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角落里一道剑峰的折射出寒光扫过宁星玥的眼睛。
回头望去,入眼的是一个墨绿色的身影正背对她,朝着龙椅的方向疾步飞驰。
萧逸鸿手握一把长剑,剑上的鲜血顺着刀刃滴入脚下的泥土,所到之处脚边都绽放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他步伐沉稳,正一点点向龙椅逼近。
宁星玥绝望地双拳捶地,希望能引起萧逸鸿的注意。
可惜,萧逸鸿并没有回头,发红的双眸死死盯着龙椅上摊倒之人,长靴一次次抬起最后落在龙椅的边上。
龙椅近在咫尺。
皇上也近在咫尺。
当下,椅中的皇帝,绝望地盯着堂下的趴着的宁星玥,全身瑟瑟发抖,泪水爬满脸颊,他嘴唇微张,口型似是在说:
“阿姐,就我!”
幼小的皇帝被萧逸鸿逼到了龙椅的角落之中。
蓦地,萧逸鸿冰冷的长剑高高扬起,下一秒就要穿入皇帝的身体之际。
宁星玥兀然抬头,正要大吼一声不要。
刹那间,只觉眼前陷入了一片漆黑,骤然失去了意识。
明明现下已是四月天, 今夜温度为何如此冷峭?
宁星玥无意间缩了缩脖颈,这才发觉寝殿中的金丝软塌何时这般僵硬硌人。
她纤细的手臂四下寻找素日里盖惯了的蚕丝薄衾,但在指尖触到身边之物, 却是一片粗粝的质感。
现下宁星玥只觉自己浑身酸软使不上劲,没有上心周遭的异样,闭着眼, 朝着远处懒懒地叫了一句:
“翠竹,关窗。”
周遭一片寂静,宁星玥慵懒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久久无人回应。
嗔怪之际, 忽而一个窸窸窣窣的动静, 近乎在贴宁星玥的耳边响起, 之后一个细小的东西拂过她的耳垂, 发出“吱吱——”细微的声音。
宁星玥心烦意乱地在耳边挥了挥手,挣扎着撑起了沉重的眼皮,一转头恰巧对上一双黑如豆粒的鼠目近在咫尺。
“啊!!!”
混沌间, 宁星玥立刻弹坐而起,才将现在身处的环境瞧个真切。
这里哪里是她熟悉的寝殿。
黑漆漆的四壁上布满了沾染血迹的狰狞抓痕,竖直的木质栅栏将她困在了小小的一方隔间之中,周围的空气中氤氲着一股强烈的恶臭,宁星玥缓了好几次才慢慢抑制住胃中翻涌着想要冲出咽喉的躁动。
这时之前的回忆统统涌入宁星玥的脑中。
她是在御花园昏倒了。
阖上双眼看到的最后一幕——
萧逸鸿手握滴血冷剑, 抬手就向着皇上刺去!
思及此,一息间宁星玥瞠目结舌, 那之后萧逸鸿到底对皇上做了什么,现下又作何将她囚禁于此?
遽然, 宁星玥心中如凌迟一般, 滚烫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接连不断地无声落下。
早已顾不得礼节, 宁星玥翻身从冰凉的地面起来,用沾染的污垢的双手拭去泪水,如果她就此认输,那她或许这一辈子就这样不明不白是死去。
于是乎,宁星玥开始疯狂地拍打在门边的圆柱之上,全然不顾掌心生疼,与此同时朝着空荡荡的廊间大喊:
“来人啊,凭甚将本宫圈禁于此,叫萧逸鸿来见我!”
半晌无人应答,宁星月的掌心已经扎进了无数的木头茬子,鲜红的血水渗进木制栅栏之中,血滴顺着木柱子缓缓滴下。
宁星玥正准备再次开口大喊:“来人……”
陡然,长廊的尽头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嘀嗒、嘀嗒——”
由远至近。
皎洁的月色透过牢房顶部唯一的气窗,方方正正的映在走廊的地面。
一位身着淡粉色的襦裙的少女亦步亦趋,款款而来。
宁星玥借着微凉的月光终是看清来人的模样——
是张佳叶。
宁星玥骤然向后踉踉跄跄退了两步,晃了晃,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心中疑惑,自己被逮,张佳叶为何能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这里?
