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年初一,梁源早早醒了,在床上翻了个身,一睁眼就看见了枕头底下的红封。
红封露出一角,格外的醒目。
打开一看,是五两银子。
梁源兴冲冲起身,穿好了衣裳,捏着红封出去:“谢谢娘。”
苏慧兰也穿了身朱红的新衣裳,喜气洋洋的:“压岁钱,希望源哥儿新的一年能读书有成,考个童生回来。”
梁源重重点头,信誓旦旦:“会的。”
梁源把压岁钱放进了小布袋里,等吃过早饭,由苏慧兰领着,挨家挨户拜年。
苏慧兰在福水村人缘很不错,除了类似苏老二的极品人家,每一户都走了一遭。
梁源重复几十上百次躬身作揖的动作,走完最后一家,感觉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回家的路上,恰好撞上同样拜完年的苏青云,两人相视一眼,无声苦笑。
一天下来,比大年三十那天写春联还要累。
梁源草草吃完了晚饭,倒头就睡。
睡梦中,他好像回到了初中时代。
他坐在教室里,周围都是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
同桌跟他抱怨:“今年压岁钱又被我爸妈收走了,说什么给我存着,存了这么多年我也没看到一分钱,气死我了。”
对此,梁源每次都是保持沉默。
因为他没有父母,也没人给他压岁钱。
现在不一样了,他有娘,也有压岁钱。
他娘比同学的爸妈好上十倍百倍,不仅不收他的压岁钱,还给他缝了小布袋,专门用来攒钱。
梁源还在睡着,嘴角却维持着上扬的弧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源隐约感觉到周遭气温升高,仿佛置身暖棚里。
喉咙里呛得慌,像是有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阻隔了氧气,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梁源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一边睁开眼睛。
“噼啪——”
一声脆响,梁源循声望去,大惊失色。
赤红的火苗舔舐着窗棂、木门,贪婪蔓延,大有将整间屋子吞噬殆尽的架势。
浓烟滚滚,弥漫在屋子里,连视线都受到了限制。
梁源想到隔壁屋里的苏慧兰,呼吸急促,当即扯了被褥披在身上,循着记忆直奔门口冲去。
火势是从外向内蔓延的,窗棂几乎烧没了,木门摇摇欲坠,梁源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力一踹,木门应声而倒。
同时,门框掉落,重重砸到梁源的背上。
虽有厚重的被褥,梁源还是感觉到喉咙里一阵腥甜。
隔壁的情况不比梁源的屋子好多少,梁源不顾被浓烟晕得沙哑的嗓子,嘶声大喊:“娘!娘!”
全无回应。
梁源急得脸色发白,想也不想冲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兜头倒下。
滴水成冰的寒夜,梁源冻得牙齿直打颤,还是毫不犹豫地连舀了几瓢。
而这时,苏家的动静惊醒了左邻右舍,他们看到浓烟冲天,就知道大事不妙,连忙赶了过来。
刚到门口,梁源正要往屋里冲。
黄翠花心惊胆裂,一把冲过去,拽住梁源:“你不能进去!”
梁源双眼通红,嗓音如同砂纸打磨般粗粝,颤抖着:“我娘还在里面!”
苏慧兰好歹是个大人,梁源满打满算也才虚岁十一,能救什么人。
苏昆二话不说:“我去救人,你老实待着。”
梁源浑身湿透,落汤鸡一样狼狈,什么还没来得及说,苏昆就一脚踢开木门,冲进火海。
苏大石家离得有点远,带着两个儿子急忙赶来:“怎么回事?”
梁源掐着手心,目光不离苏慧兰的屋子:“不知道,我醒来就发现着火了。”
苏大石皱眉,正要让他两个儿子去周围察看一番,苏昆背着苏慧兰冲了出来。
苏昆受了点轻微擦伤,只额头一处伤有点深。
梁源冲上前,发现苏慧兰已经陷入昏厥。
“胡老头来了,大家让让,胡老头来了!”
