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磊说:“辛苦你了。”
乔薇又说:“妈身上有味。女性生孩子多容易有妇科病,我带她去看了妇科,接受了三个疗程的治疗。还做了身体检查,一些老毛病该吃药吃药该治疗的也治疗了。现在妈也非常健康。”
严磊眼圈微红,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多亏有你。”
家里人什么都不懂,他当儿子的不好开口跟母亲谈妇科病。幸亏有乔薇这个什么都懂的人,她懂,她没嫌弃,她能帮的都帮了。
她有心了。
先交待完结果,乔薇才开始从头讲。
听到乔薇风尘仆仆赶回去,家里竟然空门接她。严磊的脸色很难看。
听到乔薇怎么吓唬院长,给他爹找来了最好的医疗资源,他赞叹:“不愧是你。”
等乔薇讲到她只买了三张长途车票把严家三个人送回去,自己根本没有在家里住一晚,带回去的东西也都散在了外面,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扬眉吐气了:“你做得对。”
严磊当然关爱亲人,但是夫妻也是一体。
就像他当时给乔薇送行的时候说的,只论对错,不论身份。
“要是我,我也这么做。”他说,“人敬着咱,咱才敬着人。”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严磊的脑子一直都很清醒,原则也一直都很明确。但乔薇想到他给安排的家里钱的那个分配方案……不由嘬了嘬嘴唇。
严磊察觉了:“怎么了?”
“没事。”乔薇起身去收拾,“我买了些土特产回来,咱分一分,给各家送一送。”
严磊起身跟着她:“刚才想说什么?”
乔薇不想掺和严磊家内部的事。她做了该做的就行了,至于人家内部成员都通过了的事,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没什么。嗯,对了,”她说,“家里的事我自己已经处理过了。你就不要再马后炮打电话过去说什么了。我跟爹娘说了,这个事从现在抹去,就算过去了,就跟咱俩一样。以后见面再说以后。”
这个严磊懂:“你别担心,我不是挑拨事的人。”
当领导的,做事、说话都是艺术。这方面不通透的人,走不高走不远。
乔薇一边分拣东西,一边又说:“我回来也买到了卧铺票,我还给给湘湘补了卧具。”
她带走了严磊的证件,用严磊的证件买了卧铺。
至于卧具,严磊说:“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
乔薇的嘴皮子,也是很能办事的。
但这个并不能就转移走严磊的关注力,他追问:“你刚才想说啥。”
乔薇嘬嘬嘴唇:“没事,快来帮我分东西。湘湘着急去看军军呢。”
严磊按住包:“有什么你就说,干嘛呀。”
乔薇不想管,但是真的很想吐槽。
因为严磊通常很少在办事上犯错误,但这件事实在错得太明显了。
“就是给家里那25块钱,娘说怎么分配是你安排的?”
“对。”严磊说,“是我。”
“大哥是家里长子,爹年纪大了,他和大嫂承担得多,让他多拿点。别的人我本来想着就按人头平均。可老三媳妇、老四媳妇闹,她们觉得大姐、二姐是别人家的人,不该拿家里的钱。”
“我挣的钱,凭什么不能给我自己的亲姐姐。”
“但是爹娘写信来劝我,我想着我人不在那边,要吵也是爹娘跟她们吵,家和万事兴,爹娘别为这个再气着。我就同意了,让他们每人多拿一块,姐姐们每人少拿一块。”
很显然他根本没有觉察出来自己错在哪里了。
乔薇嘬着嘴唇。
严磊察觉了。他掐住她的腰:“你有话你就说,你憋什么憋,我看你快憋成老鳖了。”
乔薇被掐到了痒痒肉,扛不住,只好说了:“你不该越过爹娘。”
乔薇曾经跟严磊娘说过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人不到蹬腿儿,钱不能撒手。
当时严磊娘一脸于我心有戚戚然的模样。
但她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为啥呢,因为严磊显然也很同意这个理念。他也认同人应该掌控住钱的分配权。
所以,他把这个分配权,牢牢掌控在了他自己的手里。
他在外面是干部,是领导,习惯了下命令做决策,习惯了扛事情拿主意。在家里,他又是最出息的那个。
于是他很自然地认为分配权应该由他来掌握。