脑中闪过的念头,使得宁星玥不禁浑身一震,一个不好的感觉席卷而来。
来人的身影渐渐清晰,当张佳叶来到囚室门前时,她微笑着转过头,目光不偏不倚落在了宁星玥的身上。
熟悉的声音在宁星玥的耳畔响起:“姐姐,怕是从来未受过这般苦楚吧。”
语毕,张佳叶蛾眉轻挑,浅棕色的眸子觑着眼前之人,嘴角笑意淡淡。
宁星玥看到张佳叶站在门前不曾挪动一步,她左手挽着一个朱漆金边食盒,此刻正笑盈盈地盯着自己。
接着,张佳叶拧着眉,一脸为难的神色,“姐姐这般灰头土脸,真是让妹妹好生心疼。”
说着,张佳叶抬起手佯装拭了下眼角。
宁星玥哪里容得她这般惺惺作态,轻笑一声,“别在此装模作样,再怎么说,我们也相处五载有余,你有何心思,我会看不透?”
张佳叶将手帕向后一甩,脸上的温婉刹那间消失无踪,“姐姐还是这般趾高气昂,但你可知,宫宴那日宁宏裕早已是身首异处,你心爱的弟弟是死在了萧表哥的手中!哈哈哈哈……”
说完,她兀自笑了起来。
当张佳叶说到“身首异处”四个字时,宁星玥脚下先是一顿,随即一个箭步向着牢笼的门口冲了上去,隔着栅栏就要去撕张佳叶的嘴。
宁星玥不但没有抓到张佳叶,还被她带来是的四个侍女紧紧抓住手脚动弹不得。
宁星玥不甘手脚被侍女这般负得死死的,她使出全身力气朝着张佳叶的方向拼命挣扎着,“张佳叶,皇上的名讳,是你一个贱婢能随意胡叫的吗?!”
张佳叶似是恍然大悟,伸手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噢,瞧我这记性,公主殿下还不知道吧,如今啊,早已变了天,大兴国成了前朝,这天下,现在姓萧咯……”
原本奋力挣扎的双手,在听见这句的时候猛然一怔,手中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难道,萧逸鸿乖顺蛰伏这些年,一切都是为了这么一天?
瞬间思绪万千,涨得宁星玥头痛欲裂。
宁星玥转过视线,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言已至此,张佳叶全然不顾宁星玥眼中的惊诧,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哎,本来李伯伯是准备将你一起处决的,但是表哥说现在大兴余孽还未清除干净,留着你的命,关键时候或还有些用处。”
李伯伯?
宁星玥对她口中的这个称呼完全没有印象。
难道,这次叛乱还有另外的参与之人?
很多事都还未来得及深究,张佳叶已然将手中的食盒缓缓放到地上。
“这地牢的条件不比姐姐从前居住的明月殿,未来的日子姐姐肯定睡不好也吃不好,妹妹也是念在往日恩情,今日亲自去御膳房挑了些菜肴,送予姐姐。”
随后,张佳叶露出了阴鸷的笑容,她伸出食指点了一个宁星玥身后的侍女,“你,过来伺候长公主用膳。”
“是。”
话音刚落,宁星玥只觉自己被按住的后背稍稍松动了些。
那个侍女,唯唯诺诺小步跑到张佳叶跟前,小心翼翼地掀开食盒的盖子。
登时,一股食物腐败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囚室。
就连那个开盖的侍女都被这味道熏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侧过头掩着嘴做干呕状。
张佳叶见此也远远躲到了一旁,用脚尖踢了一下食盒旁侍女的后背,“愣着干嘛,还不快请长公主用膳!”
食盒边的侍女憋着气,一脸厌恶地从食盒中端出了一盘堆积的黑色东西。
那东西被侍女伸直了手背,侧着头端在胸前,腐臭味乘着一缕微风在室内迅速扩散。
定睛一看,黑色东西上面还有无数白色的长条状细软的蛆虫蠕动。
至此,宁星玥一边竭力地向后扭动着身子,一边破口大骂:“张佳叶,你这般辱我,即便死后化成厉鬼,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张佳叶冷哼一声,“那你也先得死!”
宁星玥手脚已被三人钳住丝毫动弹不得。
眼瞧着那个侍女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握住玉箸逐步靠近,她声音尖利刺耳,“长公主,噢不,宁星玥,我现在劝你自己乖乖张嘴吃进去,如果你不配合,等会儿让我们下手,就不是单单吃进去这么简单了。”
此时,宁星玥努力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惶恐,眼下大兴皇室或只剩下她一人,现在她更不能慌,就算是螳臂当车,她也要最后殊死一搏。
宁星玥紧紧咬住牙关,任凭按住她的三个侍女如何撬动,她打死都不愿松口。
一旁的张佳叶见侍女一直磨磨蹭蹭,没有任何进展,不禁催促道:“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她不张嘴就往她衣服里塞啊!”