黄翠花推开门口拥堵的人群,拉着胡老头进来,她刚刚猜到可能有人会受伤,就去村尾把胡老头叫来了。
胡老头让人把苏慧兰平方在地上,掏出银针一顿操作。
在这期间,众人齐心协力,已经灭了火。
整齐大气的青砖瓦房被烧得灰扑扑的,两间屋里的陈设物品一应被烧了个干净,只余下残破的木头架子。
梁源无暇关心房屋,目光定定落在苏慧兰身上。
等她悠悠转醒,捂着胸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梁源一颗心才悄然落地。
定了定心神,梁源找上苏大石:“村长,这火来得诡异,我不信是意外。”
苏慧兰有个习惯,睡前会多次查看厨房,确保油灯、灶塘里的火都灭了,才会回屋休息。
至于睡觉两个屋的油灯,就更不可能了,他们都没有点着油灯睡觉的习惯。
苏大石浑浊却不乏精明的双眼落在梁源身后的一片狼藉:“让你虎叔和豹叔陪你一起。”
虎叔豹叔正是苏大石的两个儿子。
梁源在他二人的陪同下,绕着青砖瓦房细细探查,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痕迹。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梁源在屋后的墙角发现了些许痕迹。
苏虎举着火把蹲下身,待看清那痕迹,面色骤变:“是火油!”
苏虎这一嗓子吼开,村民们相顾失色。
“到底是谁真缺德,大半夜的弄火油搞出这么大火,这是想直接把慧兰跟源哥儿烧死啊。”
“村长,这事一定要查,万一哪天那人又跑到我家屋子后头放火咋办!”
大家连声附和,显然方才那场人为导致的大火给他们留下了心理阴影。
苏大石沉着脸:“查!一定要查!”
黄翠花一边给苏慧兰递水喝,一边义愤填膺:“对,一定要查,我倒要看看她是人是鬼,抓住了就把她送官。”
“对,送官!”
任谁都不愿意村子里藏了这么一个心思恶毒的人,今天是苏慧兰家被烧,说不准哪天就轮到他们遭殃了。
梁源咳嗽一声,强忍不适:“村长,这里有脚印,还有火油。”
苏大石疾步上前,压低火把,照亮梁源所指的位置。
屋后头一连串杂乱无章的脚印,脚印旁还有些许火油。
苏大石又叫上几个人,一路循着脚印,以及断断续续的火油痕迹,最终来到山脚下。
苏大石若有所思:“难不成跑山上去了?”
年前断断续续下了几天大雪,气温又低,这两天才开始化雪。
为了自身安全着想,村民们没再往山上跑,就连猎户也都歇在了家中。
积雪混着泥土的褐色,上面的脚印格外清晰。
有去无回,看上去,像是躲进了山里。
梁源环视四周,目光定在一处,突然问道:“村长,那边的草屋,可有住人?”
苏大石摇头:“这地方本来是一个老鳏夫住的,后来他喝酒喝死了,大家都觉得晦气,一直空着没住人。”
梁源:“我可以去看看吗?”
苏大石不明所以,却也同意了:“豹子,你把火把给源哥儿。”
从苏豹手中接过火把,梁源朝荒废破败的茅草屋走去。
与梁源苏大石一道来的几个男人哈欠连天,对梁源此举表示十分费解。
“这脚印很明显是躲到山里了啊,那草屋有什么看头。”
“就是,听说那草屋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再傻也不会躲那里面吧。”
“还是年纪小,要我说啊,咱们就该直接往山上去找,早点把人找到,早点回去歇着,我都困死了。”
苏大石看一眼说话的几个大老爷们儿,没吭声。
那边,梁源推开柴门,灰尘扑簌簌落下,呛得他连打几个喷嚏。
里面只有一张由几块木板搭成的床,以及一张桌一把椅,再无其他。
梁源退了出去,又绕到草屋后面。
屋后有个旱厕,也是由茅草搭出来的,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在夜色中显得阴森森的。
甫一靠近,就闻到一股异味。
梁源脚步忽然停住,朝苏大石那边晃了晃火把。
苏大石见状,警告地瞪一眼那几个男人,大步向梁源走去。
苏大石努了努嘴,无声询问:“有问题?”
梁源深吸一口气,火油特有的臭味涌入鼻腔,颔首示意。
苏大石脸上闪过一抹诧异的神色,还真让源哥儿找着了?