他直接定下了方案,越过了自己爹娘,看似挺好的,他的羽翼覆盖了每一个他想覆盖的人,可这样,却剥夺或者至少是削弱了爹娘在这个家庭的权威、地位或者话语权。
“你把钱都给爹娘,由他们分配。给多给少看爹娘的心意,她们再闹能怎么样?谁闹得爹娘不高兴就不给谁,谁讨爹娘喜欢爹娘就多给点。你瞧着,你兄弟媳妇们个个都得笑脸讨好爹娘。”
“你直接分配好了,爹娘就动不得,他们一动,你兄弟们、弟媳们就嚷嚷这是你定下来的。”
“爹娘碍着你,管起儿子媳妇们来反而束手束脚了。”
“姐姐们既然嫁出去,给她们的钱就单独给。农村你应该比我更懂,农村人儿子女儿区别对待你又不是不知道。农村媳妇觉得婆家的都是我的,大姑子小姑子都是别人家的。你把钱给到家里再分给姐姐们,她们当然看不下去。”
“给姐姐们的钱,从一开始就该单独列出来,不能跟家里的钱混在一起。那就是你这个弟弟贴补姐姐的,而不是出嫁的女儿从娘家抠走的。”
严团长呆住。
乔薇摇头。
“严磊啊,你要明白一件事,你——回不去了。”她说,“你从严庄出来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以后,只能奔着更高的职位、更大的地方去。”
“你这辈子是再不可能回去严庄和你兄弟一起种地去了。爹娘兄弟不是你的兵,你别觉得你可以远程遥控指挥他们。那个家是爹娘的家,你不是爹娘的领导,你是他们的儿子。”
“该放手给爹娘的,就给爹娘。不是只有你才能管好你那一家子人。”
严团长彻底呆住了。
他本来就是个通透人,只不过因为身在局中,涉及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血亲,才迷在了局中。
如今乔薇一点破,他完全醒过味来了。
严团长在屋檐底下的小凳上坐着,抽了好久的烟。
乔薇收拾东西几次出来看,都看见他的背影。
她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你要是想改,就改。不用顾虑我。我是什么都不怕的。”
她回一趟老家,回来严磊就要整改实行了好些年的分配方案,这傻子都能看出来是她给吹了枕头风。
妯娌们必然是要记恨她的。
“我不在乎的。”乔薇抱胸而笑,“我都能过而不宿,她们早就记恨我了。”
“我这辈子跟着你也没多少次回严庄的机会,谁也不能把我怎么着。”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然而世间最难料理的就是家务事。
便是严磊这样敢和别人合谋搅动风云的,遇到家务事也是苦恼不已。
有点可爱怎么回事。
这时候光环熄灭了,不是什么男主,是个有爹有娘,有各种顾虑,有烦恼有血有肉的男人啊。
乔薇看严团长坐在小板凳上抽烟反省的模样直乐。
严磊最终决定还是先不动。
他承认自己犯蠢了。
但家里已经这样了,就先这样吧。没必要立刻就去打破旧的模式,还让乔薇背个锅,让人记恨她。
“以后再说吧。”他沧桑掐了烟,跟进屋里,从背后抱住乔薇,手臂压在她肩膀上,让她仿佛背着他似的,“以后有事我都跟你商量。”
乔薇欣然叹息:“就是啊,有商有量的。”
多少人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能有商有量的人啊。多少人是孤单死去的啊。
两个人在这一刻跨越了几个时空,又有了共鸣。
乔薇正感慨。
严磊抱紧她,在她耳朵边说:“乔薇,关图伟死了……”
乔薇滞住,倏地转身。
严磊的眼睛那么冷静。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杀父之仇,辱妻之恨。
不光是不能做。
虽未做,但想做,也不行。
便是严磊这样的也都得罪过人。
但具体到每个人又不一样。如孟书记, 得罪的都是有权力的人,比如关图伟。
而关图伟又不一样,他得罪的很多是下面的人。
关图伟是在一次□□中被愤怒的群众殴打死的。
至于应该掌控现场的黄增岳怎么没掌控住, 应该维持秩序的严磊怎么没维持住,谁又能指责他们什么呢。
只能说人民的意志是不可违抗的。
关图伟早就脱离了人民群众的队伍走上了腐化堕落的道路。他这个人还好色,欺负过不止一个人的妻子或女儿。
仇恨早就埋下了。
没有人会替他这样的人喊冤的。
甚至有人狠狠地唾弃后, 忍不住说:“不怨孟书记看不上他。”
旁边的人赶紧胳膊肘捣他:“瞎说什么!”