端着盘子的侍女瞬间顿悟,装作一脸无辜,用手背一丝一寸抚过宁星玥的脸颊,“是你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这可怪不得我了!”
说着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抓住宁星玥手臂的收女,两个侍女立刻会意,一人用一只手扯开了宁星玥的衣领。
“不要、不要……” 宁星玥做着最后的挣扎。
正当那侍女将要把满盘的爬虫倒入宁星玥衣领之时……
只听见“啊——”的一声尖叫。
接着是“乒哩乓啷”铜盘落地的声响。
先前还在宁星雨面前耀武扬威的端盘的侍女,这一刻直接扑倒在地,她吃痛的蜷缩在地,在场的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背后被印着一个巨大的鞋印上。
低沉浑厚的声音在牢房门前响起,周身散发着冷涔涔的暴戾之气,“我倒要看看是谁今日如此胆大,竟然敢动我的人!”
一股清雅厚重的白檀熏香接踵而至,淡淡的香气顷刻便驱散了牢中先前充盈着的满满恶臭。
而在牢房内侧,押着宁星玥的三个侍女看清来人之后,立马松开了宁星玥。
“噗通——”一声三人统统跪倒在地,头深深埋在地上,浑身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宁星玥只觉背后被狠力按住的肩胛,瞬间松开。
突如其来的松懈,让她来不及稳住身形,整个身体都朝着前方倾倒,下一刻就要扑倒在地。
蓦然,一只硕大的手掌,一把揽过宁星玥的肩膀,另一只手牢牢护在她的后脑勺,温热湿漉的气息,呼在她的颈侧。
他声音轻柔且坚定:
“慧慧,不怕,有我在。”
宁星玥紧绷的精神猝然放松,一瞬间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眼皮格外沉,却依旧倔强着要从萧逸鸿怀中爬起。
脚刚沾地,宁星玥艰难地控制着有些颤抖的双腿,揉了揉模糊的双眼,目光呆滞的立在原地。
萧逸鸿伸出手拽住了宁星玥刚被侍女抓得紫乌的手腕,她吃痛的“嘶”了一声,反感地推开他。
之后宁星玥明明看到对面男人的嘴唇动了动,但她耳中嗡嗡全然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宁星玥觑着萧逸鸿,试图看清眼前之人,却始终看到的都是虚影重影。她用力拍了拍昏涨的脑袋,左摇右晃地朝前走了两步,眼前一黑,随即只感到自己的双脚腾空而起。
至于,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没有印象了。
很多细枝末节萧逸鸿自己都来不及思索到底是对是错。
但在宫宴那日, 他将宁星玥抛于身后,拿剑冲宁宏裕的时候,他便知这一生与宁星玥的缘分在那一刻已被他自己亲手斩断。
宫宴之后萧逸鸿被诸多事宜缠得脱不开身, 一个时辰前刚刚回到皇宫。
迈入宫门,他心中记得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明月殿。
只愿偷偷看一眼宁星玥是否安好。
可当他走到明月殿门前时,发现大门冰冷的铁链无情的锁上。
这一刻, 萧逸鸿心中彻底慌了。
他原本以为这么多年自己刻意不去看她,不去与她亲近,能让自己在如今这样的日子来临之时,坦然面对。
可当真来到的时候, 他依旧放不下, 现在只是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明月殿, 他都已然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用刀生生剜走了一块, 血淋淋的,空落落的。
更别提当真放宁星玥离开了。
他舍不得,他放不下。
萧逸鸿强压住胸中的怒气, 对身边的侍卫低吼了一声:“立马把刘理叫到御书房。”
接到指令后,侍卫踉踉跄跄射了出去,一刻也不敢耽搁。
一盏茶的工夫,刘理出现了御书房之中。
萧逸鸿怒不可遏地盯着眼前之人,大吼了一声:
“跪下。”
下一秒, 只听见“噗通”一声,刘理已是双膝着地, 端端跪在了桌案之前。
萧逸鸿双眼布满殷红的血丝,猛然起身跨步上前, 一把揪住了刘理的前襟, 横眉怒目的瞪着他, “宁星玥现下到底在何处?!”
