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那个招式顾前不顾尾、与人打两招就喊头痛的小?姑娘,到底被迫长大了。
叶穿林心中难言。
他有一团谜团待解,不知那被缇婴带走的怪物沈二跑去了哪里。但是此时不容他停歇,他只好先带着院中的凡人们离开,安顿他们不受到秽鬼的侵扰。
叶穿林压力不算大。
因这?些秽鬼,确实一看到缇婴,便如闻到诱人香味,前仆后继朝着缇婴奔去。
缇婴面色凛然。
烟蓝色水系道法在她掌中相托,映着她清寂眉眼。
她没?想过做一个多好的人。
这?个尘世好人多,坏人也多,缇婴如今,不过是努力,不做一个坏人,不去因自己的缘故,害了无辜之人。
这?些秽鬼,她一个都不放过。
但是跟随而来的秽鬼前仆后继,蝼蚁再卑微,架不住数量多。打斗间,缇婴渐有些吃力,还要提防不被秽息侵蚀。
脸上?、发上?、衣上?,都沾染了怪物的鲜血……
缇婴生?出疲惫。
她正要再提精力而战时,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微。
那些盯着缇婴的秽鬼们,狰狞的面上?开始浮动空白麻木之色。他们变得迷茫,呆呆看着缇婴,一时间竟没?有攻击……
缇婴看到他们脸上?两种?神色在变化、挣扎。
一重神色阴狠,代表吞噬欲;另一重代表“静待”,原地候命。
缇婴一下?子回头。
她气息急促,呼吸凌乱,掐诀的手心冷汗凛凛,一身灵气已?然凌乱。
她看到从屏蔽阵中步出的沈二。
沈二悠然无比。
拂袖曳地,衣袂翩然。
他撩起眼皮,在密密麻麻的秽鬼间行走。他走过之地,秽鬼们便被定格,成为?死物,一动不动,不再攻击凡人。
那样的睥睨、强大、优雅。
沈二眼中幽晦,万千鬼怪映于他眼中,受他控制。
隔着秽鬼流,沈二看向一身血污的缇婴。
缇婴脱口:“小?心!”
她看到原本?已?经被控制的一个秽鬼冲破了沈二的控制,重新变得凶恶残暴,自后方向沈二袭杀而去。
沈二被一击就中。
缇婴心提到嗓子眼,一瞬间脸色惨白,但只瞬间,她看到沈二出现在了另一处,依然雪袍飞扬,惊涛拍岸之势。
沈二意外地看着那没?被控制的秽鬼,他挥掌间,就灭杀了那秽鬼。但有更多秽鬼脱离他控制,喉咙翻滚着没?有意义的浑浊字句,凶悍扑杀而来。
沈二心中一顿。
他感觉到一重强于自己的威力,在与自己争夺对这?些秽鬼的控制。
这?种?威力,有点熟悉……
沈二微微一笑?。
他低声:“你?若亲自来,我也许会输。可一个藏头藏尾不敢露面的怪物,与我同出一脉,竟以为?可以隔着距离,超乎我的控制?”
沈二直入秽鬼间。
且控且杀,宛如杀神临世,强大不可名。
月洞门口,叶穿林将那些凡人们送走,不放心缇婴,想回来看看情况。
叶穿林还没?进来,隔着月洞门,便看到沈二在秽鬼间大开杀戒,雪白衣衫不断地溅上?鲜血,被染出血色。
沈二控制了他们。
叶穿林瞳眸震缩:他第?一次看到无支秽杀秽鬼……秽鬼不是受无支秽所控么,沈二不是他以为?的无支秽吗?
沈二这?是在做什么?
莫不是……
叶穿林的目光,落到被杀戮挤到边缘、靠着墙、神色怔忡的缇婴上?。
他看到缇婴呆呆地看了片刻后,蹲了下?去。
缇婴在画一个符。
她心乱如麻。
她知道沈二是无支秽,那些秽鬼们伤不到他,她知道沈二游刃有余,沈二也不需要她的帮助。
那么,她要最后确定一下?。
她知道大天官对秘境中所有人都有身份面容上?的隔绝屏蔽,而沈二是无支秽,无法通过与她交换身份牌,打破那重屏障,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但是如果沈二就是她心中那人的话,她便有法子打破大天官的禁制,让沈二恢复她心中那人的面容……
关乎他的事?,她总是确认又确认,生?怕闪失,生?怕弄错,生?怕错付。
她必须确定他是他!