“哦,孟作义, 孟作义!”
已经没有什么孟书记了, 只有被关起来的孟作义。
乔薇意外地没有因一个人的死亡感到恐惧或者悲戚。
相反, 她感到放松:“他死了?”
严磊本就抱着她,对她的身体反应感受得非常清楚。
她的肩膀都放松下来了,就差把“太好了”三个字直接说出来了。
关图伟倒台,如今博城县革委会经历了一轮大洗牌。
“增岳现在是革委会主任了。”严磊说。
“他不肯放你回区里。”他说, “他其实是很想用你的。”
乔薇叹了口气。
以前在孟书记的手底下的时候, 她和黄增岳配合得是真的很愉快。作为同事他们两个人节奏非常合拍,彼此都能跟得上对方的思路。
她虽然怀念广播站的闲暇时光, 可其实从来也没讨厌过县委办公室的日子。
强势有担当又有眼光的领导,思维敏捷节奏合拍的同事,团结对外的环境……
乔薇在办公室真的学到了很多体制内的东西,在办公室工作的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她的社畜魂一直旺盛燃烧。
甚至燃烧得很愉快, 直到被历史碾灭。
这个时候, 笔杆子如果胆子够大, 能把握得住上面的脉搏, 是很容易飞黄腾达的。
乔薇其实具有这个实力。
而政治斗争上,她虽然比起他们来说稍青涩一些, 但她脑子灵活,反应够快,她是可以迅速地成长起来的。
但她知道历史走向,深知不能把自己卷进去。她早就向严磊表达过,她不会再写东西,至少不会给黄增岳这一派写。
乔薇问:“你怎么回他的?”
关于关图伟的事,乔薇能猜到严磊和黄增岳两个人一定做了些什么,没必要再去问。她更关心她以后怎么安排。
“我告诉他别贪心。”严磊说,“我和你,有一个支持他就行了。他还想我们两夫妻都跟他?想得挺美。”
“我们俩讨价还价,最后同意把你安排到图书馆了。”
“以后,你是县图书馆馆长。”
乔薇撅唇吹吹刘海:“我还升级了?”
严磊说:“总不能让咱们吃亏。”
县级图书馆长和县政府里的各科室的科室长同级。
也就是说乔薇以后和周科长同级了。
“还有别的馆长吗?”乔薇问,“馆长?副馆长?”
图书馆和档案局,都是夫人们的后花园。
“老馆长关起来了。本来新馆长是关图伟的老婆。她及时跟关图伟离婚划清界线并揭发他,增岳给她留了个副馆长的位子。没事,她不去上班的,她就挂个名,办个长期病休,拿工资。”
“图书馆以后就是你的地盘。”
听起来……意外地不错呢。
乔薇又想起来问:“增岳的爱人呢?”
“去了妇联。”
乔薇点点头。
人靠的太近就容易生矛盾。大家不在一起就好。
很显然严磊和黄增岳都明白这个道理。
如果不是在这个特殊的时代,身边的人和合作的人都是这种头脑聪明又清醒的人,真的是一种超棒的状态。
可惜了。
“革委会不是久留之地。”她再次提醒他,“能脱身就想办法脱身。”
她反过来担心严磊了。
不及早脱身的话,十年之后,都会被清算。
“你放心。”严磊说,“军区也有这方面的担心,已经讨论过了。军代表的职务轮岗。不会让人在这个岗位上待太久,防止权力滋生腐化。”
军区上层嗅觉很灵敏。
很快就意识到派出去的人一旦参与进去,就有权力过大反被反噬的风险。
人的心都是肉长的,在权力面前很容易异变。
军队必须保持纯粹性和稳定性。
这也是吸收了运动刚开始的时候一些地方企图冲击部队的教训。对中央来说,这也是底线。
“那就好。”乔薇欣然,“那我就……图书馆混几年吧。”
这时候人出远门少,如果是去大地方,特别是上海这样的地方。去之前就会接到很多人的委托,托带这个带那个的。
幸好乔薇是回老家农村,而且是去给公公看病。倒没有人托她捎带东西,轻轻松松。
但她都去了那边的省城了,怎么也得带点土特产回来,给亲近的几家人分一分。
她回来了,妇女们便聚在一起,瓜子嗑起来,打听她这趟严庄之行的八卦。
这也是大家生活中重要的娱乐。
乔薇嗑着瓜子:“还能怎么样,就那样。”
大家问:“你可上桌吃饭了?”