刘理垂眼避开了萧逸鸿狠厉的目光,周身战栗着,嘴唇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利索,“皇上,属下不知。”
听到刘理的回答,萧逸鸿眸色凄黯,刹那间松开扯住刘理衣襟的手,语气缓和道:“去找。”
刘理没有一息的停留,飞速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退出御书房。
一刻钟后,刘理再度来报。
“皇上,人找找了,被李大人关在了地牢之中。”
当听到宁星玥被李思亮关进了地牢的时候,萧逸鸿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身体的本能牵动着他的双腿,朝着地牢狂奔而去。
萧逸鸿并不信天。
如果老天真的有眼,为何要让他忠肝义胆的父亲背上叛乱的千古骂名?
如果老天真的有眼,为何要让他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留在这世上?
但在去地牢的这一路上,他心中却一直在暗暗祈祷:
如果老天真的有眼,祈求你保佑宁星玥一切平安,不要再受到任何的苦难。
为此,即使让他付出任何代价,都再所不辞。
想到宁星玥独自瑟缩在暗无天日的地牢,萧逸鸿心口一阵阵收紧,闷得喘不过气。
曾经他在地牢待过一段时间,那里就是人间炼狱。
每日都会被他们严刑拷打,直到晕厥。
萧逸鸿现在甚至都不敢想,宁星玥是否会被他们虐待,被打到皮开肉绽。
直到他出现在牢房的门前,握着宁星玥的手,被她固执得抽回后,萧逸鸿冷冷得对着身后的侍卫说了句:
“将张佳叶和刚刚碰到宁星玥的人,统统拉出去斩了,挂到城门上示众五日。”
萧逸鸿话音刚落,宁星玥毫无预兆直直栽进萧逸鸿怀中,他箭步上前,将人紧紧拥在怀中。
他死死盯着宁星玥微颤的睫毛,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入宁星玥的颈窝,他宽阔的肩膀微耸,一滴无声的泪水划过他冰冷的面颊。
对不起。
是他无能。
没能好好保护她。
萧逸鸿全然不顾周围人诡异的目光,单膝跪地,躬身将人横抱而起。
这是宁星玥似是被梦魇住了,蹙着眉,抿着发白的唇,往他怀中缩了缩。
见此,萧逸鸿紧绷的面颊瞬间柔和,他自己用轮廓分明的下巴蹭了蹭宁星玥的额头,声音很轻,生怕扰了睡梦中的人。
用极低近乎气音的语调,抚慰着怀中之人:
“慧慧,不怕,我们回家。”
这一刻什么复仇,什么筹谋,都抵不过他怀中这一袭温软。
萧逸鸿乘着马车一路将宁星玥抱回了明月殿。
哪怕时间长了手臂发麻,他都不愿跟周围的侍女换手。
生怕现在他怀中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旦自己松手,就再也回不到这依恋的梦境。
即便是到了明月殿,萧逸鸿依旧是抱着宁星玥坐在她的软塌之上。
当马太医踏进熟悉的明月殿时,再次看到萧逸鸿和宁星玥,他的神色透着说不出的凝重。
马太医沟壑纵横的脸颊上写满了疲惫,他悄悄抬眼瞄了一眼萧逸鸿,斟酌再三,“萧……皇上,请把宁姑娘放下吧,臣替她好好把把脉。”
萧逸鸿顿了顿,才缓缓将人放在了床上,为她认真掖了掖被脚,这才依依不舍地退到了马太医身后。
“劳烦马太医了。”
马太医朝萧逸鸿颔首,拿出红线搭在宁星玥的手腕,探了一会儿之后,轻点一下头。
“皇上,您放心,姑娘就是受了些惊吓,现下有些低热,但皇上不必太过忧虑,姑娘身体本身并无大碍,稍后发热的话,陛下将臣开的药给姑娘服下即可,再好好休息几日,必能痊愈。”
萧逸鸿轻声“嗯”了一声,眸子一直定定落在宁星玥的身上,半点都不愿挪开。
室内的众人也纷纷退下,仅余下萧逸鸿呆呆靠坐在宁星玥的床边。
熹微的烛光,洒在萧逸鸿的侧脸,他一动不动,双眸死死凝着宁星玥平静的睡颜。
睡着的她,表情平和,没有蹙眉,没有怒视。
想到着,萧逸鸿几不可察地眼角溢出了丝丝暖意。
他屈着食指,用指背轻轻抚过她略微发红的脸颊。
发热了。
萧逸鸿端起床榻边小几上早就准备好的汤药。
他用手试了一下碗盏传来的温度,现在不冷不热,正好合适。
一手揽着宁星玥单薄的肩膀,将她的头慢慢靠在自己的怀中,伏在她耳边轻声说:“慧慧,喝药了。”
此时宁星玥已经烧糊涂了,她听到有人跟她说话,温顺地“嗯”了一声。
萧逸鸿将药碗送到她唇边。
宁星玥轻啄了一口,皱了皱眉,褐色的汤药顺着她的嘴角悉数流了出来。
她紧抿着嘴,嘟囔着,“苦……”
“你再喝一口,我就拿一块山楂糕给你可好?”