缇婴蹲在地上?画一个小?型符。
她咬破自己手指,趁着血转移到沈二身上?之前,快速画完这?张符。
她口中轻轻念诀:“召魂如召人,画皮似画骨。一笔点金睛,心血唤三尸。金雀化灵身,灵身归见身。千里灵身至,急急请君来。
“请君听我召——”
符菉大亮。
金色光在她的鲜血书写下?,一点点被激活。
罡风拂动,树叶飞扬。
夜间骤静,秽鬼骤乱。
沈二打斗间,抽空看了缇婴一眼。他隐约觉得自己博学,但博学如他,一时间都没?看出她在画什么符。
这?个样子的沈二,自然是看不出缇婴在画什么符。因为?哪怕他博学多识,他一时间,也不会想到——
江雪禾与缇婴之间,除却精忠阵,还有神魂上?的灵兽与主人签订的契约。
主人相召。
灵兽相应。
缇婴从来没?用过。
师兄便是师兄,师兄爱她护她,她寻常时候,怎会用对灵兽的法子,来召唤师兄,让师兄听令。
可是此时、此时……
缇婴最后一笔,画完了符菉。
她捏着这?张符,对着符菉,轻轻呼唤:“江雪禾。”
“轰——”
无声无息,心中却如同飓风过境。
秽鬼流中的沈二心神恍惚,似有迷雾重重,却有人自雾外唤他,要将他唤醒。
他不禁回头,朝缇婴看去。
明月下?,秽鬼间,缇婴站在墙根处,捏着符菉,发带托着纤细腰身,带着乌黑发丝,同衣裙一样飞扬。
她紧紧捏着符菉。
她仰着脸看他。
她唤第?二声:“江雪禾……”
沈二心神中的迷雾开始散,他定定看着她。
心神恍惚,隐约觉得她在呼唤一个名字,他听不清记不清,头痛欲裂,那些秽鬼趁机又袭来。
缇婴唤出第?三声:“江雪禾——!”
一切迷雾散开。
大雾散开,云烟飘离,人心既现。
沈二俯着脸。
缇婴仰着面,看到大天官的那重禁制解开,面容普通的沈二,露出了他真实的模样——
神魂仙魄,颜色秾丽。
身量高挑的少年面容凌厉又清润,微微垂眼,眉目冷淡又缱绻。他看她的眼神,无情似有情,有情人尽知。
是他的脸。
是没?有被腐蚀的脸。
是他若健康地走出十?五岁,没?有黥人咒,没?有诸多苦难,他本?来应该有的模样。
就如她曾经在心中悄悄肖想的那样——
“我的师兄,是世间最好看最漂亮的公子。
“他爱我疼我呵护我,他陪着我一起长大,他与我一生?一世不分离。”
“江雪禾……”
“江雪禾——”
“江雪禾!”
夤夜寒冷,万物凋零,仰着脸的缇婴眼中的泪眨落。
符菉燃烧殆尽,她解开了禁锢,看清了他。
立在原地的缇婴终于大哭起来,不受控制,全?身战栗,哭得虚脱瘫坐在地,哭得满心委屈满心迷惘。
她惨然无比:“是你?——”
秽鬼趁人失魂,凶悍向人袭杀而来。
沈二倏地卷袖拂来,一把将缇婴抱在怀里。他横抱着她飞到半空,回头看追杀的秽鬼们一眼。
那控制秽鬼的神秘力量一直在,他此时心神迷离受挫,已?不愿待在此处。
他发挥出毁天灭地的一击,杀了这?里的所有秽鬼后,带着缇婴遁走。
一座城隍庙中,除却二人,再无他人。
夜色宁静,如水照天。
缇婴抱膝坐在地上?,背对着身后角落的斑驳帘子。
怪物在其中疗伤。
她伤心至极,泣音难消。万般委屈与心酸在心间,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沈二拿她没?办法,只好带她到城隍庙先安顿,顺便稳一下?他的伤。
他的状况不稳定。
与那些秽鬼的背后力量试探后,一击之下?杀光秽鬼,他便难以维持人身。此时城隍庙中,缇婴背后角落帘子后,沈二的人身软软倒下?,一截幽白手骨,从沈二体内漂浮而出。
白骨悬于半空,看着少女的背影。
他有一腔疑问。
缇婴抱着膝盖,哽咽间,泪眼朦胧中,看到地上?出现了一行字。
她擦干眼泪,低头认真去看。
地上?那行字写:
“怎么如此落魄?”