杨大姐说:“你走了,我们讨论好几回,说你能不能上桌吃饭。”
“我觉得能。乔是6级办事员呢。他们知道什么是6级吗,一个月工资赶上他们一年了。”
“不能吧。外面再风光,回去也是家里的儿媳妇。她要是上桌吃,别的妯娌能干啊?”
“乔,你倒是快说呀,到底上没上呀?”
大家争论得这么激烈,乔薇直乐。
她玩了春秋笔法:“上了一回。”
这下大家都满足了。
“就是啊,这样大家都好看。”
“也是,面子里子互相有。”
乔薇抿嘴乐,没告诉她们其实她只在严庄吃了一顿饭。
乔薇没有立刻回去县里销假。
她翘着脚在家里又休息了好几天,主要是小别胜新婚,连着几天早上都起不来。
每天懒洋洋的。
直到时间逼近九月,乔薇终于问严湘:“你想不想上小学?”
严湘:“咦?”
乔薇说:“幼儿园小朋友对你来说太小了。”
严湘却说:“华子也不大。”
要说刚子哥和英子姐,严湘是承认他们是真正的大孩子的。但华子,严湘是和他平等论交的。
至于军军,严湘对他是很慈爱的。
“因为不太方便去原来的幼儿园了。”乔薇叹气。
其实想去就能去,图书馆本来就是公家的。
但那个幼儿园是在政府大院里面。
以后这些年,不管县里发生什么事,政府大院都是风暴的核心。乔薇不想把严湘搁在政府大院里,而她却不在。
虽然图书馆跟政府大院就隔两条街。但总心惊肉跳。
但总把严湘置于纯大人的环境,也不太好。更不要说这几年大人的环境根本是一个非正常的环境。
好在现在闹还闹不到小学,毕竟小学生太小,没什么战斗力,闹不起来。小学里反倒是一片净土。
严湘答应了:“好,那我就去学校吧。”
八月底,乔薇歇够了,终于回到县城销假。
县城比她预想的似乎更安稳一些。
干部代表是黄增岳,军代表是严磊。他们两个就占据了革委会三分之二的席位,联手把博城县的局势给控制住了。别的不说,治安方面是相当不错的。
黄增岳做了主任之后把之前因为口口耽误的工作都重新推动起来,并没有一味的沉迷于口口。
甚至可以说,他现在做的是和孟书记之前推动的工作一脉相承的。
这让乔薇心安了不少。
她去见了黄增岳。
黄增岳看起来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又似乎全不一样了。
每个人从他身边经过时候都要微微倾身:“主任。”
黄增岳看见她眼睛里就有了笑意:“回来了?顺利吗?”
“还好。”乔薇说,“你又升了,恭喜啊。”
黄增岳没有飘,坦诚地说:“没有严团帮我,我一个人做不到。”
他说:“给你安排到图书馆,那边都打好招呼了,他们都知道你是谁,不会有刺头。名单上那些人你不用管,让他们挂着就行,你知道各单位都是这样。”
他们都避开没有谈关图伟,没有谈他和严磊是怎么合作的。
大家心里都有数就行了。
黄增岳亲自给图书馆那边打了个电话,通知他们乔薇今天就过去履新。
等乔薇过去,图书馆还搞了个欢迎仪式,门口新摆了几盆花。还拉了横幅——这时候横幅多得满大街都是,字写在纸上别针别上去就能重复利用。
乔薇走过两条街的时间足够他们把横幅写出来了,当然也可能是之前就准备好的。
总之乔馆长履新,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
大家用力鼓掌:“欢迎乔馆长领导指挥我们工作!”