苏大石吸一口气,上前一把掀开旱厕的草帘子。
“啊——”
女子尖细的叫声响起,惊起一片栖息枝头的鸟雀。
旱厕里的黑影怪叫一声,撞倒了苏大石,直往外冲。
梁源一脚踹在黑影的腿弯,黑影腿一软,摔了个脸着地。
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闻声赶来的几个男人给摁住了。
梁源之所以会注意到草屋,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上山的路有且只有一条,他可不认为纵火之人会跑进山里自投罗网。
那边废弃的茅草屋,就是很好的藏身之地。
幸好,他猜对了。
梁源返身扶起苏大石:“村长,您没事吧?”
苏大石扶着腰,苦笑道:“上了年纪,身体不中用喽。”
梁源面带歉意:“劳烦您大半夜的跟我跑这么远。”
苏大石摆摆手,招来苏虎,还有心情开玩笑:“这时候儿子就派上用场了。”
苏虎蹲下来,把他爹背起来。
梁源换了只手举火把:“您先回去吧,我和几位叔一块儿把人带回去。”
苏大石拍了拍苏虎的肩膀:“过去看看,她到底是人是鬼。”
苏虎迈开步子,梁源连忙跟上。
那黑影还在作无谓的挣扎,一边扭动身体,一边桀桀笑。
听得人头皮发麻,下手更不留情,死死地钳制住她:“老实点,不许动!”
火把怼脸照过去,也让大家看清了黑影的脸。
空气寂静了片刻,苏大石眯着眼:“薛春英?”
女人倏而停止挣动,眼神凶戾:“小贱.种,怎么就让你逃了!”
梁源握着火把的手收紧,不欲多言:“村长,等天亮了送官吧。”
凶手是薛春英,梁源并不意外。
在福水村和梁源苏慧兰有怨的,只有苏老二一家。
梁源先后见到苏明坤和苏继宗,心中就有了提防,只是没想到薛春英会这么疯狂,想一把火除掉他们母子。
只能说,有些人是毫无下限可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苏大石:“这是自然,好了,既然人已经抓到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一群人押着薛春英回了村,这时候除了年纪小不容易惊醒的孩子,村民们都被动静闹醒了,站在梁源家门口议论纷纭。
火把散发出橙黄的光,照亮这一片天地。
老远看到梁源他们回来,苏慧兰忙站起来:“村长源哥儿你们回来了,人抓到了……薛春英?”
薛春英龇牙,露出森白的牙齿,笑容隐隐透着癫狂:“真可惜,没把你跟梁源那个小贱.种一把火烧死。”
苏慧兰身体晃了晃,狠狠给了薛春英一巴掌,怒目切齿:“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啊,连这么下作的事都做得出来。”
薛春英已经破罐破摔了,也不怕别人知道她的目的,只可惜该死的人没死成,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梁源你为什么要好,要是你还是个傻子,读书的就是我儿子了,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家明坤的了。”
“梁源你该死!真该死啊!”
“我本来想着,多倒点火油,等火烧起来,你们都出不去了,梁源被活活烧死,苏慧兰也是,到时候所有东西都是我的了……”
苏慧兰听不下去了,冲上去揪住薛春英的头发,把她踹到地上,左右开弓,噼里啪啦。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拉架。
有人看到躲在人群后的苏老二一家,挪到他跟前,促狭道:“继宗啊,你婆娘可是为了你家明坤才这么做的,你就没个表示?”
苏继宗脸皮抽动两下,不知是哭是笑:“薛春英已经被我休了,跟我老苏家啥关系都没有,她放火更和我们没有半文钱关系,我要啥表示?”
