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关灯
护眼

睡得比猪都死,根本叫不醒。
甘棠迅速关上房门,疾步走到客厅的电话旁,飞快地拨了先前梁琇留给她的电话,一接通,她便立即说道——
“天平路求知书店的正南两里地,有个垃圾堆,一个钟头……不对,大约半个钟头以后,有个女佣会往那里倒垃圾,垃圾里有一个纸团,那个纸团是要去投毒的人的名单。”
“名单?还有什么消息?”梁琇在那边追问。
甘棠两手紧紧地攥着电话,努力地回想着,“他们提到了今天下午和晚上分两批走……”
就在这时,卧房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甘棠吓的手一抖,差点没把电话掉下来,她紧紧抓着听筒,僵着不动继续听屋里的动静。
“宝贝儿,宝贝儿,咳咳咳……你在哪儿啊?”何逑在卧室懒洋洋地高声叫喊,中间还不住地咳嗽。
甘棠突然脑子一空,一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还有什么来着?”她急得一连跺了几下脚,“对了,他们还说了纱厂,‘屈氏纱厂’,应该是以申原先的厂子。”
“还有什么——”
“宝贝儿!过来!”
耳边的声音和卧房的喊声一齐向她袭来,她大脑猛地一片空白,几乎不受控地挂上电话,然后拄着话机,狠狠地喘了好几口气——
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她慌乱中理了理头发,然后小跑着进了卧房,“哎呀,队长我这不来了吗?”
“小乖乖,你在哪了……快让我抱抱!”何逑闭着眼睛含混地说着胡话,却非要搂着甘棠,才肯继续睡。甘棠没法,只能躺到他身边,结果一挨着床便被这粗壮的男人死死箍在怀里,连气都喘不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卧室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地走着圈。
她从来也没有这样传递过情报,事实上,她在接触到这个阴谋之前,哪干过传信的事?她人虽然一动不动,但心脏却一直突突直跳。她甚至觉得身后这个男人别看鼾声打得像雷一样,但其实正在睁着眼睛看着她,就等着看她出错,好把她撕成碎片。
这漫长的等待啊,真是煎熬。
过了半个多钟头,她终于听到了外面门开的声音,知道应该是王妈买东西回来了。她刚想起身,谁知这何逑迷迷糊糊间,竟然摸摸索索地想要索欢。这要是借着酒劲耍起了酒疯,那她恐怕连床都下不去了。
她吓得一巴掌推到了何逑的脸上,连指甲都抠到了他的眼皮上,何逑闷闷地“啊”了一声,便仰头倒了下去,换个姿势,继续睡着了。
甘棠挣脱了束缚之后,赶忙出了卧房,又关上了门。
她几步走到垃圾篓旁边,一边坐到沙发上,一边揉着胸口。那个下午刚被她扔进去的纸团还静静地躺在里头,她刚觉得缓了口气,客厅的西洋钟到了半点突然敲了一下,吓得她浑身又是一激灵。
“小姐,我酸话梅买过来了,现在就拿给您吃啊?”王妈进了屋,见了甘棠在客厅,便立即问她。
甘棠转头看了王妈一眼,点了点头道,“好,再给我洗几个橘子。”
“小姐别急,马上就好。”王妈恭敬地答应着。
就在王妈转身去厨房的间歇,梁琇把下午她剥出来摞好的橘子皮,一把全抓起来,层层包住垃圾篓里的那个纸团,然后给整个扣进篓子里,又把其他垃圾翻上来将它盖住。之后竟毫不犹豫地抬手狠狠地扣起了嗓子,恶心勾起来后,便扶着茶几,拼命地朝垃圾篓子呕了起来。
孕吐加催吐,她恨不得把胃里的所有东西,全都呕出来。
王妈正在洗着橘子,一听到甘棠的动静,赶紧跑到了客厅。一看人呕成这样了,连忙扶着她的背开始拍。
越拍甘棠越吐,眼泪流了一脸也顾不上,最后她觉得胆汁都给吐出来了,才抬起身,擦了一把嘴。
“哎呀,小姐真是遭罪呀。这怀孩子,熬过早几个月,就不吐了,日子就好过了。”王妈关切地安慰。
整个垃圾篓子被甘棠吐得简直没法看了,还没消化完的胃内食物残渣,混着酒味儿,迅速散开来,整个客厅都有一股熏人的刺鼻味道。
王妈是个下人,脸上不能表出来嫌恶,只得装着无事发生,尽量安慰甘棠。
甘棠指了指垃圾篓,“王妈,快给倒出去吧,我闻着这个味儿,还要吐。”
“唉,唉,是。”王妈赶紧俯身拿起了这满是脏污的垃圾篓子,恨不得一路小跑地出了公馆,转过墙角,把垃圾倒到了不远处的一处垃圾堆里。之后捂起鼻子,又一路小跑地回了公馆。
她被熏得都快昏了头,根本没看到,前脚她刚一过了转角往公馆里回,后脚就有一个年轻的男子,把她倒出来的东西用袋子兜住,一点不剩地,全都装走了。

第132章 “坏了!恐怕……不是投毒!”
