空了许多的书架,忍不住叹气。
“行了行了,都别垂头丧气的了。”乔馆长拍巴掌,“都精神点!”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们少了这么多书,得填上,小吴,今年的预算比着往年做高一倍再交给文化局。”
“驳回?驳什么驳!谁驳让他给我打电话,让他自己过来看看这书架子!”
乔馆长叉腰:“别把我们图书馆当成好欺负的单位。”
这都是潘师长麾下的自己人。
严磊趁这功夫,想回老家看看,他已经好几年没回去过了。去年父亲病重, 也未能尽孝,还是乔薇替他回去的。
图书馆也没什么事,日常开这些会也很无聊, 严磊一跟乔薇商量,乔薇就同意了。
夫妻俩买了卧铺票, 坐了一夜火车, 回去了严庄。
这一回, 又是村支书亲自来接。
这一回严家爹娘都慇勤迎出门。
乔薇也说到做到,以前的一笔勾销。
礼物也都拿出来分,烟酒糖果点心衣服鞋子羊毛围巾,都是乡下买不到的东西。
热热闹闹的。
乔薇也依旧上桌吃饭。
妯娌们见着她, 脸上僵笑。显然是被公婆或者各自的丈夫提前教训过了。
这回终于住下了。
严磊娘跟乔薇一起住过招待所, 可知道乔薇有多爱干净,把房间给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晚上躺在炕上, 严磊感慨:“娘变了不少。”
脸上笑都多了。
那当然,人身上一个长久以来令她自卑的隐疾没有了,令人嫌恶的臭味没有了,可不得开朗起来嘛。
严磊抱着乔薇不撒手:“多亏你。”
乔薇却问他:“你回来是有什么打算?”
严磊佩服:“你猜到了?”
乔薇说:“不管你干嘛,别把我卷进去。”
严磊失落:“唉。”
乔薇踢了他两脚:“领导当惯了, 把自己当家长也就得了。是不是忘了我是次子媳妇!二儿媳妇!”
竟然对她抱有那种不切实际的期望。
可能也是因为家里其他的女性实在难以入他的眼, 严磊内心里就很希望乔薇能跟他一起掌家。
男人真是爱做梦。
按农村的规矩, 长媳才要掌事, 根本轮不到次子媳妇。休想把她拖进这些鸡毛蒜皮里去。
久别重逢的热闹过后,严磊果然开始整顿家里了。出嫁的大姐二姐也回来参加娘家的家庭会议。
乔薇特意带着严湘到地头去溜跶, 避开了。
等回来,果然,爹娘和姐姐们脸上带着笑,妯娌们都绷着脸。
但也没人吵,当然可能在她出去溜跶的时候已经吵过被严磊镇压了。严磊之所以亲自回来这一趟,大概就是为了这个事。
严磊回了屋,不用乔薇问就主动汇报情况。
他把之前直接分配下去的财权收回来了,然后转移给了自己爹娘。
“我把话跟他们说明白了,我这钱是孝敬爹娘的。之前直接分配是我不对,以后就全给爹娘,我不管了,这钱由爹娘收着。不分家,钱就是爹娘的钱。如果分家,都分家了我更该不着给他们,该每家都出钱供养爹娘才对。”
兄弟们和嫂子弟妹们肯定有不满,但严磊强势,也不怕他们。
“以后家里这边,给爹娘一个月20块。”
“大姐姐和二姐姐,我一年给她们每个人30块,单独给,不从这边走。”
开家庭会议的时候肯定有过争吵和不愉快,但分配方案改革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就连乔薇这个只暂住几天的人,都能感觉得出来妯娌们对公婆尤其是婆婆的态度上的变化。慇勤多了。
严磊给家里钱图什么,不就是图兄弟和他们的媳妇们能对爹娘好点,图大家日子都能好过点吗。
事实上只要爹娘手里有钱,日子就不会难过。
但爹娘把钱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们自己的日子就会更好。
这一趟回乡之旅比之一年前乔薇单独回来的那一趟,气氛要平和得多了。
尤其是严磊娘,连眼睛里都表达出了对乔薇这个二儿媳妇的发自内心的喜爱。
别人也只是猜测,可她心里百分百肯定这次严磊忽然回来搞这个事,一定是乔薇跟他说了什么。
毕竟当初就是乔薇跟她说“钱要攥在自己手里”。
两个姑姐对她也亲热,上次都没见着,这次可算见着了,对她也嘘寒问暖。
家里晒的果子干地瓜干带了许多给严湘。能拿出这些,可见生活是过得还可以的。
与之对比鲜明的是三个妯娌。
三个人的脸都很难看,可既不敢对严磊发——这是大金主,也不敢对乔薇发——一年前就已经领教过她的厉害了。
一年前,她们跟亲戚、村人抱怨乔薇回到家脚不沾地,住都不住就走了。
别人说:“你公爹疼得快走不动道了,你二弟妹嫂一回来,马不停蹄直奔省城给你公公治病。咋,你还嫌去得太快了?”
那就抱怨看完病居然不回来了。
别人说:“人家是要上班的。你知道上班不?少上一天就扣一天的工资。再不回去,工资扣完了,谁给你们寄钱花?”
改口抱怨回家乡居然啥都没带。烟酒糖果礼物一样没见着。
别人说:“咋没有?咱大队新买的碾子,那不是人家给捐的钱!”
总之要是说严磊那个城里媳妇不好,从村干部到村人都跟你叭叭几句,非给你论证人家已经够好的了。
公爹、婆婆、严柱三个,更是没口子地夸。
“哎呀呀,你们是没见着,那省城大医院的院长亲自来接俺们,住的是单间,主任给柱子他爹开的刀。”
“那医生、护士对俺们都可尊敬啦,都知道俺们有个厉害的儿媳妇。”
“都怕她哩!”
“你别说,她那帽子一戴,腰带一扎,俺都怕。”
他们三个人回来,先把老三老四叫到屋里给呛呛了一顿。
三兄弟各自回房,又各自把自己媳妇给教训了一顿,严厉告诫她们以后再不许有这种空门恶心人的行为。乔薇人家这个城里媳妇,一辈子回不来几次,再这样,以后人家就不来了。
或许会让严磊停了给家里的钱也说不定。
说一千道一万,利益才是真正的软肋。最后一句拿捏住了所有人。
这样,才有了乔薇这趟回乡的祥和美满。
严磊假期有限,在家里待的时间并不长。而且,时隔多年再回来,会发现家乡真的是一个用来回去不如用来怀念的地方。
隔得远的时候,回忆里都很美。
真回来了,亲人们各自有各自的盘算,那些小心思都写在脸上,看得明白,心就没那么热乎了。
到坐上骡车告别亲人的时候,严磊其实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放松感的。
等上了火车,他小心地问:“这趟回来,没有不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