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适合聊天的下午—— by袁与年
袁与年  发于:2023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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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市的秋天一年比一年干。
这天早上孟鸥起床时,感觉鼻子有些不舒服,他横着手指一抹,带下了一手背的血,看起来怪骇人的。
对着镜子收拾好自己血不拉碴的脸后,他没急着离开,而是在镜前看着自己。
看了二十多年的一张脸,不知为何越看越陌生。
他现在租的房子在一个老小区,房东是个老大爷,七十的高龄身子骨依然硬挺,总是笑得很爽朗。
他租在这里算是捡了个漏,本来是看上了小区的另一套房子,等中介的时候,和大爷搭上了话。
那时候前任租户刚退租,两人唠了一会儿,最终,大爷以一个低于市价的房租,把这套房租给了他。
大爷的退休金比他的工资高,手里还有好几套房,出租纯粹是为了赚个零花钱,以及排解无聊。
两人没事会唠上几句,大爷说,当初愿意便宜租给他就是和他看对了眼,觉得他是个不赖的小伙子。
“我有个孙女,刚18,你有兴趣等等不?”大爷半开玩笑道。
孟鸥陪着笑,觉得尴尬得很:“不太合适吧。”
“那我还有个侄孙女,比你大一岁,是个医生,怎么样?”对老人来说,说媒似乎很适合打发时间
孟鸥摇摇头:“我自己还没站住脚呢,现在不考虑这些。”
“等你站住了再考虑,那就晚啦!”大爷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我遇过太多你们这种人了,光靠打工,怎么也得到三四十岁才有机会吧,难道你到三四十岁再找?”
大爷拍拍他,“你动动脑子,你努力工作是为了啥?”
那时候孟鸥想,他努力工作,是为了在a市立住脚。
立住之后呢?
他不知道,又或者不愿去想。
申请退租的时候,大爷看起来很惊讶。
“多可惜啊,这不是待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走了?”
似曾相识的话,领导也和他说过。
现在想起来,孟鸥依然觉得很抱歉。
那时候领导把他喊到办公室,告诉他他的公司落户申请已经批下来了,而且下个月有领导要退休,他的直系上司会顶上去,公司有意让他填那个缺。
领导看起来喜气洋洋的,为他而高兴。
可孟鸥却高兴不起来。
他跟领导道了个歉,回去后把写了一半的辞呈匆匆结了尾,递交了上去。
领导和大爷看起来一样惊讶,还带了点失望和恼怒。
“你马上就要是a市人了,走什么?”
孟鸥低着头,解释的话堵在心口,最终只说了句“对不起”。
他即将离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部门,大家纷纷来找他道别。
部门里有一大半都是外地人,他们很能理解孟鸥的心情。
但同样也很疑惑——
孤身在这里拼死拼活,不就是图个户口吗,怎么快到手了反而要走了。
从正式离职到回去的车票,中间还有一天的空余。
孟鸥坐地铁来到母校,以此为起点一路向前。
他开始重新审视这座城市。
这座给他带来了梦想和破灭,希望和失望的城市。
他在大学里有个很好的朋友,叫邹旭。
邹旭是他的同班同学兼舍友,两人都是一个省的,也算是半个老乡。
邹旭的家庭条件没有他的好,就读高中的教学条件也不如他的厉害,但邹旭比他要努力得多,所以最终他们站在了同一个地方。
四年的大学时光弹指一挥间,两人都决定留在a市,也都迈出了立足的第一步。
那时候的孟鸥很傲。
他手拿名牌大学毕业证,有着漂亮的履历,周围人还在徘徊的时候,他就已经找到了很不错的工作。
世界是他脚下徐徐展开的画卷,他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