缇婴不吭声,眼泪沾在睫上?,又想落了。
那行字再写:“你?有治愈神魂上?伤的药吗?我需要用一下?。”
缇婴自然有。
她定定神,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瓶药,扭头回身,递给那需要的人。
久不居人的城隍庙破旧,一张帘子也布满尘埃。
缇婴低着眼睛,将药膏递出,她看到一截白骨从帘子后探出,来取她手中药。
她看到了白骨腕上?的一段发带。
粉蓝的鲜嫩的颜色,托着这?截幽森白骨。
缇婴怔忡,看了许久,竟忘了松手把药瓶给他。
他竟耐心地等她回神,等她松手。
缇婴送出药后,再次背过身。
她看到地上?浮现一行新的字:
“怕吗?”
缇婴闷不吭声。
她眼圈残红,又有泪意。她不想再哭,只连连摇头。
那行字再写:
“我与你?有前缘,你?认识我,是么?”
“……我喜欢你?,是么?”
他不是不认她,他是不记得她。
他用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变成了无支秽, 除却他一身仙骨与?人有异的缘故, 必然还有其他一些?取舍。
想来他舍了?所有能舍的,来换取“活着”。或许在他生前, 在他为今日?这一幕布局时,他觉得一切都?不重要——
他可能觉得她不在乎他死了?,掉两滴眼泪就结束了?;
他可能觉得“存活”才是最重要的;
二师兄说他会付出一切代价来找她……
江雪禾不想变回高高在上?的“天道”,他仍留恋于凡尘人间。许是为了?他当日?布下的他人未知的计策,许是……为了?陪她。
他总是为她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
而她……她都?在做些?什么呢?
折腾他, 欺负他,不回应他, 不搭理他。
她让他去死。
他就真的死了?。
晴月之下,白骨悬于半空。即使缇婴背对着她, 他无所不在的感知, 也“看”到?了?她脸色的一点点煞白。
他心中生疑,又生燥。
他不知为何短短时间,他让她又掉眼泪, 又变了?脸色。
他想溯前缘, 而非惹哭她。
缇婴小声问:“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白骨没回答。
她已然明?白。
缇婴道:“所有的都?不记得了??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记得生前所有事情吗?”
缇婴垂着眼, 看到?地面上?磷光闪烁,他似又要写字来答她。
缇婴打断他的写字, 说道:“你?不能说话吗?”
缇婴并不是没见过无支秽:“你?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她垂着的眼皮,努力?掩饰自己的渴望与?畏惧:“哥哥……我想听你?的声音。”
“哥哥”二字柔软轻甜, 带着少女?惆怅的没有说出的心事,让听者心间有异,微有悸动。
半晌,缇婴听到?后方微微沙哑的、她有所熟悉的悠缓声音响起:“我怕吓到?你?。”
缇婴肩膀轻轻颤了?一下。
她忍着没有回头的冲动,只怕自己一回头,看到?他的手骨,就会耐不住哭泣,没法好好说话。
她脑海空白又凌乱,他死前那一幕时时刻刻冲击着她,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要十分?勉强,才能让自己镇定些?:“……所以,你?也不记得我,是吗?”
他在她身后说:“我方才听到?你?唤我一个名字,却没有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也许我会想起些?什么。”
他又道:“虽然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但?我见你?第一眼,便有亲切感。我非常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请你?原谅我。”
背对着他的少女?,眸中又盈起一汪清泪。
该说抱歉的人不是他。
背对着他的少女?,在听到?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时,心中除了?难过伤怀后,又魔怔地,涌出另一种更迫切些?的庆幸——
其实他不记得她,也挺好的啊。
他不记得她,就不会知道她让他去死,不会对她有怨,不会知道她的种种恶劣,不会知道是她害死了?他。
他忘却她的坏。
他可以认识一个很好的很好的缇婴……一个敬爱师兄、不恶语相向的拥有一切美好品质的小师妹。
她想要与?他重新开?始。
白骨精思?量间,见那背对着他的少女?,终于回了?头,仰望着他。
她睁大明?眸,认真地看着他的原型。
她专注地盯着这截手骨,并未露出厌恶或害怕的神色,而是弯起眼睛,露出浅浅秋泓一样?的笑容:
“我们以前是师兄妹,相依为命。
“后来发生了?一些?意外,你?被害死了?,我一直在想法子复活你?。没想到?在我复活之前,你?自己已经‘复活’了?。哥哥,我十分?开?心。
“接着,我们就可以想办法离开?这个秘境了?。这是很好的事情。”
白骨精愕然。
他没想到?缇婴三言两语,就说完了?过去。
他默然片刻。
他追问:“我叫什么?”
