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坤?
苏源花了几?秒从记忆的?某个角落搜罗出这个人名,转头就对上苏慧兰同样?意外?的?双眼。
苏明?坤,可不?就是二房长孙。
当年一把火烧了二房,连带着亲爹亲叔都被烧死在里面。
而他本人躲进山里,苏老?二带人去找,摔断腿也?没找着人。
一晃苏老?二去世几?年,不?少村民猜测苏明?坤估计已经死在外?头,不?料他竟然回?来了。
苏源百思不?得其解。
当年他害死两条人命,按理说也?该被送去县衙,按靖朝律法判刑,怎的?还好生生留在村里?
黄翠花似是看出苏源的?困惑,走上前解释说:“这苏明?坤也?是前几?天才?回?来的?,认出他后,本来村长是要送他去县衙的?,没想到他脑子坏了。”
苏源眉梢轻扬。
“就是疯疯癫癫,跟常人不?同。”黄翠花说着,脸上浮起?几?分?嫌弃,“村长让人拉他,他就坐地?上又哭又拉,那副腌臜样?,谁敢碰他。”
“他那几?个弟妹都不?乐意养他,最后还是村长发话,才?把他带回?去。”
“这可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这几?天他到处乱蹿,故意朝人身上撞,还没碰上呢就躺地?上说腿断了胳膊断了。”
黄翠花撇嘴,神色鄙屑:“我估计啊,他之前几?年就是干这行当的?,脑子坏了都不?忘讹人。”
她指着苏明?坤消失的?右腿:“咱们村里人都猜,他就是干这事的?时候得罪了人,才?被人砍了腿。”
“真是奇了怪了,他坏了脑子,竟然也?能摸回?家。”
苏慧兰在镇上住得久了,自然知道有这么一类人,不?安安分?分?赚钱,净想着投机取巧。
用源哥儿的?话说,就是碰瓷!想当年她也?曾被碰瓷过,好在有人当场认出对方是专业碰瓷的?,才?免去花钱消灾的?糟心事。
苏源敛眉:“那婶子你们之前是怎么处理这事的??”
搁现代直接报警查监控,是否撞人一目了然。
可在古代,讹诈成功的?概率太高。
更遑论对方还神志不?清。
黄翠花正要说话,苏大石闻讯赶来,黑着张脸:“苏明?坤,你又在干什么?!”
苏明?坤对苏大石印象深刻,就是这个死老?头,非要送他见官。
在他的?潜意识里,见官是要被打板子的?,因此对苏大石是又恨又怕。
苏明?坤一骨碌爬起?来,不?忘捡起?树枝削成的?拐杖,当场表演一个金鸡独立。
“别打我!别打我板子!”
他嘴上嚎着,眼珠子却直勾勾盯着小红:“我的?腿断了,被它撞断了,要赔钱,不?赔钱不?起?来。”
说着,又仰倒在地?上。
活脱脱一副泼皮无赖相。
苏大石被他气得头顶冒烟,尝试着拉了两次,没拉动,反而差点折了腰。
扶着腰环视四周,很快锁定藏身人群的?苏家二房的?几?个小子,扯开嗓门:“苏明?发,你们几?个赶紧给我把他带回?去,别让他再在外?面丢人现眼了。”
被村长点名,苏明?发不?情?不?愿地?站出来,看苏明?坤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憋着气保证:“我晓得了村长,我保证把他看得严严实实,绝不?让他瞎跑。”
苏大石勉强满意,软下语气:“他现在神志不?清,你们几?个当弟弟妹妹的?多看顾着他。”
既然不?能送他去见官,只?能把他关家里了。
苏明?发敷衍着应下,心里却不?以为然。
苏明?坤害死他爹和二叔,他没宰了苏明?坤是他心善,怎么可能多加看顾。
等?苏明?发把苏明?坤半拖半拽地?带走,苏大石大手一挥:“都杵在这干什么,不?干活了?”
围观村民们脸上乐呵呵,看了这么一出热闹,早起?的?疲惫都散得一干二净。
“这不?是正要去地?里除草吗,刚巧看到苏明?坤闹事。”
“咱们正好顺路,一块走一块走。”
“菜地?里的?黄瓜熟了,回?头我摘了给村长您送去几?根,先?走了哈!”