而在他构想的未来里,自然处处有着向悠的身影。
短暂的同居已然构成了他蓝图的一部分,他想和向悠一起努力,共同在这里组建他们的小家。
可是现实不遂人意。
当他意识到向悠是很认真地想要离开时,他整日整日地陷在迷惘之中。
长这么大,他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那种人生不受掌控,漂泊无助的感觉。
他想要自己的未来,也想要向悠。
但最终他
必须做出选择。
他和邹旭说了这件事。
邹旭是个母单,没谈过恋爱也不感兴趣。他整个人就是一台不断向前的机器,对着目标高歌猛进,心无旁骛到有时候令人生惧。
这件事对于邹旭来说不是难题。
他甚至万分笃定道:“你要是因此回去了,以后肯定会后悔。”
孟鸥心里隐隐认同邹旭的想法。
从他第一次来到a市,他就想留在这里,为此他做了无数努力。
但他也没法放下向悠。
因此他四处打听四处找关系,终于帮她也寻了个好去处。
他想,如果只开一个空头支票,肯定没人愿意相信他。他决定先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再去商议。
但他没料到的是,向悠比他想象中要固执得多。
回顾这些年共度的时光,在他眼里,向悠是个很特别的姑娘。
这种特别倒不是出于他对她的爱,在他们认识没多久的时候,孟鸥就觉得她很不一样。
她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还总是会毫无预警地躲进去。
迟钝和聪慧这两个矛盾的词,在她身上能完美融合。
她天真又单纯,善良又赤诚,像只易碎的瓷娃娃,却意外坚韧。
孟鸥喜欢她的一切特质。
偏偏最后也因此而结束。
被宣布分手那天,孟鸥有点儿赌气。
他总觉得,向悠甚至都没有听一听他的计划和安排,便给他判了死刑。
虽然要到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在这之前,明明是他无数次忽略了向悠的意见。
两个人就这么匆匆分别。
孟鸥有点儿恍惚。
快五年的感情,原来是一瞬间就能断掉的吗?
反正他断不掉。
他给向悠打电话,发短信,得到的却是忙音和叹号。
到最后,他费尽周折,打听到了向悠要回去的日期。
前一天,孟鸥在租屋坐了一晚。
他呆坐在窗边,那晚的月亮特别的圆,偏偏映照的是分离。
一整晚,他一遍遍地回想他们四年多来的感情。
没有想未来
,没有想梦想。
向悠、向悠,满脑子都是向悠。
原来在真的要失去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有多需要她。
他是第一次谈恋爱,笨拙又幼稚,完全依着本能行事。
有时候犯嫌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讨厌。
但他控制不住,一在向悠面前他就本性毕露。
在她面前,他是放松的,快乐的,自由的。
再也没有人像她一样,能让他全身心地做自己。
天一亮,他顶着个黑眼圈,匆匆拾掇了一下自己,便赶去了机场。
他什么也不要想了。
去他大爷的前途未来梦想,什么空洞又飘渺的东西,他只知道,他爱的人真的要离开他了。
向悠是一个多么容易心软的人啊。
无论之前他怎么惹她生气,最后她都会原谅他。
每次遇到乞丐,她总会捐上一点,看到瘸腿的小猫,都会红了眼眶。
但是那天,向悠突然变得很残忍。
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坐在座椅上,终于躬下背脊捂住脸,哭得颇为狼狈。
上一次这么大哭是什么时候?
是高二的那节体育课,他以为向悠答应了别人的告白,拼尽全力想去挽回,还被她狠狠嫌弃了一句。
那次是以为要失去她。
但这次是真的。
回来后他请了个年假,魂不守舍地度过几天后,终于决定重新做人。
爱情不过是身外物,可能也没那么重要——
不是吗?