张直和冯通把那一兜子垃圾装回江边房子时,卞中涵正坐在客厅里。
月初的时候,秦定邦就约了卞中涵过来拿酒。秦定坤不知又从哪里弄了几瓶不错的红酒,上次过来找秦定邦商量工厂的事,顺便给捎了过来。
秦定邦记得卞中涵说过爱喝这种酒,便让他得空过来取走。
卞中涵一直没时间,今天这是好不容易下班早了一回,才开车过来。
张直和冯通并不认识卞中涵,有些话又不好当着生人面直接开口,一时都在门口顿住。反倒是梁琇抢先奔了过来,一把接过张直手里的袋子,几步跑到厨房,然后把垃圾一股脑都倒到地上,也顾不上那些黏腻的呕吐物,终于在几层橘子皮的包裹下,翻找到了那个已经有点发潮的纸团。
她赶紧起身去洗了手,又擦干,随后将皱着的纸团迅速展开。
此时秦定邦也来到她身边,两人一同盯着这张纸,等看完相互对视时,俱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纸上清楚地记录着不同的姓名,出身,年龄,读了多少书,先后进入忠义救国军的时间,还有为什么加入的忠救军。
梁琇只觉一时堵到心口难受,“这样的人……”她又抬手挨个数,“十八个人,去投毒?”
她急切地抬头看秦定邦,“没一个是一般人呢!何逑,这是要干什么?”
“先别慌。”看着梁琇焦急的神情,秦定邦先扶住她的肩膀。
“不行,我得赶紧告诉老朱去!”梁琇拿着名单转身就要走。
秦定邦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下午甘棠是不是不止说了有份名单?”
“对。”梁琇回身点头。
下午,她一人在家,本来正打算去秦宅接孩子的,甘棠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电话里的内容让梁琇胆战心惊。一挂电话,她刚打算自己过去取名单,秦定邦就和张直、冯通从码头回来了。
这三人一同回来,定是有事商量。但梁琇也顾不上这些了,赶忙把名单的事跟秦定邦说了,秦定邦便让张直和冯通二人立即开车过去,两人相互照应着,把东西取了。
结果张、冯二人前脚刚出门,还没等梁琇把那通电话学完全,卞中涵就过来了,梁琇不得已打断了话。
秦定邦站到梁琇面前,“除了名单,她还说了什么?”
“她提到今天下午和晚上,分两批走。”
“还有呢?”
甘棠打电话的语气又急又快,声音还有意压低,梁琇垂眸使劲回忆了一番,“对了,挂电话前,她还提了,屈以申……对,屈氏纱厂!”
秦定邦立即锁眉,“屈以申的纱厂?”
“你知道?”
“说来话长。”秦定邦略一颔首,随即抬头,“她还说了今天下午和晚上分两批?”
“是呢!”梁琇重重点头。
“下午都已经过了,现在天都见黑了,看来下午那一批,搞不好已经出发了。”
“得赶紧阻止他们啊。”梁琇急得浑身都在紧绷,“我去找老朱!”
秦定邦看了眼客厅,“能给他打电话吗?”
梁琇更急了,“他们刚来上海这还没安顿几天,也没给过我电话啊,再说,还不知道来没来得及装电话呢!”
秦定邦握着梁琇的腕子,皱眉想了片刻,又回身望了望正在客厅端坐着的卞中涵,他扶了把梁琇的肩头,从她手里接过名单。
“你……”
秦定邦抬手打断了梁琇的话,几步走到卞中涵的对面坐下,“有人要投毒,国府管不管?”