县图书馆这个院子可有年头了。
据说是古时候的县学,廪生们在这里读书学习住宿的地方。
据说从前完整的时候更大,现在只有以前一半的大小了,另一半的建筑被别的部门给瓜分了,留了一半的房子给图书馆。
那也好几进院子呢!
虽然有很多后来修缮的地方,但基本主体都是古建筑。
那抄手游廊,那那些朱漆柱子,雕花窗。
还有个很大的庭院据说是秀才们练习六艺的地方。
乔薇一进院门就知道这是个好地方。
又一个美好的养老之地!
谢谢老严,谢谢老黄!
严湘在抄手游廊里绕圈:“哇~”
声音不响,但语气很肯定。
乔薇再低头看看职工名单。虽然一直都知道这种单位会有很多人只是挂名字拿工资, 但还是为这个本末倒置的数量吃惊了。
再抬头看看眼前这几个人。
所见即所得,现在站在她跟前的就是图书馆全部真正干活的职工。
“我是乔薇, 我以前在县委办公室工作, 组织上相信我, 赋予重任,让我担任咱们图书馆的馆长。以后和大家共同学习,一起进步,为人民服务。”
啪啪啪啪的都是鼓掌声。
乔薇说:“那大家来自我介绍一下, 我也能对上人名。”
大家就顺序做起了自我介绍。
八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共同点就是背后的关系都比较薄弱或者干脆没什么关系,所以才会成为真正干活的人。
乔薇把人都认识了, 人名册一合,问:“谁来跟我说说咱们这的工作内容?”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推出了刚才那个高个子眼镜男。
他叫郑艾,看得出来应该是个干活的主力。
说话期期艾艾的。
刚才自我介绍的时候,别的人也都跟挤牙膏似的, 也没多流畅。
这画风, 和县委办公室人均人精子可是差太多了。
乔薇一眼扫过去, 这些人不管老少男女, 都缩着脖子,避开对视。
人均眼镜, 人均社恐。
虽然郑艾讲话期期艾艾地不怎么流畅,但是乔薇听着大家的日常工作显然已经有了很成熟的工作流程。
她问:“这个有纸面的吗?”
“有。”有个大姐赶紧把另一个文件夹递过去,“都在这儿呢。”
乔薇打开快速浏览了一遍,是大家的工作日常安排。
看得出来制定这个的人对图书馆的工作了如指掌且非常认真负责,完全没有任何需要改动的地方。
乔薇把文件夹合上:“一般来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咱们这个地方特殊,必须要注意防火。我这三把火就不烧了,大家原来工作怎么样,就还怎么样。”
笑话冷不怕,只要有人能get就行。
很显然这个冷冷的笑点图书馆的人都被戳到了,有人笑了,可以感受到大家的肩膀都放松了不少。
这时候严湘哒哒哒跑过来了。
他小脸蛋泛着红,眼睛里全是光,显然是想说什么。
但他跑过来一看,妈妈站在那儿,另一堆人站在另一边,很显然是妈妈在讲话。
他急刹车停在那儿,不去打扰大人们的正经班,但那眼巴巴的眼神,清晰地表达了:妈妈我有话要跟你说!
乔薇乐了,她把严湘拉过来,摸着他脑袋,告诉大家:“这是我小孩,叫严湘。以后可能会经常在这边。他很爱看书,也不会把书弄坏。如果他不小心弄坏了什么,大家一定要告诉我。溺子犹如杀子,爱子就要教子。大家也别因为他小就惯着他。”
听到严湘“很爱看书”,大家的目光就亲切了很多。
一个小老头说:“这么小就认字了啊。”
郑艾推推眼镜:“有些小孩就是早慧,我五岁唐诗三百首都背完了。”
严湘在妈妈的授意下,向大家问好:“叔叔阿姨伯伯好。”
但他随即转头看向乔薇,那个闪亮眼睛里想说的话要憋不住了。
乔薇好奇:“怎么了,有什么要跟妈妈说?”
严湘终于得到允许,他激动得两颊通红:“妈妈!这里的书!这里的书!”