不然向悠怎么能轻飘飘就放下。
她能做到,凭什么他做不到。
孟鸥开始努力工作,努力赚钱。
繁忙有一个好处,就是能把他的大脑塞得满当当的,无心再想其他。
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他就去找邹旭。
邹旭的身上好像有着源源不断的动力,永远不会觉得累。
每每看到他,孟鸥便会被激励几分。
但总有些邹旭都帮不了他的时刻。
其实每年回老家的时候,他都会从昌瑞转车,在那里停留一天。
也没指望真能大海捞针地找到她,只是看看她生活的城市,走走她走过的路,恍惚间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直到有一次,他真的看到她了。
准确来说,是他们。
向悠穿着一条米色的长裙,层层叠叠的纱看起来很温柔。
比它更温柔的,可能是她牵着旁边男人的手时,脸上露出的表情。
原来那种表情,不是只有对着他才能展露的。
那里是一派岁月静好,而孟鸥下意识把自己藏进阴影时,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的人生也确实一瞬间黯淡下来了。
在这之前,他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期望。
总觉得只要向悠还是独身,他们就还有机会。
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解决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
但现在,这点飘渺的希望,也像劣质泡泡水吹出的泡沫一样——
颤巍巍地飘到一半,便“啵”一声炸得无影无踪。
其实这些年,也有不少姑娘向他表示过好感。
她们都很好。
但她们都不是向悠。
之前拒绝她们,是总幻想着他和向悠还有机会。
那现在呢?
他好像依然没办法建立一段新的感情,哪怕只是想想,都觉得很奇怪。
和别人牵手、拥吻,对着别人说爱……
向悠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他就这么无能?
那就算了吧。
可能他也要向邹旭学习,什么爱情不爱情的,都没有事业来得重要。
他该把眼光放长远点,不该被小情小爱所囿。
出差通知发下来的时候,孟鸥对着上面的地名哑然失笑。
怎么偏偏就是这个地方?
因此拒绝未免有点儿荒唐,更何况,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出来了。
那里只是一座住了上千万人的普通城市。
上千万个、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人。
出差很顺利,他甚至提前半天完成了工作。
最后剩下半天的空闲,他在酒店待得有些无聊,决定出去逛逛。
直到现在,
他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迈出这一步。
除了那些地标建筑,其他地方其实就是些很雷同的街区。
孟鸥百无聊赖地在街上走着,观察来往行人——
这是向悠的爱好。
每每两人牵手走在路上时,她的目光总是很专注。
有时候孟鸥很好奇她在看什么,顺着看过去,看到的也不过是些稀松平常的景象。
可向悠却能给他分析出不同的东西来。
他真的很好奇,向悠的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可怜孟鸥没那么有趣的脑子,所以也看不到什么有趣的事物。
人、人、人,千篇一律的人,无聊的人。
在孟鸥眼里,他们分别是走路的人、看手机的人、听歌的人和喝咖啡……
和向悠。
隔着一道玻璃窗,他奇迹般地又看到了她。
她穿了条宽松的白裙子,坐下来的时候裙摆总是蓬起一块,很像怀里抱了个气球。
有时候孟鸥闲得无聊,会帮她拍拍平整——
当然也会犯贱地顺势拍拍她的肚子,开玩笑说“听听西瓜熟了没有”。
毫无例外,最后总会挨得向悠一顿打。
孟鸥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儿贱。
总喜欢惹向悠生气,然后被她打上一顿。
他就这么站在窗边看她。
人来人往间,唯有他驻足于此,目光灼灼,像个奇怪的偷窥狂。
向悠可能又开始自顾自陷入沉思了。
她机械地搅拌着咖啡,目光涣散,都没注意到窗边还有个人。
其实,有什么好看的?
她已经有另一半了不是吗?