“投毒?那得管呀!”卞中涵立即挺直了腰板。
“如果不是国统区呢?”秦定邦继续问。
此时梁琇也跟了过来,站在秦定邦的身边。
卞中涵被问得愣住,一脸不可思议,却又欲言又止。
秦定邦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着卞中涵的神色越来越惊讶,秦定邦把名单递了过去,“这些人,要到兴泰、化东一带去投毒。”
卞中涵连忙拿起这张名单,目光从头到尾迅速扫过,“忠救军的人?”他略一停顿,便猛地抬头,“大哥,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要多问,你们能帮着抓人吗?”秦定邦的问话里不带温度,只要答案。
“现在国共两党势如水火,那边是共产党的势力范围,国府恨不得那边越乱越好,恐怕……不会管。”卞中涵的神色渐渐焦灼起来。
“行,我知道了,不为难你了。”秦定邦伸手把名单从卞中涵的手里抽了出来,转头就递给了梁琇。
不料卞中涵一把抓住了秦定邦的胳膊,“大哥,到底怎么回事?”
秦定邦回头看他,“有人要去投毒,祸害当地老百姓。”
“投毒?”卞中涵顿时一惊,“怎么投?什么毒?”
“可能是水源地。消息很碎,事情很急,就怕万一是真的。”梁琇补了一句。
卞中涵整个人瞬间如僵住了一样,他的大脑飞速地转了起来,可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兴泰一带水的确多,如果说投毒,好像可以说得通。但大哥你想,投毒到底能造成多大的伤亡?投到大江大河里,迅速就稀释了,投到井水里,最开始喝的人中毒了,后头的人就警觉了。精挑细选出这样背景的人,就为了去干这么件……这么件很可能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事?”
“大哥……”卞中涵又扫了眼梁琇手里的名单,神情里是巨大的纠结和疑惑,“这里可能有猫腻……不对劲啊。”
一听卞中涵的解释,秦定邦迅速反应过来,的确有些说不通。
梁琇正低头把名单叠好,听了卞中涵的分析,也突然觉出,恐怕不是投毒那么简单了。
秦定邦和梁琇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觉间眉头都紧紧皱住,正想说话,只见卞中涵突然像被击中一样,惊目圆睁道:“坏了!恐怕不是投毒!”
“那是干什么?”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卞中涵脸色恨不得变得煞白,“投的恐怕不是毒,而是……而是菌呐!”
“什么?”梁琇不由退了一步,秦定邦连忙扶住她。
“细菌武器!”卞中涵狠狠地闭起眼睛,皱眉回想道,“我念书时就选修过细菌学,当时老师提过……哎呀!”他越想越觉得肯定是了,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咬牙抬头道,“德国有个波兹南细菌学研究所,专门就生产细菌武器。一战的时候,德国就用过。”
“那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秦定邦追问。
“就是用来人为制造瘟疫的!可以有很多种细菌,鼠疫、伤寒、霍乱、炭疽,全都是高致病性。抗战的时候,常德一带就闹过严重的鼠疫。后来国府专门派专家去调查,查证了日本人空投下来的东西里,包含了大量的鼠疫病菌。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因此染疫,轻则致残,重则丧命,整个地区伤亡惨重,而且贻害无穷史实。。”卞中涵狠狠闭了下眼睛又迅速睁开,“其实不止常德,很多地方突然冒头的瘟疫,都是日本人干的。”
梁琇一时难以置信,“瘟疫……人为的?”
在中国百姓朴素的认知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些死很多人的疫病,如同天谴一样,都是上天在收割人命。人都是被动接受上天惩罚的。
怎么还能有人为制造的瘟疫?能干出这事的,这还有丝毫人性可言么?这已经不是征服不同族类的问题了,而是还能不能被称作人的问题了。
和梁琇一样,秦定邦也觉得难以置信。
无人区……这几个字一下从他脑子里蹦了出来。
他突然想起了关外张,不久前这位东北名角在秦宅的客厅里,说东北有的地方就像遭了瘟,人成片地死,最后就没人了,成了无人区。
“无人区,是不是?”秦定邦朝卞中涵问道。
卞中涵愣住,“什么?”