村民们飞快散去,苏大石面朝苏源:“行了,赶紧去镇上吧,等?会太阳出来,坐马车里也?蒸人。”
苏源点头称是:“那村长我们就先?走了,您忙。”
苏大石挥挥手,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驶远,这才?往私塾走去。
经过几?年发展,十里八村只?要有条件的?,都会把年幼的?娃娃送来私塾读书。
这些娃娃大多顽皮,苏青云一人顾不?过来,他得过去帮忙看着点。
静得下心,才?能读好书。
读好书,未来前途自然有了。
思及此,苏大石脸上是止不?住的?笑。
......
马车里,苏慧兰感慨道:“没想到苏明?坤还会回?来。”
苏源食指相对,百无聊赖地?摩挲着:“毕竟福水村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不?过在他看来,苏明?坤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这点还要打个问号。
要是真神志不?清,能顺利摸回?福水村?
苏源并未同苏慧兰提及这个猜测,慢声转移话题:“明?日我打算去拜访季先?生,家中?可有拜礼,没有的?话顺路买一点。”
苏慧兰成功被带偏:“有腊鱼腊肉,还有干蘑菇,红尖你也?带点过去。”
苏源作为辣椒种?植大户,自然不?缺那点辣椒,故而爽快应了:“好,那就这些。”
这时,苏慧兰突然想到什么,一拍腿:“差点忘了告诉你,三月时我听客人说,季先?生明?年就不?开私塾了。”
苏源怔了一瞬,很快恢复平静:“季先?生也?上了年纪,教书也?不?是件容易事,不?宜耗费太多精力,教书育人半辈子,安享晚年也?是好的?。”
“正好明?年青恩参加县试,考完后正好去县学。”苏慧兰说,“留在村里的?私塾也?行。”
当初苏青恩读书时,福水村还没有私塾,苏大石直接送他去季先?生那处。
虽然苏源和苏青云兄弟俩关系不?错,但不?会逾矩地?干涉别人家事,只?道:“都行。”
苏青云本身就是秀才?,才?识不?输县学里的?教谕。
母子二人一路谈笑,于小半个时辰后回?到镇上。
次日一早,苏源带着拜礼赶往私塾。
正好碰上休沐日,季先?生偷懒睡个懒觉,刚起?身就听说苏源来了。
他喜出望外?,当即放下茶杯走出卧房。
苏源已将拜礼放至一旁,见季先?生出现,忙躬身行礼:“先?生。”
季先?生快步上前,轻托着苏源的?小臂,用揶揄的?口吻:“我现在可当不?得你这一拜喽。”
苏源顺势直起?腰,正色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在学生眼中?,先?生永远是我的?启蒙老?师。”
当然,前世那些个老?师不?算。
季先?生面露动容之色,正要拉着苏源往书房去,忽而注意到他脸上的?划伤,眼神一厉:“你这脸上,是怎么回?事?”
苏源不?欲让季先?生知道内情?,平白担心,便拿出昨日应对苏大石的?那套说辞:“回?来的?路上不?慎跌个跟头,就变成这样?了。”
“你说说你,凡事小心谨慎不?为过,这万一要跌出个什么好歹,那可怎么是好。”
季先?生一脸严苛,字里行间?却透露着关切。
苏源抬手摸了下脸颊,触碰到细微的?凸起?,却感觉不?到疼。
“只?是意外?,以后绝对不?会了。”
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等?周知府的?折子上达天听,梁盛不?会再有机会对他如何。
得到苏源再三保证,季先?生面色稍缓:“打算何时再动身?”
二人一前一后踏进书房,苏源回?道:“京城有些要紧事,可能半月后就要动身。”
季先?生很是讶异:“这么快?”
“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回?来看您的?。”苏源轻笑,“否则日子久了,先?生说不?定就把我给忘了。”
季先?生坐下,语气郑重:“不?会的?,私塾的?学生,哪个我都不?会忘。”
苏源垂眸,目光落在季先?生的?侧脸上,那象征着年华流逝的?褐色斑块格外?刺眼。
倾身倒了两杯茶,苏源不?动声色地?笑着:“传胪大典时我就在想,等?消息传回?镇上,先?生会不?会为我骄傲。”
季先?生浅酌一口温热的?茶水:“你很好,教过你是我最骄傲的?事。”
“当时消息传回?来,我可是高兴得多吃了两碗饭呢。”
苏源掩口失声,眉目染笑:“没想到我还能让先?生胃口大开,看来我日后得多写信回?来。”
季先?生也?忍不?住朗声大笑。
“对了先?生,我听我娘说,您明?年不?打算再开办私塾了?”