但他挪不开自己的眼和腿。
渐渐地,他的目光开始游移。
不再只专注于向悠,也开始频频看向店门口。
他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明知对方有对象的情况下,还去贸然打扰前任,这是个很不礼貌的行为。
更严重一点说,很不道德。
而向悠是个道德标准极高的人。
但孟鸥不是。
低俗、下流、无耻。
他就想见她一面,就想坐到她面前,和她说说话。
他知道她有对象,也知道自己见不得人的心思。
骂他吧。
他不在乎。
他就这样走进了咖啡馆。
因为紧张,整个人都有些僵硬,像根黑色的棍儿杵在了柜台前。
他从余光中感受到向悠在看他。
那已经离开他太久的目光,终于又落在了他身上。
孟鸥大胆地迎上前,却见她扣上了帽子。
他明白,那个代表“别烦我”,是不欢迎他的意思。
可是他脸皮厚啊。
他就那么不请自来地坐过去,试图像从前一样,和她开开玩笑。
他的胆子说小不小,说大,好像也没那么大。
他们扯东扯西,聊天聊地,却不敢聊真正想聊的东西。
他的勇气在坐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就已经耗尽了。
而后一切从零开始。
勇气在逐渐积攒,蓄力值满后,让他放出了大招——
结果被轻易化解了。
孟鸥觉得沮丧,无力,绝望又茫然。
他甚至宁愿向悠拒绝他是因为她有了对象,而不是哪怕独身,也再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原来那天在街头的经历还不是最糟的,现在才是真正的绝境。
他又回到了a市。
这次他甚至没有劝告自己振奋。
毕竟事实已经摆在他面前,事情就是这样了,再也没办法挽回了。他不拼命工作,还能怎么办?
意外出现在他回到a市的一个多月后。
他突然收到了邹旭的讣告——
某天结束加班回去的路上,毫无征兆地猝死了。
收到短信那一刻,他在地铁站呆站了很久。
地铁来了又走,他错过了末班车,不得不狼狈地离站,拦下了一辆出租。
出租车抵达目的地时,他精神恍惚到忘了及时下车。
司机喊他,他抬起眼,神色空洞地盯着对方看。
司机皱着眉头让他快下去,自己还要接下一班客人。
忙碌的城市,不会为任何人而驻足。
那是他第一次深切感受到死亡。
外公去世时他才四岁,什么都不懂。
而现在,他眼睁睁看着前一天还和自己聊天的人,就这么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死亡才不是水溶于水,而是从每一个情感联结的人身上,生生挖下一块肉。
有些人的伤疤会愈合,有些就成了永久的、不能触碰的印记。
邹旭的葬礼是在他的老家办的,孟鸥想请两天假,却没能获批。
愤怒之下,他觉得有点儿荒诞。
回去的路上他在想,他穷其一生是为了什么。
小时候努力学习,为了考个好大学。
考到了好大学后努力工作,为了留在a市。
然后呢?
然后呢?
他居然不知道下一步路要往哪里走。
拿到了户口又怎么样,买到了房子又怎么样。
或许他会独身一辈子,又或许会在某一刻妥协,像向悠说的一样,找一个适合的人。
他的一生,就将在这不断的凑合和适合中苟且。
当然也有可能,带着遗憾猝然结束在某一瞬。
他开始一遍遍拷问自己,这是不是他想要的。
而答案很明确。
这条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孟鸥站在商场外的广场上,仰头看着茶餐厅的广告牌。
他们就是在那里分手的。
他没上去,转而折向了地铁站。
这里是终点,也即将是新的起点。
他来到了昌瑞。
此刻的他怀揣着一种新的心情,让他仿佛回到了刚离开大学校园的那天。
一切都是崭新而充满希望的。
不错的履历,让他很快找到了新的工作。
薪资比在a市的稍低一点,但物价房租折算下来,每月能攒下的多了不止一点。
他也认真审视过这家公司,长期待下去,晋升空间还算可观。
父母手里一直有笔给他买房的钱,老家也有两套空余的房,他要住要租要卖都可以。
他在a市期间攒下了不少钱
,目前想在a市买房很勉强,而在昌瑞倒是没什么问题。
至于车子,他现在开的是家里淘汰下来的旧车,不过父母有问过他很多遍,什么时候给他单独买一辆。
他一直都拒绝了,说再等等。
他想听听另一个人的意见。
总之,他又像上次那样,把一切都规划好了。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他没有再试图安排向悠的人生。
甚至如果,向悠再有什么变动,他愿意跟着她。
去哪里都好,去哪里都好,只要让他留在她身边。
他会把自己的人生安排妥当,做一个值得她依靠的人——
然后,把所有选择都放在她手上。
孟鸥想得很完美。
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要向她展示自己最好的那面。
但他没想到的是,最后他却变成了一个狼狈的醉鬼,以一个最不堪的姿态,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他靠在她肩头,恨得想抽自己两巴掌。
但更想轻轻吻她一口。
不过好像暂时什么都做不了。
那就先告诉她自己的心吧。
他太幼稚、太笨拙。
这段恋爱的开始,就是一时冲动下的袒露心扉。
那现在,他再冲动一次。
能不能求求她行行好,回头看他一眼?!