“他们是要制造无人区?”秦定邦虽然问出了问题,但和梁琇一样,内心也无法接受。
“‘他们’……‘他们’是谁?忠救军?忠救军去制造无人区?”卞中涵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了片刻,随后慢慢摇了摇头,“不对,不是他们,这手段……更像……日本人的风格。”
“日本人?”梁琇突然记起朱维方提到过日本人绘制的地图。
“对,派一些汉奸扮成流民、难民、乞丐,到游击区去散播细菌,传播疫病。不过这些人只以为是去害人,却并不知道散播的这些东西,却能连他们的命,一起都要了……”
日本人。
忠救军。
细菌武器。
无人区。
卞中涵在心中默默串联起这几个词,“呵!”他突然冷笑一声,“高人呐!”
秦定邦和梁琇一起盯着他的脸。
卞中涵慢慢摇了摇头,“好个借刀杀人。”
“怎么讲?”秦定邦拧眉问道。
“大哥,据我所知,戴笠一死,他们交通警察总局正在搞内查,乌烟瘴气的,一个个忙着干掉这个干掉那个。被派过去的人,会不会……就是被排除的异己呢?”卞中涵并没有把话说尽,但凭着他知道的那些内幕消息,这个思路方向,突然让整张名单和行动,都能说得通了。
忠救军想借刀杀人,不动干戈便可以扫除障碍,背后贼心不死的日本人,又借忠救军的手去制造瘟疫,继续为害中国人,而且目标地是苏中,国府又不会管。
既能在中国制造麻烦,又不会被国府追究,恐怕那躲在暗影里的日本黑手,只会觉得解恨呢。
“顾不上细究这些了,如果真是去投细菌,那这恐怕是奔着引发瘟疫死更多人去的。”秦定邦突然觉得整件事,比他预想的还要更紧急。
一听这话,梁琇急得快要哭出来,她抓着秦定邦的肩膀,“我先出去一趟。”说着就要走,秦定邦赶紧拽住梁琇的手臂,“你先别急,等我一下。”
随即秦定邦起身大步走到电话旁,梁琇也赶忙跟了过去。
他迅速拨通一个电话,“冯七,是我。”
“唉,秦三?这么晚了,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呀?”电话那头的冯龙渊语气轻松,接到了秦定邦的电话,显得很有些欢快。
“你家卷烟厂在哪?虹口的那个。”秦定邦从电话旁拿起一张纸,梁琇赶忙给他递了一支笔。
“你问这个干嘛?唉,我跟你说个劲爆的,你猜曼曼前几天在福民医院遇到谁了?他那杀父仇人!曼曼当时只以为看花了眼,等确认了就是他,再找人去抓的时候,那人就不见了,曼曼简直——”
秦定邦已经没时间听曼曼的事了,他急忙打断,“以后再聊这些,我有急事,快告诉我卷烟厂位置。”
“哎呀好好,在八字桥那,你干嘛呀?”冯龙渊说出了大概位置。
“我要具体位置!”秦定邦把笔尖在纸上扎了两下,语气已经不善了。
“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不过相识多年,可能隔着电话也能感觉出秦定邦并不在悠闲的心情上,冯龙渊终于打住了闲扯,“你去八字桥,就是在虹口公园西边那个八字桥,找到了这桥,车再往西北方向开,过不太久,就能看到我们家的冯氏卷烟厂。唉我说,你到底要干嘛啊?”
“事出紧急,我要马上过去。”秦定邦一边听着一边在纸上记下了位置。
“现在?不是,你去我们家卷烟厂干什——”
秦定邦没等冯龙渊把话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清楚记着,冯龙渊上次跟他说,屈以申的纱厂,和他家卷烟厂,就隔了条道。
秦定邦把那记了地址的纸,叠好了放到梁琇手里,“让冯通开车带你过去,这样更快,你们注意安全,多加小心。”
说着又去里屋取出了两把枪,给梁琇的是一把小巧袖珍的毛瑟M1934,方便她放进坤包,而冯通虽然有枪,秦定邦依然多给了他一把新得的勃朗宁。
梁琇看着秦定邦,深深点了点头,然后和冯通一同快速出了屋。秦定邦则一直目送二人离开院子,才关上了门。他走回客厅,拍了拍张直的胳膊,又对坐在沙发上的卞中涵道,“你回去吧,不连累你了。”
此时,卞中涵的神色已经平复如常,“大哥,是不是他们今天晚上就要行动?”
秦定邦点了下头。
“你刚刚是不是已经问到了地址?”