季先?生嗯了一声:“是啊,我这上了年纪,不?仅身体熬不?住,就连脑袋也?跟不?上了。思来想去,打算再撑个半年,明?年就不?办了。”
苏源尊重季先?生的?决定:“这样?也?好,闲来无事赏赏花喝喝茶,悠闲度日。”
季先?生:“正是如此。”
接下来,苏源将京城的?所见所闻分?享给季先?生。
作为写文章一把好手,又曾给童生们讲习过,从苏源口中?说出的?语句都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季先?生双手轻搭在胸前,听得入迷,不?时应和两声。
听到激动之处,便抚掌而笑。
时间?不?经意流逝,转眼过去一个半时辰。
苏源正说到传胪大典的?壮观景象,室内突然响起?一道突兀的?咕噜声。
沉默半晌,苏源艰难找回?声音:“先?生这是......还未吃饭?”
季先?生有些脸热,轻咳一声故作镇定:“你来时我才?起?身。”
苏源当即起?身:“先?生你快些去吃饭,饿着肚子对身体可不?好。”
“我......”季先?生的?话语淹没在响亮的?腹鸣声中?,素来严肃板正的?脸闪过不?自在,“好,我这就去。”
如此一来,苏源也?不?好再继续留在这里,遂起?身告辞。
其实季先?生此时尚且意犹未尽,还想再听。
可惜突发这么一件糗事,他也?不?好意思再留苏源,只?能放人离开。
回?到家,苏慧兰正在厨房忙活着。
苏源洗过手进去瞧一眼,他娘正在做鱼锅贴。
简单来说就是在做红烧鱼的?同时,在鱼锅的?四周贴上一层簿饼。
淋上酱色的?鱼汤,薄饼沾上鱼的?鲜香,足以馋哭隔壁小孩。
这个做法还是苏源教给苏慧兰的?。
大学时班级聚餐,学委点了这么道菜,苏源尝过后惦记许久。
没等?再吃,就穿书了。
这道菜,不?仅苏源爱吃,苏慧兰也?挺喜欢。
“早上去集市买菜,看到有个老?叔卖鱼,都是新鲜的?,活蹦乱跳,我正好想到你许久未吃鱼锅贴,就买了条鱼回?来。”
苏慧兰舀一勺汤汁,均匀淋在薄饼上。
“你回?来得正好,这饼马上就出锅了。”
苏源拿抹布擦去锅台上的?鱼汤:“娘我来帮您。”
苏慧兰也?没拒绝,指着身后的?砧板:“还有点天铃没切好,你把它切完再洗一下。”
苏源应声而去。
灶膛前,陈正听到这番话,耳朵动了动,悄无声息地?探出头。
然后就看见他家公子挽起?袖子,操起?菜刀动作娴熟地?切菜。
陈正烧火。
陈正吸气。
公子可真厉害,上得朝堂,下得厨房。
可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厉害得多。
中?午的?饭菜格外?丰盛。
不?仅有鱼锅贴,还有一大碗红烧肉。
这么多年来,苏慧兰每次一高兴就喜欢买肉回?来烧着吃,苏源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前两天不?是忙着祭祖就是没来得及买菜,今儿正好有空,可得好好庆祝。”
苏源知晓他娘口中?的?“庆祝”是何意,也?不?反驳。
留了点菜给陈正父子,拿上碗筷走出厨房。
吃饱喝足,苏源谈起?正事。
“娘,半月后我打算进京,我不?放心您一人留在镇上,您看这铺子该如何处理?”