村民们齐齐默声,不知该感叹苏继宗冷血无情,还是薛春英可怜又可恨。
梁源惦记着苏慧兰的身体,等她发泄得差不多了,上去把人拉开:“娘,先把人关起来,明日由村长送去县衙。”
苏大石坐在石墩子上,揉着扭伤的老腰:“源哥儿说得不错,你们娘俩儿今晚就歇在我家,挤一挤还是可以的。”
他向苏慧兰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包括薛春英娘家那边,我也让苏虎通知到。”
苏慧兰扭头看了眼烧得看不出原样的青砖瓦房,这是她爹在世时盖的房子,今天就这么没了。
她深吸一口气:“麻烦大石叔了。”
薛春英被关进了祠堂里,人群逐渐散去,苏慧兰和梁源也来到了苏大石家。
韩氏从厨房出来,端着两碗生姜水:“赶紧喝一碗,尤其是源哥儿,这么冷的天,可别生病了。”
梁源捧着茶碗几口喝完,胃里火烧火燎,身上开始冒汗。
再加上原本身上湿透了,冷热交替,梁源打了个寒颤。
韩氏看在眼里,急忙道:“源哥儿今晚和青云一块儿睡,慧兰和我一起。”
梁源道了谢,随苏青云进了他的屋。
苏青云指了指床上的衣服,颜色略显陈旧,也有几处补丁:“这是我以前的衣裳,你将就着穿。”
梁源吸了下鼻子,扯开衣裳,抬手时后背一阵剧痛:“嘶——”
苏青云低头一看,一片狰狞的淤青横亘在梁源后背,肿胀发紫,看起来十分骇人。
他一惊:“源弟,你后背受伤了,我去拿药。”
梁源艰难撇过头,看不太清,单从疼痛指数这方面,就能判断出被门框砸得不轻:“多谢青云哥。”
苏青云很快去苏大石屋里找来伤药,等梁源囫囵擦过身,把黄褐色的膏体抹在淤青上。
梁源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等到上完药,手心里多出几个月牙状的掐痕。
苏青云帮梁源把被子铺好,就放在自己的边上,温声道:“好了,休息吧。”
梁源侧着身躺下,在疼痛中闭上双眼,强迫自己睡去。
这一觉,梁源睡得并不踏实,等醒来已经是巳时了,天光大亮。
自打梁源开始读书,还从未睡到这个点。
后背的伤还是疼,不过比昨夜好了很多。
多亏了这段时间的锻炼,之前穿得那么单薄,又带着一身水在寒风里跑了许久,除了嗓子有点哑,竟没有其他不适。
梁源慢吞吞坐起身,苏青云推门进来,露出一抹笑:“源弟醒了,今早我爹和二叔把薛春英送去县衙了,下午就能回来,到时候就能知道结果了。”
梁源抿了下唇,挠挠头:“嗯,我知道了。”
苏青云自然地转移了话题:“等会儿就要吃午饭了,源哥儿不如先吃个饼子,垫垫肚子?”
梁源摇头:“不必了。”
苏青云也没再强求。
吃过午饭,没多久苏虎和苏豹回来了,也带回薛春英的最终下场。
依照靖朝律法,薛春英故意纵火,被判了流放,到西北矿场做苦工。
苏虎苏豹特地绕路去了趟薛春英娘家,将此事告知与他们,薛爹竟当场表示不认她这个闺女了。
薛春英凶蛮了半辈子,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让人唏嘘不已。
等苏虎苏豹各忙各事,苏慧兰叫上梁源回家。
路上她道:“流放都是便宜她了。”
像薛春英这样心思歹毒的人,砍了脑袋都不为过。
梁源吃着韩氏给的萝卜条,又咸又香,嚼着嘎嘣脆,小声说:“流放就是活受罪,我听说西北矿场环境十分艰苦呢。”
苏慧兰听出言外之意,有被安慰到:“也对,这样活着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呢。”
梁源笑笑,苏慧兰又道:“这几天咱们就住在村长家,抓紧时间找人把房子修一下,烧坏了的东西也都补齐了。”
对于苏慧兰来说,这间青砖瓦房就是她的根,花点银子也是值得的。
梁源别无二话,协助苏慧兰把烧坏的物件登记在册,回头再去镇上采买。
......
村民们从苏豹那里得知结果,也都拍手称快,直呼薛春英活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也有人表示:“可怜她那几个孩子,有个作奸犯科的娘,日后娶媳妇都成问题。”
“你中午吃了多少浆糊,脑子都糊涂了,可别忘了薛春英干这些事都是为了她那儿子。”
先前说话的婶子一拍脑门,恍然道:“也对哦,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就不信薛春英干这些事苏老二家没人知道......”
正滔滔不绝,蓦地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她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硬是不敢往下说。
议论声渐低,直至彻底息声。
苏明坤瘦削的身子一半隐没在树影下,光线跳不进他的眼中,阴暗而又诡谲。
他深深看了那婶子一眼,扭身离开。
等他走远了,婶子拍了拍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苏老二那大孙子眼神咋这么吓人,吓得我一身冷汗。”
其他村民也都心有余悸,再没那个闲心谈天,各自散去。
苏明坤避开人群回到家,苏老二正和两个儿子喝酒。
酒是散酒,年前在镇上的酒坊买的,最便宜的那种,口感粗劣,闻起来甚至有股臭味。
苏继宗越喝越憋屈,“砰”一下,将酒碗磕在桌子上:“娘的,真便宜他们了!”