缇婴眼睛飘一下,说:“不重要。你?在这里既是我哥哥,我平时就叫你?‘师兄’。不管你?叫什么,你?都?是我哥哥,是我师兄。
“那些?不重要的事,不要追究了?。”
她目不转睛。
沈二又问:“……你?叫什么?”
如他所料,小姑娘更是眼睛眨也不眨:“也不重要。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我不在乎。反正我是妹妹,是你?师妹,你?平时也是这样?叫我的。”
缇婴对未来充满虔诚向往:“我与?师兄不离不弃。”
她附赠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沈二:“……”
缇婴分?外紧张地望着他。
她知道他非常敏锐,她不相信失忆的他,就会变蠢,会相信她的糊弄。
她不想让他知道的过去,必然有些?问题……以他的能力?,他应当看得出来?
缇婴越想,越是害怕、沮丧,心脏揪作?一团。她悔恨又伤心,眼见着眼睛雾濛濛,又想掉眼泪……
白骨动了?。
缇婴眨一下眼。
一滴泪凝在睫毛上?,没有掉落。她看到?白骨回到?了?沈二的身体中,沈二站了?起来,掀开?那半截帘子,朝她伸出手。
他手骨皎然瘦极,如枯骨一般,却因过于熟悉,而让缇婴鼻尖酸楚。
这只手伸到?她眼皮下,轻轻揩掉她睫毛上?沾着的一层水渍。
缇婴看到?他温和浅笑:“既然是你?说的不重要的记忆,那我便不追究了?。”
他看到?少女?眼中浮起一重怅然与?一重欣喜。
她重重点头,笑容真挚了?很多。
沈二心中有自己的一重猜测与?判断,一概忍了?下去。
他只温温和和对这个半路妹妹说:“我如今的情况,有些?复杂,说起来很长……”
缇婴立刻:“那你?就慢慢说!”
她犹豫一下,轻轻来扯住他衣袖一角。
沈二垂眸,见她起初踟蹰,却是握到?后,便紧紧地拽住,大有不肯放开?的意思?。
她表现得如此乖巧听话,他却从她一点痕迹中判断出她的些?微本?性。
沈二露笑。
缇婴抬头看他。
沈二收敛:“怎么?”
缇婴怔忡:“你?以前不常笑的……虽然你?脾气很好,但?你?很少笑。不过你?现在经常笑……”
……也许他本?身就爱笑。
只是黥人咒让他没办法露出太多情绪。
缇婴不无心酸又感激地想到?:无支秽虽然可怕,但?是可以让师兄不必受咒术所困,也是好处。
沈二不动声色:“人总是会变的。你?不喜欢吗?”
缇婴连连摇头。
沈二思?忖着自己与?她记忆中的“过去”有可能存在的割裂区别,他很随意地反手,隔着袖子握住她手,试探她是否排斥。
她好像很习惯被他牵手,并没有对此有特殊反应。
沈二松口气。
沈二道:“……我身上?这些?情况,自然会寻个时间,与?你?详说。今夜追杀你?的秽鬼来历也古怪,我们需要整理一下。不过今日?天晚了?,我们先回家睡觉,好不好?”
缇婴心中生甜——回家睡觉,多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
她忙不迭点头。
她扮演着乖巧懂事的小师妹:“都?听你?的!”
沈二心中一动,微有逗意。
他俯下身,凑近她脸颊,看她睫毛闪烁躲闪,又可爱,又吃惊,还有一汪小小期待与?羞涩。
……实在是个过于灵动的小姑娘。
平日?却藏着她的灵动,不给人看。
沈二心中有数,口中温和:“既然都?听我的,那么,你?能否与?叶公子退了?亲呢?”