但也有人说是“酒后吐真言”。
向悠真想让这些自相矛盾的俗语自己打一架,选出胜利的那个,当作普世真理。
她没法给出什么明确的应承。
头脑一片混乱之下,她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就秉着一条从小坚持的原则——
要在头脑清醒的情况下做决定。
暂时做不出决定,但不代表做不了其他事。
姿势别扭的相拥过后,是向悠率先直起身子,顺带着推了推孟鸥。
没了支撑,他只能摇晃着坐起。
孟鸥看起来神志不甚清明,侧身倚靠在座椅上,眼神虚得没边,倒是一直坚持锁定她。
向悠也看他。
看那张熟悉的脸,带着陌生的表情。
距离不知道是如何缩短的。
如果当真画个对比图,也算不出是谁靠近得更多些。
只能判他们俩都有罪了。
孟鸥一点点垂下眼,很小心地靠上了她的嘴唇。
这种无措又认真的模样,让她想起了他们的初吻。
某一天的晚餐时间,两个人在学校露台上看星星。
但其实真正看星星的只有向悠一个,专注到都没有发现,孟鸥的眼里全是她。
“向悠。”孟鸥喊她,声音比平时轻了几分。
“嗯?”向悠应得很轻快。
孟鸥很显然是有话要说,但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而后他昂起头,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在看星星,更像是在和星空怄气。
这是在干什么呀。
向悠不解地用胳膊肘捣捣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孟鸥对着星空开口道,“我能不能亲你一口?”
后半句说得极快,连珠炮似的就讲完了。
向悠眨了眨眼,过了几秒才理解。
幸得夜晚很黑,没人看到
她一瞬间羞红的脸。
她不说话,也开始看星星。
那晚的星星应该很无奈。
两个人动不动就看它,但没人真的将它看进眼里。
“向悠。”好半天没等到回答后,孟鸥犹豫着又喊了她一句。
这次向悠不应了,她只是紧张地吸了吸鼻子。
有只手按上她的肩头。
孟鸥走到她面前,很认真地看她。
向悠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有点儿想跑,偏偏一阵腿软。
紧张、无措,还有些兴奋。
让她纠结得又要掉眼泪了。
那个总是桀骜不驯的少年,此时却是一脸的虔诚。
他一点点低下头,像在端视什么珍宝。
两双柔软的嘴唇相贴,鼻腔里全是夜风的清凉气息,裹挟着似有若无的皂香。
向悠隐约知道接吻应该闭眼,但她紧张到根本没法阖眼。
在她瞪圆的双眼里,能看见孟鸥分明的睫毛,在细微地振颤着。
按在她肩上的手有些用力,吻她时倒是很轻。
谁都不明白接吻应该是什么样,于是最终只是双唇相贴了数秒,又缓缓分开。
孟鸥退开一步,很紧张地看她。
她的眼泪姗姗来迟地落下,似乎太不凑巧。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孟鸥慌张到不行,伸手就帮她抹眼泪,“我、我以为你答应了,我……”
剩下的话,被向悠的一个怀抱堵了回去。
她面子薄,不好意思和他说她没生气,也不好意思说她答应了。
她只能抱住他,比平时都更用力地抱住他。
借此告诉他,她一点儿也没有生气。
她是喜欢他的。
也愿意和他更亲近一些。
但眼下的情况,和初吻显然是大相径庭的。
她讨厌酒味,此刻却不得不和一个满身酒气的人相吻,恍惚间宛若沉进了红酒坛里,几近溺毙。
和刚刚不同,微风后紧接的是暴雨。
孟鸥用力扣住她的后脑,呼吸凝重而深沉,唇瓣碾得她发痛。
他仿佛要自此将她啃食殆尽,没有技
巧没有章法,带着野兽狩猎的本能。
理智告诉向悠,她该躲开面前这个不清醒的人。
可是她好像也清醒不到哪去。
那本该推开他的手,却用错了力气,反倒扣紧了他的背脊。
末了,彼此缓缓分开,额头抵着额头,沉默地对视。
那双眼里盛着太多浓烈的情绪,令向悠不敢直视。
她稍稍错开脸,感受着他的嘴唇蹭过自己的脸颊,一路向下滑去,重又跌在她肩头。
“我送你回去吧。”向悠道。
“嗯。”他迟缓地在她肩上应着。
“你住在哪?”