萧逸鸿微笑着将她散乱的发丝撩起,轻轻挂在她的耳后,指尖轻柔,宁星玥敏感的缩了缩被他拂过的脖颈。
他又重新将药端起来,送到了她的嘴边。
这次宁星玥虽然表情依然很难受,但并没有抗拒,她绯红的薄唇微张,喉头滑动,缓慢的向下吞咽着。
“咕噜,咕噜——”
汤药很快就见了底。
萧逸鸿重新将宁星玥的头轻轻放在绵枕之上,走到桌边取回了一块山楂糕,掰下一小块,送到宁星玥的舌尖。
粉粉软软的舌尖,划过萧逸鸿的指腹。
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底。
她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为了块山楂糕就能哭上半日的小女孩,。
不知怎的,萧逸鸿眼前浮现出幼时的记忆。
在他六岁的时候,一个红红的小姑娘随着一位看起来跟父亲相熟的伯伯一起来漓园避暑,因为两人年龄相仿,父亲就让他带着小姑娘玩,离开前伯伯嘱咐萧逸鸿,看着玥儿不要让她在吃山楂糕了,她的牙都已经开始有黑点了。
小萧逸鸿听完长辈的话,乖巧地点了点头。
大人刚刚离开,小姑娘贼头贼脑地从怀中摸出来一块山楂糕。
小萧逸鸿一脸严肃的看着她,“伯伯说了,你不能吃山楂糕。”
“哼,我偏要。”小姑娘嘟着嘴,说完就要将山楂糕往嘴里放。
小萧逸鸿一时着急,原本只是想将山楂糕抢夺过来,结果一不小心一把拍掉了小姑娘手中的山楂糕。
一块小小的山楂糕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两个小小的人儿面面相觑。
忽然就听到小姑娘“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大颗大颗的珍珠从小姑娘的眼角牵线顷刻落地。
小萧逸鸿手足无措,怔怔定在原地。
思索片刻,忽然小萧逸鸿转身转身跑开。
小姑娘见碰掉了她山楂糕的罪魁祸首居然就这么跑掉了,哭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
待他再回来时,手里紧紧握着一块完好的山楂糕。
小萧逸鸿捂着耳朵,大喊道:“我将这个还你,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小姑娘睁开一只眼偷偷瞥见萧逸鸿手中的山楂糕,她这才渐渐止住眼泪,可怜兮兮地抽泣着。
哭声渐渐平息,小小的人儿眼角噙着泪,直勾勾盯着萧逸鸿手中的山楂糕,“嗯嗯。”
小萧逸鸿本是准备将一整块山楂糕放在小姑娘的掌心,但是当她伸出一双满是黑泥的掌心时,她明显听到了小哥哥轻轻的叹息。
他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从手中的山楂糕掰下一小块,示意小姑娘长大嘴。
小姑娘吸溜了一下鼻涕,而后张大了嘴,“啊……”
露出了两排歪歪斜斜的黑牙。
眼前的情形,将小萧逸鸿逗笑,他轻咳一声,瞬间恢复了往常的沉稳,这才将山楂糕放到小姑娘的口中。
岁月静好,微风和煦。
漓园的后院中,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并排着坐在大树下,小男孩慢慢一块一块的将山楂糕塞到小姑娘的嘴中,小姑娘晃荡着小脚,心满意足的给小男孩唱着一首又一首不成调的歌。
第二年萧逸鸿听到侍女们叫小姑娘长公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小时候经常来家里的伯伯是当今的圣上,而他每次都会带来的小姑娘是长公主宁星玥。
曾经年少时的回忆此时让萧逸鸿紧蹙的眉心稍稍松开, 眼角染上了些许暖意。
吃下了山楂糕之后的宁星玥,表情慢慢舒展,又重新沉沉进入美梦之中。
这一晚萧逸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之人, 像是要将她的所有的细枝末节统统嵌入自己的脑海之中。
天色将明。
萧逸鸿伸出手背去探了探宁星玥的额温。
烫手之感已渐渐逝去。
他轻轻从床沿起身,又为宁星玥认真掖了掖被角。
表情凝重地转头看向门外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一夜好梦。
宁星玥侧过身来,嘴里还回味着梦里吃着的那块山楂糕, 口中若有似无的甜味,男人覆着薄茧的指尖,这些都让她对昨夜发生之事心中一片恍惚。
她伸手探了探四周,这熟悉的丝滑质感, 是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金丝软榻, 轻盈的蚕丝锦被此时正好好的覆在她的身上。
她依然有些胆怯, 不敢轻易睁开眼。