“是托人继续开,开始转手给别人,您仔细考虑一下,剩下的?事就交由我来处理。”
苏慧兰正要问怎么这么快,转念想到梁盛那糟心事,到了嘴边的?话打个转:“好,我回?头想想。”
源哥儿求学时离家远行,她无法随行。
眼下源哥儿即将入朝为官,不?出意外?就要留在京城常住。
家中?暂时没有女主人,她跟着过去,也?好帮着料理家事。
再者,她之前也?答应了源哥儿,要随他一道去京城享福。
言出必行便是如此。
傍晚吃饭前,苏源得到苏慧兰的?答复:“左右日后回?来得少,托人帮忙也?不?放心,铺子就转手卖出去吧。”
苏源也?是倾向于后者,面上带出两分?笑:“好,事不?宜迟,我现在就着手处理。”
苏慧兰诶了一声,去厨房端碗。
杨河点心铺在杨河镇开了十几?年,名声口碑皆佳。
晚上刚放出要转卖的?消息,次日就有好几?人登门询问。
苏源也?表达了意愿,他们还要在这里住半个月,若无异议,再谈买卖。
和状元郎亲自对线,那几?个商贾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半、半个月而已,我们等?得起?。”
苏源温和一笑,修长的?手指抚平宣纸:“那么,开始竞价吧。”
公平竞价,价高者得。
最终铺子以二百两成交,苏源为表示延后半月交房的?歉意,还赠予对方一道点心方子。
那商贾大喜过望,离开时背影都透着欢愉。
之后的?的?半个月,苏源走亲访友,收拾行李。
铺子里的?东西大多被送回?老?屋,只?有少部分?会被带去京城。
至于赵荷花和刘兰心,苏慧兰也?跟她们说明?了缘由。
苏源提前跟唐家酒楼打过招呼,表示如果她们愿意,可以去酒楼的?后厨做事。
顾忌刘兰心的?身体情?况,那活不?算太重,工钱也?算公道。
她二人连声道谢,结清工钱就离开了。
一切安排妥当,只?等?下月上旬启程进京。
京城,皇宫。
御书房内,弘明?帝正伏案批阅奏折。
入目是冗长繁琐的?长篇大论,都是些“陛下身体如何”“陛下吃得如何”“陛下睡得如何”之类老?生常谈的?问题。
只?有在结尾时,才?有那么一二句与正事有关。
弘明?帝对此早已麻木,一目十行飞快扫过,最后用朱笔题写斗大一个“阅”字。
“啪”一声合上,丢到一边,继续下一本。
神情?漠然,像极了不?知疲倦的?批奏折机器。
福公公在旁随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帝王皱起?的?眉头,忙走到边上,让内侍点上舒神静心的?熏香。
刚回?到原位站定,又有内侍悄没声地?进来:“陛下,诚王府总管求见。”
弘明?帝放下朱笔,喝了口龙井:“老?大府上的?总管......他来作甚?”
内侍恭声道:“说是应诚王吩咐,进宫来给您送祥瑞。”
弘明?帝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宣。”
他倒要看看,他这庶长子给他寻来了什么祥瑞。
内侍退出御书房,出去传话。
殿内,弘明?帝漫不?经心地?问:“诚王禁足多久了?”
福公公低眉顺目:“回?陛下,快要满两个月了。”
弘明?帝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禁足在家还不?忘为朕寻祥瑞,诚王倒是孝顺。”
福公公......福公公不?敢吱声。
陛下是诚王的?父亲,陛下可以说,但他一个当奴才?的?,可不?能傻乎乎地?跟着附和。
说话间?,内侍领着两人进来。
诚王府的?两名内侍齐齐下跪,口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明?帝好整以暇地?看着诚王府总管身后那名内侍,重点在他手上盖着红布的?托盘。
“这就是所谓祥瑞?”
诚王府总管笑得谄媚:“正是。”
弘明?帝略略抬手:“拿来给朕瞧瞧。”
福公公走下玉阶,将盛有祥瑞的?托盘呈到弘明?帝眼前。
弘明?帝扯开红布,然后......陷入沉默。
城王府总管垂着头,迟迟听不?到动静,又不?敢直视天颜,一颗心七上八下。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闻针可落。
许久后,弘明?帝指着托盘上的?物件:“这所谓的?祥瑞,那不?成就是一块破石头?”
帝王的?语气喜怒难辨,城王府总管一时间?汗如雨下,赶忙解释:“陛下,这不?是普通的?石头,这可是龙石!”
弘明?帝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嗤笑出声:“老?大真以为朕年纪大了好糊弄,随便拿块破石头充当祥瑞,以为能蒙混过关?”城王府总管险些软瘫在地?,“咣咣咣”直磕头:“陛下容秉!”