“嗯。”
“我是说,你住的地址是什么?”向悠都不记得,自己今晚是第几次问这个问题了。
可回复她的,依然是一声单调沉闷的“嗯”。
孟鸥好像已经醉到神志不清了。
向悠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怎么想的。
大概那些酒精透过呼吸,透过皮肤,透过被他咬破的嘴唇,强行侵蚀她的身体,令她也染上醉意。
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她把他扶上了车,报了自己家的地址。
带一个醉鬼回自己家,怎么想都是很糊涂的打算。
向悠一路上都在后悔。
一边后悔,一边静静地打量他。
孟鸥难得变得很乖。
他就那样靠在她肩头,五官舒展着,一只手还虚扣着她的手——
不是令人安定地握着,也不是带着强迫意味地抓着,而只是虚虚地搭在上面,似乎一路放松到了这五根手指。
但热意还是自此传递,让她在冬夜都有几分燥热。
司机很好心地一路送到了单元楼前,顺带着帮她扶下了这个醉鬼。
想来陌生人都这么热心,向悠忍不住又在心底埋怨了一句刘鹏。
怨是怨着的,就是火气好像远不如当初那么大。
被冷风一吹,孟鸥稍微清醒了点。
但也仅限于能自己站直,不至于继续让向悠做负重运动。
“这是……哪。”孟鸥含混不清道。
“我现在住的地方。”向悠一边说,一边领他
往楼道里走。
虽然牵手是互相牵着的,但之中常常有着主动和被动的关系。
过去都是孟鸥牵着她,走遍大街小巷,寒冬酷暑。
而现在,换作向悠牵着他。
他乖乖被向悠牵着,步履蹒跚但还是很认真地往前走。
向悠常常要停下来等他,而他每每脚下一个不稳,手也会本能地握紧她。
于是她就在这一紧一松间,感受着他的步调。
也就十来米的距离,走了快一分钟。
好不容易进了电梯后,孟鸥靠在墙上,冲着她笑了一下。
向悠发现,醉酒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的气质。
比如从前的孟鸥笑起来,那是坏笑、冷笑、哂笑,总之给他安个坏词儿总没错。
但酒精好像降低了他的智商,也除去了他身上讨人厌的因子,让这个笑变得特别纯粹,还有点儿动人的天真。
“你笑什么?”她问。
孟鸥不说话,只是很用力地看她——
很显然,他已经醉到眼皮都快抬不起来,可就是舍不得闭上,整张脸都为那两小块肌肉用力,非得努力睁着。
向悠哑然失笑,扭头看向显示屏上不断上升的数字。
“叮”的一声,让她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她又牵起他的手,而他也乖乖拖着步子,努力跟着她。
直到门一开,他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玄关里。
向悠暂时没空管他,她早上出门得急,家里还乱着呢。
早餐用的奶粉罐和咖啡罐都放在餐桌上,茶几上吃完的零食袋忘了扔,从阳台收回的衣服就这么堆在沙发上,还没来得及叠。
她是不是该庆幸孟鸥是醉着的,看不到这一片狼藉。
虽然,她也没必要给前任留什么好印象。
向悠走到沙发前,抱起一堆衣服,扔回了卧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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