但是最终还是未能抵抗过心中强烈的好奇心, 宁星玥将眼皮掀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眼前熟悉的一切让她彻底安心。
原来先前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如今梦醒时分,所有的事情依旧, 这不禁让她长舒了口气。
庆幸不足一息。
门外男人轻声的对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两人所处的位置与宁星玥相隔较远,她只能依稀听见男人低沉的嗓音,至于对话的内容,她却听得并不真切。
宁星玥望了望周围,早已日上三竿, 寝殿中竟然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怀着怒气起身,想去门口瞧瞧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竟敢在明月殿公然偷懒。
宁星玥光着脚走到与两人仅有一门之隔的位置,她双手趴在门上, 侧过头, 将耳朵紧紧贴着槅门, 仔细聆听着两人对话的内容。
这时有一个陌生中年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的声音里满是不屑与讽刺:
“皇上,微臣经过了十年蛰伏,今日终于借助旱灾的契机,说服了陕原的十万百姓,为拥护您做皇帝而起义。属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萧将军报仇,如今您什么都有了,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起义?!
那人所说之话犹如当头棒喝,狠狠将宁星玥敲醒。
所以先前她所经历的一切根本不是梦。
宁星玥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有些发懵,一时间竟是忘了自己到此来的目的。
另一边,萧逸鸿并没有被激怒,语气淡淡说道:“那你想我做何?”
中年男人轻笑了一声,“臣自当不敢对皇上所做之事指手画脚,你我都明白,害死萧将军的罪魁祸首一共有两人,一个是前朝的皇帝,另一个是北国的皇帝。五年前,我已经派人用慢性毒药让前朝皇帝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现今还助您一举拿下了大兴国的政权,就目前看来,咱们的大仇得报那就是迟早的事。但恕属下直言,现在您对大兴余孽的态度,还有对北国的态度,让微臣在内的所有为您开疆辟土的属下,都觉得无比的寒心。”
男人的话语中明明满是痛心之情,但门内的宁星玥却是听出了别样的情绪。
那人每字每句好似都透着对萧逸鸿的威胁之感?
男人顿了顿接着说:“希望皇上不要优柔寡断,咱们就应该乘胜追击,一举将北国一起拿下!”
萧逸鸿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再议。”
见萧逸鸿始终不表态,中年男人的声音逐渐迫切,说话的语气都透露着他此时非常不满的情绪。
“皇上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到底孰轻孰重,希望明日您能给属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萧逸鸿始终沉默没有搭话。
沉默少顷之后,一道突如其来尖利的蝉鸣声打破了门外两人对话之后的死寂,一抹朝晕透过窗棂慢慢斜上了宁星玥的脸颊,然后再缓缓移到了她的双目。
宁星玥被耀眼的阳光射得睁不开眼后,这才回了神。
正当她准备踮起脚尖,透过门缝看清与萧逸鸿对话之人时。
只听见萧逸鸿拔高了语量,声音中无法遏制的寒意满溢,“李明亮,希望你明白,我才是皇上,而你只是区区国师。”
门外传来鞋底摩擦地面而发出的“咯吱”声响,似是那个叫李明亮的男人正欲离开,听到萧逸鸿的话后,趾高气扬的调转脚尖。
沉默片刻之后,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噢,皇上也希望您明白,有些事情微臣说到做到,烦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之后便是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这也预示着李明亮已渐渐远去。
宁星玥攀上窗棂,却并未看清那人的样貌。
但通过那个名字,让她想起在地牢时张佳叶口中的李伯伯。
此前从未听说萧逸鸿身边有这样一个手下,这人究竟是如何冒出来的,又跟那日宫宴刺杀到底有何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