也?不?知是不?是熏香起?了作用,弘明?帝并未发作,耐着性子听对方狡辩。
“陛下只?需将这块龙石略微转动一点方向,从正前方看,可以看出五爪金龙的?轮廓。”
弘明?帝照着做,试着转动了几?个方向。
“还有,龙石底部刻着一个字,正是我朝国姓。”
弘明?帝继续调整方向。
底下的?城王府总管喋喋不?休地?说着,神情?激动:“这龙石从水里打捞上来,乃天地?造化而生,意味着陛下圣明?,天佑我朝!”
弘明?帝眯着眼:“这么看,倒是有几?分?相像。”
隐约有几?分?五爪金龙的?模样?,只?是略有些磕碜。
再看底部,确实有个蝇头小字,仿佛是“赵”字。
弘明?帝龙颜大悦:“诚王孝心可嘉,赏银千两!”
城王府总管呆住。
王爷费尽心力搞来龙石,不?该解除王爷的?禁足吗?
“石公公,还楞着做甚,赶紧谢恩呐。”
福公公的?声音让石公公回?神,忙叩首谢恩。
等?他二人离去,弘明?帝正要仔细瞧一瞧,又有内侍进来通传。
“陛下,凤阳府知府递来急奏!”
弘明?帝想到状元郎,收敛被打断的?薄怒,将龙石放到一旁,打算等?会再研究。
福公公将急奏呈上,弘明?帝接过捏了下,倒是有些厚度。
帝王敛目查看急奏,福公公自觉退到一旁。
不?多时,只?听得“砰”一声。
龙石从玉阶滚落,停在内侍脚边。
龙石裹着一层细灰,安静躺在地?上。
良久之后,弘明帝将急奏与两封书信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了两遍。
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化作利刃,戳在他的心头。
戳得他鲜血淋漓。
他是帝王,亦是父亲。
他看重?太子,亦疼爱旁的儿子。
更?遑论诚王曾不顾自身性命,舍身救他。
因着这一缘故,弘明帝待诚王仅次于太子。
这几年,皇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入朝参政。
他有意磨炼太子,将皇子们手头的权利控制在一定范围,拿他们做太子的磨刀石。
虽然不太厚道,但?事实证明是有效果的。
太子处理政务更?加游刃有余,朝臣对他的评价也日?益升高。
只有诚王。
他资质寻常,偏生出与实力不符的野心。
近几年,诚王行事愈发乖张,毫无?顾忌,甚至和守旧派走得颇近。
弘明帝惦念着舍身相救的情?分,始终宽容容忍着他。
就连上次他企图插手会试,针对的对象还是进献天铃的功臣,也只罚了他禁足和俸禄。
然而就在今日?,弘明帝以为诚王意识到自己的过错,有心改过,还颇为欢喜,打算满两个月就解除他的禁足。
话未说出,现实就狠狠给了弘明帝一巴掌。
诚王并非有心改过。
他不仅毫无?悔过之心,反而变本加厉。
纵容侧妃母家之人?数次陷害苏源,疯马、妓子、甚至派人?追杀!
若非苏源谨慎机敏,早就遭了他那?庶弟的毒手。
弘明帝满腔盛怒,表面越发冷静。
他并未理会跪了一地?的仆从,淡声吩咐:“让赵归进宫一趟。”
福公公咽了下口?水,诚惶诚恐地?应下,领命而去。
两刻钟后,一肤色黝黑,体型健壮的中年男子踏入殿中。
他俯伏跪拜,声如洪钟:“陛下。”
弘明帝放下朱笔,将信纸交给赵归:“这上面的所有事,无?一巨细,查明真伪。”
赵归敏锐地?觉察到弘明帝心情?不妙,忙双手接过。
弘明帝强调:“你亲自去查。”
赵归心提到嗓子眼,神色愈发恭谨肃穆:“是。”
赵归无?声退出,弘明帝再度提笔,奏折上的文字却未入眼。
起初看到急奏的内容,有那?么?一刻他想将诚王宣召进宫,亲自抡起大棒捶他一顿。
待冷静下来,弘明帝即刻宣赵归入宫,暗中调查此事。
赵归明面上是宗室亲王,私底下却替弘明帝掌管暗部。
苏源是功臣,他绝不能寒了功臣的心。
以弘明帝之见?,苏源言之有据,那?信纸上所言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可到底证据不完全充分。
对诚王的容忍几近告罄,弘明帝不打算再纵着他。
功臣需安抚,孽子需严惩。
长叹息一声,弘明帝清空脑中思绪,静下心批阅奏折。
直到午时,福公公恂恂出声:“陛下,到午时了,可让人?传膳?”