“每本书都在应该在的类别里!”
这跟区政府里图书室简直不是一个水平的!小镇那个图书室,全靠严湘小同志每天辛苦收拾分类整理呢!
严磊就是一个秩序感很强的人。
他就连拧毛巾都要顺序地从一头拧到另一头,不像有些人直接一大坨用力挤。
很明显严湘继承了严磊的秩序感。
他能一眼看出数字的规律,也能看出大类目下小类目里插着一本不属于这里的书。
他以前还以为图书馆和图书室是差不多的。他没想到这里管理得这么好。
他刚才去图书室转了一圈,那些书籍陈列的秩序感让他浑身都舒泰。
他憋不住立刻就要来告诉妈妈!
这个地方太好了!
空气忽然一静。
随即,刚才那种面对新领导的局促、紧张、不安的气氛消失了。图书馆馆员们忽然迸发出了对新人的好奇与热情。
“哎呀,真的认识字呢!”
“还看得懂分类呢!”
“严湘是吗?严湘你知道什么是目录学吗?”
“你知道图书分类法吗?”
郑艾又推推厚厚的眼镜,给新来的外行人领导科普:“咱们馆现在执行的是63年那版分类法草案。”
乔薇万万没想到,融入新环境竟然是靠的严湘。
图书馆这几个真正干活的人,都知道新馆长有来头。说起这位,不说她丈夫是谁,也不说她是由现在的革委会主任亲自安排的,单说她以前发表的那些文章,他们都是看过的。
她笔锋很厉害,写文章会抓人心,会挑动人情绪。
也会玩政治。
总之大家头碰头研究了一下,自行勾勒出来一个心机、腹黑、有手腕、会搞人的厉害女人的形象出来。
感觉这么一位来了,势必要狠狠地折腾折腾他们来立威的。
新领导都这样。
哪知道跟想的不一样。
郑艾果然是干活的主力,大家推了他出来跟乔薇进行进一步的工作交接。
乔薇问:“以前的馆长因为什么被□□?”
那整整齐齐、条理清晰的日常工作安排,毫无疑问一定是出自前任领导。
郑艾叹了口气:“他坚持说,传统文化不全是糟粕。”
而且,是在文化局的会议上说的。这一下,捅了马蜂窝了。
乔薇明白了。
乔薇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声长叹,郑艾顿时就把她看作了自己人:“您懂的!是吧,是吧!”
能有那样的文笔的人,一定是爱书的人!
感觉这是个书呆子。乔薇无奈,问:“你不想被X斗吧。”
郑艾慌忙摇头似拨浪鼓。
乔薇说:“那就闭好嘴巴,别乱说话。”
郑艾点头似鸡啄米。
乔薇就在图书馆安顿下来了。
县里有三个小学,两个中学。她选了离图书馆最近的二小,亲自去了一趟,见到了校长。
她一自报身份,校长就知道她,跟她握手:“欢迎欢迎,乔馆长的孩子选了我们二小,是二小的荣幸。”
人们的态度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乔薇在县委办公室工作,跟着孟书记要接触很多人,她能分享一些孟书记的权力,但即便这样,那时候人们的态度也没有像现在这样。
即便有讨好,也是因为利益的驱动,不会有畏惧,不会有惊恐。
但现在人们的讨好却变得小心翼翼,眼神不安。
在校长眼里,在这个时期升起来的人都是不能得罪的。
乔薇和校长聊了聊,才让校长放松下来。
乔薇说:“小学还好吧,毕竟小。”
校长叹气说:“是啊,中学那边……唉,不说了,不说了。”
乔薇也叹气。
“我也不指望孩子在学校能学出什么来。”她说,“毕竟不能给资本主义培养接班人。”
“我就是希望孩子在学校与人多打交道,能学着点接人待物的东西。”
就这样,给严湘安排进了离图书馆最近的博城二小。
爱儿子的爹专门给严湘准备了一个崭新的军挎包。
还在上面给他别了一颗五角星。
但他还是觉得严湘有点小,因为他还不满六岁。大部分孩子都是六七岁进小学,也有八岁才进的。再加上背不出来语录留级的,一个班里年龄、身高层次能拉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