苏老二吃了粒花生米:“他们还真是命大,洒了那么多火油,这都没烧死他们。”
苏继宗灌一口酒,没好气地道:“老大再过两年就要娶媳妇儿了,就咱家这条件,稍微好点的能看上老大?”
苏老二被戳到了痛处,又闷头倒酒:“行了,赶紧喝完,喝完了去地里除草。至于大房那边,我再想想法子,那对母子现在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苏继宗深以为然:“没错,苏慧兰显然对咱们家一点情分都不剩了,而且也没有第二个薛春英冲在最前头了。”
苏老二的小儿子,苏继祖唉声叹气:“早知道你当时去找薛春英,我就拦着了,都没事先商量好,还填了个人进去。”
话音将落,屋外传来“咣当”一声响。
苏继祖出去一看,原来是锄头倒了,他过去把锄头扶起来,又回去喝酒了。
私塾开学前两天,房子终于修缮完毕。
苏慧兰买了五斤肉送到苏大石家,和梁源搬了回去。
为了驱散晦气,苏慧兰特地买了鞭炮,在门口噼里啪啦放上一通。
休息一晚,梁源苏慧兰坐牛车去镇上。
半个月没开门,铺子里积了一层灰,苏慧兰放下包袱就开始打扫。
梁源撸起袖子:“娘,我跟您一起。”
苏慧兰紧忙拉住他,夺回梁源手中的鸡毛掸子:“你歇着,忘了后背上的伤还没好吗?”
梁源活动两下肩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是偶尔还有点疼:“我悠着点,不做重活,娘我跟您保证!”
被源哥儿黑黝黝的眼睛盯着,苏慧兰心一软,鸡毛掸子还了回去:“真拿你没办法。”
梁源只笑,该背的书都背完了,文章也写了不少,趁着开学前放松一下。
在梁源眼中,放松=打扫家务。
帮着苏慧兰打扫干净铺子,等吃过午饭,梁源借口要背书,一头扎进了自习室里。
如今已是正月,而县试就在二月下旬,梁源打算今年下场一试。
梁源将书本以及宣纸整齐有序摆好,目光落在桌角的沙漏上。
蓝色的细沙仍在不知疲倦地流淌,而自习室的时间流速依旧停留在“一倍速”。
梁源很好奇,等他考中了秀才,五倍的时间流速又是何等光景。
学习效率应该事半功倍吧,梁源漫不经心地想着,对于自习室的升级愈发期待起来。
定了定心神,梁源用镇纸压平宣纸,磨好了墨,笔尖蘸取墨汁,悬腕书写起来。
自从刚入学那天被季先生批评过书写问题,梁源就一直保持着每天练字半个时辰的习惯。
他又不是真的十岁孩童,不论是自制力还是领悟能力,都比同龄人要高很多。
这些日子下来,梁源的毛笔字已经有了非常大的进步,从最初的鬼画符,到现在的矫若惊龙,力透纸背。
就连一向苛刻的季先生,都多次夸赞过他的字。
考官在阅卷的时候,一个人的字迹工整与否,多少也会影响考官对整篇文章的感官。
这一点,不论是在现代还是古代,都是通用的。
因此梁源练了一遍又一遍,且不提他的文章如何,首先要把印象分和卷面分把握住了。
练了半个时辰的大字,梁源站起来活动肩颈,一刻钟后又开始背书。
背完书又开始拟写文章,揣摩试帖诗,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次日,梁源背着小挎包去私塾。
开学第一课,季先生先是表达了新的一年对大家的期许,方才开始上课。
自从升入甲班,梁源发现身边的同窗们更卷了。
随时随地都在学习,有几位甚至连去茅厕都带着书本一起。
梁源自叹弗如,却又不甘落后,只能跟着一起卷。
一节课一个时辰,梁源全程全神贯注,不漏听一个字眼。
结束后,季先生前脚刚走,唐胤就从窗户口冒出头来,怀里还抱了本书:“源哥儿,东弟,为兄有问题要问!”