秦定邦又点了点头。
卞中涵随即站了起来,“大哥,坐我车走吧。我白日里总在虹口忙活日侨的事,那一带我熟。”
他又摸了摸自己腰间别的枪,目光灼灼道,“也让大哥见识一下,你小老弟的好枪法。”

第133章 在“终战诏书”里,他没找到“投降”二字。
送走了第一批忠救军的探子之后,井上畯就一直在端坐着。
纱厂里的机器早已经挂满了灰,不少机器上还缠着纱线,真是无法想象,战争结束前,这里曾是个兴旺的工厂。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有些窗户都已经破了,晚风刮进来,有细灰扬起,让人忍不住想咳嗽。但是这些仿佛都不会影响到井上畯,他仍在闭目养神,静静等着第二批人过来。
尽管他早已不是宪兵队队长,总一身便装,但他日常生活里的行走坐立,依然保持着一副日本军人的习惯。
在不远处坐着的竹野智,虽然也算日本军方的人,却远没有井上畯这样的职业军人做派。这个矮子缩在一边,陪井上畯一直等了这么久,早已是腰酸背痛,实在没忍住伸了伸脚,却不小心踢到了地上一个散落的纱锭,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井上畯闻声睁开了眼,扭头看了一眼,竹野智吓得赶紧低下头。
井上畯却没有说话,继续闭上眼睛养精蓄锐。等过会儿第二批人来了,他还要详细地跟他们解释,那些小小试管里的粉末,该如何投撒。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试管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充其量只是在进竹野智家的那天,提了句箱子里装的,是剧毒。
虽然说的不是实话,但好像,也不是假话。
因为,当时他带过去的,除了几本医学书,还有一箱子干燥菌——
鼠疫干燥菌。
这全得益于东北的731部队好不容易搞出来的新技术。这新办法能令鼠疫菌在干燥状态下保存,放进玻璃试管里密封就行,使用时加点水就能发挥效力。
多摩部队即“荣字第1644部队”,侵华日军1939年在南京组建的一支专门研究细菌战的特种部队。在苏、浙、沪、鄂、赣、皖等地共设立了12个分支机构,对外公开名称为“中支那防疫给水部”,是当时一支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部队。一度在上海多次转运细菌武器,在他还是队长时,他也曾参与过转运。
他身边的这个箱子里装着的,就是多摩部队在福民医院留下的部分干燥菌。当时,他们都没料到天皇会如此突然地宣布停止战争,远在南京的多摩部队只能原地等待向国民政府投降,对上海相关的一切,已是鞭长莫及了,以至于那箱鼠疫干燥菌,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福民医院的秘密仓库里,没人负责没人管,更没人去销毁。
至于国民政府的人,则都在忙着抢房子抢车子,是根本不会去注意一家曾经的日本医院里,到底会藏着些什么东西的。
如果不是井上畯改换身份,成了福民医院的一名医生,他也不会有机会到曾经的秘密仓库里把这些东西取出来。他也是前不久一次偶然的机会,才发现了这一箱被遗漏的秘密武器。
这箱菌虽然放了有一阵,但效力依然不容小觑。毕竟鼠疫这种病,只要在人畜身上传开了,后面,就好办了。
井上畯很懂这些。
他在当兵之前,就是学医的出身。
如果不是战争,也许他会在东京的一家有名的医院,做个高大帅气的医生,娶妻生子,受人尊敬。
但战争,让他来到了中国。
在日本时,因为他的救治,曾让藤原次郎背部的伤痛得以大大缓解。经此契机,他结识了当时在陆军位高权重的藤原次郎。据藤原次郎说,那个狰狞的伤,还是当年甲午战争在中国旅顺,被当地一个少年砍伤的。所以得知他要被派往中国,藤原次郎鼓励他,一定要在中国有所作为。
之后,背靠藤原次郎这棵大树,他在中国一路高升。直到后来藤原次郎倒下了,他的位置被别的势力派别觊觎,他又被光速撤职。
好在他在宪兵队一直兢兢业业,并无太多树敌。所以上级在将他撤职后给了他选择的余地。他可以选择被调到其他部队,只不过职位没这么高;也可以留在虹口,到那些日本人的公司里,安排个好职位。
井上畯不想到其他部队去受气,干脆就选择留在了虹口。从军变成从商,他转得还算顺利,在一家株式会社做着一个不小的股东,拿着丰厚的薪酬。如果不去想升迁贬黜之类事,单讲生活,可以算得上相当不错。
但战后,那家株式会社很快就被国民党政府收回去了。因为最早先,这些厂房都是霸占的中国厂子,所以日本败了,就要还给中国人。
而如果他继续沿袭原股东的身份,毫无疑问,将会被遣返回日本。
他父母在长崎,挨了原子弹,肯定没了;弟弟被绑上了飞机撞美国军舰,已经死了。在日本,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他,不想回去。
尤其他是真不甘心,战争的突然结束让他长久难以适应。
其实,他总觉得战争并未终止,现下的一切只不过是个梦,梦醒了,日本还依然是那个横扫东亚的巨兽。甚至他还专门研究了天皇的终战诏书,逐字逐句地读,读了好多遍,也没找到“投降”二字。
他甚至怀疑天皇是不是被什么势力胁迫了,要不怎么会发这么一份诏书?