他脸凑过来,垂眼敛情,眉目带勾。
缇婴一个恍神便想答应他所有要求,但?是临到?口时,一阵过廊风从身后吹过,凉风让缇婴稍微冷静,她便多了?一重犹豫。
缇婴支吾道:“这个……以后再说好不好?”
她哀求他:“我有东西落在他身上?呢,他是很好的师兄,我有求于他,不好出尔反尔。”
沈二看她半晌,目如冰雪。
缇婴心间忐忑。
沈二慢吞吞地“嗯”一声,站直身子:“那就以后再说吧。”
缇婴惊喜仰头,又失神,微有怨怼:……他对她,怎么还是如此有求必应啊?
他真的没有脾气吗?
万一 、万一……她再说错了?话,让他丢性命、伤神魂,他也仍会顺着她的意吗?
他会再一次去死吗?
无支秽若是死了?……恐怕就真的死了?,再也没未来了?吧。
不过,他不一样?……他是真正长存的仙人,永生永世都?不会灭。最差的结果,应该也不过是回归最原本?的形态……可是缇婴喜欢的是江雪禾,是这一世的江雪禾,她不想他消失。
不不不。
她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不会再说错话的,不会再害死他的……她谨言慎行,乖巧懂事,一定会是世间最好的小师妹。
缇婴心中暗暗提醒自己。
她被沈二牵着手,离开?城隍庙。
她心中有事,心不在焉,竟一路走路。照这般走下去,等?回到?沈家,天都?要亮了?。
幸好沈二不是那样?不靠谱的人。
他询问她,能不能背她,带她回家。
缇婴愣一愣后,害羞点头,非常熟练地爬上?他后背,张手臂搂住他脖颈。她嫌他长发弄得她脸痒,非常直接地伸手挥开?,将脸埋到?他后颈处,深深吸了?口气。
沈二眸中忍笑。
……他再一次看出她的乖巧后隐藏的任性。
他想他昔日?应该经常背她,经常这样?逗她,才让她这般习惯。
沈二轻轻扣住她膝盖。
他亦会对她很好的。
……他不在乎她隐藏的过去是什么,他只是希望她开?心些?。
她若开?心些?,他心情好像会跟着变得好起来。
过去如何都?不重要,只要沈三愿意选择他这样?的怪物,他怎样?都?能接受。
缇婴被沈二背着回家,到?了?沈家,沈家门口已经有许多人伸长脖颈,焦急等?待。
夜里沈家秽鬼们的动静,让所有人惊恐。
后半夜叶家来了?消息,询问沈二和沈三是否归家。
沈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所有长辈都?出来等?候——沈三的死活不重要,沈二是仙门弟子,前程无限,不能死。
众人看到?兄妹二人出现在路尽头,齐齐松口气。
但?是看到?沈二背着沈三——
沈家主人与?夫人当即沉了?脸,觉得沈三不孝。
沈家大小姐花时与?庶弟陈子春在今夜爬完山,又从神姑庙中赶回来,见到?家中灯火通明?,二人心中惴惴不安,起初以为自己露馅。他们陪众人等?了?半宿,等?到?沈二和沈三回来,不禁瞪大眼睛。
花时和陈子春面面相觑,微有迟疑。
……如果他们没弄错的话,沈三应该就是缇婴。
缇婴那样?的脾气,居然会愿意被陌生人背着?
这个沈二……
二人的目光落到?沈二身上?。
月奴冲上?前:“三小姐!”
众目睽睽,缇婴镇定地从沈二背上?跳下来,冲月奴一笑。
月奴怔愣于她的心情好,缇婴就跑过来,拉住她手腕要走,口上?大咧咧道:“哥哥,我困了?,我要去睡觉了?。”
缇婴听到?身后沈家父母的震怒:“谁让你?跑了??沈三你?这个混账……”
沈二温润而疲惫的声音打断他们怒火:“爹娘,我也累了?。”
缇婴在心中扮个鬼脸。
她拉着月奴,边跑边回头,偷看沈二。
进了?院子,月奴一肚子问题:“到?底怎么了??你?和你?二哥,怎么一起回来了??你?们去了?哪里?你?不是很讨厌他吗,怎么还让他背?”