梁源和方东随唐胤去了葡萄架下,围着石桌坐下。
待解了疑问,唐胤再度发挥话痨本质,从过年家里添了几道新菜,味道如何如何,到隔壁养了只猫,大半夜喵喵叫,吵得他睡不好觉。
二人早已习惯这样的唐胤,只无奈一笑,充当一位合格的观众。
“啊对了,我们班有人打算今年下场,你们呢,你们打算下场吗?”
梁源和方东异口同声:“自然是要下场的。”
唐胤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长吁短叹:“可惜我不能和你们一起。”
唐胤有自知之明,他以前一直混日子,比不过方东这个学霸也就罢了,连梁源都后来者居上,以惊人的速度在半年内升入了甲班,而他悬梁刺股闻鸡起舞,差点秃了头才升入乙班。
以他目前的学识与知识积累,肯定是无法下场的。
就算是他自己愿意,季先生也不会放他去考县试。
梁源见人满脸沮丧,生怕唐胤失去了对学习的热爱,连忙安慰:“你现在已经很好了,只要再加把劲,明年说不准就能下场了。”
唐胤眼睛亮了亮:“真的?”
梁源方东相视一眼,方东信誓旦旦:“自是真的。”
唐胤笑开了花:“那我当真了啊,等我哪天考上了童生,我就连摆三天流水席……”
唐胤话未说完,被梁源捂住了嘴:“???”
梁源笑容温和:“唐兄,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正是吟诗作对的好日子,你觉得呢?”
方东合上书本:“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正是写文章的好日子,唐兄觉得呢?”
唐胤:QAQ
正月下旬,县衙公布考期,正是一个月后,二月廿二。
除去乙班两人,甲班共有八人打算下场,共计十人。
季先生得知梁源将要下场,有一瞬间的诧异,特地把人叫到跟前,语气是鲜见的和蔼:“你读书才过半载,真决定了要下场?”
他开了十几年私塾,教过很多的学生,却很少有像梁源这般令他满意的。
不论是过目不忘,还是超乎常人的领悟,以及举一反三的能力,都让他又惊又喜。
俗话说得好,慧极必伤。
梁源前十年都处于心智有损的状态,一朝恢复,犹如珠玉被擦去了表面那层灰尘,闪耀又灼目。
季先生原本想着明年让梁源去参加县试,试一试水,未料到梁源竟提前一年下场了。
梁源抿唇,正色道:“学生已经想好了。”
季先生捋须:“几分把握?”
梁源沉吟:“八分。”
他研究过历年县试试题,也在过年期间与苏青云就县试试题深入探讨过,八成把握算是一个保守的回答。
季先生什么都没再说,只挥了挥手:“你只管尽全力,其他不必多想。”
梁源躬身作揖,语调恭敬:“是,学生知晓。”
两日后,梁源同方东以及私塾的另外三位同窗前往县衙的礼房报考。
礼房的胥吏递给他们一张纸,即“廪保互结亲供单”。
季先生本身就是廪生,给他们作保自是不成问题。
梁源和方东知根知底,其余三位也都是品行端方之人,五人互结作保,再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家族履历以及身面特征。
末了又将廪保文书出示给门斗,得到儒学的认印。
两处共交了二百来文,便报名成功了,只待二月廿二那日,奔赴考场。
报考过后,梁源几人进入冲刺阶段。
季先生特意给他们几人开小灶,针对县试的考题做专项训练。
原本梁源申时便可放课,现在几套题做完,再回家已经戌时了。
梁源也没多余的精力再熬夜苦读,吃完苏慧兰准备的爱心宵夜,匆忙洗漱过后倒头就睡,雷打不醒。
就这样过了月余,县试的日子如约而至。
梁源一行人在二月廿一这天来到县城,客栈是提前订好的,离考棚不算远,一刻钟左右的路程。
苏慧兰不放心梁源,也跟着来了,住在梁源的隔壁。
其他八位同窗也有家长随同,只方东是独自一人赶考。
梁源暗觑了方东一眼,见他神色如常,甚至在察觉到自己的注视后回以一笑,就放下心,没再多想。
这一晚,他们都点到为止,没有学到太晚,戌时就熄灯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