他愤怒过,不解过,怨恨过,但等到他恢复平静和理智,他觉得,日本定会卷土重来的。他要留在上海,以待时机。
而这个时候,他当年的医学背景,就派上了大用场。
凭他堂堂京都帝国大学二战后,更名“京都大学”,是731部队队长石井四郎的母校。医学部的高材生,以专业医生的身份留在上海,给人看个病还是非常轻松的。所以他找人疏通给够钱财,就改变了名字更换了身份。尤其他和福民医院的一个高层是旧日老友,此人又愿意帮他,因此,当好些日本人仍在绞尽脑汁想要留在上海之时,井上畯则轻松地成了福民医院的一名医术精湛的大夫,可以继续留在中国了。
也正因为此,他才会在医院里看到去治关节的竹野智。
虽说井上畯曾是宪兵队的队长,权力不可谓不大,但他对手下人的了解,却比一般长官对下级的了解,还要到位得多。
比如对竹野智这个从岩井公馆转来的情报人员,井上畯就有着深刻的印象。
那天,虽然竹野智并没有专门到井上畯的科室看病,井上畯却在偶然看到了这个当年的老部下之后,暗中跟踪,无声无息地摸到了这人的住处。甚至连竹野智这个老情报,都没有发现自己竟然被人跟到了老巢。
井上畯跟到竹野智的住处,是源自他对周边环境的高度敏感,而恰恰是这份职业惯性,又让他在前几天被逼得走投无路时,能迅速找到藏身之所,得以从警察的视线里消失,顺利脱身。
那天,他正在医院走廊向外走着,打外面迎面过来一男一女。那男的未见异样,但那女的在看到他之后,脸色却迅速变得铁青。
井上畯是何种人物,遇到这种异常立即便有了十足的警觉。和这男女二人擦身而过之后,他没有停下脚步,微微回头,余光便扫到那女的神色开始激动起来,似要向他扑过来一般,但被那男的拦住。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井上畯没做停留便快速出了医院,之后,就没再回去。
当天晚上,他便接到医院那位老友的电话,告诉他,那天下午幸亏他不在,国民党政府派了人过去查,说有人举报,他就是前宪兵队队长井上畯,一个女的挨个大夫指认,说是她父母被井上畯所杀。如果他在,肯定当场就被抓走了。
井上畯本来是要换个身份继续在中国隐藏下去,但已经暴露到这个程度,一时是难以在福民医院呆下去了,而且他的住处,迟早也不安全了。
所以他当机立断,带着从医院偷取出来的干燥菌箱子,还有那几本一直珍藏在身边的医学书,来到了竹野智的家中。
狼狈啊!
他一路都是天之骄子,还从未这样不堪过。
他一个上海曾经的征服者,现在竟然到处被人追捕,怎能让他不恼恨。
他跟竹野智说,箱子里装的是杀人的特效毒药,让竹野智帮他去把毒药投到上海的各处水源地。
既然眼下上海被日本丢了,那么毁了它,又何妨?
但是竹野智却并没有立即答应。
他知道竹野智一直对他非常惧怕,也看出了这个老情报对此计划的犹豫和抗拒。
凭他,他有的是办法让竹野智对他言听计从,但没想到,竹野智却提出了另一个计划。
按照竹野智的意思,还有很多没被遣返的日本人正滞留在上海,保不齐这些毒药就会伤到那些日本人。与其自相残杀,还不如想办法把这些东西送到以前的游击区。并且,竹野智告诉他,那个前几年从军统投诚的慕云中,现在在上海仍然混得风生水起,手下管着不少人,更重要的是,这个变节了的老军统,有很多把柄被握在日本人手里。所以此次正好可以借着慕云中的能量,让他派人把毒投过去。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