缇婴口上?叫嚷:“我困了?,我要睡觉了?。”
她跳到?床上?,用被褥裹住自己,不肯回答月奴。
她心中是十分?警惕的。
月奴天生就要斩杀无支秽,而缇婴已经确认江雪禾变成了?无支秽。她不想让月奴和师兄之间生龃龉,她要努力?调和……缇婴天真地想到?:只要师兄不作?恶,月奴就可以不斩杀无支秽吧?
对,她要看住师兄,不能让师兄披着无支秽的身份害人。
那背后藏匿的无情天道,必然是要眼睁睁看着师兄堕落,引诱师兄变得一身污秽,引诱师兄失去本?我,与?他们融为一体……她要帮师兄守住心,她要帮师兄赢得这场战争。
千年前,魔女?伤心欲绝,心如死灰,却仍凭着一腔爱意,以棋子入局;
千年后,缇婴也想以棋子的身份,与?天下棋,赢天半子,助师兄修炼有成。
这一夜,缇婴心中大石放下,睡了?一个好觉。
她做了?不错的梦。
梦中大约很好,她对未来充满希冀,在睡梦中也露出浅浅笑意。
她不知,在她睡着后,一重月光照在帷帐外,一道模糊的身影化出形体。
沈二掀开?帘子,俯眼看她。
她院中的禁制其实从来都?拦不住他。
他对她有难以言说的好感。
他一直想打破隔阂,让妹妹心中有他。往日?他总不知该如何做,而今夜——
沈二手指轻轻擦过褥间少女?柔软面颊,擦过她唇角的笑。
她神魂中,有剑意凛凛,要冲出来打断沈二的唐突。
沈二手指抵在唇角,轻语:“嘘,别打扰她。
“我只是回头看一看……我这就走。”
月奴警惕,对无支秽不存有一丝一毫的好感,只怕这怪物伤人。但?这怪物竟然真的只是看了?一眼,就化为烟雾消失了?。
月奴不禁茫然。
……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不是来杀小婴的吗?
沈二回到?自己的院落屋中。
他不入睡。
他盘腿静坐,盘算着一切。
他要徐徐图之,循循善诱。
无论昔日?的小师妹有没有喜欢过他这个不知真假的“师兄”,他都?要让假的变真,真的更真。
他不相信缇婴的诸多鬼话。
但?他心里有她,他渐渐确信,并要她回应。
他不在乎自己叫什么,但?他一定要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
他们都?有法术,都?在用各自的方式修炼,都?知道天谴天道天意等?诸多限制。若两人要心意相通,当以姓名作?誓。
总不能叩拜天地喜结连理时,他都?无法起誓求证吧?
……唔,他似乎想得远了?些?。
今夜小姑娘趴在他背上?抱着他脖颈,大约还没有到?成婚那一步。
靠着这些念头, 缇婴一点点清醒过来。
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月奴,掀开几次帷帐, 便见缇婴的眼神由起初的迷乱,变得渐渐清明。
最后一次,少?女浓黑长发包裹着脚丫子?,就那样?托着腮抱着被子?,甜甜笑了起来。
娇俏可亲, 笑得一整个帐子?都沾了糖水般,充满黏腻清甜之?味。
月奴便知道缇婴彻底睡醒了。
月奴无所谓道:“你二哥来看你了。”
缇婴:“啊……啊?!”
她还说早上起来就去找师兄, 没想到师兄先来找她了。
师兄宛如?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总能知道她的想法, 先于她的想法。
缇婴心中欢喜, 只想立刻看到他,确定他果真活着,不是她的幻想她的一场梦, 她才能真正放心。
缇婴跳下床, 急急捏诀要净身洗漱,忽而,她眼睛眨了一眨, 偏头想一想,便仅仅只是用了驱尘咒, 漱了口净了身,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动。
月奴诧异地看着缇婴衣衫不整、长发凌乱、赤足跑出屋子?。
她听到缇婴掐着嗓子?:“哥哥、哥哥……”
月奴困惑:“……”
沈二挽袖坐于妹妹这里的主屋, 翻看着桌上洛满尘埃的书本?,又端详这里过于简陋的布局。
简陋中透着敷衍、凌乱。
桌上堆了几本?修行有关的功法,有人?看得囫囵吞枣,一点儿饼屑掉进了书缝中。
这书,还是前几日沈二硬送过来的。
那时候她垮着脸冷着眼,不肯见他,他送出一两?件她有可能感兴趣的东西,实在费尽心机……