弘明帝颔首。
福公公便让宫人?传膳。
用膳在偏殿,弘明帝抬步走下玉阶。
路过龙石,他目不斜视:“把这东西丢进内库,朕不想再看到它。”
福公公在心里为诚王点一排蜡,递了个眼色给内侍。
正要跟上陛下,那?内侍蓦地?惊呼一声。
福公公正要呵斥,弘明帝已停下脚步,盯着内侍手上的龙石,面沉如水。
福公公一眼望过去,那?龙石通体四分五裂,裂痕极深。
弘明帝疾步上前,不过轻轻碰了下,就有指节宽的石块剥落。
连着戳了几下,石块“咔咔”往下掉。
最后一片石块落到地?上,福公公眼前一黑。
状似五爪金龙的石块脱落,内里竟只是个其貌不扬的黑石头。
不仅坑坑洼洼,还有棕褐色的泥块。
看到这一幕,弘明帝气?血上涌,身体轻晃两下,往后倒去。
福公公魂飞胆裂:“陛下!”
京城所发生之事,远在杨河镇的苏源毫不知情?。
半个月一晃而过,这天早上苏源起身,着手整理行李,准备早饭后启程上路。
天亮不多时,买下铺子的商贾就上门来了。
苏源将房契交给对方,接过二百两银票:“今日?我们启程进京,日?后这铺子就归你了。”
商贾叠声应好,把房契塞入袖中,拱手说讨巧话:“祝苏状元日?后官途亨通,入阁拜相。”
苏源面上含笑,一贯的内敛谦逊:“入阁拜相不敢当,望刘老板日?后生意兴隆,大富大贵。”
收到来自状元郎的祝福,刘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借您吉言......”
“你就是这点心铺的东家?”
高昂中带着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二人?对话。
苏源循声望去,来人?一身衙役打扮,一脸倨傲地?走过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人?,不过面相憨实,看起来木讷寡言。
衙役视线在苏源和刘老板之间游移,捂嘴打个哈欠:“问你们话呢,耳朵聋了?”
一个衙役也敢在状元郎跟前放肆,刘老板二话不说就要呵斥。
却被苏源抢先?一步:“我就是铺子的东家。”
衙役从上至下打量一番,见?苏源衣着朴素,懒懒散散地?摸着肚子:“有人?说你指使他去曹家偷盗,曹家现在告到了县衙,大人?让我来捉拿你归案。”
刘老板一口?气?没上来,呛得直咳嗽。
从六品修撰指使人?盗窃,这是他今年听过最大的笑话。
正要替苏源辩驳,再一次被抢白:“此事我毫不知情?,不过既然如此,我就随你走一趟吧,总得解释明白。”
“人?都指名道姓说是姓苏的,还能冤枉了你不成?”衙役不耐烦,“赶紧的,跟我去县衙。”
说着就要上来抓苏源。
苏源不紧不慢抬手,挡住衙役的动?作:“在下有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想必也无?需被押去县衙。”
衙役惊呼:“你是秀才老爷?”
苏源但?笑不语。
落入衙役眼中,便是默认。
“行吧,那?你随我去县衙。”得知苏源身负功名,他态度收敛不少,“可别让县令大人?等急了。”
苏源温声应是,给面色担忧的陈正父子递去一个眼神,随衙役前往县衙。
刘老板一头雾水:“你家公子为何不说自己是官老爷?”
陈正将书箱放到马车上,板着脸说:“公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咱们只管听着便是。”
刘老板想也是,凭苏源的身份,就是到了县令大人?跟前,也是县令大人?退居二位,又怎会吃亏。
是他想岔了。
房契既已到手,刘老板也没再说,径自离去。
刘老板前脚刚走,陈大就拍了儿子一巴掌:“公子就这么?走了,万一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陈正摇摇头:“不会的,那?两个都是县衙的衙役,公子行得正坐得端,定会平安归来。”
“我去将此事告诉老夫人?,咱们可能要延后上路了。”
......
杨河镇不过是灵璧县下的一个小镇,距离县城是有一段距离。
两个衙役是骑马而来,他们没想到这点心铺的东家竟有功名在身,本来是想用绳子绑住手,跟着马一路跑去县衙的。
无?奈之下,只能腾出一匹马给苏源,他二人?共乘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